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入獄

祝纓一向機靈,張仙姑也是個爽利人,祝大雖然是個普通的男子倒也不是個傻子。這樣一家三口三個神棍,被一群官差整懵了。

除了祝大,他們沒被官差抓過!當時,張仙姑和祝大上前被攔了回來,祝纓被拿走,張仙姑巴著攔她的人的胳膊說:“好歹說說是為了什麽呀?天子腳下,不能就這麽把人帶走了啊!”

祝大也問:“好歹有個罪名,我們也好明白錯在哪裏了呀!”他以自己的經驗,祝纓這些天在京城裏逛,可能卷到什麽事裏了,但是事應該不大。問明了,好辦。他從袋子裏拿出一個銀角子的私房錢給不耐煩的官差,問:“您給指點指點?”

差役收了銀子,在手心掂了掂,說:“哼!少說兩句吧!整天在街上閑逛,叫貴人看不順眼,要給個教訓罷了。”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祝大和張仙姑在京城冬夜裏站了一陣兒,一陣風吹過,祝大打了個噴嚏,說:“先回去。”拽著張仙姑回了家,將門插上。

張仙姑急惶無計:“這可怎麽辦?金兄弟還有甘大郎他們都不在呀!鄭大人又做欽差去了!老三從來機靈,也不會得罪人,這又是犯了哪路神仙的駕了?”

祝大道:“咱們一家三口在京城也不認識什麽壞人,認識的是金良這樣的,怎麽可能有事呢?恐怕也是個似是而非的事兒,可能受一點皮肉苦。咱們現在手上還餘了點錢,使錢打點一下,趁早把閨女撈出來。”

張仙姑道:“都宵禁了,打點也得明天了!這一晚上,她可怎麽熬哦!”

祝大是蹲過大牢的,雖然是府城的,不過他想,天下的牢房應該也都差不太多的,他說:“沒事兒,隻要不是什麽大事兒,下大獄也不會關得很久,也不跟重犯關在一塊兒,明天打聽打聽她在哪兒……”

牢房是按罪行輕重分開關押的,輕一點的關一處,重一點的往裏麵關一關,再重刑犯,又是另一個地方了。如果判了重刑如死刑等,還有可能移到大理寺去複核一下,最後行刑前統一關押點齊人頭一起上法場。

輕犯、不夠審的、候審的、隨手抓過來作證的、抓來等著移到重刑牢裏的……等等,有些甚至是被關到了差役們當值時的班房裏的,也不會給他們準備囚衣,有可能就是犯個宵禁就被抓了來,許多人挨幾下板子就放了。

還有一些就是像祝纓這樣的,與衙門裏有點門路的人有私交,看了不順眼抓過來教訓一下。再有一些是差役文吏們的勾當——找個借口抓幾個肥羊來勒索一下,錢到了也就放人了。或者是欠了租子為了追債之類抓過來嚇唬嚇唬,交了租子或是欠債,沒幾天也就放了。

總的來說,沒有明確的罪名,事兒就不大。

張仙姑稍稍放心,道:“行,等明天一早咱們就去打聽!”又盤算著自己在京城認識的人,祝纓說花姐下鄉掃墓了,不在,鄭熹那一群人出去辦差了,不在。除此之外,沒什麽倚靠了!

張仙姑思來想去,倒是客棧的掌櫃的似乎還是個地麵上的熟人,明天或者可以托他打聽打聽。

祝大心底也不安,說:“行,明天把門鎖好,咱們一同去。實在不行啊,就在那門口蹲著等!”

張仙姑眼圈兒鼻尖都紅了:“老三還不知道受什麽苦呢?她一個姑娘家……”

牢裏關的,甭管是大獄還是班房,絕大部分都是男人啊!窮凶極惡的犯人,絕大部分也都是男人!她閨女,不滿十四啊!這可怎麽辦?一旦露了餡兒……

張仙姑後悔極了,眼淚總也擦不完:“在府城的時候就該跟大娘子還有鄭欽差他們說明白的,那會兒說了,也沒有現在這些事兒。”

祝大低聲道:“也不知道得罪的是個什麽樣的貴人,為的是什麽呀。別哭了,明天出門看看再說。”

張仙姑道:“老三……”

……——

祝纓被鐵鏈拘走的時候,祝大已經在問了,她也就在踉蹌間聽到了衙差的回答。調了一下步伐,跟上了幾個差役的節奏,她一邊走一邊想:什麽貴人?

