第57章

燕遲一怔,看向大哥,直截了當道:“他這話什麽意思,你保證他什麽了?”

瀛禾還沒說話,倒是一旁的烏蘭先跳了腳,指著季懷真不客氣道:“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你,你……”

季懷真麵無表情,不悅道:“那你倒說說,我這個齊人是誰,又打得什麽主意?”

烏蘭不知想到什麽,臉一紅,又突然狠狠一瞪瀛禾,指著他鼻子以下犯上地罵道:“枉我阿父忠心於你,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竟允許意中人對自己弟弟做出這樣不要臉的事情,你倆真是湊成一對了,狼狽為奸!”

瀛禾頗為無奈,又不敢招惹烏蘭,怕被他纏上,隻好衝燕遲道:“你自己惹的情債,你自己收拾。”

說罷,竟是不再管,轉身回帳,將爛攤子留給燕遲。

季懷真還嫌不夠亂,衝燕遲煽風點火:“我可是又替你心上人挨了頓罵。”

烏蘭警覺地看著他:“姓陸的,你什麽意思?”說罷便上前,不客氣地一推季懷真肩膀,燕遲當即火大,衝烏蘭道:“別動手!”

然而季懷真又哪裏需要燕遲為他出氣?不連著把他和烏蘭一起罵就已經是給足了燕遲麵子。

這一下推得他心頭火起,當即冷笑一聲,把燕遲往旁邊一推,反手一巴掌還了回去,直把烏蘭打得半天回不過神。

那一下打得又重又響,引得周圍巡邏士兵悄悄回頭。

從小到大,烏蘭還沒有被誰這樣打過,當即捂著高高腫起的臉,要衝上去拚個你死我活。季懷真一巴掌出完氣,當即懶得理他,隻把燕遲往身前一扯,讓他替自己擋著。混亂之中,燕遲挨了烏蘭不少打,隻將季懷真手腕一拽,護著人逃回帳中,留烏蘭一身形瘦弱的美少年,在寒風中氣急敗壞地罵人。

回到帳中,季懷真立刻把燕遲的手一甩,冷冷道:“有何貴幹?”

“你答應了我大哥何事,是不是同我成親?”

“是。”

“你……你可知,你若頂著陸拾遺的身份同我成親,可能以後就再也換不過來了,你甘願做別人?你可想好了?”

瞧燕遲神情,似乎壓根想不到季懷真會同意。

而季懷真卻滿臉麻木,無所謂地看著他。

“想好如何,想不好又如何,如今我是誰,真的重要?”

見他神情懨懨,語調中帶著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燕遲一怔,皺眉道:“你怎麽了?”

“你關心我?”季懷真反問,心中陡然一股怒氣。

他此時一看燕遲,就會想起他愛慕的陸拾遺,想起自己已兩手空空,被人算計成了一條喪家之犬。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陸拾遺所賜。

思及至此,那忍了一整天的憤恨與委屈再忍耐不得,季懷真一看燕遲,忍不住疾言厲色道:“我頂著陸拾遺的名字與你成親有何不好?我與你大哥說好了,成親之後,他送我回上京,我將陸拾遺換回來,屆時他已嫁於你做夷戎王子妃,你總算能與心上人團聚了。”

“你我二人之間的事情,又為什麽要牽扯別人?我從未想過利用此事讓陸拾遺來敕勒川,季懷真,我現在不說旁人,就說我和你!”

季懷真冷笑一聲。

“就說你我?如何就說你我!我什麽都沒了,沒有家,沒有國,就連一個名字,一個身份,我也都沒有!我現在究竟是誰?是陸拾遺還是季懷真!我落得今日下場,都是你心上人害的!你若想就談你我,好啊,你去殺了陸拾遺替我出氣,你舍得嗎?”季懷真看著燕遲,雙眼發紅,憤然質問道:“若舍不得,如何隻談你我?!你叫我如何甘心!”

