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燕遲久久無話,被問得茫然一瞬,他愛的到底是誰?

陸拾遺舉世無雙的身姿談吐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是他年少時的一見傾心,這份真摯感情,更支撐他挨過敕勒川無數個寒冷寂寞冬夜。

可若說不愛季懷真……

這片刻遲疑叫季懷真的心如墜冰窖,他盯著滿臉糾結痛苦的燕遲,突然鎮定冷笑一聲。

“你說不出?你既說不出,那我也知道你的答案了。”

燕遲低頭一望,見季懷真竟是在全身發顫,隻要他稍一走神鬆懈,這人便死命掙紮,勢要同他你死我活。

心中頭緒尚且七零八落,再給季懷真胡攪蠻纏地一鬧,登時亂作一團,燕遲惱怒道:“別動了!若我是那個將你騙的團團轉,隻為糟踐你心意的人,你會作何打算?”

季懷真哪裏會有打算,若誰敢這樣對他,他定當先動手殺了這人泄憤。

這就是他唯一的打算!

可季懷真又哪裏是會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的人?當即更加惱怒地掙紮起來。

燕遲扭頭衝帳外高喊:“來人!”

一人探頭進來,燕遲以夷戎話吩咐幾句,那人再進來時,手中竟多了截鐵鏈,季懷真一怔,開始破口大罵,什麽難聽罵什麽,瘋了般要去打燕遲,口中喊著:“你敢?你敢這樣對我?你有本事去綁陸拾遺啊!你舍得這樣對他嗎?”

燕遲陰沉著臉,不言不語,用鐵鏈一頭牢牢銬住季懷真的手,另一頭銬住帳中間支撐用的木柱。

“你老實呆著,沒有我的命令,你哪裏都去不了。”燕遲說罷,竟不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營帳,竟似落荒而逃,任憑季懷真在他背後如何辱罵叫喊,也不曾回頭。

外麵的近衛見他出來,快步走上前,顯然已等候多時,還未開口,隻覺一陣疾風從眼前掠過,接著便是刀劍出鞘的龍吟之聲。

他低頭一看,腰間挎刀已被燕遲順手抽出。

再一看燕遲,滿臉殺氣,提著刀往瀛禾的方向去了。

那近衛連忙大喊攔住他,然而燕遲正在氣頭上,又有誰攔得住?一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單以刀柄,就放倒一大片人。

營帳內,瀛禾聽著外頭越來越近的打鬥動靜,氣定神閑,巍然不動,隻反複琢磨那玉玨。

直到刀刃架在脖子上,他才抬頭去看,見燕遲眼底一片怒意,握刀手不住顫抖,笑道:“老七,刀放下,我認識陸拾遺,可比你要早。”

燕遲站著不動,隻需再近一分,利刃便可破開瀛禾的脖子。

“你利用我。”

燕遲渾身發抖。

一群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近衛跟在後麵衝進來,瀛禾不當回事地一揮手,命人退下。他將那玉玨放在案上,緩緩起身,竟迎著燕遲的刀去了。

越是往前,燕遲的表情就越是痛苦,握刀的手已下意識往旁邊偏去。

瀛禾一笑:“你連個贗品都舍不得殺,又怎會舍得殺大哥?聽話,刀放下,你想知道什麽,大哥都告訴你。”

可燕遲卻滿眼失望。

“我從未想過和你爭什麽,人也好,地位也罷,從未……”

瀛禾沉默。

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弟弟,又一字一句地質問:“大哥,這些年裏你聽我向你提起他的時候,心裏是作何滋味?”

他曾無數次在瀛禾麵前提起陸拾遺,那樣熾熱難掩的眼神,他不信瀛禾看不出他對陸拾遺抱有怎樣的情誼。

見燕遲一臉倔強,紅著眼瞪過來,瀛禾突然想到燕遲小時候。

從小就是這樣倔,這樣要強。

陪著自己在上京當質子時,被欺負了也不會說,有時被他和葉紅玉發現了,這小子就會頂著這樣一副不服輸又委屈的表情,欲蓋彌彰地說他沒事,他好得很。

這一聲大哥,突然把他給喊得不忍心了。

沉默片刻後,瀛禾突然問他:“大齊皇帝的詔書你可看過?”

在他心中,有比陸拾遺更加重要的東西,既如此,何不成全燕遲一片癡心?