她攏共也就識得這幾個貴人,全是在府城的時候因為案子認識的。鄭熹一撥、鍾宜一撥、沈瑛一撥。鄭熹這一撥現在又出京了,對她也沒什麽不滿,那就不是他們。鍾宜沒那麽無聊,沈瑛這一撥不好說,哦,還有一個周遊。

因為才在街上見過,祝纓把周遊也算了進去,順便把陳萌也算了進去。她就知道這些個有頭有臉的人,如果沒有什麽看鄭熹不順眼的人遷怒於她,那幹這事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她於是嘀咕了一句:“哪個貴人呢?我也沒……”

差役喝了一句:“嘀咕什麽?!老實點!”

從祝大那裏拿到銀角子的人回來了,說:“還沒醒過神兒來呢?想想今天都得罪了誰!”

領頭的瞪了他一眼,他不情不願地將銀角子交給了領頭的,嘟著嘴不說話了。

周遊!祝纓確定了罪魁禍首,並不知道周遊並沒有親自下令要送她一場班房之旅。當然,這不妨礙她把這筆賬記到周遊的頭上。

貴人。

祝纓麵無表情地想,貴人。

而提醒她的人也不知道周遊,想說的是那位找到京兆府的書吏的紈絝子弟。

書吏找到他們,說:“今天小公子在街上看到一個不長眼的小子,你們去將他拘了來關幾天,讓他吃個教訓。”報了個街名,讓他們去打聽一個趕騾車、穿皮袍的白淨小子。

這群本地差役街麵很熟,祝纓根本無意隱瞞自己的行蹤,一家三口購物都是大聲說話的。天擦黑的時候,差役們就找到了祝纓新租的地方將人給拿了來。

他們教訓人,要麽就是抓了打一頓,要麽就是壞人家的生意買賣,要麽就是抓了來嚇唬嚇唬。其中,關起來嚇唬更能撈到油水,甚至不用自己明著勒索,“犯人”或者“犯人親屬”就會有孝敬了。

今天也是如此,並沒有超出以往的經驗。這不,已經得了一個小銀角子,兌也夠大家夥兒喝頓熱酒,補了這一趟出來受的凍。接下來說不定還能拿到一點兒,差不多關上個三、五天,再去問一問能不能放,如果上頭覺得氣消了,就收這小子家裏幾貫錢,大家分一分補貼家用,然後將人放了。

如果上頭氣沒消,就再關一陣兒,反正他們也不急。差不多十天半個月的,再問一次。如果過一個月還讓關著,就不能叫他住班房了,往大牢裏一送,慢慢關著吧。有事,自有公子王孫們擔待著。

一般而言,也就是關個幾天。所以差役們抓人雖凶,還順手往祝纓背上拿刀柄敲了幾下,倒沒有很捶她、也沒有將她如何。隻是將人帶到了萬年縣的班房裏先“寄存”一下,和萬年縣的講明了,過幾天就來“提”。

兩個差役頭目的聊天聲中,祝纓平靜地看著這個“新居”。

班房之前可能真的是用來當班房的,房子看著居然還挺結實的,有一排挺寬敞的大通鋪。房子內部經過了簡單改造,窗戶上了木柵,通鋪之外也加裝了粗木柵,間出囚犯的通用空間與看守的空間。看守那一邊,有桌有椅,還有張小床,桌上一盞油燈。

以祝纓對周遊的了解,周遊這個人就是個沒定真的人,可能隻有跟鄭熹作對這件事能讓他堅持,別的人和事兒……祝纓搖搖頭,周遊沒這個長久的耐心。哪怕是個壞人,他能有毅力,也能幹成一些大大的壞事,周遊,不太行。

她想,離家之前已經囑咐過了父母,讓他們等著鄭熹回來,到時候消息一通。既然能一句話關進來,也就能一句話放出去。

貴人。她想。

……——

祝纓從抓她的人與看守班房的人的聊天中得悉,這個地方是萬年縣。京兆分兩縣,萬年是其一。原來,抓她的是京兆府的人,但是京兆那邊班房現在另有用處,不方便帶回,就與萬年縣這裏的差役商議,借地兒關一關人。

