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燕遲一時間呆在原地,背後是火光衝天的道觀,眼前是滿眼譏誚,滿手鮮血的意中人,不明白一夜的功夫真就天翻地覆。幾個時辰前二人還柔情蜜意唇齒交纏,這人摟著他的脖子,叮囑他不要被人騙了。

他茫然地看著季懷真。

那可憐眼神先是引得季懷真一陣暢快解氣,一想到陸拾遺現在該在燕遲心中如何卑鄙無恥,他就興奮地渾身戰栗。

可這種種快意後,季懷真竟又說不出的煩躁,煩躁到他笑都笑不出來,連殺幾個人也不夠,燕遲可憐兮兮的眼神也無法讓他忽略這股晦澀不明的酸楚。

“既如此,你又為什麽對我這樣好?”燕遲啞聲問道。

季懷真心想,他又哪裏對他好了?

當即冷哼一聲:“沒見過你這樣蠢的,頭一次見怪稀罕,不哄著你,你又怎心甘情願?”

燕遲不吭聲了,他固執地看著季懷真。

“就隻是這樣?”他又問一遍,“就隻是逢場作戲?”

“那你還想怎樣?”季懷真皮笑肉不笑,“你這樣看我幹什麽?真是叫人討厭。”

既討厭,又狡猾卑鄙,他最厭煩燕遲這種有赤子之心的人,一顆真心敞敞亮亮,不管不顧地就捧到眼前頭來,照得人無處遁形。

燕遲突然上前。

周身近衛嚇了一跳,手中刀劍俱對準燕遲。一把雪亮長劍衝他探來,燕遲跟看不見一樣,視線落在季懷真臉上,妄圖窺見一絲一毫的言不由衷,長臂一伸,動作快到幾乎看不見,眨眼間將那人繳械。

長劍被他丟在地上,當啷一聲。

燕遲滿眼痛苦,強勢地傾身過來,一字一句道:“這些日子的點點滴滴,溫言細語,當真無半分真心,無半句可信?”

連這個身份都是假的,又何談真心?

季懷真單手把碎發別至耳後,後退一步,先前燕遲射進去的陽精順著他的大腿流下來,季懷真毫不在意,手中長劍朝燕遲眼睛上搖搖一指。

他想叫人把燕遲眼睛挖出來,看他還會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

燕遲站著沒動,似乎意識不到正身處劣勢已被人團團包圍,隻待季懷真一聲令下,這些人手上的長劍便可在頃刻間捅穿他的身體。

他低著頭,突然用力在手上摳弄著什麽,彎腰放在地上,隨即撿起地上的劍,身體弓著,擺出攻擊防禦姿態,謹慎後退。

季懷真遲遲不肯發令,侍衛們不敢鬆懈,隻圍著燕遲慢慢後退,露出對方先前留下的東西。

是一枚田玉籽料夔龍紋扳指。

裏麵畫了個圈,打了個叉,是季懷真四處留情的罪證。

罪魁禍首盯著那扳指瞧。

眼前一幕極為詭異,正是劍拔弩張千鈞一發之際,季懷真卻隻盯著那扳指發呆,似乎是見了什麽極有趣極稀罕的事情,他突然輕笑一聲。

笑一聲還不夠,季懷真長劍一丟,以袖掩麵,笑得直不起腰。

他笑罷,又用衣袖,將臉上的血狠狠擦了。

燕遲心灰意冷地看著他。

侍衛們各個麵麵相覷,搞不清楚狀況又不敢輕舉妄動,看他家大人這樣子,也不是真想要燕遲的命。季懷真是什麽人?人命在他眼中,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想殺誰便殺了,又哪會與你多費口舌。

隻好求救似的看了眼白雪。

白雪手一揮,示意他們放人。

燕遲抬頭,最後看了眼季懷真,他嘴巴動了動,似是有話要說,千言萬語,都匯聚在這萬念俱灰的一望中。最後他什麽都沒說,一轉身,脊背挺直著走了。

烈烈大火中,突然傳來季懷真的叫罵。

“是你自己識人不清,上趕著貼上來,真當睡了幾覺就能救我脫離苦海了?!是你自己腦子發熱,覺得我光明磊落高風亮節,我何時承認過?現在見識過我手段就受不了了?”

