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新居

“那……咱們就這麽等著了?”張仙姑遲疑地問。

祝纓想了一下,說:“咱們不還得賃房子麽?也不算就為了等他。要是現在就有事兒叫我做了,我還嫌事兒多抽不開身呢。”

張仙姑道:“哎喲,來這兒也是因為他呢,他這一走,有點沒著沒落的。”

祝大說:“有什麽沒著沒落的?要不咱們就依舊在這兒討生活!”他算過了,鄭熹給的錢還有剩,夠賃個房子的了。有了房子,就是糊口的事兒了。

張仙姑道:“能耐的你!這兒什麽都貴呢!”

他們越說越偏,祝纓道:“他又不是不回來了!”

對哦,兩口子又把話題轉了回來,討論著接下來的生活。張仙姑的意思,祝纓以後要是再跟著鄭熹幹,萬一還能做了官兒,他們就不能再跳大神了,也得有個正經人家的樣子,那他們幹什麽呢?不能就這麽擎等著吃喝吧?

張仙姑說:“在城裏也是沒有地種的,咱們就閑著?那可也太……太……”她也說不出“太”什麽來,總之就是不大安心。想想當初跟於妙妙住在縣城的日子,於妙妙有好大一份家業要管,她們家現在可沒什麽家業呢。

祝大道:“咱就孩子做官兒,依舊與他們混,又怎地?還能不叫她做官兒了?”

張仙姑還沒罵他“發癲”,祝纓就先說了:“能。”

“啥?”

“你看過於平、黃先生他爹跳大神的?”

張仙姑道:“別理他,他就是想臭顯擺!別處沒得顯,就……”

“娘!”祝纓叫了一聲,又對祝大道,“真要無聊了想重操舊業,就出家,做道士、做和尚都行。那個倒是不禁。”

張仙姑道:“跟徐道士那樣?”

祝大以前也想過正經當道士的,因為比神棍有保障得多,有得住、有得吃,安穩。現在道士就沒這個吸引力了,他就是想吹個牛。想了一下,又蔫兒了:“還是算了。”又問祝纓,他就蹲道觀裏看人玩,行不行?

祝纓道:“那倒沒什麽。”

祝大樂了:“那行。”

張仙姑道:“消停些吧,房子還沒賃好,什麽都沒弄好,你還拽起來!”

祝纓道:“累了這麽些年,歇兩天再琢磨幹什麽吧。人生地不熟的,真想幹活,住一陣子,開春後天也暖和了、地麵也熟了,再下手不比什麽都不知道就折進去強?”

張仙姑道:“也對。”

祝纓道:“我再去看看房子什麽的,也不能全都托給中人了。街麵熟些了,套上車,我帶你們逛京城。”

祝大道:“這個好!”

張仙姑囑咐道:“路上小心!早去早回。”等祝纓走了,她掐了祝大一把,道:“你是想累死她嗎?!生下來沒掐死了,這會兒就得累死了供你作夭?我就這一個孩子,她要有一丁點兒麻煩,我跟你兌命去!”

祝大心中羞愧卻又不肯就認了,也罵了兩句:“這些天你越發長本事了!哪家婆娘敢這麽說男人的?!”

張仙姑道:“我當然長本事了?誰叫我男人沒本事呢?!”

……

兩人吵架的時候,祝纓又揣了點錢在街上閑逛了,京城風物與別處不同,第一條就是品類豐富。別的不說,各地官員隻要有點能力的,都想往京城湊一湊,也因此,京城聚集了各地來的“菁華”。跟著官員們來的仆人等,又帶了不少各地的習慣。

商人也好往京城湊,兩市上能聽到各地的方言,有些鮮貨離產地遠無法原樣運到,但各地的物產多少都能有一些。

祝纓一路看著各地的藥材、北方的皮毛、南方的珍珠、海邊送來的魚蝦、異域的珍品,不由驚歎自己之前見識的淺薄。第一次看到了駱駝,看到了高鼻深目的胡人。雪已停了,好些酒肆裏人又滿了,又有各種歌舞。

