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被他拿這樣的眼神一看,季懷真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都做了些什麽。

他隻是下意識救了燕遲,但現在感覺卻像被扒光衣服,被人看透了。

季懷真全身僵硬,杵在原地,心亂如麻,隻恨自己不爭氣,將燕遲一瞪,恨不得將人殺了。

無論他有多叫囂著對燕遲的恨,甚至要揚言報複,可在命懸一線之時,他的反應居然是將燕遲的生死放在自身之前。

最終狠狠一閉眼,再睜開時,已恢複如初,季懷真對著燕遲冷冷一笑,反問道:“看我幹什麽,怎麽了,見我這樣的人居然也會對別人付出真心,很驚訝嗎?”

燕遲依然不吭聲。

曾幾何時,他多想從眼前這人嘴裏求得一句“真心”,撒嬌賣癡,算計謀求,可謂什麽辦法都用盡了。可這人永遠魔高一丈,吊著他的胃口,叫他浮想聯翩。

如今終於被他承認,卻是什麽都錯了。

燕遲一言不發,上前拽住他的手腕,季懷真卻狠狠掙開,剛要說話,那孤狼猛地聳起後背,護在燕遲跟前,齜牙咧嘴地威脅。

隻聽燕遲喝道:“弱弱!”

那名叫的弱弱的孤狼被燕遲一凶,又聽話退下。

季懷真冷冷看著他,一如二人剛在汾州見麵時那樣充滿戒備提防。燕遲對他的眼神視若無睹,隻把他的手腕強勢一捉,往夷戎大營的方向走。

二人狼狽至極,一個血流了半邊肩膀,一個後腦勺頂著血包,皆一言不發,除了那聲“弱弱”,自季懷真舍命相護後,燕遲就沒再說過一句話,卻也沒撒開季懷真的手腕。

弱弱一直跟在二人後頭默默護送,直至可看見夷戎人的大營,才轉身離去。

已依稀有做飯的炊煙從營帳中傳出,不遠處傳來一陣羊叫,一聲塞過一聲,季懷真抬頭一看,正有人放牧,趕著羊群朝二人走,左右已躲閃不及,二人往旁邊一避,被一群羊擠來擠去。

季懷真想起二人剛到敕勒川的第一天,也是這樣微風陣陣,他換了夷戎人的衣服,看燕遲跟人比射箭。

他們默默站著,各自無話。

燕遲突然道:“我已知道你二人是親兄弟了。”

季懷真麻木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長得一樣,命卻不一樣,他什麽都有,我連字都不認識。”

燕遲看他一眼。

若隻是單純的恨,又或單純的愛倒也好說,偏得都是愛恨交織,欲罷不能。季懷真恨燕遲隻認陸拾遺,燕遲恨季懷真騙自己,可到生死關頭,二人本能的反應卻又出賣一切。

塞外的風吹得季懷真臉上疼,心裏苦,頭一次這樣狼狽,頭一次這樣後悔將真心給出去,他怔怔看著眼前的羊群,突然疲倦難忍,平靜道:“小燕,如今這樣,也莫說什麽愛不愛的了。你恨我騙你,還惦記著陸拾遺,我季懷真眼裏也容不得沙子,萬不會當人替身,你我二人,左右也就這樣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放我走,來日我重回大齊朝堂,定全力維係大齊與夷戎的關係。你我之間發生的一切,我一字都不會同陸拾遺提起,你若想和他再續前緣……”

話及至此,想到那一天遲早要來,季懷真竟是心中一痛,忍不住去想陸拾遺和燕遲站在一起的模樣。

他喉頭酸澀不堪,忍下不快,強顏歡笑道:“算了,那是你同陸拾遺的事情,與我季懷真無關。”

燕遲朝他看過來,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那目光中有他看不懂的情緒。

季懷真又一笑,故作輕鬆道:“你別那樣看我,就當你我是露水姻緣。畢竟當初是你自己認錯人,一頭紮我懷裏的,也別覺得是我騙了你,大家都是男人,睡一覺也沒什麽,左不過是騙你陪我上床罷了。”

他還想再說,燕遲卻突然打斷,直勾勾地看著季懷真,啞聲道:“不說陸拾遺,就說你和我。不是騙我陪你上床,也不是旁的有的沒的,你知道你騙我什麽了。”

季懷真一怔。

燕遲眼眶微紅,較真又固執地看著他,計較地重複一遍:“別把話說得那樣好聽,你就是騙我了,你知道你騙我什麽了。”

說罷,竟是不再看季懷真一眼,撥開羊群,從中間穿了過去。

季懷真愣在原地,被一群咩咩叫的羊拱來拱去,腦中反複想著燕遲的那句他騙他了。他季懷真不騙財,勉強騙色,頂多又算計了對方的身份,可他騙得最多的,卻是拓跋燕遲獨一無二的真心。

這一刻他嘴角想笑,眼睛卻想哭,他心知肚明,他贏了,他終於贏過陸拾遺一回,搶走了屬於他的姻緣,卻將自己也給搭了進去。

他和燕遲,再也回不去了,幹脆就此分道揚鑣,以後再也不相見。

季懷真贏了,也輸了。

不曉得在原地站了多久,直至羊群散盡,風吹得他臉幹痛。身後一隊夷戎士兵跟上前來,一人以別扭的漢話說道:“大人,瀛禾殿下有請。”

他們呈包圍之勢,無奈之下,季懷真隻好被“請”去瀛禾帳中,進去一看,燕遲早已等候在此,並不去看季懷真,一軍醫站他身後,為他處理腦後那個被季懷真打出的血包。

瀛禾大馬金刀地往塌上一坐,一看他肩膀,笑道:“這是被狼咬了?有勞軍醫也為這人大人看一看。”

季懷真道:“叫狗給咬的。”

燕遲滿臉不自在,全當沒聽見。

瀛禾的目光在他和燕遲之間一轉,明白了什麽,揮手命軍醫退下,目光緊緊盯住季懷真的臉,突然道:“你是如何威脅說服陸拾遺,冒充他來敕勒川的?”

