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色下,一輛馬車穩步行駛在通往清源觀的山路上,一人一馬在後麵猛追不休。

“陸拾遺,你等等我!你停下來,你給我說清楚!”

“陸拾遺!”

“停下!陸拾遺,便是要散,也得把話說明白!”

馬車內,這一聲聲陸拾遺把季懷真聽得滿頭怒火,一掀車窗,衝外麵的人怒斥道:“都幹什麽吃的?不都說了把他給我攔下?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護衛拍馬追上,為難道:“大人,是給攔下了,可這小子不知道從哪裏偷了匹馬非要追上來,我們攔不住他。”

自說完那句好自為之,燕遲就反應過來,明白這是要分道揚鑣的意思,他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卻本能穿好衣服追上。

季懷真的護衛們把他攔在原地,卻又不敢真的同燕遲動手,況且也打不過,到最後真給他鑽了空子,偷了匹馬追上。燕遲控馬技術極高,跑山路如履平地,不遠不近地追在後麵,叫他們甩也甩不掉。

季懷真一肚子邪火沒地方撒,讓那侍衛滾過去想辦法將燕遲攔下,再讓他聽見一聲“陸拾遺”,燕遲的舌頭他割不了,但他的舌頭就別想要了。

“陸拾遺陸拾遺,整天就知道陸拾遺。”季懷真咬牙切齒,坐在馬車裏渾身上下都不舒坦,屁股裏的濃精被馬車顛上兩下就一股股往外冒,都是那小兔崽子留下的。

他本打算今夜將人最後玩弄一番,臨走時再以陸拾遺的身份羞辱他,笑話他癡心妄想,笑話他識人不清,這原本就是他看見燕遲第一眼,得知他將自己錯認成陸拾遺後最想要做的事情。

更不說他這些日子以來,為討好陸拾遺,還跟著別人百般貶損他季懷真。

那既然這樣,他就更應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叫他認清他最喜歡的陸拾遺其實和他最瞧不上的季懷真是一路貨色。

誰叫他季懷真向來睚眥必報。

可是——

可這小子這些日子偏又待他那樣好。

他今夜又偏要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看得季懷真鬼迷心竅,陰溝裏翻船,居然高抬貴手做了回善人,圓這他一個春秋大夢,隻讓他當跟仰慕之人一場露水姻緣,臨了鏡花水月一夢,好聚好散罷了。

誰知他偏要不死心地追上來!

“陸拾遺就好成這樣?睡完翻臉不認人也值得你這般牽腸掛肚。”

季懷真氣不打一處來,為自己難得一見的善心發愁,悔得腸子都青了,剛才就應該穿上衣服直接給燕遲一巴掌,罵他癡心妄想,再狠狠奚落一番。

真他娘的美色誤人。

“大人,到地方了,白姑娘在裏麵等著。”

氣急敗壞間,馬車已到達清源觀下, 季懷真冷著麵下車,站在車轅上,朝那近衛冷冷瞥去一眼。

“規矩都忘了?”

對方反應過來,立刻單膝跪下,叫季懷真踩著自己的膝蓋當腳踏。

背後燕遲已經追上來,長腿一掀直接側邊下馬,三兩步追上來拉住季懷真手腕。

“到底怎麽了,是不是哪裏惹你不……”

他話未說完,直接愣在原地,怔怔看著季懷真背後,火光衝天的清源觀。

一夜間翻天覆地,那上書“清源觀”三字的匾額被摘掉扔在地上,上麵踩過無數紛亂腳步。黑夜淩厲冷風一刮,將火勢吹得更大,隨之從觀內飄出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鮮血澆在燒著的木頭上,又轉瞬間被大火烤過蒸發的氣息。

往日鍾靈毓秀之地此刻如同修羅煉獄,隱約間不知傳來何人哭喊求饒的聲音,又一一消散在風裏。

見燕遲看得呆住,季懷真忍不住心中一陣惡劣快意,他冷冷抽回手腕,一腳踩上清源觀的台階,回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燕遲:“既這樣想跟著我,那便跟著吧。”

“——隻是,”他殘忍一笑,“別後悔就是。”

觀內,白雪早已等候在此,道士們衣衫不整地跪成一排,顯然是睡夢中就被人拽起,為首之人正是曾道長,正嚇得哆哆嗦嗦,胯間一片暗色,褲腳上沾著些黃色水漬。

季懷真還未靠近,就聞到一股腥臊尿味。

曾道長直跪在原地衝季懷真磕頭,嘴裏叫喊道:“陸大人,你饒了我,我招,我全都招啊!你饒我一條狗命,不是我,是我師兄,是我師兄說將那人生辰八字給……”

季懷真不耐煩地一勾手指頭。

他倒是無所謂被人聽到,反正今夜在場的人都要死,就是聽著聒噪,聽著心煩。特別是經曆過燕遲一事後,季懷真心中那股戾氣和施虐欲就更甚,隻想找人發泄。

不等他吩咐,已有近衛領命而上,將曾道長往地上一按,舌頭拉出,刀尖點著地一劃,隻見熱血飛噴,曾道長抽搐著倒下,半截舌頭留在地上。

季懷真又命人折兩根樹枝,當筷子使,夾著那半截舌頭,捅到曾道長的喉嚨裏去,親自喂他吃下去。

“剩下的人,全都在這裏了?”

