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燕遲不可置信道:“你在說什麽?我們夷戎人向來和韃靼少有來往,誰去和他們通風報信了?”

“你三哥可不這麽想。”

果然燕遲一下就靜了。

見他麵色大變,季懷真就知有戲,繼續詐道:“讓我猜猜,如今大雪封山,韃靼人的補給送不出鎮江三山,但駐紮在外的軍隊還要張嘴吃飯,於是隻能來最近的汶陽。”

他氣定神閑,一邊說,一邊穿衣服,“汶陽城易守難攻,為保存實力,他們又轉攻周邊村子。你三哥不敢得罪草原十九部,又不想讓你活著回敕勒川,便一路引著韃靼人過來,借刀殺人。”

燕遲驚訝地盯著季懷真,片刻後,似是無奈地歎了口氣,低聲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其實季懷真並不知道,這些都是他從燒餅那個小走狗偷聽到的三言兩語中推測出的,本隻想拿來詐一詐燕遲,沒想到這小子太不經詐。

季懷真並不回答,將大氅一披,睨了燕遲一眼,皮笑肉不笑道:“走吧,還想瞞我瞞到什麽時候?殿下,既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還是坦誠相待的好。”

燕遲沒辦法,隻好帶著季懷真同去。

三人兩騎,不到半日腳程,便過了汶陽城,一路向著更西的地方去了。

他們從汾州來時是一路北上,所經之處是汶陽的最南邊,汶陽以西的地方季懷真從沒去過。

本以為憑欄村就夠窮夠荒涼,沒想到一往西去,入目之處竟是寸草不生,被大雪覆蓋著的地方全是貧瘠荒沙,無數馬蹄印夾雜著人的腳印,將白雪踩成黑泥,辨不出來路歸處,往四麵八方去了。

燕遲下馬,蹲下身仔細去看那腳印,抬頭對巧敏道:“是逃跑時留下的。”

三人繼續往前,約莫又跑了一個時辰,行至一處高地,巧敏突然道:“不能再往前了。”

兩匹馬躁動不安地打著響鼻。

季懷真越過燕遲肩頭往前一看,見戈壁之下,以環抱之勢圈起一處村莊來,渺渺炊煙升起,隱約可以聽見人聲。他們一路過來,還遇到過兩三個這樣的村莊,並不覺得這裏有何稀奇,值得巧敏與燕遲如臨大敵。又仔細一瞧,果然發現怪異之處。

這座村子太靜了。

無牲畜叫喊,無夫妻叫罵,無嬰孩啼哭,無友鄰吵鬧,隻偶爾聽見一兩聲人的大笑與馬匹嘶鳴,除此之外死氣沉沉。若仔細辨別,還能聞到凜冽寒風中的血腥氣。

季懷真一怔,明白此地發生了何事。

燕遲突然道:“我們前兩天來的時候,跑了多久才遇到這樣的村子?”

巧敏一想,神色凝重道:“足足一天。”

可這次竟跑了大半日的腳程就不能再往前了。

話已至此,連季懷真也聽出了事情的嚴重性,正要插言,腳下地麵卻隱隱振動,低沉古樸的號角聲猛地撕扯而出,伴隨著肅殺之氣,從村莊裏傳來。

這聲音季懷真曾在恭州戰場上聽過,那是韃靼大軍開拔的信號。

夷戎人天生就是訓馬的好手,巧敏更是深諳此道,可此時,他親手養出的馬竟如同受驚一般,眼見就要嘶鳴出聲,燕遲與巧敏竟同時出手,分別握住馬嘴,耐心安撫下來。

號角聲猛然停住,下一秒,似是一聲狹長悶雷在遠處落下,那是三千匹馬齊出的聲音,季懷真聞聲望去,眼睛中映出韃靼士兵從村莊中烏壓壓撲出來的影子。燕遲與巧敏猛地調轉馬頭,從對方的必經之路上躲開。

三人找到藏身之處,又從衣裳上扯下條長布綁住馬嘴,眼睜睜瞧著韃靼軍隊卷著漫天血腥氣,從麵前黑風般刮過。待這群人走了個幹淨,三人才敢靠近村莊,裏頭還有幾人留守在此地,通通被燕遲與巧敏一刀斃命。

直至此時,季懷真才看清這人間煉獄的真正模樣。

一隻黃狗,嘴裏叼著半隻人手,從他們麵前跑過,看它油光水滑的皮毛,想必之前也是被人養來看家護院。

季懷真往深處走,腳下一滑,像是踩中了什麽油膩膩的東西,低頭一看,被他踩在腳下的,是一截像被撥皮抽骨的長蟲一樣的東西,軟塌塌賴在他跟前。

季大人熟悉各種酷刑,一眼認出那是人的腸子。

且必定是趁人活著的時候一刀過去,穿腸爛肚,再趁熱掏出,才能有這樣新鮮的顏色。

他盯著看了半晌,麵無表情地移開腳,順著蜿蜒的血跡往前走。

三人將這死寂的村莊檢查個遍,果不其然,再無一活口。燕遲分析道:“他們走之前,把牲畜都殺了凍在雪裏,料想他們屠完汶陽周邊村落,便會將大小村子占作據點,將主城給圍住,所以才不把牲畜當成糧食帶走。”