“誰說的愛我,誰說的要對我好?我殺幾個人你就受不了了?!放你娘的狗屁!”

“這世上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情,能坐到我這位置的人,哪一個不是幾百條人命背著,憑你是誰,也敢來看不起我,不過是個閑來無事隨手消遣的東西罷了。”

陸拾遺手上的人命,若較真起來,和他季懷真不相上下,憑什麽這大齊人人都對他交口稱讚,對自己則喊打喊殺。

就連著燕遲親眼看到“陸拾遺”殺人,不也心存僥幸嗎?

“今日就讓你長個教訓,我就是這樣的人,看你往後還會不會自作多情,一廂情願!”

可無論他如何狂妄挑釁,燕遲都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

隻罵人還不夠季懷真撒氣,他又衝上前將那扳指一腳踹飛,拿劍朝道士們的屍體上亂刺亂砍,劍柄砍在骨頭上劵了刃,季懷真拔不出來,反倒累得氣喘籲籲,發瘋一般喘著氣,複又平複下來。

“我瞧著他對陸拾遺也沒有那般用情至深,不也罵兩句就跑了。”他自說自話,“罷了,我也不稀罕。”

末了,季懷真若無其事地一撫頭發,衝侍衛道:“傻站著幹什麽,還不給我撿回來?”

說的是他發怒時一腳踢飛的扳指。

白雪一下沒忍住,笑了。季懷真睨她一眼,哼道:“笑什麽笑,我留著給別人。”

頃刻間,他又恢複如常。

便是發瘋失控,便是不甘妒忌,季懷真也隻允許自己放縱一瞬。

“路小佳是怎麽逃掉的?”

“回大人,他將前幾日吃飯的碗掰碎一角藏著,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割斷繩子,混亂的時候帶他師弟撞翻幾個守衛,沿著山間的密道逃了。”

“無妨,去追便是,我今日屠他師門,若這人真有幾分血性,也會找機會報複回來,不愁等不到他。”

季懷真壓根不把路小佳放在眼裏。

白雪欲言又止,似是有話要說。

“大人,咱們來之前,關於小殿下的謠言早就傳開,既已找到曾道長這一罪魁禍首,大人何苦還要在這等關頭造出這樣大的聲勢?”

言下之意,就連白雪這樣的心腹也看不懂季懷真此舉意欲何為,為何非要在這樣臨出發去夷戎議和的緊要關頭,又這般高調地以“陸拾遺”的身份屠人師門。

還非得一把火燒起來,執意要燒到上京去。

“笨啊……”季懷真瞥了白雪一眼,“我問你,在外人眼中,放這把火的是誰?是陸拾遺,陸拾遺為什麽放這把火,因為他陸拾遺站的是大殿下,清源觀裏的道士口出狂言,說四殿下才是天命所歸,他陸拾遺該不該放這把火?”

“我再問你,旁人看我是陸拾遺,皇帝眼中,放這把火的是誰?”

白雪霎時間明白了,在皇帝眼中,季懷真還是季懷真,季家陸家之人互換身份,互相牽製,互相兜底,乃是在他多年前親手布下,延續至今的一道棋,以此來監督製衡朝中黨派。

“他老是老了,我看卻不糊塗。”想起皇帝裝瘋賣傻的模樣,季懷真冷笑一聲,“我能查到此事與陸拾遺有關,你當他查不到?如今流言四起,矛頭指向我季家,你說這把火,我是放還是不放?”

