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路小佳不敢再吭聲。

這些來自草原十九部的遊民振臂高呼,齊齊將手中武器舉起,顯然已經達成了某種慷慨赴義,坦然赴死的默契,接著便各自散去。

兩個時辰後,數十輛馬拉的板車馱著老人、女人和孩子,在夜色遮掩下散入四麵八方。

巧敏便是在此時回來的。

他一路快馬加鞭,一刻也不敢耽擱,聽季懷真的使完壞招就匆匆趕回。一入院門,便迫不及待地朝燕遲道:“殿下,已經按照陸大人所說的全部部署好了,我們何時離開?”

案前的燕遲驚詫抬頭。

巧敏這才看清,除開燕遲,竟是還有村中幾名來自其他十九部的好漢,眾人正圍坐在案前,對著一份羊皮地圖商討布防。巧敏一怔,明白了什麽,繼而道:“既然這樣,那我也留下。”

他喉結一滾,表情頗為尷尬,低聲笑道:“過了幾年安生日子,睡了幾年熱榻,竟是把骨頭都給睡軟了。”

燕遲麵露不忍,正要說什麽,巧敏卻匆匆把身一轉,扔下句他隨後就到。

季懷真一路跟過去,見巧敏剛一出院外,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給了自己一拳。他一臉懊惱,神情複雜,為那絲臨陣脫逃的念頭而羞愧。

“巧敏大哥,一路可還順利?”季懷真冷不丁出聲。

巧敏倏然回身,意識到剛才一幕都被季懷真看去,更加尷尬,沉聲道:“……順利。”

他悶頭往自己家走,季懷真不見外地跟在後麵,突然一笑道:“其實你也不必羞愧,大敵當前,你這樣的反應才是人之常情。留下來也改變不了什麽,今天你也看到了,韃靼三千精兵,這村子裏才有多少人?不到三百人,就算全留下來,也不是對手。與其留下來被一網打盡,還不如各憑本事,盡早逃命。”

燕遲脾氣倔強,一旦做下決定就難再改變,若他死在這裏,季懷真去敕勒川就更費功夫,最好能再找出一個對地形熟悉的人,而眼前的巧敏,便是最佳人選。

巧敏麵無表情,不吭聲,但季懷真確信他聽見了自己的話。

屋中大門一開,巧敏妻子迎上來,手中拿著一個小紅布肚兜給巧敏看,一見後麵跟著的季懷真,略微羞澀一笑,又躲回屋中去了。

季懷真一怔,繼而看向巧敏:“你女人懷孕了?”

那紅布肚兜他見過不少,季晚俠初有孕時,給腹中胎兒做過,隻是那時還不知男女,季晚俠就各繡一樣。

巧敏點頭,難得一笑:“我們也是幾日前剛得知的,陸大人,我要當爹了。”

他眼底一片苦澀,仔細一瞧,竟是帶著對這個未出世孩兒的期盼和愛,以及些許遺憾。

季懷真心想:他在遺憾什麽?

又跟著巧敏朝偏屋走去,那裏麵立著葉紅玉的像,還未來得及挑個良辰吉日重新送回廟中,如今遇見韃靼來打,也不知玉蛟龍在天英靈,冥冥之中能否保佑自己的兒子。

巧敏手握三炷香,恭敬地朝葉紅玉拜了三拜。

他突然道:“大人明日要走?”

季懷真眉頭一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巧敏又一笑:“大人不要誤會,這本就是我們草原十九部與韃靼人的舊仇,你們齊人不願牽扯進來,也是情有可原,畢竟葉大人這樣的人才是少之又少。”

二人麵前,玉蛟龍的像目視遠方,嘴角笑意盎然,一身凜然正氣,仿佛身隕之後也在默默守護著這片土地。

巧敏又道:“我這條腿,就是二十年前沒的。和你們齊人打仗時,我被炸斷一條腿,醒來大軍已經撤走,到處都是屍體。那時我同殿下差不多大,總是異想天開,以為腿斷了還能接上,抱著斷腿去追我們的軍隊。”

“後來我不辨方向,越走越遠,實在太餓,就把那條斷腿煮來吃了。當時那條腿已經開始發爛生蛆,煮完也是一股臭味,可陸大人沒嚐過那樣的滋味,當一個人餓到頭暈眼花,路也走不動的時候,臭就變成了香。”

他朝季懷真一笑,目光看向葉紅玉:“我就是此時遇到葉將軍的,是她救了我一條命,將我帶回這裏。。”

“如今韃靼人要血洗她一手建起的村莊,有一絲臨陣脫逃的念頭已是對不起葉將軍昔日救命之恩,我又怎可丟下她的兒子,苟且偷生?”