季懷真一怔,突然意味不明地看了瀛禾一眼。

這人話裏話外和陸拾遺關係非同尋常,季懷真起先以為瀛禾就是陸拾遺在敕勒川的靠山,可現在聽來,二人之間也是虛與委蛇的很,否則互換身份這樣重要的事情,瀛禾怎麽會不知道?又怎會用“冒充”一詞?

見他不發一言,瀛禾又補充道:“聽聞季大人審訊手段了得,自知被審之人到最後都要吐個幹淨,還不如一開始就乖乖配合,白挨了皮肉之苦。”

話音一落,已是有人搬來刑架。

燕遲麵色一變,猛地看向大哥,正要出言阻止,不知想起什麽,又坐了回去。

“你想錯了,不是我說服威脅陸拾遺,而是他主動設計要我前來。除此之外,他陸家在大齊的勢力這幾年隻增不少,皇帝又怎會放心?所以隻好我來。”

季懷真一笑,七分真話混著三分假話說。

“我知他在敕勒川有股勢力,怎可能任其發展?隻是頭一次裝他,裝的不像,在殿下麵前露出馬腳而已,不過我也好奇的很,議和一事對陸拾遺有利而無害,他怎的一副避之不及的態度將我推出來。”

他意有所指地歎了口氣。

瀛禾依然似笑非笑地盯著他,隻是那目光中帶著一股寒意,絲毫不計較季懷真的挑撥離間,他突然對著季懷真一笑,往他麵前丟了個東西。

低頭一看,原是那紫泥封印的天子詔書。

“季大人可看過這詔書裏的內容?”

“我大齊詔書慣以紫泥封之,既紫泥完好無損,自然是無人動過。”

“也是,想起來了,季大人似乎不認字。”瀛禾又道,“老七,你去念給季大人聽。”

季懷真眼見被戳中痛腳,雙拳握了握,麵上麵無表情,心中已把瀛禾給翻來覆去罵上一遍。

燕遲向他走來,撿起那詔書拆開,二人四目相對,燕遲又把頭低了下去,匆匆一瞥後,神色巨變,猛地回頭看向瀛禾。

不知那詔書上寫著什麽,燕遲反應尤為激烈:“這詔書可還作數?”

瀛禾道:“自然作數。”

燕遲問道:“他人都沒來,如何作數?”

瀛禾意味深長地一笑:“誰說沒有來?不就在你我跟前站著。”

見對方看過來,季懷真心中有股不好的預感,也不知這兄弟倆打的什麽啞謎。

隻聽燕遲態度強勢地反駁:“不行,我不同意,我也不肯!”

“你既不肯,那大哥就隻能殺了他。”瀛禾歎口氣,起身,登時換了副表情,展臂從武器架上取來把長弓,拉成一輪滿月,瞄準季懷真的麵門。

燕遲往季懷真身前一擋。

手中長弓蓄勢待發,依然未放下,季懷真緊張起來,下意識往燕遲身上靠。怎就突然劍拔弩張?燕遲又不願意做什麽?仔細想來,問題就出在那張詔書身上。

隻聽一聲錚響,瀛禾不顧燕遲,當真一箭衝著季懷真偏射出,千鈞一發之際,燕遲渾身緊繃,伸手一抓,正中箭杆,再慢一刻,那箭就要射中季懷真肩膀。

燕遲將箭往地上狠狠一擲,怒不可遏道:“大哥!”

見燕遲緊張成這副模樣,瀛禾突然一笑,玩味道:“逗你的,不是說過了,你的人我不會動嗎?”

燕遲不住喘氣,深知大哥的喜怒無常,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下一刻,瀛禾笑容一收,不笑時便滿臉寒氣,看著燕遲,警告道:“既還在乎,便要想清楚,你若真就意氣用事不顧大局,這人的命我也不會留。”

他將長弓一放,又坐回塌上。

季懷真這才發現,自己早已冷汗出了一身。

就在這時,帳外有人來報,說是大可汗要在王帳召見燕遲殿下。季懷真立刻看向燕遲,已察覺瀛禾絕非等閑之輩,若燕遲一走,還不知會怎樣。顯然燕遲也有同樣的想法,他神情複雜地看了眼季懷真,又看向瀛禾。

瀛禾笑道:“去啊,父王要見你。大哥答應你,先不殺他,隻是父王問起時,你可知道要怎麽說?”

燕遲猶豫點頭,得此保證,才肯離去。

瀛禾起身,將地上詔書撿起,來到季懷真麵前,似笑非笑道:“大人可知這詔書上寫的是什麽?”

季懷真也回以一笑:“看樣子,定然不是命陸拾遺來議和。”

“是,也不是,你我二人,都被陸拾遺,還有你們大齊皇帝給算計了。季大人,你也隻是一枚棄子罷了。”

季懷真臉色有些變了,卻依然逞強笑道:“說來聽聽,我如何就當了棄子?”

瀛禾長歎一聲,嘴角勾著,眼中卻並無笑意:“你說你是受命替他而來,可你是否知道,你們大齊皇帝命他‘陸拾遺’來我敕勒川,先議和,再同我夷戎七皇子燕遲,議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