帳內一片沉寂,隻餘季懷真火冒三丈時的粗重喘息。

邪火一出,那股心灰意冷又卷土重來。

他心想:他衝燕遲發脾氣做什麽。

時至今日,他當了那頭被卸磨的驢,又和燕遲有什麽關係。

他當然不願頂著陸拾遺的身份同燕遲成親,隻是憑他一人,還無法在瀛禾眼皮子底下逃出敕勒川,說不定哪天就會被瀛禾殺掉。

他答應成親,隻是為了拖延時日,又或者在回京路上,想辦法聯係上蒼梧山上待命的一千親衛,逃回恭州。

以此寥度此生,再不掀風浪,隻求姐姐與外甥平平安安。

——他季懷真,認命了,也認輸了。

季懷真心亂如麻,可燕遲神色早已冷下。二人相顧無言,最終季懷真疲憊道:“你若不願同我成親,不成就是。”

燕遲冷冷看向他:“我若不同你成親,明日一早,我大哥就會將你殺掉,他有的是辦法將陸拾遺帶回來,無所謂就是多費些功夫,讓他以後頂著你的身份活下去罷了,你覺得我大哥會在乎?”

季懷真靜了半晌,忍不住反問道:“讓你大哥殺了我,又有什麽不好?省得你自己動手了。”

燕遲一怔,目光懵懂一瞬,繼而緩過神來,看向季懷真。

季懷真恨自己不爭氣動了真心,燕遲又何嚐不恨?

他恨自己受他誆騙,直至身份敗露之時,還優柔寡斷猶豫不決,一見大哥要殺他,又比誰都著急。

燕遲不信季懷真不明白,既明白,還要說這樣的話來激他。

他紅著眼一看季懷真,再開口,聲音竟啞了:“我若真能狠的下心,下的去手,絕不勞煩我大哥。”

此話一出,季懷真突然自嘲一笑,低聲自言自語道:“罷了,又不是沒成過親,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做不得真,第二次自然也做不得。我再與你成此親,他日陸拾遺來你夷戎豈不是更加名正言順,我看你如意算盤打得響,根本不是惜我性命。”

燕遲一怔,先是惱怒,繼而神情冷淡下來,對季懷真道:“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就當是這樣好了,明日一早,我便帶你去見我父王,盡早定下婚期。”

走之前,他回身一看季懷真,滿臉冷靜,卻滿眼失望。

“季懷真,我什麽時候才能從你嘴裏聽見一句真話。”

燕遲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季懷真無所謂地站在原地,嗤笑一聲。

他聽到烏蘭等候在外,期待又欣喜地喊了聲小燕殿下。他似是惦記著自己這樣喊,便也要學他,非得用這樣一個稱呼去證明,這齊人也沒什麽與眾不同。

“小燕殿下,我知道他是誰,他是陸拾遺,他和瀛禾殿下早就認識,他們二人還……有次他與我阿父議事,是我聽到的!”

燕遲腳步一頓,認真地看著烏蘭道:“你叫我什麽?”

那看向烏蘭的眼神中,已隱隱有警告意味。

烏蘭滿臉尷尬地低下頭。

燕遲沒再理他,抬腳步入自己營帳。

季懷真翻來覆去,一夜未眠,天剛蒙蒙亮時才有睡意,隨即卻被大軍開拔的號角聲吵醒。

隻見營帳百米外的開闊平原上,三萬夷戎大軍列隊整齊,整裝待發,點將台之上站著三人,瀛禾與燕遲自不必說,而另外一人,季懷真卻是沒見過。

那人滿頭編發,一襲靛藍色長袍,腰間墜著柄骨刀,隻是他滿臉女相,神情陰鬱,被身旁的瀛禾襯得極為瘦弱,季懷真乍一看,還以為這人是瀛禾的小妾。

號角聲起,戰馬嘶鳴,瀛禾令旗一揮,三萬大軍開拔,齊齊向南行進。

季懷真心生疑惑,據他所知,夷戎正休養生息,近一年未有大型戰事,眼見要開春,正是儲存戰資的好時機,這三萬大軍又是要開往何地?

正要再探,卻從燕遲營帳處聽到一兩聲奶狗嗚咽。

季懷真聞聲尋去,冷不丁後腰被什麽東西一撞,回頭一看,一頭半人高的孤狼正齜牙咧嘴,拿那綠油油的眼睛盯著他。

正是燕遲的弱弱!

這一眼嚇得季懷真麵如土色,雙腿打顫,人往帳上一貼,好漢不吃眼前虧地喊道:“燕遲!拓跋燕遲!來管管你養的畜生!”

弱弱再次靠近,嘴裏腥臭味道已隱約可聞,卻是拿狼頭又一拱季懷真後腰,似乎是要把他引去什麽地方。

見這畜生並無咬自己的意思,季懷真漸漸大膽,被弱弱推著往前,腳下踢著個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頭未滿月,剛睜眼的小狼崽。

季懷真嘴角一抽,對這種又軟又小的東西最是厭煩,隻想溜之大吉,這時背後卻傳來一聲怒喝。

“住手!”