“我方才粗粗一查,屍體數量不太對,應當有不少村民逃了出去。”巧敏還要再說,季懷真卻道:“不對。”

他認真地看著巧敏:“我同韃靼軍隊打過交道,每當俘虜四散奔逃,就是他們乘勝追擊之時,韃靼天性弑殺好鬥,享受追擊獵物時的快感。不信回去路上瞧,若沿著小道多走幾個方向,就不愁看不見屍體了。”

巧敏和燕遲同時沉默。

季懷真不知發什麽癲,突然對著這樣一個滿目瘡痍,遍地慘屍的地方露出一個躍躍欲試的笑來。

巧敏臉色一沉,滿臉不快:“你笑什麽?”

季懷真頗為遺憾地搖頭:“燕遲既說韃靼人還要回來將此地占為營地,那想必凍在雪裏的牲畜屍體也是要吃的,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走前抹把毒藥上去,當是送他們一份的大禮。”

說罷,又不屑地一瞥二人,嘀咕道:“不過想來你們夷戎人這樣死腦筋,也不會隨身帶著毒藥。”

巧敏不再吭聲,就連燕遲看向季懷真的目光也略微古怪,過了半晌,二人對視一眼,隻聽巧敏服氣道:“夠歹毒,也夠聰明,是個好主意。”

回去時又換了條路走,費了比來時多一倍的功夫。一路有驚無險,沒有和韃靼的軍隊相遇。一回到村中,便分頭行動,巧敏去找毒藥,燕遲拖路小佳和燒餅去挨家挨戶通知村民收拾東西,去周邊村落避難,借此緩衝之際收拾東西進山。

匆忙之中,季懷真將他一拽,毫不客氣道:“你要他們躲去周邊村落就有用了?不還是一樣等著被屠。”

燕遲低聲道:“不是的,我是要他們準備充足後進山避難,現在大雪封山,若毫無準備就上蒼梧山,跟尋死沒什麽兩樣。”

“你覺得韃靼人會磨磨蹭蹭,給你們逃跑的時間?”

季懷真習慣性地譏諷一笑,正要罵燕遲腦子蠢,突然反應過來,麵色冷下,陰晴不定地盯著看了半天,冷漠道:“小燕殿下,你不會善心大發,要繼承葉將軍的衣缽,一柄長槍守邊疆吧。”

一聽他用這種冷嘲熱諷的語氣喊他小燕殿下,燕遲就知他是生氣了,低聲道:“……我沒我娘的本事,救不了誰,但至少可以拖延一二爭取時間,我大哥的人在路上了。”

“哦?你怎麽拖延?說來聽聽。今天你也瞧見了,韃靼三千鐵騎,怕隻還是先頭部隊。好,不說這些,就單說你三哥。他設局引你入套,你倒好,上趕著自投羅網,不快點收拾東西跑路,還自不量力留下來給他創造機會。”

季懷真說話刻薄惡毒,卻也是實話。

燕遲久久不發一言,不知在想些什麽, 眼中倒是有些猶疑神色,季懷真正要再接再厲,卻見這小子突然把頭一抬,平靜道:“可是他們本不必受此一劫的……”

若他不帶季懷真回村,而是在汶陽城附近找個地方藏匿起來,雖鐵定會被他三哥盯上,但決計不會牽連到這裏。

季懷真何等聰明,又怎會聽不懂燕遲話中的意思?當即不悅道:“你回不回來,他們都難逃一劫,就算沒有你三哥煽風點火,你以為韃靼人會放過這裏?要怪就怪老天爺下大雪,怪你父王四處留情好了。”

總之怪誰,都怪不到他季懷真的頭上。

燕遲突然以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他,先是不可置信,又是心灰意冷,看得季懷真無處遁形,上下嘴皮子一碰又要口吐傷人妄言出來,卻聽燕遲道:“……你可還記得上京慧業館?你可還記得自己在裏頭說過的話?”

季懷真被問得一怔。

上京慧業館,乃大齊學士客卿就局勢發展辨策之地,取慧業文人之意,不少文臣聚集於此,是陸拾遺的地盤,也是他季懷真絕不會踏足之地。

隻是這等生死攸關之際,他居然還想著陸拾遺。

季懷真麵色陰晴不定地看著燕遲,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突然一笑道:“你可知三千韃靼鐵騎是什麽概念?三千鐵騎,可不是你三哥派來的那一群草包。”

燕遲點頭,眼裏透著股心意已決,視死如歸的勁,看得季懷真越發躁動。

他又毫不客氣道:“你不會以為,我有些對戰韃靼人的經驗,就會留下來盡我所能吧,還是你覺得,成了親,拜了天地,我就得留下來陪你同生共死?”

