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二人又摟抱著來了幾次,那藥性才算完全解去。

季懷真緩過來,提起褲子翻臉不認人,問燕遲怎麽敢這樣對他。

燕遲自知理虧,又覺得委屈,他明明隻是做了季懷真想讓他做,卻又拉不下麵子開口之事,怎的就被他給罵了。

隻好把人往河邊一抱,裏衣脫去當擦布,拿河裏浸濕了給季懷真擦身子。

燕遲赤著胸口,隻把襖子往身上一裹,剛想抱著季懷真上馬,誰知這人又挑剔起來,以袖掩住口鼻,挑剔道:“你也不嫌髒,你瞧那馬背上都是些什麽東西,髒死了,我可不騎。”

燕遲問他:“什麽東西?你說那是什麽東西。”

季懷真不搭理,往燕遲身上一跳,非叫燕遲背他。

月朗星稀,一眼望去皆是遼闊空曠,天地間似隻剩下他們二人一般。

冬天是真的快過了,風一吹身上,竟不再刀刮似的冷,反倒叫季懷真在一瞬間生出絲妄想來。

待塵埃落定之後,陪燕遲住在敕勒川跑馬放羊,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錯愕一瞬,又很快自嘲一笑,揪著燕遲的耳朵問道:“若有一日,給你個機會,你可願意同我回上京?”

燕遲沒吭聲,隻背著季懷真往前走,許久過後,輕聲反問:“那你可又願跟我回憑欄村?”

他問的是憑欄村,而不是敕勒川。

柔情蜜意,兩情相悅之時,季懷真自當什麽都願意。

可現下叫風一吹,再聽著燕遲問出這句話,季懷真霎時間清醒過來,再無法如同從前那樣,情話謊話信手拈來。

理智回籠之後再叫季懷真細想,就算一切塵埃落定,就算他助阿全當皇帝,姐姐當上皇太後,難道他又能放心放手,丟下一切同燕遲遠走高飛?

自入季家第一天起,季懷真就注定離不開上京了。

況且他與燕遲之間,本就是由謊言開始的。

葉紅玉的燕子飛不過敕勒川,他季懷真也注定要被困在皇城內。

燕遲突然笑了笑:“你怎的不說情話哄我了?”

季懷真一怔。

燕遲背著他往前走,每一步走的又穩又平,他自言自語道:“以前我問你什麽事,你不願說,或是不能答應時,就會說一兩句好聽的哄哄我,將事情就這樣敷衍過去,今日怎麽又不敷衍了。”

這話說得可憐,忍不住叫季懷真衝動起來,險些將一切全盤托住,眼見到了喉嚨口,又叫他生生咽下,心中猛地生出股從未有過的愧疚。

殺人、抄家、放火、栽贓、陷害。

此等不仁不義之舉季懷真信手拈來,他不怕死,不怕挨罵,更不怕被人報複,因此從不曾對誰有過愧疚。唯獨對著燕遲,越是將人放在心上,越是發現燕遲愛他,就越是想起兩人初見之時,他對燕遲做下的一切。

那一句句帶著惡意厭煩之意的誑語,蓄意布下的傷害羞辱,終於時隔多日,化作柄柄利器,紮回到季懷真自己身上。

他試探道:“若有一日……你發現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你會如何?”

“那要看是哪種對不起。”

季懷真道:“誆你騙你,傷筋動骨,情誼全無。”

“誆我騙我,早就習慣了。傷筋動骨?似乎為你皮肉傷也有過不少……至於情誼全無,若你利用我,做出傷我族人之事,自然要情誼全無,”燕遲腳步一頓,回頭看著季懷真,認真道:“若真如此,便如同你先前告訴我的那樣,你我二人一拍兩散,銀貨兩訖。”

季懷真不吭聲。

他身上墜著兩樣東西,一樣是本應交予陸拾遺的狼牙,一樣是陸拾遺的玉玨,各個似有千斤重,墜得季懷真喘不過氣來。

什麽都該是陸拾遺的,他季懷真隻是個半路殺出,鳩占鵲巢的狗賊。

隻是他寡廉鮮恥,自不會因當了狗賊就羞於見人。

季懷真算計的是該如何收場,讓燕遲接受他不知不覺中已移情別戀,眼前站著的不是交口稱讚的權臣陸拾遺,而是人人喊打的奸佞季懷真。

“先前你在上京,是何時遇到我的?”季懷真斟酌著試探,估摸著燕遲也沒與陸拾遺打過太深的交道,否則他定是早就露餡,“我怎對你印象不深?總不至於沒說上過幾句話吧。”

燕遲果然羞赧一笑,不好意思地承認道:“是沒說過幾句話。”

季懷真麵色冷下,一陣牙酸,簡直想罵人,心想沒說上幾句話還值得你惦記這麽些年?出息!

