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燕遲兀自回憶道:“第二日,我照你說的,一大早就去慧業館等著,你果然來了。隻是那時有好多人圍著你,都是讀書人。你們在此思辨,辯題就是怎樣處理汶陽。”

他一瞥眼前之人,見對方神情詭譎,還當這人又將他忘了,忍不住失落道:“你,你不會記不起來吧?”

季懷真立刻道:“當然不會,當然不會……讓我想想,我想想……汶陽乃外族進關必經之地,外加上當時你們夷戎逐漸壯大,朝廷不願和你們起衝突。那天是不是所有人都提議棄車保帥,就將汶陽當個誘餌拋出去,誘夷戎和韃靼兩虎相爭,隻有陸……隻有我不同意,我說得可對?”

說得越多,燕遲看著他的神情就越溫柔,季懷真便知自己歪打正著,猜對了。

其實也不難猜。

慧業館立於上京東市,取自“慧業文人”,是大齊辨策之地,不少門客聚集於此,就當前局勢各抒己見。

那地方陸拾遺愛去,季懷真也喬裝打扮去過一次,結果對對子對不出,鬧了個笑話,從此他便不去了。

一是不愛去,二是怕露餡。

那時夷戎與大齊關係正緊張,不少人主張放棄汶陽,唯有陸拾遺寸步不讓,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在朝堂據理力爭,如此斡旋一番,算是勉強將汶陽保下。

季懷真曾私下對他冷嘲熱諷一番,說汶陽又不是他的封地,費那功夫做什麽,就算守下來,於他又有什麽好處?

陸拾遺隻搖頭一笑,問他:“你可曾去過汶陽?但凡去過一次,就不會至那麽多人的性命於不顧了。”

季懷真最討厭他這副虛偽的樣子。

而汶陽一地於燕遲有多重要,季懷真最清楚不過,他在那裏出生,在那裏長大,過往十七年中最無憂無慮的日子,全都是在汶陽和葉紅玉相依為命的那幾年。

怕是他在慧業館聽到陸拾遺說要保住汶陽的那一刻,就對這人情根深種了。

他都能想象到慧業館內,一群文人門客爭得麵紅耳赤,唾沫橫飛,唇槍舌劍中要輕言將那汶陽幾萬百姓的命棄之不顧。

而他陸拾遺一身白衣,折扇一開,連滴汗都沒有,永遠遊刃有餘,永遠慢條斯理。

一柄折扇,輕輕將幾萬人的性命托起了。

還不知幾步開外,一顆少年凡心從此便係在他身上。

果不其然,隻聽燕遲又道:“你可能不知道,其實那天我等了你很久,等到其他人都散了。你從我身邊路過,看見我先是一愣,接著衝我笑了一下,我猜你定想不到我居然真的來了,才會盯著我看了許久。”

季懷真嗬嗬幹笑一聲。

陸拾遺就是這樣,衝誰都會笑,衝誰都彬彬有禮,不論內心如何惱怒,但絕不下人麵子。

“你可還記得我同你說了什麽?”燕遲笑笑,拉著他的手,輕輕搖晃著撒嬌。

見他笑得這樣甜蜜,季懷真看著礙眼,心似是給人擰了一下,勉強硬著頭皮道:“這麽久的事情,我自然記不清了,你說就是。”

“我說,我按照約定來了,你的名字到底怎麽寫。你又是一愣,接著又一笑,問我知道這些做什麽,但後來還是寫給我了。”

那清雋身影俯身握筆的樣子,就這樣永遠留在他心裏。

“從此以後,我便經常去慧業館聽你辨策,隻是都遠遠看著,不曾同你講過話,後來你來得少了,我也同娘和大哥一起離京,回了敕勒川。”

季懷真忍不住想,燕遲回去後,定是將二人相遇的日日夜夜翻來覆去地想,才會每處細節都信手拈來,清晰如昨日;才會在汶陽一聽見陸拾遺的聲音,便思緒繁雜。

燕遲講完,又一把抱住眼前的人,單單是這樣抱著,他就又想流淚了。

“有好幾次我都覺得,這輩子沒機會再遇見你,直至聽說議和一事來的人是你,我便主動向父王請纓,讓我來接你,我沒有求過他,從來都沒有。”