“等我們那兒騰出地方來了,再將他連同你們這裏抓了要送府的幾個一並帶回。”

兩邊差役都是在京城行走的,平時也是熟人,既有些小小的爭競關係,彼此之間也有配合,恰如中人介紹自己的同行那樣。

萬年縣這裏的差役也不含糊:“成!”將祝纓上下一打量,一個白白淨淨的俊俏小子,說不定就是沒順著哪個貴人的意,叫拿過來吃點小虧,那人再來裝個好人將他“救”出。

嗯,行,明白!

兩班差役也沒有再多為難祝纓,一個將鐵鏈一收,另一個將人往班房一關,齊活!

木柵的門在祝纓身後被鐵鎖一纏,加了成人拳頭大的鐵鎖,哢,鎖上了。

萬年縣的差役要送送京兆的差役,將門一鎖,也出去了。祝纓一臉無辜地看著滿屋的犯人。

整個屋子統共隻有一盞油燈照亮,人臉看得不是特別的真切,不過想到自己的經曆,想必這些人裏也不是人人都是犯了事才被關起來的。

原本已經休息的犯人們也看著她,一個老頭兒跟她打招呼:“後生,怎麽來的?”

祝纓搖搖頭。

老頭兒看看她,瞧著也不像犯有什麽大案的,說:“犯了夜禁?”

祝纓想了一下,說:“算是吧。”路上能遇到鬼的白天,與黑夜也沒什麽分別。

老頭兒笑了:“他們兩個也是,我也是,不用怕,也就關一個晚上,至多兩三天就放了。你是在哪裏被抓的?隻要當時不是在別人家人往外‘拿’東西,就關不久!”

說著裏麵的人都哄笑了起來。

祝纓好奇地看著這些人,七長八短、老少都有,也有穿得跟祝纓差不多的,也有布衣寒酸的,有看起來灰心喪氣的,也有毫不在乎的,隻有兩個看起來很不好惹像是匪類。

張仙姑的擔心也沒錯,這是一群男人,沒一個女人。

老頭指著兩個翻白眼打呼嚕的人說:“這兩個,也是才被拿過來的,吃醉了酒在街上撒酒瘋。這是活該的。”

祝纓委屈地說:“我走路走得好好的。”

老頭道:“瞧你穿的這個樣子,也有兩個閑錢?又不多。他們就拿你這樣的,好收幾個錢。不是大事兒,叫家裏送點錢就得的。”

祝纓問道:“您是為什麽呢?”

老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欠了點債。晚了,挪個鋪,睡吧。”

祝纓看看通鋪,一個麵相凶惡的人冷笑道:“細皮嫩肉的,進了這裏還想講究?”

另一個看來憨厚的人挪了一下,說:“你睡這兒吧!”班房裏隻有幾條髒被子,硬得像鐵一樣,鋪的都是草。

他們扔了一條被子給祝纓。

祝纓也不蓋,將一點草攏了攏墊個底,再將被子一折,一半鋪在草上,一半理平貼著牆壁。穿著皮袍子坐在上麵倚著牆壁盤膝而坐,打個盹兒。

隻聽那個麵相凶惡的人冷冷哼了一聲:“臭毛病!”

祝纓呼吸平穩,眼睛也不睜一下,這個地方其實還行。京城雖然下完雪也很冷,不過她穿著皮袍呢,還有被子靠著,可以的。並不比以前在老家的時候艱苦多少。與許多人同處一室也不算難熬,冬天賽神的時候,他們一群跳大神的也常常擠在一處,不過那時候她是跟祝大在一起,外頭有個爹罩著。

現在這一屋子的囚犯,據她看來,那個老頭說是“欠債”,恐怕欠的是賭債,這老頭缺了兩根手指頭。缺指頭的也有可能是叫人逮住的賊,不過賊如果被道上抓著了,容易被砍了食指,這老頭缺的是小指和無名指。

倒是那邊角落裏的兩個人說是犯夜禁,很像是闖空門的賊。害!也是手藝不好的!要祝纓說,闖空門還得是白天。晚上又安靜,又有夜禁,有點火亮和動靜就容易被發現,不抓你抓誰?真要幹這一行,都不琢磨的嗎?傻子!