祝纓也不去喝酒,就在外麵看一看,與她一樣的人也有一些,她這樣子也不顯眼。

再逛民居,往偏僻的地方去,就會發現京城住得比府城更擁擠。府城擁擠的地方她也去,甚至有搭窩棚的,也有租單間的屋子住一家子的,卻都不如京城人這麽有頭腦。京城人甚至有“二房東”,自家賃了房子,間作幾間,分別賃給別人。

京城三教九流尤其的多,連賊的手藝都比府城的要強些,膽子也大得緊。祝纓本著新到京城不要結怨的想法,隻閃過了兩個小賊的第三隻手,不想他們還來了勁了,仿佛拿她當個挑戰似的。

十分邪門!

祝纓在東市上逛了兩個來回,小賊們居然開始前撲後繼!氣得祝纓也不跟他們客氣,順手摸了他們的錢袋,統統扔到了路邊的水溝裏——袋裏的錢她也是一文沒取。她是來當官的,不是來當賊的!

因下雪天冷,水溝也結了冰,才不顯得肮髒腥臭,小賊們紛紛往路邊水溝裏撿錢袋。祝纓心道:這樣也不是辦法。

她揪住了最近的一個,這小偷也是個瘦嘰麻杆兒的小男孩兒,身上的冬衣髒得發亮,仿佛一個黑灰的硬殼罩在身上。錢袋都被扔在了水溝裏,男孩兒掙紮著要往水溝俯身,祝纓揪著他的領子,仿佛拎著了一隻小烏龜的外殼。

祝纓道:“在我身上費功夫,不耽誤事兒嗎?來,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放你,再你給十個錢。”

小男孩兒拿袖子擦了擦鼻涕,擰身問道:“什麽事兒?”

“京城,有鬼屋嗎?”

小賊一雙眼睛滴溜溜一轉:“有,你要幹嘛?”

祝纓道:“當然是會一會鬼啦。”

小賊嚇了一跳,說:“那我帶你去,你放開我,還有,錢呢?”

祝纓鬆開了手,真的給了他十枚銅錢,都是製錢。小賊將兩樣分開揣好,道:“你跟我來。”

他帶著祝纓走了一陣兒,祝纓道:“別想引我去你的窩,好叫人堵我,嗤——蔥油餅吃完了嗎?”

小賊嗅嗅自己的雙手,又嗬一口氣聞聞,周身打量了圈,覺得自己沒有破綻,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祝纓道:“前麵街口,你衝那個蹲牆根兒的使了眼色,他從旁邊繞了過來,跑到這裏報的信。”地上都是腳印,雖然積雪清掃了一些,一般人看著雜亂的腳印認不出,祝纓卻是看這些東西的小行家了。

小賊的臉色難看極了:“你怎麽知道的?!”

“行了,鬼宅呢?”祝纓不在乎地說,指指對麵巷口,“跟他們打個招呼,別跟著我。咱們快些把事辦完,你依舊幹你的營生去。你們跟比賽似的,那一夥人這會兒收成可要比你好了。”

小賊知道遇到了硬茬子,隻得乖乖她去了一處“鬼宅”。祝纓看了一眼宅子,垂眼再看看這小賊,小賊年紀絕沒有她大,長也沒她高,有點怯地說:“我知道的,最鬼的鬼宅就這兒了,這破地兒,換了五回主人了。”

祝纓摸了把門鎖,上麵積的那點雪都要化了,門鎖已經沒了,一摸還一把灰,顯是很久沒動過了。透著門縫往更裏看,裏麵格局一目了然。

這是所獨門獨院的宅子,雖然隻有一進,但還是很寬敞的,正房三間,西邊廂房、東邊廚房,還有個簡陋的馬棚和一個簡陋的茅房。院子也大,有個葡萄架,還架了個秋千。從“殘存”的建築來看,新蓋的時候也是高大氣派。隻是現在連門板都朽了一半,正房大門洞開,牆上、瓦上全是枯草、窗紙也破得差不多了。馬棚的頂也沒了一大半兒,連茅房的味道都淡了許多。

