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營帳內,瀛禾派出去探聽消息的侍從回來,稟報道:“殿下,那齊人果然將七殿下打暈逃跑了,他還偷了我們一匹馬,可要派人去追?”

瀛禾搖頭,揮手命他退下,閉眼往塌上一靠,手中把玩著陸拾遺的玉,等上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後,才往關押季懷真的營帳走去。

一掀帳簾,果不其然看見燕遲暈倒在地,那原本該捆著季懷真的鎖鏈堆在他腳下,身上還蓋著件雲紋大氅。

酒壇歪在地上,還淺淺剩個底,盡數被瀛禾澆在燕遲臉上。

燕遲一個機靈,猛地坐起,醒來後下意識去找季懷真的身影。

他撿起地上的鐵鏈一看才意識發生到了什麽,當即臉色沉下來,一言不發。

瀛禾抱著胳膊笑了笑:“人跑了,不去追?”

他語氣自然,神色淡定,仿佛幾個時辰前,他們兩兄弟之間的爭吵不存在一樣。

燕遲顯然不比瀛禾道行,臉皮尚且還薄著,低著頭不肯看大哥,隻道:“走便走了,本來留著就是個麻煩,我也不願再見他。就算他回到大齊,日子也不會好過。”

瀛禾盯著燕遲,似笑非笑,反問道:“是真不想見他,還是怕大哥殺了他?你放心,他既已經是你的人,大哥絕不動他。除非……”

燕遲沒吭聲。

“小燕,你要知道,被我抓回來,頂多讓他受一受皮肉之苦,若是被你三哥抓去,那就不一定了。”

瀛禾又突然道:“不過你說的也是,最近鬧狼鬧得厲害,他隻騎了匹馬,不認路,也沒吃的,估計連蒼梧山都堅持不到,自然不必我出手。”

每到開春之時,草原上都會“鬧狼”,餓了一整個冬天的狼群凶悍無比,稍一暖和,便奔走下山找吃的,連最勇猛強壯的武士碰上也是九死一生。

燕遲麵上沒什麽反應,卻是下意識手指微動,繼而緊握著。

瀛禾見狀又一笑:“你可知他是誰?”

“知道。”

“那你又可知這季懷真為何同陸拾遺一模一樣?”

二人名字冷不丁放在一起,聽得燕遲不禁為之動容,茫然一瞬,終於肯抬頭去看他大哥。

“我知道的也不多,隻知他二人是雙生兄弟,這季懷真自小流落在外,陸家從不曾將他認回,十歲那年被當朝丞相季庭業認作義子,帶回了季家養著。”

瀛禾又道:“季庭業為人陰險又老謀深算,怎麽會平白無故隨便認一個人當義子,不過是知道對方乃政敵的兒子,養來為我所用,殺人誅心罷了。他們上京官場人人皆知此事,都把陸錚當個笑話看,說他窩囊。”

燕遲一怔,又突然想起那個在蒼梧山的雪夜,季懷真躺在他懷裏,說他的腳踝叫他爹給擰斷過。

當時他還奇怪,就算這人有錯在先,可怎會有當爹的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兒?

此時聽大哥這樣一說,登時變得合理起來——他竟不是季家親生的。再一想初到汾州時,從旁人口中聽到的關於“季懷真”的種種,心中就更加不是滋味。

旁人都說他心狠手辣,自私狡詐,現在看來,似乎也無可辯駁。

一路過來,就算頂著陸拾遺的名號,可季懷真在他麵前表現的自私是真,狡詐也是真,性命受到要挾時露出的狠毒也是真。

當真辯無可辯。

燕遲一邊想著季懷真的壞,卻又忍不住念著季懷真的好,想著除夕夜裏,他的那句“殿下,莫哭了”。

瀛禾在他身邊坐下:“你們這一路走來,你沒發現他一絲不對勁的地方?”

“他什麽都有,”燕遲搖頭道:“便是我的狼牙,也跟著大齊皇帝的詔書一起交到了他手裏,應該是一早商量好的。”

一提狼牙,瀛禾的目光就變得玩味起來。

“你的狼牙什麽時候給出去的?莫不是從一開始,就背著我與父王,偷偷命特使將狼牙一同送去?”