給他挪地方的那個中年人倒像是真的犯了夜禁才倒黴進來的,因為他的裝束很正常,應該是個出力做工的人。另外一個犯了夜禁的是那個也穿著皮袍的年輕人,像個讀書的,但是讀書人被抓進來……斯文掃地囉!

班房裏沒什麽亮光,現在隻能看出來這些,祝纓看完了就不再有什麽動靜。

看守又回來了,將刀柄往柵欄上敲了幾下,祝纓睜開了眼。看守問:“看你這樣子,是受不了醃臢?要單間不?要床鋪不?”

祝纓歪歪頭,一臉的疑惑。看守道:“單間,五百錢一晚,隻要床鋪,六人合住一間,一百錢一晚。”

祝纓心說,我全家一個月有兩貫錢也就夠了,五百錢?你不如去搶!周遊再沒耐性,怎麽也得過個三、五天再給我放出去,就要下去幾貫錢了。我家裏那兩個上躥下跳的,說不定還要使錢找我,家裏才付了一年的房租又添了柴米家什,不能浪費了這錢!

她仍然傻乎乎地看著看守,看守道:“媽的!晦氣!是個傻子!”

但凡再便宜點,比如合住二十錢一張單獨的床,祝纓也就肯住了,她還是願意花點錢讓自己少受點罪的……可她不是冤大頭!

看守又問:“有人要住麽?”

那個穿皮袍的年輕人說:“我!”

看守開了木柵門,讓他出去了,走之前邊鎖門邊哼了一聲。老頭對祝纓道:“花上一百錢,就能睡**,你怎麽不去?”

祝纓道:“我沒錢。”

“先住上,再叫家裏送來也是可以的。”

祝纓搖搖頭,老頭歎了口氣,裹著髒被子翻了個身兒,身下的草沙沙的響了一陣,睡了。

整個囚室漸漸都睡著了,也不見看守回來。

……——

次日一早,祝纓早早睜開了眼,跳下了大通鋪,將被子順手疊了,在地下活手腳。這個班房蹲得,裏麵固然沒桌沒椅,可也沒有鐐銬,連看守都不一定整夜在外麵看著,可見真是“輕罪”。

她活動了一陣兒,陸續有人睜開眼,也沒幾個人肯動彈一下。都坐牢了,還要早起?!

祝纓也就趁機觀察了整個囚室的所有人,除了她這間,旁邊還有兩個用木柵間出來的囚室,三個囚室加起來得有幾十號人。一部分人都醒而不起,也有一些人壓根兒就沒醒!

直到看守從外麵弄了一隻大桶,聞著味兒應該是雜麵、幹菜之類一塊兒熬的粥,一隻大木盆裏放著些碗,開了木柵門都往裏一推。一群人圍上來搶碗、搶粥,看守拿棍子將搶的人往一邊打:“打翻了飯你們就都別吃了!”

祝纓湊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撈了兩個看起來幹淨一點的碗出來,看他們搶長勺子盛粥,直接將碗伸進桶裏舀了兩碗粥,默默地將其中一碗遞給了老頭。

老頭嘿嘿一笑,接了粥沿著碗沿兒吸溜了一大口,說:“暖和!”

就隻有這點菜粥,祝纓第一碗盛得淺,很快吃了這一碗,再去桶邊的時候,他們已經盛滿了粥去吃了。她就拿著勺子在桶底撈了稠稠的米和菜,滿滿地盛了一碗,回去慢慢吃。等別人吃完了一大碗的時候,她其實已經吃了一大碗、一淺碗。

老頭看到了,接過了她遞過來的第二碗粥,笑著比個大拇指。

祝纓把他的飯碗也收了,都扔到了木盆裏。老頭道:“後生,有眼力啊。”

祝纓有一個習慣,對老人是比較尊重的,老人雖然力弱,但是經的、見的多,尤其是一行一業的老人,許多活計已經做不動了,眼力還是有的。她有好些雜七雜八的手藝,都是跟一些老人那裏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學到的。縣城那邊各項手藝人或許不如京城的精深,也都是當地有經驗的。否則,她天資再高,單憑自己悟,也不能會那麽多門道。有些東西,還是得師傅往門裏領一領的,比如得偷偷跟塾師學會些生字,才能自己看書。