小賊說:“起先是個官兒住的,官雖不大,能買得起京城這樣的宅子已然是不錯啦。後來聽說吊死了個丫環,就開始鬧鬼,隻好賣了。有個商人買了,又鬧鬼,半夜嚎,要索命。這名聲就傳出去了,有人低價買了來請道士作法,道士也來過了,說是驅完了鬼,結果還是鬧。有人說鬧的不是鬼,是狐仙,半夜丟瓦片打門打窗戶的。

第四個來買的就是個道士了,在這兒安個外宅,誰知道來會外宅婦的時候,鬼跟狐仙一塊兒鬧了起來,點著了火,兩個人光著屁股跑了出來,可現了個大眼兒!隻好作價又賣了。買的也是個商人,本想自己住的,進來頭一天夜裏上茅房就看到一個白影躥到了馬棚,將他的驢子放了出來,驢子將他的腿也踩斷了。養傷的時候又被鬼討命,嚇得連夜搬走了,這房子就在這兒了……”

祝纓倒是不怕鬼的,她跟著爹娘這麽些年也沒見著一個真鬼,真狐狸倒是見過,也沒見著它們成了精化成個俊男美女給她兩個窩頭充饑,所以她就設了個卡把狐狸抓了換了點錢,全家吃了好幾天有肉有白米的飽飯。

她愁的這宅子,就算租金便宜了,想住怕不是得給它重蓋一個!那省下的錢還有什麽用?白給房東蓋房子嗎?

祝纓搖了搖頭,問道:“還有嗎?”

小賊她來一個地方就已經覺得夠倒黴的了,壓根兒不想再帶她跑路,他將手伸了一伸又縮回來,說:“我是這個,不是飛賊。”

祝纓問道:“西邊這戶是什麽人?”

“誰知道?好像是個客商,也是賃的房子。這兒賃房子的人多。”

祝纓多給了他五個錢,看他一道煙跑了,自己也隻能看著這個破宅子搖頭了。京城人工也貴,她自己能修修補補甚至搭個破板房,讓她自己蓋個這樣的房子,一沒料、二沒工,不行。她一家子又得一個落腳的地方,客棧花錢也確實多。

看來這筆錢還是得讓中人賺了。

……

祝纓又去了中人那裏,直截了當地說:“甭管甘大哥說了什麽,你就給我找個鬼宅,便宜些的!越便宜越好,鬼越厲越好。”

中人指著遠處的大宅說:“那些宅子裏頭,不知道要死多少鬼,都厲,可都不便宜。”

祝纓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得,很遠的那一片,亭台樓閣,乃是京城權貴居住的地方。就算鬼宅她都住不起,何況現在人家住得好好的,也壓根不會賣。

祝纓道:“我錢少,得省著點兒。等我攢了錢,還要買宅子呢,這買賣你還接不接著做?”

中人看著這個小孩兒充大人也頗有喜感,認真地說:“我倒是想做呢,你知道京城的房價嗎?就部裏,一個六品官兒,他但凡衙門沒油水,家裏也沒祖業收益,都得攢個十年二十年的。我知道你跟甘大進城,還帶點兒南邊兒的口音,興許真有個前程,那也得留神,京城做官兒,不容易的。”

祝纓道:“我口音還有不對的地方嗎?”

“嗯,還有點兒咬舌頭。”

祝纓點點頭:“京城官兒,不容易,是麽?”

“可不是,這京城多少官兒,混得上名號的才有多少?又有清濁之分……”天下腳下的人,連個中人都能給人講朝廷大事了。祝纓也不催他講正事,隻把他說的與金良等人說的比對,大致來說,這個中人居然不是胡說八道的!

一個半大孩子眼巴巴地看著他,中人也升起了一股做人生導師的驕傲,得意地道:“凡來京城的,就要賃房、租房。窮酸、清高、擺闊……我見得多啦!也有些人有房子要賣的,不瞞你說,除了那些個王府、高門,朝廷賜宅的,那些個咱摸不著,其餘的房子,我多少都知道些兒。”

祝纓道:“城裏就你一個中人?同行是冤家呢,他們能告訴你?”