燕遲回頭看他,季懷真又勉強一笑,無辜道:“你繼續說,看我能不能想起來,說不定咱倆緣分天定,這麽些年全浪費過去了。”

“是緣分天定不假。”燕遲把頭一點,還未繼續說下去,肩上就猛地被人一捶,他回頭叫喚道:“你打我幹什麽!”

季懷真冷聲道:“有飛蟲落你肩上了,替你拍拍,不用管我,說你的就是,說你的緣分天定。”

“這樣冷的天,你倒是告訴我哪裏來的飛蟲。”

燕遲一陣委屈,又道:“十年前夷戎弱於大齊,我大哥最不受寵,又年歲最大,族中便推他來當質子。我娘困於敕勒川已久,不少人對她殺之而後快,與其在草原日夜提心吊膽地活著,我父王便命我娘隱姓埋名,陪大哥一起來大齊,我那時身份未被承認,我娘就求著我父王,讓我一起跟著。”

來的若是受寵的皇子也倒好說,偏偏是最無希望繼位的,更不要提葉紅玉昔日在夷戎樹敵眾多,她這一走,能活著到達上京已是上天眷顧。

孤兒寡母,又是以弱國質子身份前來,在大齊的日子不必細說,自當受盡苦楚。

在別人眼中看葉紅玉,隻當她是困於深宮,不受寵的夷戎皇妃,又有誰能想到眼前這狼狽清瘦的女人,竟是赫赫威名,叫草原十九部聞風喪膽的葉紅玉?

不提燕遲大哥,他是皇子,吃穿用度雖少不了,但也僅僅是夠用而已。

怕隻是燕遲母子,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受盡白眼,受盡寄人籬下之苦。

“在上京的最後一年,我十三,那年當朝丞相季庭業六十大壽,他權傾朝野,人人都要去拜賀,大哥也帶我去了。送了他一把長槍。”

季懷真一怔,突然道:“……槍頭以精鋼打造,是難得一見的神兵利器。”

燕遲一怔:“你怎麽知道?那槍是我娘的,其實還有一把劍,也由精鋼所鑄,來大齊的第一年,被我娘獻給了你們大齊皇帝。”

“槍、劍、刀,還有我先前送你的匕首原是一套,都是我娘的。”燕遲神情落寞道,“本來沒打算把槍拿去討好誰,可那時大哥想回敕勒川,季丞相是最能說上話之人。”

至此,季懷真開始表情古怪起來。

那槍他見過,就在季庭業的書房放著。

“槍送出去之後,季丞相就麵見了大哥,我當時是以奴仆身份跟著一起去的,不能進,就在庭院中等著,迷了路,然後就遇到了你……”

“遇到‘我?’”

季懷真如同石像般,僵在燕遲身上。

陸家與季家向來不合,他記得清楚,季庭業六十大壽那天,陸拾遺人雖到了,卻是放下東西就走,隻在前堂逗留,全程被他派人盯著,又怎會有機會與燕遲相遇?

除非——

季懷真往下一跳,站到燕遲麵前去,抓著他手臂,未曾意識到語氣中的迫切,臉色煞白道:“然後呢?”

燕遲被這副反應嚇了一跳,緩緩道:“你當時手裏端著碟糕點,喚我過去陪你講話,你問我怎麽一直盯著你的臉瞧,我……我說你長得好看,同我娘差不多,你就笑著說我傻。”

“你又問我,怎麽瞧著不高興,我說想家,沒朋友,想回汶陽騎馬。你說騎馬有甚好,你最討厭的就是騎馬,腿又累又酸。”

彼時燕遲十三四的年紀,心思最是敏感要強,卻在上京受盡冷落,好不容易碰見一個除開大哥和娘親外依然願意親近他的人,自然心生好感。

那時他隻拘謹地往他身邊一坐,這人問什麽他便答什麽。

“最後你把那碟雲片糕給了我,自己一口未動,我問你叫什麽名字,又去哪裏尋你,你說……”

季懷真看著燕遲,怔怔地接話道:“我說我是禦史大夫陸錚獨子,叫陸拾遺,你說這名字好奇怪,我說是‘野無饑民,道不拾遺’的意思。你又問我如何寫,我說明日一過,你若還能蹦能跳,就去東街慧業館尋我,我親自教你。”

燕遲也跟著一怔,突然傻了似的,呆呆望著季懷真,漸漸反應過來,將人手臂一抓,也顧不上是否將人抓痛了,不可置信道:“你記起我了?我知道你會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喜上眉梢,語無倫次,一把將季懷真抱在懷中。

力道之大,似要把人揉進身體裏,恨不得合二為一,再也不分開。

隻聽燕遲哽咽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忘記我的。我就知道……你是我來上京以後,第一個待我好的人,我就知道……”