對祝纓來說,這些人比個什麽力氣大的“大哥”有用得多。

祝纓靦腆地低下頭。

老頭自己也不至於一口吃的也搶不到,這裏到底承了點人情,也給祝纓指點一下:“那個別惹。”祝纓看那人臉上還帶點淤青,是個壯漢。

又指著昨天說祝纓“臭毛病”的那個凶惡漢子說:“張十三,脾氣不好,也不大幹什麽好事,吃個酒打個仗,倒不會欺負弱小。有點俠氣。”

再指旁邊另一個粗壯的中年人:“王屠戶,賭錢打架叫弄進來的。好賭,急了也能拿刀捅人。”

指著最後一間木柵裏的人說:“這些,都是新抓毆鬥的,下的狠手,各有死傷。萬年縣拿了,又要並案歸京兆管,所以先押在這裏,這兩天就得押到京兆大牢裏關著。京兆街麵上的幾個龍頭才叫朝廷拿了打死了,他們在暗中爭龍頭。賊頭瞧著這個,也躲了,現在街麵上不太平,各路小鬼都在搶香火紙錢。你出去之後小心些,天一黑就回家,可別再犯夜禁了。”

祝纓心道,怪不得偷兒這麽大膽,我戲弄了幾個也不見他們賊頭來找我。問道:“你呢?出去了怎麽辦?”

老頭嘿嘿一笑:“我?我也先不出去啦。”

祝纓心道,那你至少是隻大賭鬼了!卻又問他:“您老貴姓呢?”

老頭道:“什麽貴不貴的?叫我老骨。”

祝纓問道:“我出去了,要捎什麽話嗎?”

老骨道:“不用。哎喲,他們知道我在這兒。這兩天,我的飯就拜托你啦,老骨頭嘍,歇一歇也好。”

直到此時,祝纓和老骨都以為,祝纓沒兩天就能出去了。哪知當天過午,京兆府那邊牢房騰好了,萬年縣提人送往京兆府,就是那群鬥毆的。這群人一個一個被揪出來,上了腳鐐往外趕上囚車。

眼見一個囚室都空了,新看守像是想起來什麽的,指著祝纓道:“你!白淨,個不高,青色袍子。就你了!”

因為交接,昨天的看守叮囑他,這個是京兆那邊寄放的人,就一並給送到了京兆府——並不放她出來。

祝纓心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老骨誇了一句:“好小子!”他老江湖了,竟然沒看出這小子的來曆,還以為是哪家讀書的小郎君呢。他隻看出來這小子是讀書的樣子,看手呢,也做些活計,但絕不是幹的粗重農活之類,估計是家務。也就是一個能保證衣食,但是沒有許多奴婢伺候的、能過得下去的小康人家。

他居然瞞過了自己,混上了一個戴鐐銬進大牢的待遇。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老骨感慨。

祝纓哭笑不得,問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才問完,就被兜脖子抽了一巴掌,她輕輕往前抻了抻脖子,讓這巴掌沒有扇實了。

打的人也沒很在意,隻罵:“賊皮!你們這些賊皮,有什麽誤會?!快點!”

竟是因為兩班看守交接的時候沒說清楚,將祝纓也同那群鬥毆的凶徒算作了一撥!因為這個誤會,祝纓被送到京兆府的時候就沒有放在班房裏,而是送進了大牢!

正正經經犯了案子的重犯,又或者是與大案有重大幹係的人才“有幸”住的地方。

祝纓孤零零一個人,被扔到了這裏。能犯大案的,沒她這個年紀的,也許有成年男子長得矮,體型瘦,與她相仿,但也都是成人的骨勢。祝纓簡直不敢相信,這群差役就這麽把她扔過來了!

更要命的是,這個“誤會”她現在沒法解釋,因為當時抓她的人不在!她認得那些到她家的人,那些臉,在這裏一張也沒有。

周遊,看你造了什麽孽!