“這就不知道了吧?是冤家,可也是同行呢,不得互通點有無?你瞧那市麵上的商人,他們也是冤家,可一同抬價的時候……”打住,說漏嘴了!中人後悔了,不該這小子說太多的。這小子簡直有邪術!怎麽一問,就叫人說了呢?

他並不知道,做神棍的想混得好,與人聊天、誘人說話的本事是必得有的,不但是說話的內容,連表情、眼神、體態、動作、語氣、聲調都有點講究。祝纓在這上頭比她爹娘厲害多了。

他算機靈的,大意一點的祖宗八代被套了都不知道呢。

祝纓也不再追問,就說:“那鬼宅呢?還有沒有?”

中人道:“好好的孩子,要什麽鬼宅?喏,倒是有一處,地方也不錯,周圍要麽是小有些家產的小財主和商人,要麽是小官兒,不過又不很富。你要有多點兒錢啊,他都能賣給你。就是房子破點兒,在那邊城東,安宜坊裏頭。”他報了個地址。

祝纓心道,那不就是我剛看的?太破了!問了價,價格倒真是個骨折的價,租房是骨折價,買房也是骨折價。但是租房的骨折價後麵,是這破房子沒法住,得維修,那還不如去租個正式的。買房的這個價格得一百貫,祝纓得砸鍋賣鐵還再欠債才能買下來,買完了也得重新修,甚至重建,那就更沒錢了。

看祝纓沒說要租更沒說要買,中人緩了口氣,說:“你就聽我的,這房子便宜是吧?破舊得很!你修修補補的錢,都夠賃個好的了。這京城,但凡鬧鬼輕一點兒,房子好一點,它賣便宜些都能脫手了呀。要不就是徹底荒廢了,比這個還破。你又不是頭一個要找鬼宅的。我勸你,還是正經賃個好房子吧,我這會兒倒是有,看在甘大郎的麵子上,我自家給你打個八折。”

房子又不在安宜坊了,但是聽布局與安宜坊那處房子差不多,卻是一所很正常的、不鬧鬼的房子了,井繩也是正常的,門窗也是正常的。祝纓道:“那看看吧。”

中人拿了鑰匙,與祝纓去房子看了一圈,租金是住客棧包院兒的三分之一,但是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就得自己張羅了,院子裏甚至還有一口水井!中人說:“這井水不夠甜,要到外邊弄水,不過洗洗涮涮是足夠的啦。你們吃水也吃不了多少,這邊離西市也不遠,零碎兒坊裏就有小鋪子能買。懶得做飯時,那邊也有小食鋪子,甘大郎的麵子上,我能虧待你了麽?”

祝纓四下看了,又進了房裏看裏麵有沒有漏風,可惜房上還有殘雪,看不出是否漏雨,屋裏地上倒還沒有濕。祝纓溜了一圈,說:“有老鼠。”

中人道:“哪兒沒老鼠呢?宮裏還要抓呢!夏天還有蚊蠅呢!”

祝纓問道:“還有別的嗎?”

“都不如這裏。”

祝纓又跟他看幾處房子,這一天就過去了。到了太陽落山,中人問道:“怎麽樣?定下來沒有?”

祝纓道:“還有沒有?”

中人也有點泄氣了,摸出張京城的圖來,指給她看:“咱們這一天,能跑的地方都跑啦,你瞧,這裏、這裏、這裏,這一片貼著皇城,這都不是你能看的地方,都是各路官員住的,小官兒都擠不上邊兒呢。咱們在這兒,離皇城遠,人密,才是咱們能看的。那邊那一片,富商多,也貴。這個就別看了,這裏太破舊了,我看你也瞧不上……”

祝纓默默地記下了這張圖,又將沒有標注的地方都問了一下,這個是什麽街,那個叫什麽坊的。最後說:“我心裏有數了,明天我帶爹娘去看一下,回來就跟你定。”

中人跑了這一天,如果能定下來,倒也不算白辛苦,他笑道:“那敢情好,這樣下次甘大郎問起的時候,我也有個交代啦。怎麽不見他?”

“還說你們認識呢?你不知道他跟著鄭大人辦差去了?”

“鄭侯出京?”