燕遲神色登時不自在起來。

“無妨,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要回來的道理,左右過了今夜,他就是個死人了,草原上狼多,你再做枚狼牙就是,以後喜歡誰,就給誰。”

燕遲神情一僵,又立刻道:“他命硬得很,不會有事。”

“哦?那倒未必,”瀛禾一笑,看著燕遲歎口氣,“你還可記得前年祭神的時候,射箭拔得頭籌,被父王一手提拔上來的那個?三日前他去巡夜,被狼給盯上,又妄自托大。被人找到的時候,肩膀以下都給啃幹淨,怕是臨死前留著口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狼群撕扯。我看那姓季的雖個高,但肉卻不多,也不知夠幾頭狼分食……”

話音未落,燕遲已不顧後腦的傷口,翻身而起,從旁邊武器架上抽出把刀,追了出去。

瀛禾輕笑一聲,無奈搖頭,又朝侍衛們命令道:“派人遠遠跟著,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許出手。”

侍衛領命而去,帶著十名騎兵輕裝上陣,不遠不近地跟在燕遲身後,一路向著季懷真離開時留下的馬蹄印追去。

再說季懷真,將燕遲打暈後,偷了匹馬一路沿著大營後方遁逃而出。

他身上沒有錢,沒有吃的,夷戎人不知何時會追上,當務之急是回蒼梧山去,與他的親兵匯合。

烈烈冷風一吹,將季懷真吹得後悔起來,早知就不該心軟把那件大氅留給燕遲,那小子皮糙肉厚,在地上躺個一天一夜也沒甚大礙。

肩膀處傳來陣陣劇痛,竟是令他整條胳膊不住發抖,再難抬起。

季懷真掀開領子一看,這才發現燕遲咬他的那一下竟是下了十成十的死力氣,在他肩膀上咬出兩個牙洞,原已止血,此刻他一用力抖韁,竟時又裂開來,染紅大半個袖子。

“直娘賊!”

季懷真怒罵一聲,接著一愣,想起燕遲他娘是誰,登時不敢再罵了。

這劇痛使他腦子更加清醒,突然意識到一絲可疑之處。

夷戎人為何還不追上來?難道當真是無人發現?

季懷真略一沉思,果斷下馬,狠狠朝馬的後腿一抽,眼見那馬痛到發狂,不受控地向東跑去。他找個背風的地方躲起來,果然不久之後,見燕遲帶著數十人,一路沿著蹄印來追他。

隻見燕遲下馬,仔細觀察那蹄印,猶疑一瞬後也帶人往東去了。

等到燕遲走後,他才出來,又略一沉吟,當機立斷往夷戎人大營的方向走——誰叫燈下最黑。

為今之計,僅憑他自己的力量定不能再翻一次蒼梧山,須得找機會,找到那個剛一進敕勒川遇到的大齊行腳商才是。

茫茫黑夜中,季懷真深一腳淺一腳,風迎麵吹著,似刀刮般疼,好在他方向感不錯,勉強記得來時的路,隻是他毛骨悚然,背後陣陣發涼,隻覺得自己給什麽東西盯上。

冷不丁回頭,竟和那悄無聲息潛伏在身後的數十條黑影四目相對。

季懷真粗粗一數,竟是數十條狼,在半裏開外的地方伺機而動,嗅著空氣中的血腥氣。

一雙雙綠油油的眼睛在黑夜中格外顯眼,還未靠近,似就聞到一股口水腥臭。季懷真頭皮發麻,腳心發涼,他聽老人家說過,狼會在人移開目光,背對過去逃跑的一瞬間追上來,將人撕咬至死。

他不動,狼也不動。

就在季懷真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遠方一聲狼嘯打破這緊張僵持。

幾匹狼聞聲而動,躁動不安,不住回頭張望,已有退意,似乎在恐懼些什麽。季懷真看準時機,轉身拔腿就跑,猛地聽見身後一陣淩亂刨地喘氣之聲,貼著他的腳後跟,如影隨形地追了上來!