牢頭看了看祝纓,將她的鐐銬除了,掂量了一下,塞進了一間牢房裏。

這牢房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三麵是牆,一麵是粗木柵,木柵上一個細木柵的門,也是鐵鏈鎖著,牆上的窗戶也用木柵封了。也是通鋪,因為隻有六個人,就比之前那個通鋪要寬鬆許多。一個馬桶放在角落裏,通鋪的一邊。通鋪上也是墊著草,有被子,也是硬殼一樣的,並且應該屬於她的那一條好像被一個絡腮胡子給鋪身下了。地上髒兮兮的,整個空間都散發出一股黴敗的味道。

祝纓進的這一間已經有五個人了,她進來之前,掃了間附近的囚室,裏麵也是差不多這般,最多六人。她估計,這裏一間也就頂多六人,不知道這是有什麽講究。

柵門又在身後鎖上了,祝纓歎了口氣,半地下的牢房比萬年縣的那個暖和些,但是看看“獄友”們,顯然不是什麽善類。進萬年縣的班房,有個“老古”給她念叨兩句,還有人給她騰鋪、給她被子,雖然嘲諷兩句,但是惡意不濃。

然而,這裏這五個人,沒一個好相與的!

祝纓相信,那個盤膝坐在鋪上的、懨懨的中年人身上有股賊味兒。

他旁邊壯一點的那個,目光邪**,必是好色之徒。

絡腮胡子翻身起來,打量著祝纓和牢頭,他一臉橫肉的,看起來是欺負人欺負慣了的,因為他看人都往人身上弱點看,仿佛隨時會抬起拳頭來往這些地方狠狠擊打,讓人無故痛苦哀號似的。

正在哼著小調的那個,精瘦,但是目光和表情都表示,他隨時準備坑人一把。不像“一臉橫肉”是動拳頭,他一定是那個趁人不備往人腰上狠捅一刀然後裝成沒事人一樣跑路的。

他的旁邊,居然有一個看起來挺斯文的三十上下的男子,看到祝纓,含笑點點頭,望之親切。

祝纓想:要打起精神來,好好把這牢坐好!

……——

牢並不好坐。

這兒也沒上鐐銬,但是一間牢房裏三麵是牆、每間牢房裏的人數也更少一些,除了牢門,整個囚犯的居住區和外麵還有一道在柵欄隔開,這道柵欄外麵,才是間出來的牢頭的值房。

在這兒越獄都要比在班房裏多開一道門。

祝纓被扔進牢門的時候,牢頭扔給了她一件單布上衣,又寬又大、既髒且舊,喝道:“穿上!”

祝纓理開了一看,隻見前後心處都是一個大圓圈,上麵一個大大的“囚”字。罩在她的皮袍子上還有餘量。

“獄友”們都在打量她,祝纓乖巧地低下了頭,心道:我先看兩天再說。

冷不丁地,身前老大一片陰影,祝纓錯愕地抬起頭,後退了兩步,背抵著木柵,看著絡腮胡。

絡腮胡身材魁梧,三十上下的樣子,摸著下巴看著她:“脫了!”

祝纓瞪大了眼睛,沒說話,絡腮胡道:“還要老子動手麽?!”

祝纓縮著肩膀,把外罩的囚衣脫下來遞給了他,他拎著囚衣看了看,冷笑一聲:“還行。那一件也給我!”

祝纓穿的是於妙妙送的皮袍子,在京城也算是個小康人家要猶豫一下才能置辦的行頭,這牢裏各人穿得都不大顯眼,她這身袍子穿得仔細、保養得幹淨,絡腮胡自己穿的冬衣也舊了,就被這絡腮胡看中了。

祝纓也不吭氣,真的將皮袍脫了下來,沒來得及遞出去就被絡腮胡搶走了。

看得那個斯文男子直搖頭。

暖和的皮袍脫了下來,祝纓打了個哆嗦——她裏麵就剩夾衣了,有點冷。

絡腮胡的身材比祝纓要高大一些,這皮袍他貼身穿了都係不上,有些生氣地敞著懷,又將他自己的舊冬衣穿在了外麵,卻將他那件囚服罩衣扔給了祝纓:“喏!”

斯文男子好心地說:“穿上吧,沒穿囚衣,牢頭見了要打人的。”

祝纓對他點點頭,匆匆把這件更髒更臭的囚衣罩在外麵,更顯得空****的了,一抬胳膊,這囚衣半條袖子都爛壞了,怪不得絡腮胡連囚衣也要跟她換了!