“不是,他兒子。”

“哎喲,哪一個?七郎不是已經回來了麽?”

“又有新差了。”祝纓說。

中人見祝纓說話間很是隨意,再看她的樣子也很白淨俊秀,穿著還挺得體,有點小財主家小兒子的樣子。中人見過許多人,卻有點吃不準祝纓到底是個什麽身份。心道,難道是鄭侯家什麽遠房親戚?

想起來套個話的時候,祝纓已經跟他告辭了。

……

第二天,祝纓套好了車,帶上張仙姑和祝大,一家三口又到了中人那裏。一路上,張仙姑還擔心地問:“咱們出來了,那放在客棧裏的不會有人偷了吧?哎喲,咱們就該留一個在屋裏看錢的。”

祝大道:“留誰?你留下?不看看房子你又不放心!”

張仙姑道:“輪流看!都要賃房子了,好幾貫錢下去了,還不興咱們多看幾回呀?”

祝大道:“也對。”

兩人嘰嘰喳喳的,祝纓道:“來都來了。錢我放好了,別擔心。”鄭熹給的錢已經花了一小半了,現在再賃個房子,如果是長租,又得去不少,剩下的祝纓都給藏房梁上了,也不怕丟。

祝大和張仙姑才不說話了。

拉上中人,一道去了房子那裏,祝大和張仙姑看了都很滿意,他們這輩子也沒住過這樣歸自己管的好房子,雖然是賃的,兩人心裏都有了一股難言的激動與安詳。兩人在院子裏打轉兒,又往屋裏看了,裏麵家具雖然簡單卻不簡陋,灶下連鍋都有,廚房裏還剩了一小堆劈柴。

鋪蓋一鋪,自家攜帶上京的零碎一擺,這日子馬上就能過起來了。

中人看出他們樂意,說:“大哥大嫂,咱們這就定個契?”

祝大問:“多少錢?”

中人看了看祝纓,微笑著報了個數:“房東要押金,押一付三,三個月起租。您要再長租呢,租一年,租金先付,就免了押金。要是來年還賃這個房子,年前得付了下一年的。如今離過年不遠了,您要租三個月,就交三個月的。要租一年呢,就得交到明年過年的,我給您免了這個月的,您交十三個月就得。”

張仙姑道:“這個月就剩三天了!說得好大方呢!”

中人道:“那這樣,我對三郎誇下海口了,要給打八折的。您要是長久的賃這房子,我再給您折一折,一年收您二十貫,您瞧怎麽樣?”

“二十貫?你怎麽不去搶?!!!”張仙姑炸了!在老家,沒出縣城的時候,她全副身家也沒這些錢!二十貫,大半年前夠讓她放棄丈夫的命了。擱這兒就隻夠租一年房的?她的心裏,府城那個單間兒,連押帶付一個月的租金也幾百錢,到了京城,房子是大了些,她也準備多付些,可一貫一個月也頂天了!

這還要長租?閨女就算真的當官做吏的,一個月能掙幾個錢?都花房租上了嗎?

中人聽她這口音是外地來的,對祝纓道:“三郎,這裏是京城。一個月不到兩貫錢,頂頂劃算了,換個人,他得一個月三貫錢才能拿到這房子,我已經沒賺頭啦。這是看在鄭家甘大郎的麵上給的價,這些日子你也轉了吧?更便宜的也有啊,大雜院兒,你這樣的人品、這樣的氣度,跟那些賣水的、拉車的、抬轎的合住一塊兒?”

祝纓想了一下,其實她還真不介意,她之前十幾年住的也是又窮又不好。不過到了京城,手上又有了一點錢,還是住得好一點。不然,就這幾十貫錢,放在那樣的一個環境裏,真得有一個人日夜看著它們。

祝纓對張仙姑道:“娘,就這個吧!賃個整齊的房子好過年!暖暖和和的過!咱們不朽是怎的?”她還是很有信心在鄭熹那裏做事能堅持下去的。這幾天在京城逛著,也大致知道了物價,房子賃下來了,月俸也足夠生活且每個月都能存下一點。

她打算過兩天再把從南邊帶來的貨物給發賣了,越近過年,各種東西都漲價,還能多賣些錢。算來這一趟因為是跟著欽差回京,帶的東西也多、也沒稅,一路吃住都不用自己花錢,等於是直接從府城那裏將貨帶到京城,除了貨價沒有成本,卻能收獲得到兩地全部的差價。

居然也能賺上個二十來貫錢!怪不得商人們都好跟著官員行走!