說這話時,燕遲高興的厲害,胸口貼著季懷真的,一擦眼淚,又去親季懷真的嘴,親著親著眼淚又默默流下,似是有滿腹委屈,滿腔衷腸。

季懷真嚐到一嘴鹹味,他怔怔地看著燕遲,心中百轉千回,一句話都說不出。

明明被這樣用力得抱著,熱烈得親著,可好像沒有他什麽事情。

這緣分,始發於季懷真一時興起的惡念,瘋長於陸拾遺大公無私的執著。

這場荒誕鬧劇,起頭的是他,先一步與燕遲相遇的是他,可燕遲的心動與思念,全都給了那個在慧業館要力保汶陽的陸拾遺。

而他季懷真,不過是個心血**,把滿腔惡毒念頭嫁禍給燕遲心上人的卑鄙小人。

“我知你現在被通緝著,你別怕,我帶你回敕勒川,有我在,沒人能動你。我先前說的話算數的,一直都算數的,我定不學我父王。”

燕遲語無倫次地保證,反複親著懷中之人的額頭,然而久久聽不見對方回應,低頭一看,見季懷真神思不定,反倒有些驚恐懼意,登時不安道:“……怎麽了?”

季懷真搖頭,啞聲道:“我……燕遲……”

他抓著燕遲的胳膊,吞吞吐吐,然而被燕遲以這樣熾熱純澈的眼神一望,心中登時起了念頭:不能告訴燕遲,決計不能。

季懷真突然不敢賭了。

不敢拿季晚俠、阿全、銷金台上下幾十條命去堵拓跋燕遲對他的真心了。

“沒什麽,我隻是,隻是遺憾,若早些想起來,若你早些告訴我,在汾州,我便不會那樣對你了。”

燕遲又將他一抱,低聲道:“我不管過去如何,若以後你再那樣對我,若再騙我、利用我、傷害我,我就將你關起來,日日夜夜捆在身邊,看你以後還怎麽出去作怪害人。”

季懷真不敢再接話了。

燕遲隻當他冷,又將人一摟,就這樣摟回營帳去。

他今夜好是溫柔體貼,替季懷真更衣,拆去兩側編發,又將他抱回塌上,最後望著那放在衣服上的玉玨,眷戀道:“我第一次見你,你就戴著這玉。你還問我,這玉好不好看,是你近日新得的,還同我炫耀。一晃幾年過去,這玉還在,真好。”

燕遲抱著季懷真沉沉睡去。

他一整夜未曾放手,季懷真卻是一整夜沒閉眼。

說起這玉,現在看來,竟又是季懷真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時他和陸拾遺互換身份一計已實施已久,可偶爾也有被人懷疑之時。季懷真想出一計獻於皇帝,隻容貌相似還不夠,最好加以信物佐證,這樣不管誰戴了信物,隻要被人看見,定當先入為主,打消戒心。

畢竟沒人想到勢同水火的季陸兩家,各自家公子竟在皇帝授意下,明裏暗裏互換身份,攪弄大齊朝堂。

三十年前,還是先皇在位時,北羌曾進貢過一對雙魚玉玨,一個魚嘴朝左,一個魚嘴朝右。

季庭業先得一女,先皇便把其中一枚賜予季庭業的長女季晚俠。

那時禦使大夫另有其人,其女已到應嫁之年,先皇便把另外一枚賞給了她。

後來,此女嫁與陸錚,陸錚從此扶搖直上,一路平步青雲,更是承其嶽父衣缽,當上禦史大夫。二人隻有一獨子,名叫陸拾遺。

季懷真覬覦這玉已久,簡直快要成了心病。

這次幹脆順水推舟,把事情鬧大,叫人人都知陸拾遺有這樣一塊玉,而他季懷真肖想已久,非得搶過來才好。

可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嫉妒的,不僅僅是這塊玉而已。

這事被季庭業得知後,借機敲打季懷真,除賞了他一碟不知是否摻毒的糕點外,當夜還把季懷真叫進房中。

拿一雙吊三角眼,邪氣森森,老謀深算地將人一盯,笑道:“你既要人人都知這玉的存在,為父就幫你一把。”

季懷真將要辯解,季庭業一眼橫過來:“阿妙,你可是不願?”

聽著這聲“阿妙”,季懷真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恭敬跪下磕頭:“多謝父親大人,孩兒甘願。”