他視線淩厲掃過一圈,卻不見路小佳。

白雪麵有難色,低聲道:“……給他逃了,待解決完這裏,屬下親自去追。”

季懷真一笑:“能從你手下逃出,也算有些本事,追上殺掉就是了,他那個師弟也一起殺掉,這二人知道太多,不能留著。”

白雪鬆了口氣,聽他這樣的語氣,就知季懷真今夜心情不佳,抬頭望去找到罪魁禍首。

不知何時,燕遲已悄然跟上。

觀內已少有落腳之處,目光所及之處染滿鮮血火光,燕遲不可置信地看著正殿前,正有人將屍體疊起,隨之一把火扔上去付之一炬。麵前躺著的,是幾日前還滑頭賣弄的曾道長,此刻已奄奄一息,兩眼翻白,等燕遲路過,條件反射性地抓著他的褲腳,求他救救自己。

燕遲下意識避開,抬頭去看季懷真,隻見他看向自己,露出一個帶有殘忍快意的微笑。

這一刻,燕遲突然覺得自己並不了解這個人。

曾今奉若神明之人此刻在他麵前頃刻間原形畢現,這般心狠手辣,這般不近人情,燕遲難以接受,怔怔地看著季懷真:“你——”

他想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若是有仇,隻殺曾道長一個還不夠?何苦要以此殘酷手段滅人滿門?

這不是他多前年在上京遙遙一見,讓人如沐春風遐想萬千的陸拾遺。

可話到嘴邊,卻是什麽都說不出了。

看著燕遲看向自己的眼神從熱切到質疑,又轉為失望不解,季懷真隻覺的真是暢快。他還嫌不夠似的,對著那群暫時幸免,卻命不久矣的道士解釋道:“他日陰曹地府相會,十殿閻羅前,你們找那姓曾的索命,誰叫他替別人辦了不該辦的事情,你們同門師兄弟一場,自當與他共同進退。”

一道士聽了,冷冷一笑:“隻聞上京有條季狗,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咬,如今一見,季狗算不得什麽,陸狗才厲害,動起手來便是滅門之勢,有這樣二位心狠手辣之人,他日對戰韃靼蠻子,將這二狗放出,何愁不能壯我大齊軍威!”

一聲季狗罵的響亮,引得季懷真陰鷙回頭,心想你罵陸拾遺就罵陸拾遺,憑什麽還要扯上我季懷真。

在眾人眼中,今夜殺人放火的是陸拾遺,怎麽這也能扯上他季懷真?!

他冷哼一聲,抽出白雪腰間長劍,上前將人給捅了。

那小道士悶哼一聲,直挺挺撲在地上。

“還有誰有話要說?”

又一道士開口,竟是比剛才那位同門聲音更加洪亮,罵得更加下流,背挺得更直。

“季狗陸狗乃大齊二忠犬,就連殺人作惡也要掙個你死我活,隻是不知陸大人此番前去若是碰見韃靼人,又能像那季狗般咬死幾人!”

又是句句不離季狗!

壞就壞在季懷真花名在外,朝野皆知這人不是什麽好東西,已成為最標準參照物,評價一人時隻需說上這人相較季狗如何,便可知其心狠手辣程度。

季懷真氣不打一處來,捅死一個還有一個,這群道士似是知道今日必死無疑,鐵了心要激怒他,陸狗陸狗的叫著,一個一個的死著。

當真是大難臨頭一身男兒血性,什麽都不怕了。

季懷真長劍捅進捅出,殺人如切瓜,鮮血順著劍身流到地上匯成一注。

別人罵陸拾遺他不管,甚至還要拍手叫好朗聲稱快,可憑什麽連他也給罵上,他又招誰惹誰了!

眼見已殺至最後二人,見識過這般狠毒手段,那二人不似同門師兄,早已嚇得瑟瑟發抖,跪在地上不住求饒。季懷真更是不把人放在眼中,正要手起劍落,手腕卻被人淩空一握,再也動彈不得半分。

“夠了。”

回頭一看,竟是燕遲。

隻見他牙關緊咬,渾身不住顫栗,顯然已是怒極,不複往昔溫柔。

“這兩人已經向你求饒,你非要屠人滿門?說到底他們什麽都不知道,那個姓曾的已經死了,你要他們的命又有什麽用。”

這還是季懷真頭一次見燕遲用這樣的眼神盯著自己。

他心中一陣快意。燕遲聽旁人談論起他季懷真種種時,便是這樣帶著怒意不解,憤然不屑,如今這樣的眼神,終於出現在了他看陸拾遺的時候。

隻是究竟為什麽還有一絲痛心疾首的憐惜?

事到如今,親眼所見,燕遲居然還不死心,他居然還對陸拾遺心存幻想。

陸拾遺的好運氣,可真是叫人嫉妒。

燕遲對陸拾遺的愛意越是難等可貴,季懷真就越是想要破壞,他得不到的東西,陸拾遺也別想有。

他掙開燕遲的手,手起劍落,兩劍掠過去,直接將剩下二人割喉。

有什麽熱熱的東西噴在季懷真臉上,他抬手一抹,見是血,將他英俊麵容趁出三分邪氣,再抬頭一看,燕遲眼中連憐惜也沒了。

季懷真又想起什麽,突然笑了笑,指著燕遲,對白雪吩咐道:“他手腕上有個紅點,長得像你們女人才點的守宮砂。”

“你把他那塊皮給我剜下來,大人我要留著。”

話音一落,侍衛們便將燕遲團團圍住,隻有白雪站著沒動。

燕遲怔怔站在原地,若方才隻是對“陸拾遺”的殘酷手段不解憤怒,也隻是為旁人的性命動了惻隱之心,出手攔他不要他濫殺無辜徒增殺孽。可這人卻要人剜下他手腕上的疤。

他都告訴他了,這疤是為了救他娘留下的。

他都告訴他了,他爹待他娘不好,他定不學他。

——他明明什麽都知道,他明知道這疤是什麽意思,明知道他說這話時是抱著怎樣的情意,現在卻要叫人剜下來,說要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