祝纓道:“咱們訂契,你跟我去取錢。”

中人道:“好!說好了,二十貫?”

“好,二十貫。”

中人道:“我回去拿契書,再備車拉錢。”

“房東呢?”

中人笑道:“他家將房子將給我來賃,自然是有道理的,他人現不在京城,白放著也是長灰,又怕沒人住招狐狸。否則我也不能就做主給你這麽個價錢!我也不會騙你,我騙了你,不怕甘大郎來找我的麻煩?我這現也有房主的文書給我,這就回去取來給你看。”

當下,帶了中人去取了契書,給祝纓看了房主委托的文書,他又駕了車跟著回了客棧,兩邊兒一手交錢、一手交鑰匙,契書各執一半。

臨走前,中人笑道:“三郎,甘大郎麵前,還請多為我美言幾句話!以後有買賣,還來照顧我的。”他這筆買賣確實沒賺太多,但是甘澤帶來的人,他是留了個心眼兒的——跟侯府有關係,先處處看看,不行,來年再給他漲價嘛!

……

那邊,一家三口都很興奮。張仙姑和祝大嘴上說著“貴了”,心裏對一次做這麽大一筆的交易也是有不自覺的自得。

祝纓道:“咱們明天一早就搬過去吧。”

祝大道:“客棧的錢都付了。”

“住幾天算幾天的,這個是講好了的。錢是存櫃上的,算清就行。”

張仙姑道:“真想現在就搬過去呀!”

祝大道:“白費燈油錢!又要宵禁了,等抓呢?”

這一晚,張仙姑和祝大都沒睡好。

第二天一早,祝大說:“我來收拾車,老三,你去櫃上與他們算賬!”祝大不但識字不足三百,算賬也算不清三貫以上的賬目。這個不是因為他蠢,而是他的日常生活沒有超過三貫的,沒算過。

祝纓與父母不同,打小就機靈些,私塾本不該講算術的,但是四阿翁和於妙妙都要求塾師教一點——他們的家業需要孩子懂一些基本的算術。

祝纓與掌櫃的算完了錢,掌櫃的還說:“恭喜恭喜,算是落下腳啦。”

祝纓道:“同喜同喜。”

“有親戚過來,來照顧我生意呀。”

祝纓心道,我哪來的親戚?仍然說:“好說,好說。”掌櫃的又包了一小包醬肉給他賀喬遷之喜。祝纓道:“多謝。”也收下了,又解了一陌錢給掌櫃的當給店裏的打賞:“我才來京裏,錢不多,一點心意。”

有了這份錢,小二也願意多給搭把手,掌櫃的又告訴他一些自己進貨的地方的價格。比如柴炭、比如米麵。冬天少菜蔬,掌櫃的又告訴他哪家幹菜好,買了發一發回來吃之類。祝纓又問他草料怎麽弄。

掌櫃的說:“你要有別的用呢,就養個騾子。一般人家,別養它,要用的時候就租個幾天,還能連車把式一塊兒雇了呢。”又說送他兩捆料,足夠撐到他把騾子賣掉了。

等到一家三口到了新的地方,開了鎖,卸了車騾子,把門一關!祝大和張仙姑就在院子裏跑了幾圈,笑嗬嗬的:“哎喲哎喲,有房子住了!”