巧敏跪在葉紅玉的像麵前懺悔,背對季懷真道:“多謝陸大人美意,隻是巧敏已當了一回逃兵,不能再當第二回 了。”

那夷戎猛將以贖罪之態雙膝跪地,肩膀微微塌著,依稀可見昔日殺敵時彪悍之姿。季懷真佇立原地,麵無表情地看了半晌,最終不發一言地離去。

一月下來,他已將整個村子走遍,閉著眼睛也能摸回燕遲的小院。

往東走,有個打鐵的回鶻人,喜歡占些小便宜,人卻仗義孝順,家中有位八十歲的老母。

往西走,有個愛曬臘肉的羌人,小女兒在汶陽城內當繡娘,總想著喊回來嫁給燕遲,明裏暗裏給燕遲送了不少吃食,都被季懷真挑好的吃了。

重要的是,這裏沒人關心大齊的朝堂,他季懷真在這裏雖無人問津,卻也不是人人喊打。

有時他心血**,順手做一兩件好事,居然還能得到誇讚;有時好吃懶做的毛病犯了,往旁邊一杵袖手旁觀,旁人還會罵他沒眼色,讓他一旁呆著。

討罵討嫌於季懷真來說簡直如同家常便飯,可這裏人罵他厭他,卻又不是因為他是季懷真。

院內,先前留下來同燕遲商量布防的幾人已經離去,季懷真進來時,便看見燕遲一人站在案前,對著一張地圖發呆,察覺季懷真回來了,又匆匆收起。

季懷真沒點破,拿起眾人布防時用的地圖一看,見上麵拿炭條做了不少標記,畫圈的是高地,可做埋伏,打了個叉的是兩邊有土坡的必經之路,可布絆馬繩。

倒是將地形優勢發揮的淋漓盡致。

季懷真看向燕遲:“你安排的?”

燕遲把頭一點:“瞧天氣像是要下雪,倒是可再多爭取一兩日的時間。”

季懷真不吭聲,等著燕遲繼續往下說,隨便說些什麽都行。可這小子又突然沉默起來,鎮定地不像是要去赴死,連句遺言都不給季懷真交代。

這副大義凜然的樣子看得季懷真來氣,光是罵兩句已經不好使了,他想踢燕遲一腳,又或是把他打暈直接帶走,更想問問燕遲:連死都不怕,對他多說兩句話又怎麽了?

他將燕遲一拽,強迫人坐在他身邊,不情不願地點撥道:“既多出一兩日的功夫,你可知要用這一兩日來做些什麽。”

燕遲看著他。

“別想著去汶陽城求救,我實話告訴你,這裏向來無可用將領,兵力都調去恭州和金水幾座離上京近的城了。韃靼人這般大肆屠殺,你以為當地太守不知道?不想管罷了。況且朝廷也不讓管,他們不願和韃靼起衝突,明白了?”

季懷真對大齊官場上的彎彎道道心知肚明,又一臉嫌棄厭煩,像是被人拿刀逼著,胡亂圈出地圖上的鄰莊。

“你讓人去這些地方挨個通知,說韃靼人要來了,要跑的趕緊跑,要留下的趕緊留下,最好都跑了,吸引韃靼的注意力……你這副樣子看我幹什麽?都這種時候了你可別讓我當正人君子。”

燕遲:“此計不可!未免也太……”

他吞吞吐吐,勉強將惡毒兩個字咽下去。

季懷真一瞥他,毫不意外燕遲是這反應,妥協道:“行行行,就知道你不同意。這樣不行,挑撥離間總會吧,放出消息會不會?讓韃靼人以為這是你跟你三哥聯手下的套,就是為了把他們引過來一舉殲滅。這樣一來,又可為你們多爭取些功夫,拖到你大哥的人過來……”

季懷真一笑,在燕遲動容的目光中麵色一變,凶神惡煞道:“拖到你大哥的人過來為你們收屍!”