她往斯文男子那裏靠了靠,對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又低下頭。斯文男子道:“不怕不怕,沒事兒的。老胡就這副脾氣,瞧這不處得挺好的?”

老胡就是那個絡腮胡,大步走了過來,斯文男子微笑看著他,老胡氣得很,一揚手,沒打到這斯文男子,倒打到了祝纓臉上。祝纓還是如法炮製,順著他的力氣一偏身,打也是打中了的,祝纓半邊臉迅速浮起了五個指印,隻是離打掉兩顆大牙還差了不小的距離。

斯文男子道:“得啦,你今天也得到好處了。快吃晚飯了。”

老胡才哼哼地又躺下了,身下的被子也沒給祝纓。

斯文男子道:“他就是這脾氣,所以才會傷了人命,倒不是故意的。”

老胡猛地坐起來,罵道:“放屁!老子就是打幾個孬種!打完過了兩天才死的,幹老子屁事!”

祝纓心道,打完兩天死的,也算是你打死的,前因後果,你當訂律法的人傻?你早兩個月幹這個事,就值一個秋決上場了。

斯文男子對祝纓道:“放心,你隻要沒什麽鋪子、房子被他家主人瞧上了,想‘買’,他等閑不打人。那個挨了打的,是死強,不肯將鋪子折價賣給他。你很聰明,他要的你都給了,你沒事的。”

祝纓小聲地問斯文男子:“先生貴姓?”

斯文男子笑道:“免貴,姓文。”

祝纓又往他那邊挪了半寸:“文叔好。”

斯文男子又是一笑,溫柔地問道:“你呢?”

這時旁邊一隻手伸過來,曲起食指,用指背輕刮了一下祝纓受傷的臉,祝纓受驚地跳了開來,遲疑地看著那個一臉不懷好意的男子。

男子一臉的涎笑:“哎喲,老胡,打重了啊!太不憐香惜玉了!多好的麵皮呀,打壞了可惜。嘖,哎,你怎麽不問問哥哥我姓什麽叫什麽?我告訴你,我叫潘寶,是,哎,你別躲呀……”

祝纓又逃到了斯文男子身邊:“文、文叔……”

斯文男子道:“不怕,他跟你開玩笑呢,他隻好女色。”

潘寶道:“在這兒,男色也隻好湊合啦!哈哈哈哈!我看你嫂子還沒你好看呢!”

祝纓抿緊了嘴唇,猛地握住斯文男子的袖子。斯文男子道:“沒事兒,他也不殺人。”

祝纓看了一眼老胡,這一眼把老胡又給看毛了!他罵道:“賊小子,你看誰呢?這個殺才也配與我相提並論?”

斯文男子又好心解說:“這潘寶,就是管不住下半身兒,倒與老胡不同,老胡光明磊落,要幹什麽就幹什麽……”

懨懨的中年男子聽到“賊”字,看了這幾個人一眼,又躺下了。

斯文男子慢條廝理地對祝纓道:“潘寶呀,看中了街上一個老婆子家的婢女,找老婆子去討,老婆子不肯給。他就把那丫頭□□了,說不嫌棄這丫頭已經破了身子,願意收了這丫頭。沒想到老婆子不願意,要找他拚命,他把老婆子也打傷了。害,可憐呐,他也有幾個錢,他要在外頭呢,興許還能給這家幾個錢看病,咱們少尹偏偏要為民請命,將他拿了來。現在,嘖嘖,那邊兒傷的傷、殘的殘,難熬過這個冬天嘍……”

他的語速不快,祝纓仍聽出了其中的興奮,這份興奮是對著祝纓來的,他在看祝纓的反應!

祝纓又縮了一下。

潘寶道:“我也正大光明的!我看上哪個就弄哪個!你們等著,哪怕判了,我使點錢過不兩天,也會將我弄出去的!我犯的又不是死罪!少尹就算是個青天,他也不能一輩子扣我在這裏!嘿嘿!”

斯文男子往祝纓這邊湊了一湊,道:“我看他的錢不夠贖這個罪的,你說呢?”

卻聽到一陣踢踢托托的聲音,精瘦男子站了起來:“來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