他隻顧激動,壓根沒注意到懷中之人見鬼一樣的表情。

季懷真想起來了,他記得,他當然記得。

隻是尚來不及狂喜他季懷真才是燕遲的緣分天定,燕遲在上京見到的人是自己而非陸拾遺!便意識到,燕遲想錯了……

燕遲全部想錯了。

他不是要待他好,他隻是不拿他的命當命,心中有氣,要拿人撒氣而已。

那年他設計了陸拾遺,搶了他一心愛之物,還借機去他不少左膀右臂。

可季庭業得知後卻說他自作聰明,當時按下不表,沒有發作,可卻在自己六十大壽,季懷真以季家長子之名出盡風頭時,“賞”了碟雲片糕給他。

從小到大,季庭業總是會“賞”各種各樣的東西給他吃。

有時吃了穿腸爛肚,躺在**腹痛不止;有時吃了冷熱交替,令人抖若篩糠,嘔得前天吃的飯都要吐出來。

彼時銷金台剛成立,正是季懷真風頭最盛之時,他自覺羽翼已豐,又怎會甘心再任人擺布?

雖不知今天這一碟,是不是也同過去的一樣,會叫他吃盡苦頭,命懸一線。

在他眼中,這碟雲片糕如同毒藥猛蟲,要將他好不容易積攢起的一絲對抗季庭業的資本盡數打回原形,他又怎會言聽計從?

他心中帶氣,恨意滔天,從小到大受到的折磨屈辱,在這一刻催至頂點。

季懷真想殺人泄憤,想隨便找個人來折磨。

凡人如螻蟻,可這世上螻蟻萬千,憑什麽就他一人倒黴?憑什麽陸拾遺什麽都有,而他的運氣就這樣壞?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燕遲。

見他衣裳簡陋,身邊無人跟隨,不知是哪家公子哥的奴仆。

既不重要,既是奴仆,季懷真又怎會將他放在眼中,心中立刻生出條歹毒主意——不如就讓這小子吃了,看他運氣是好是壞。

看看這世上,是不是當真隻有他季懷真一人倒黴。

當即招手喊他過來。

起先這小子還拮據好麵子,不肯輕易受人恩惠。

可季懷真是什麽人?對人笑時心裏想著毒計,對人好時算計著叫這人怎麽死。

哄個沒見過世麵又受人白眼的傻小子而已,當即三言兩語,借著一張豔若桃李的臉,將人哄得五迷三道,親自喂燕遲吃了下去。

這碟糕點,就算他扔了,季庭業也奈何不了他。

可季懷真偏不,明知可能有毒,他還依然要塞給一個不認識,沒過節的陌生人,誰叫他此時無聊,誰叫他此時心中帶氣,要怪就怪這人倒黴,偏得今日撞上他。

吃完,這人臉上一派天真,還傻乎乎地問他叫什麽。

季懷真心中冷笑,就憑他,一個不知道有沒有命活過明天的奴仆罷了,也配知道他的名諱?

他本想報上大名,若這人挺不過去,來日到了陰曹地府,也好向閻王伸冤是誰害死他。肩上已背負夠多人命,自然不怕再多一條。

可轉念一想,季懷真突然改了主意,眼中帶著些許惡毒,神情微妙地回頭,笑道:“我乃禦史大夫陸錚獨子——陸拾遺。”

那天院中竹葉微動,光影斑駁。

季懷真的話就像陣清風,他的身姿就像身後挺拔的翠竹。

不過是臨時起意,隨口一句不過心的栽贓陷害,小燕遲卻衝他把頭一點,說他記住了。

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季懷真今日算是體會得淋漓盡致。

季懷真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燕遲,突然抬手照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

燕遲嚇一大跳,立刻心疼過地捧住他的臉,急道:“你這是做什麽!你怎麽了?怎麽出這樣多的汗……”

季懷真一手抓著他的衣領,不可置信地看著燕遲。

“就僅僅是這樣?就僅是一碟糕點,就叫你惦記我這麽些年,追到汾州來?”

燕遲捉了他的手,放到嘴邊輕啄慢吻,認真道:“自然不是。”

季懷真立刻鬆了口氣,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他想聽燕遲告訴他,他愛他,是這些日子彼此陪伴照拂,經曆的那些生生死死,不論季懷真還是陸拾遺,不論好還是壞,不論權臣還是奸佞,他愛的就是眼前這個站著的阿妙。

可下一秒,卻見燕遲把頭一低。

那股羞赧懼澀又不合時宜地在臉上冒了頭,看得季懷真一陣絕望,心中登時有股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隻聽燕遲不好意思道:“自然不是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你,其實我第一次見你,還覺得你這人有些奇怪,說話總是頤指氣使的,簡直惹人討厭。但那時實在沒人待我好,我就忍不住想繼續見你,若說開始在意你,惦記你,還是第二天在慧業館。”

季懷真:“……”

他簡直都要懵了,第二天?

季懷真記得清楚,當天晚上,他的腳踝給季庭業差人擰斷,在**躺了半月,怎會第二日就跑去慧業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