回頭一看,竟又是烏蘭那個陰魂不散的。

“這是燕遲殿下的狼,你不要動!我去喊燕遲殿下來。”

若說是旁人,恐怕也就被唬住了,可季懷真是誰,當即冷笑一聲,彎腰將狼崽抱起,抱起還不夠,偏要示威似的當著烏蘭的麵摩挲兩下狼頭,親昵地拿額頭一碰小狼鼻子:“便是動了,你又拿我如何?我這幾日心裏不爽快,你別惹我。”

弱弱見季懷真抱起小狼,隨即轉身離去。

烏蘭氣急敗壞,伸手去奪,就在這時,燕遲已回來,還以為烏蘭又要去招惹季懷真,當即嗬斥道:“烏蘭!”

他趕來一看,瞧見季懷真懷裏抱著的東西,麵色一變:“弱弱送來的?你抱它做什麽!”

季懷真冷笑一聲,把那嗚咽著找奶吃的狼崽往燕遲懷裏一塞,不客氣道:“你當我願意抱?一身騷味。”

可誰知那狼崽就認季懷真,掙紮往他那邊扭,烏蘭在旁邊憤聲道:“殿下!”

燕遲依然冷臉相待,對烏蘭道:“你阿父在四處找你。”

烏蘭一聽,一臉心虛見鬼的表情,不敢不應父親命令,隻好不甘不願地走了。燕遲又抱著那狼崽晃了晃,小東西的頭愣是支棱著往季懷真那處看,燕遲無奈歎氣,隻讓季懷真跟他到帳中去。

“抱便抱了,你那麽大反應做什麽?是你的狼將我拱到這崽子身邊。”

“幼崽不好養活,我從前就養死過一隻。應當是冬天找不到吃的,弱弱才將它送來。”燕遲搖頭道,“你不碰還好,你一碰,它身上沾了你的味道,弱弱便不會再要了。”

他把狼崽往地上一擱,又與季懷真往後站,隻見那狼崽四肢費力支起,晃晃悠悠,抬眼一瞧,憨憨地往季懷真那邊爬去。

季懷真麵無表情,抬腳把它扒拉到一邊。

小狼崽被嫌棄了也不在意,嗚嗚直叫,往季懷真鞋上一趴,不動彈了。低頭一看,見它全身灰色,唯獨腦門正中間一簇白毛,如同披麻戴孝般,季懷真嘴角一抽,心想當真晦氣。

他不再理那狼,交給燕遲去煩惱,不情不願道:“今日去見你父王,你可要交代我些什麽?”

燕遲看他一眼,搖頭。

“那便找個人過來,為我更衣束發,不論你要我當陸拾遺,還是要我當季懷真,代表的都是我們大齊,在你們夷戎大可汗和一班臣子麵前,自然不可缺了禮數。”

此話一出,卻見燕遲神色微妙,頗為複雜地看了季懷真一眼。

“不必如此興師動眾,我父王說……今日是家宴,就你我三人。”

季懷真也愣了。

直至來到王帳前,才明白這句“家宴”是什麽意思。

敕勒川上住著大大小小十九部,每部皆有一名可汗管理族中事宜,直至後來規模壯大,各部摩擦不斷,才由一人起頭主事,共同推舉出一命大可汗,掌十九部兵權邦交,地位好比大齊天子。

而燕遲與瀛禾的父親蘇合可汗,是一刀一槍,在馬背上打出的皇權。

近年來兩方勢力此消彼長,怕是大齊皇帝來了,見到這位草原大可汗也要禮讓三分,若非西有韃靼牽製,怕是早就一舉南下,將大齊收入囊中。

季懷真說不緊張,那自然是騙人,連瀛禾都能輕易認出自己是假冒的,他又有何把握不會在燕遲的父親麵前露餡?

燕遲站在王帳前, 回頭看了眼季懷真,突然道:“我說什麽,你跟著應就是。”

帳簾一掀,眼前站著的男人,卻是和季懷真的想象大相徑庭。

這人寬肩窄腰,身形挺拔,聽見動靜一回頭,一雙眼睛如鷹隼般釘在季懷真身上。若不是兩鬢微微斑白,單就精神樣貌,不像燕遲的父親,反倒像他和瀛禾的大哥——當真豐神俊朗。

單就這張臉,確實有資格騙住葉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