可燕遲卻沒有吭聲,瀛禾再想問,他已經丟了刀跑了出去。外麵一聲馬匹嘶鳴,有人進來稟報,說燕遲殿下騎馬出軍營了,可要帶人追趕。

瀛禾歎氣:“隨他去吧。”

見燕遲離開,他才帶上玉玨,向關押季懷真的營帳走去。

那玉玨觸手生溫,放在手中把玩片刻,就變得外熱內冷,像陸拾遺這個人。一想到陸拾遺,瀛禾便冷笑一聲。

還未靠近營帳,就先聽到季懷真的叫罵。

一會兒罵燕遲癡心妄想,一會兒罵燕遲不知好歹,瀛禾站在外麵聽了片刻,從這陣叫罵中品出些惱羞成怒,愛而不得的意思來,又突然改了主意,決定改日再見他。

他早已猜出這人是誰。

再說季懷真,扯著嗓子從天亮罵到天黑,愣是沒人搭理他,直至晚膳時分,才有一人端著吃食進來。

就算燕遲要殺他,也早動手了,何必費這功夫去在飯中下毒,季懷真當即放心用飯。

用罷晚膳,季懷真力氣攢足,卻又不想罵了。

他失魂落魄地往柱上一倚,心想自己真是陰溝裏翻船。

他就不該心軟,不該動情,早在汾州清源觀,他就該一劍要了燕遲的命,若他死了,自己就不會平白無故在汾州多逗留一天,就不會被陸拾遺的人抓到,也就不會有這後來的許許多多。

季懷真想天想地,就是想不到這是他動了惡念後的因果報應。

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叫嚷紛亂,季懷真敏感抬頭,以為有可乘之機,便伸著脖子去聽,隻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大著舌頭叫喊:“別扶我!誰都不許扶我——不許靠近,誰靠近,我就殺了誰!都退下!”

下一刻,帳簾被人掀開,燕遲抱著酒壇,一步三晃,醉醺醺地進來了。

季懷真冷眼瞧著他。

燕遲也瞧過來,眼神發直,滿臉通紅,將那半條胳膊長的大酒壇往地上重重一磕,半缸子酒潑灑出來,他腳步虛浮地晃過來,像是隨時會摔倒,往季懷真麵前一站,突然抬頭。

季懷真猛地把頭一低,以為燕遲還未消氣,要動手揍他,然而等半天,那一巴掌、那一拳卻遲遲不落。

一根手指輕輕點在他的額頭上,接著往下,撫摸過他的眉毛、鼻梁、臉頰。

動作輕柔,又哪裏看得出裹挾著滔天怒意?

季懷真錯愕抬頭。

燕遲傾身過來,茫然道:“憑什麽。”

季懷真不吭聲。

燕遲又固執道:“憑什麽……”

二人視線交錯,呼吸相容,他這副受了委屈的樣子不禁讓季懷真心酸動容,還未來得及啞聲開口,隻見燕遲突然頭一偏,低頭狠狠咬在季懷真肩膀上。

那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痛得季懷真眼前一黑,似要暈過去,也不知對方恨他恨到何種地步,隻覺得肩膀快要給燕遲咬穿了。

直到嘴裏一股血腥氣,燕遲才鬆口,他喃喃自語著。

“這下就算你以後再裝成他,想要騙我框我,我也能……也能一眼就認出來。”

肩膀上的劇痛快要叫人暈過去,季懷真猛地喘了幾口氣,抬頭一看,卻見那罪魁禍首眼眶通紅,怔怔地看著自己。

說是看他,又不是在看他,燕遲現在對季懷真,恐怕隻有厭煩憎恨,又怎會有這樣飽含情誼的眼神?

季懷真心想,他是在透過自己的這張臉,思念遠在上京的陸拾遺?

心中猛地撲過一絲不甘怨懟,猶如狂風過境,直叫季懷真惡心地想吐,竟是連肩膀上的劇痛都顧不得。

先前是他對不住燕遲,欺他誆他在先,戲耍他在先,可現在明明都知道他是誰,竟是還拿他這張臉想著別人,真當他季懷真好欺負不成?