燕遲沒有吭聲。

這話不假,生死麵前,那悄然瘋漲的情誼一擊即潰,他又變回了那個自私自利,計較刻薄的季大人。上次對著三十人尚有一線生機,季懷真還一番動搖,是看了那扳指,不知動了什麽鬼念頭才去而複返。

可這次不同。

他雖有一千親衛等在蒼梧山上,可這一千親衛是他留著保命用的,萬不可在此時就大動幹戈引起陸拾遺的注意,豈不是明擺著告訴陸拾遺,他沒回恭州,而是要偷偷跑去敕勒川掀他老底,等著陸拾遺來抓他?

要想他調動那一千親衛來助一臂之力才是癡心妄想,季懷真冷漠地想,他才不管這些人的死活。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燕遲,等著這小子來求他,說不定他善心大發,可將經驗傳授一二,臨走前再極盡所能地替他們布防,算是送一送這些留下來螳臂當車的人。

況且,燕遲的三哥雖派人來殺燕遲,可對季懷真卻不一定是敵人,在分不清敵友的情況下,他不願貿然得罪這位看起來勢力頗大,頗受寵的夷戎三皇子。

季懷真分析利弊,權衡輕重,一條理由足以讓他立刻上馬遠離這是非之地,可他又找出第二條,第三條,仿佛理由找的越多,他就越理直氣壯地當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人。

他心想,燕遲怎麽還不來求他。

許久後,燕遲低著頭,啞聲道:“……我從未奢求你會留下來,至於拜堂成親,更是沒有當真過,你想錯我了。”

季懷真怔怔地看著他,隻聽燕遲苦澀道:“我原本想的就是在韃靼人來之前,將你送出去,有路道長在,就算沒有我,你也能平安到達敕勒川。”

他聽明白了,從燕遲決定留下來的這一刻,就沒打算活著離開。

季懷真敬重不怕死的人,但也決計瞧不起上趕著送死的人。

他看著燕遲突然一笑,事不關己道:“你既然已想明白,我也多說無益。”說罷,就轉身回屋去。

那屋門在他背後重重關上,季懷真臉上再見不得半點輕鬆笑意,他看什麽都不順眼,舉起案上破茶碗要砸,一想燕遲這窮酸地方能用的東西本就不多,砸不得,隻好悻悻放下。

轉身看到塌上厚鋪蓋,三次提起又放下,終是沒舍得扔到地上。

再一想,這小子既決定留下來,幾天後也變成個死人了,死人還用得著茶碗?當即怒然轉身,氣勢洶洶地將那茶碗往手中一握,要劈頭蓋臉扔門上,然而那高舉的手卻遲遲不落。

季懷真氣急敗壞地往**一坐,控製不住地往外看去,隔著層明晃晃的窗紙,看見燕遲那傻大個不知道又犯什麽倔,呆呆往院中一站,好半晌才走出去。

路小佳和燒餅腿腳快,一個時辰不到的功夫,便把韃靼人要打過來的這個消息傳遍全村。這村子裏大半人都來自草原十九部,本就勇猛剛毅,又有不少人與韃靼有血海深仇,一聽這個消息,竟是全部聚集到燕遲的院外,隻等著他像昔年葉紅玉般一聲令下,便追隨在他身後。

燕遲不知何處去了,季懷真也懶得出來見人,任憑他們湊在外麵義憤填膺地叫喊些什麽,聽罷後,也隻是冷冷嗤笑一聲,譏諷道:“真是死腦筋,一個比一個固執,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不趕緊跑路,非得留下來等著別人來殺,死了也活該。”

院外叫喊聲一停,原是燕遲回來了。

見眾人聚集於此,燕遲神情一怔,顯然是未料到消息散開,他們不收拾行裝進山避難,反倒枕戈待旦,一副要戰便戰的模樣。

大家自發讓出條路來,讓燕遲如首領般,站在最中間。季懷真不情不願地望去,見燕遲寬肩窄腰,往人群中一立,不知不覺中已有了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似乎那股說什麽便信什麽的傻氣隻存在於季懷真的麵前。

路小佳也跟著看過去,半晌過後,突然道:“燕遲兄看起來真是可靠。”

季懷真冷笑一聲:“可靠?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看是可憐才對,他倒還不如親娘就是哪個尋常村婦,偏得是她葉紅玉的兒子,這下便是不想死,也得硬著頭皮送死了。”

一聽這話,路小佳那仿佛能洞悉人心一般的目光落在季懷真臉上,看了半晌,突然曖昧一笑:“陸大人若想留下,貧道必定奉陪。”

季懷真表情不變,平靜反問:“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想留下?”

繼而轉頭,朝路小佳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道:“那我就剜下你哪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