接著他被人拖下去,活生生擰斷腳踝,兩名隨行小廝一哭、二鬧因縱容主上而被季庭業發落,受剝皮之行,季懷真親自動手。

自此之後,“奪玉”一事便成為笑談,上京人人得知季懷真枉顧他人性命,為了塊玉玨大動幹戈,手段殘酷,連取幾人性命。

自此之後,大齊官場更能分得清陸拾遺季懷真,見玉如見人,再無人懷疑。

帳中熄了油燈,唯有那玉玨躺在衣物上,窺得一絲溫潤水光。

季懷真恨恨盯著那玉,直至天亮才有困意。

翌日一早,在他的催促下,二人收拾行裝,離開此地,朝敕勒川腹地出發,前去夷戎都城——鐵淩邑。

正是柔情蜜意之時,況且昨日才將將**心跡,燕遲本想在此地多停留幾日,不曾想季懷真卻心神不寧,隻想盡快到達夷戎都城。

燕遲無奈,隻好帶他繼續上路。

二人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三天之後,到達鐵淩邑。

這是一座坐落在草原上的都城,一眼望去,湛藍天幕下,城郭氣勢巍峨,竟毫不輸給上京,單看此規模,就不奇怪為何夷戎發展如此之迅猛。

燕遲解釋道:“大部分人還是習慣住在城外。你說你在此處有人,可知住在哪裏?你們又是怎麽聯係?”

季懷真含糊其辭道:“先進去安頓下來再說,你大哥叫什麽?”

燕遲道:“瀛禾。”

季懷真把頭一點,先一步拍馬而入。

剛靠近,便看見城門上掛著的巨大狼頭,再往裏走,街道四通發達,最寬的主路可供三輛馬車並駕齊驅。草原十九部的人匯聚於此,反倒齊人倒是不常見,偶聞商販吆喝叫賣之聲,仔細看去,才能找到一兩個來此地做生意的齊人。

與上京繁華熱鬧中的迷醉氣息不同,初入鐵淩邑,季懷真隻感覺到一陣肅殺之氣,須得時時刻刻緊繃著。

燕遲帶著他沿主路一直往北,盡頭坐落一處巨大營帳,帳門口不少士兵把守在此,燕遲解釋道:“那是我父王住的地方,你現在身份敏感,先帶你去見我大哥。”

說罷,又繞過王帳,繼續往南跑,已隱約可見前方一片綠色和大片氈帳——快要出城了。

季懷真還在想鐵淩邑的城牆怎麽隻圍一麵,待到走近一看,這才發現王帳後方竟是軍營,各個鐵甲長槍守衛在此,城牆反倒成了躍馬急行的阻礙。

燕遲一躍下馬,不消他開口,已有人自行來為他牽馬。

季懷真隱隱緊張起來,成敗就在此一舉。

他手中握著紫泥詔書,身上帶著燕遲的狼牙和象征陸拾遺身份的玉玨,再加上這張臉,應當能唬住一二,當即跟著燕遲的腳步,抬腳邁入他大哥的營帳。

一走進去,先是聞到一陣酒香,繼而聽到身旁的燕遲叫了聲哥。

“回來了?”

季懷真聞聲望去。

隻見一男人光著膀子,露出健壯背肌,懶懶趴在塌上。

正有兩人站在他身後,俯身拿針往他背上紋著一個碩大的靛藍色狼頭。銀針細細密密地紮下去,季懷真看著都疼,這人竟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反倒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般自在。

燕遲又道:“哥,我將人帶回來了。”

男人靜了片刻,手臂一抬,身後二人退下。

季懷真上前,以大齊臣子之禮躬身,沉聲道:“大齊特使陸拾遺,前來覲見。”

話音一落,季懷真便感覺被一道淩厲的視線盯住了。

抬頭一看,果不其然,這個叫瀛禾的趴在塌上,鷹隼一般的眼睛正牢牢鎖著他,明明是在笑,可卻不怒自威,猶如這鐵淩邑一般,給人以戰場上千錘百煉出的肅殺之氣。

這一瞬間的威壓叫季懷真冷汗直流,直覺告訴他眼前這人是個危險人物。

燕遲有些詫異,下意識擋在季懷真身前,呈保護之態,不安道:“哥?”

瀛禾輕笑一聲,從塌上起身,大馬金刀地一坐,活動著脖頸,骨骼隨之發出幾聲可怖脆響。

季懷真這才看到,瀛禾左邊眉毛有處缺口,似是被人拿刀砍過。

隻見瀛禾起身,上身赤著,袍子往腰間一係,肩膀上剛紋好的狼頭栩栩如生,似要像著季懷真撲來一般,自言自語道:“他不會以為,送來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贗品,就能善罷甘休,就能一筆勾銷吧。”

他盯著季懷真的臉,緩緩走過來,四兩撥千斤地把燕遲往旁邊一推。

下一刻,季懷真隻感覺自己的下巴被兩根燒火用的鐵鐧給捏住,牙關登時酸痛無比,半分掙紮不得。

瀛禾抬著他的臉,玩味一笑。

“你說你是陸拾遺,那你可知,我又是陸拾遺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