他不敢回頭,不敢鬆懈,隻瘋了般往前跑,胸口一陣撕裂般的痛楚,像是有人拿刀割他的肉般難受。

眼見就要被狼追上,背後又突然殺出陣馬蹄聲。

隻見一人手持火把,如天降救星般,騎馬橫切進狼群。季懷真回頭一看,不是燕遲又是誰?

他**駿馬嘶鳴,前蹄高高揚起,一陣猛踢狂踹,將試圖靠近撕咬的狼踢飛出去。

季懷真緩緩後退,左右一看,正想跑路,燕遲卻百忙之中回頭看他,威脅道:“你敢動一下試試!”

季懷真還真敢動,他心想,不動等著燕遲來抓他?

見他還敢跑,燕遲登時氣急敗壞,然而**騎著的彪悍種馬正淒厲慘叫,已有幾匹狼撲上來,死命咬住馬腳不鬆口。

那馬劇痛難忍,向地上倒去。燕遲順勢下馬,就地一翻,朝季懷真的方向看去,麵色一變,怒道:“趴下!”

時間似在一瞬間停住,那人定住的身影清晰映在燕遲瞳孔中,不住放大,而在季懷真身後,正追著一皮餓得皮包骨頭的狼。

隻見季懷真朝前一趴,恰好避開身後淩空躍起朝他撲來的凶。那狼聞著血味,四蹄離地,猩紅大口眼見就要挨上季懷真淌血的肩膀,一柄火把從遠處打著旋破風而來,一擊正中腦袋,砸得那狼眼冒金星,嗚咽著橫飛出去。

火把滾落在地,倏然滅了。

周遭再次陷入一片黑暗,餘下的狼群再無可懼,棄馬而不顧,一隻隻躍躍欲試著往前,狼眼緊盯二人。

季懷真隻感覺胳膊給人一提,被人推搡著往後退。

燕遲牢牢擋在他身前,將季懷真護得密不透風。他身體微微弓著,擺出防禦姿態,夷戎人在馬背上養出的凶悍此刻在他身上展現的淋漓盡致,他對著那狼群,拔出腰間獵刀,齜牙從喉嚨裏發出陣陣似野獸般的威脅低吼。

季懷真突然道:“你可知我是誰?是不是又認錯人了?”

燕遲並不搭理。

眼見一場血鬥死纏就要發生,千鈞一發之際,遠處竟又是一聲狼嘯,一頭野獸從遠處嘶吼跑來,四爪一躍,直撞上狼群撕咬開來,登時數聲慘叫嗚咽響起,亂作一團。

那東西凶狠狂放,不消片刻,便將有備而來的狼群打得落荒而逃。它嘴裏呼哧喘出腥氣,目露凶光,眼睛發綠,朝二人看來。

竟又是一條半人高的凶狠孤狼!僅憑口中發出的威脅嘶吼,便給人以狼王才有的壓迫感。

季懷真被它盯得有些腿軟,心中一陣絕望,看出此狼和先前的不同,若和燕遲對上,隻怕燕遲會命懸一線。

他緊緊盯著那狼,不敢挪開視線,低聲道:“燕遲……小燕……”

那巨狼身體一弓,猛地衝來。

燕遲衝它張開雙臂,正要迎接,卻被人從身後猛地一扥,接著手就給人握住,被人帶著向前跑。

生死之際,季懷真爆發出巨大力量,想也不想,下意識拉著燕遲沒命奔逃,眼見那狼衝二人撲來,季懷真也不撒手,回頭一看,眼中倒出孤狼躍過來的巨大身影。

他絕望地一閉眼,憑著本能將燕遲按在身下,擋在他身前。

預想中被撕咬的劇痛並無發生,似人手一樣大的狼爪把他往旁邊一撥,衝著燕遲去了,季懷真還以為那狼要先吃燕遲,登時如瘋了般大喊道:“——燕遲!”

然而眼前一幕令人意想不到。

隻見方才還凶神惡煞的野獸,正如狗般圍在燕遲身邊,溫順無比地把巨大的狼頭湊在燕遲手下給他摸。

而燕遲,正神情複雜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