“你看什麽?竟這般不挑食?既知道我不是陸拾遺,還死乞白賴地找我幹什麽,莫不是發現被人捷足先登,心上人變大嫂,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無用懦弱了?怪不得你大哥叮囑你不成親不許辦事,不坑你坑誰。”

燕遲依然眼神發直地盯著他看,任憑季懷真羞辱。

“為他人做嫁衣,你真是可憐。”季懷真捂著肩膀,滔滔不絕,隻覺得說得還不夠狠,還不夠刻薄,他如何痛苦,就非得也要燕遲常常同樣的滋味,誰也別想好過。

“你想退而求其次,我卻不答應,拓跋燕遲,我今天就告訴你,便是你想吃回頭草,大人我也不願意當那個‘次’了……”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季懷真卻專門戳人脊梁骨罵,當真惱羞成怒,撕破臉皮,半分情麵不講。

就在這時,燕遲的腳動了動,季懷真一邊嘴賤,一邊往旁邊躲,生怕燕遲被他給罵惱了,撒酒瘋過來打他。

二人繞著那帳中的柱子走,燕遲跟在季懷真屁股後頭追,酒意上頭,腦子也發直,最後不知怎的突然把身一轉,就把人給抱了個滿懷。

他前幾日就是這樣抱他,抱著他說二人是緣分天定,抱著他說他一定對他好。

被這樣一抱,季懷真就又恨,又心酸,衝燕遲罵了句:“滾!”

那人卻抱著他不撒手。

“你憑什麽騙我?”燕遲哽咽開口,“若不喜歡,隨口打發了就是,為什麽還要裝成陸拾遺來作踐我?我自問不曾得罪過你,先前在上京那幾年,更是沒有見過你,不曾與你打過交道,你憑什麽這樣對我?”

季懷真也是被他問得一愣,既已動心,竟再難想起他當初究竟為何頭腦一熱,那樣看燕遲不順眼?

他想起來了……

“因為你罵我。”季懷真抬頭看著燕遲,“你罵我,你跟別人一樣羞辱我,是你先作踐我的。你說我是惡,陸拾遺是善,你說我草芥人命徇私枉法,但陸拾遺從不這樣,你說陸拾遺把別人的命當命,勝過我百倍。你還說,我季懷真在你眼裏,比不得他陸拾遺半分。”

原來他記得這樣清楚。

“我就非叫你看看,季懷真能壞到何種地步。我就是要作踐你,就是要糟蹋你,沒有憑什麽,更沒有為什麽。”

燕遲起先迷茫,接著漸漸想起一二,看著季懷真,不敢相信引出這日後種種的,竟僅僅是因為自己當初的一段話。

“你既然這樣恨我,又為什麽兩次三番救我?”燕遲一字一句地質問,一手抓著季懷真肩膀,指節用力到發白,他痛苦到極致,胸口竟隱隱陣陣悶痛,喉嚨間一陣腥甜味道翻湧。

“我恨你?我隻恨我自己。”季懷真淒厲一笑,牙關緊咬,譏諷道,“我恨自己看走眼,我恨自己定力差,我恨自己陰溝裏翻船,竟會……竟會……”

季懷真說不下去了,他眼前一陣模糊,從鼻子連帶著喉嚨酸澀無比,他不知這是什麽滋味,也不知這是怎麽了,隻知道決不能當著燕遲的麵這樣。

他狠狠一咬舌尖,劇痛使人清醒,季懷真又無堅不摧起來,他刻薄一笑,正要再說些什麽,將這難受感覺盡數奉還給燕遲,就見眼前的人麵色一白,不太對勁。

燕遲的頭猛地偏開,竟是怒急攻心,噴出口血來。

這小子竟渾然不覺般咽下口血沫,五指鐵箍般抓著季懷真的肩膀,固執地看著他。

季懷真一愣,強忍著心酸,又改了口風。

“你要麽放了我,要麽殺了我,你愛找誰就找誰,什麽陸拾遺李拾遺,都不關我事,日後我們各走各的,兩不虧欠。”

燕遲拿袖子,狠狠一擦嘴,轉頭看著季懷真,意味不明地重複道:“兩不虧欠?”

他麵色沉下來,黑漆漆的眼睛看過來,叫人無端心生寒意:“我不會殺你,也不會放你走,你就在鐵淩邑呆著,哪裏都不許去。”

他又晃晃悠悠,往後退了兩步,最後看了季懷真一眼,轉身往外走。

就在這時,背後卻突然傳來一聲:“——小燕。”

燕遲腳步猶疑地頓住,將要回頭,隻聽一陣鐵鏈揮舞之聲,緊接著後腦勺一痛,眼前漸漸黑了下去。

眼見他要後腦勺著地,腦袋摔成脆瓜,季懷真下意識去接。他輕輕把人托到地上,又從燕遲身上搜出鑰匙為自己解開手銬,想了想,又將自己的雲紋大氅脫下蓋在燕遲身上。

季懷真心酸憤恨著將人一望,終是狠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