他忍無可忍,憋了一整天的怒火在此時爆發,突然一把掀翻桌子,怒道:“拓跋燕遲!說你蠢,你還真不聰明,別人的妻女爹娘關你何事,死就死了。被韃靼人追上殺掉,那是他們倒黴!你娘已經救了他們一命,你還得把自己的命也給賠上?!去他娘的草原十九部,去他娘的葉紅玉的兒子,什麽都沒有命重要,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 ”

季懷真你你我我了大半天,突然意識到就他那花拳繡腿還真不能拿燕遲怎麽樣。

隱約聽到隔壁燒餅大喊一聲:“小佳師兄,他倆又開始了!”

桌子一掀,今日多次從季懷真手底下幸免於難的破茶碗還是難逃一劫,咕嚕咕嚕滾在地上,哢嚓一聲,裂成兩半。

想他季懷真是誰?

從前在上京,但凡遇到心裏不痛快之時,汝窯硯台摔得,青花筆洗摔得,摔起來眼也不眨,便是連腦子都不用過,什麽名貴他摔什麽!

哪跟現在一樣,三文錢買十個的破茶碗還猶猶豫豫的!

早就該摔了!

燕遲被罵得狗血噴頭,卻一聲不吭,扶起被季懷真掀翻的桌案,又仔細收起兩張地圖,一張攤在桌上,一張卷吧卷吧,朝那大動肝火的人遞過去。

這人為什麽這樣生氣?

隻要一想到其中可能,燕遲就心如擂鼓,即將赴死的恐懼遺憾隨之拋在腦後,這一刻他心裏眼裏又隻有眼前這個人了。

他話中帶著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期待,試探道:“……你不用擔心,我雖然不能陪你去敕勒川,但是行進地圖我給你畫好了,可借宿的村莊我也給你標注出來,這裏有我的人,不會出賣你的。你……不用擔心我。”

燕遲小心翼翼,百轉千回地將季懷真一看,心想,他就算計他這一次。

季懷真怒氣衝衝,劈手搶過地圖,簡直想當成棒槌照燕遲這榆木腦袋上來兩下。

都什麽時候了,還地圖,小命都要沒了!

可被燕遲拿那樣渴望忐忑的目光一瞧,季懷真又什麽脾氣都發不出了,他的心似是被人一揉,又一揉,充滿股酸澀怪異。

這陌生滋味真是叫人害怕,季懷真瞪著燕遲,嘴巴微張,似有說話的衝動,這衝動叫他膽怯,因為他知道有東西不受他控製,心裏一滿,就要從嘴巴溢出,從眼中溢出,爭先恐後地湧向燕遲。

可惜季大人臨陣脫逃,錯失良機,最終選擇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來應對——冷嘲熱諷。

他嘴巴一張,皮笑肉不笑道:“誰擔心你了,少自作多情。你的人認識你,又不認識我,你不跟著,誰搭理我?”

燕遲一怔,似是泄了一股氣。

季懷真奇怪這小子怎麽突然肩膀就塌下去了。

一陣令人不安又心虛的沉默後,隻聽燕遲平靜道:“你從大齊皇帝那裏領來的詔書上有枚狼牙吊墜,那東西是我的,你可以此為信物。”

季懷真胡攪蠻纏,冷哼道:“你們草原上最不缺狼,狼牙又不是什麽稀罕東西,你的手下不見到你人,又怎會相信?”

燕遲背過身去,許久過後,低聲道:“是稀罕東西,一頭狼一生隻有一個配偶,我們夷戎人定親時都送狼牙,我父王沒送過我娘這東西,所以我的一早就備好了。”

季懷真霎時間就說不出話了,突然就想起路小佳知道自己說錯話叫白雪傷心後,那追悔莫及的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