還真就得讓這把火燒起來,以“陸拾遺”之名燒給大齊朝野看,以“季懷真”之名燒給皇帝看,表他季家忠心赤膽,並無僭越之意。

至於有沒有,往後再說。

“而且你當為什麽這樣輕鬆就查到了?是陸拾遺壓根就不把清源觀當回事,他料定我頂著他的身份,又在這等節骨眼上不敢輕舉妄動,做事束手束腳,我就偏要燒給他看。”

這樣的火一燒,遠在上京的陸拾遺還不知要頭痛成什麽樣子。

往後朝野上下再提起他陸大人,除說陸大人光風霽月謙謙君子外,怕是私底下各自笑上一笑,也要“讚”他一句心狠手辣。

季懷真想想就痛快。

眼前大火已燒至尾聲,目光所及之處一片斷壁殘垣。季懷真站在烈烈火光中,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那日他初登清源觀,一路沿著牌樓山門行至正殿,那其中供奉的三位道家大神皆以洞悉之態俯視他,仿佛第一眼,就看穿這人狼子野心歹毒手段,看得季懷真一陣頭皮發麻。

他聞著風中傳來的鏽鐵腥氣,忍不住想,若真有神佛,若真有因果報應,他也不怕,隻求老天開眼,萬不要報複在季晚俠和阿全的身上。

至於他自己,早就不俱落得個遺臭萬年死無全屍的下場了。

白雪奉命前去追殺路小佳,隻待完成任務後追趕匯合,一旁侍衛湊過來,問季懷真是否即可動身前往汶陽。

季懷真沉默不語,看著火光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侍衛以為他要按原計劃天亮啟程,正要安排下去,卻聽季懷真道:“回驛站。”

季懷真並不多言,隻淡淡道:“累了,歇息一日,明日再走。”

馬車輪子轉起,碾起地上灰屑,又在一片寂靜無聲中,將季懷真載回去了。

季大人回去,飯也不吃,倒頭就睡,如條死狗般,一睡就是一天,太陽落山時醒了一次,問可有什麽動靜。

侍衛回答道:“回大人,白雪大人還未回來,行裝已收拾好,可隨時出發,未驚動旁人,他們都還不知道大人要走的事情。”

沒聽到想要的回答,季懷真瞬間凶神惡煞,看那呆頭呆腦的侍衛麵目可憎起來。

侍衛恍然大悟,又問道:“大人可是在等人?”

季懷真怒罵道:“我等你娘個頭!”

咣當房門一關,震下來一鼻子灰。

片刻後,房間內傳來砸東西的動靜,隻聽季懷真隔著門勃然大怒:“去把院中那個箭靶給我拆了,別讓我看見,燒了,一把火燒幹淨!”

翌日一早,季懷真起床,看起來已心情平複,下樓時瞥了眼地上立箭靶的洞,哼著曲從上麵邁了過去,叮囑侍衛打聽一下汶陽本地最有名的青樓,他要進去開葷。

“陸大人”來得聲勢浩大,走得卻悄無聲息,誰也沒有通知,馬車一路行至汾州邊界,不出意外地遇到守衛在此的邊防將領。

季懷真坐在車裏沒下來,打發人去交涉相關文書。本是不費功夫的事情,外麵卻吵吵鬧鬧,遲遲不放行。季懷真不耐煩地探頭一看,隻見一隊兵馬守在外麵,各個披甲帶槍嚴陣以待,為首之人正是那老熟人——茅坑裏的臭石頭,梁崇光。

梁崇光騎在馬上,長槍斜指地麵,一身浩然正氣看得季懷真直罵娘。

“梁大人這是做什麽?若手續齊全,還請快放行吧。”季懷真冷聲質問。

梁崇光低頭看了眼手上詔書,不卑不亢道:“前夜清源觀大火,觀內道士無一生還,皆被人以殘忍手段殺害,現已查明凶手身份。陛下有令,我大齊向來禮重道家,決不允許凶手逍遙法外。”

季懷真一怔,瞬間明白過來,去他娘的陛下有令,前夜放的火,怎可能這就傳回上京,還連詔書都準備好了。

那姓梁的不為所動。

“卑職奉陛下之命,還請陸大人下車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