張仙姑道:“哎喲,可怎麽住呢?我說,咱們別跟這邊似的這麽安排了,就東屋一張床、西屋一張床,間開了,都有好床睡!我看了他們那裏,廂房那兒也有一張床,搬到西屋去!就多費點兒炭,老三也大了,也該有自己的房了。”

祝大也不嫌她囉嗦了,說:“那邊兒,再搭個棚子,能擋雪就行,把那些貨放在那裏。我瞧瞧,灶下旁邊應該有個地窖……”

一家人動手,祝纓也不住正房,自住了西廂,西廂比正房小些也是三間,開門朝東,她想自己住。

這裏的前任主人可能也是這樣住的,正房住著主人夫婦,西廂住一個讀書的兒子,正中一間擺了一張簡單的書桌和一把椅子。文具是沒有的,不過祝纓自己有,都擺了上去。也隻有兩支筆,一疊紙,兩本字帖、一塊樸素的硯台、一塊墨。

靠北那間堆了兩個簡單的木頭櫃子,窗戶底下也是一張短榻。她還有之前在府城買的幾本書,都擺到了北間的書櫃上,孤零零的,顯得很可憐。

間出靠南的一間做臥房,臥房裏有床,有盆架、衣櫃,一個小小的妝台,上麵的鏡子已經被取走了。祝纓把自己的一個簡單的妝匣放了上去,裏麵就一麵小鏡子,一把梳子,幾根布帶和幾根簪子。把帶來的鋪蓋一鋪一放,她也有幾套衣服,也是占不了一格的衣櫃。

張仙姑還要叫她到正房西間搬的時候,她已經把一切都布置完了。

張仙姑隻好自己收拾正房,也是一放鋪蓋再放衣服,兩口子書都沒有,西間純是擺設了,不過西間有一個小小的神龕,裏麵借的不知道哪路神佛已經被請走了,張仙姑道:“等我請個菩薩來供著。”

祝大往**一躺:“哎喲,舒坦!”

娘兒倆好歹還跟於妙妙過了幾天不操心的日子,祝大這輩子當數現在最美。

祝纓道:“還缺臉盆、菜刀,等下擔子裏拿把鎖把他們的鎖換下了,鑰匙咱們一人一把,中人給的鎖和鑰匙我都收起來,咱不用他們的。退租的時候一並給他……”

聽她安排得很好,祝大就不管了,說:“你去,我歇一歇就打水飲騾子。能尋摸點木頭下腳料,再弄個錘子,咱們釘個棚子。”神棍家,許多東西也是自己動手的。

有了祝大,好些力氣活就歸了他了,祝纓出門買了四隻銅盆、幾隻木盆、新的碗筷菜刀之類,又撈了點菜,買了幾個油燈、灌了壺燈油,買了些油鹽醬醋。

當天午飯都沒來得及吃,一家人忙活得很晚,到了晚間,祝纓就下廚做了頓晚飯,張仙姑燒火。祝大坐在正房中間等著上菜,就著酒嚐了兩口,說:“老三,哪來的這手藝?”

祝纓道:“一直有。”

張仙姑道:“你以前有錢買這麽些叫她施展麽?”

祝大道:“你這人,明明幹了不少活,出了許多的力氣偏偏嘴上不饒人,磕三個頭倒放九個屁,叫人如何感激呢?”

“你別作夭我就感激你了!”

兩人鬥了一回嘴,都說:“這下可以好好兒地歇一歇,等著鄭大人回來啦!”

張仙姑更是想:“我看那頭有個地窖,咱們要不要趁沒過年再買點兒東西囤著?什麽柴啊米啊的,又能放,過年時又貴!到時候老三要是忙,我們兩個買東西太多又怕算不清賬!”

祝纓道:“成!”

祝大拍板:“就這樣!你也喝兩盅!”他給張仙姑也倒了點酒,“不容易,你也不容易,老三也不容易,咱們都不容易。你們辛苦啦。”

張仙姑放下酒盅,抹了抹眼睛:“老東西,又說什麽屁話。”

……

次日一早,一家三口又趕著車,先去買了些柴,再又買了兩袋米和一些幹菜之類,都堆到了車上。

張仙姑坐在車裏,依著米袋子,祝大坐在車轅上看著街邊的風景,高興得唱了兩句,引得路人側目。又有人偷笑,祝大也不以為意。張仙姑說兩句:“你發癲。”也小聲地哼唱了起來。

祝纓雖不唱,也含笑聽著。她的車趕的不快,慢慢的,遇人遇馬遇著華麗的車還避讓,心道:自家養個騾車確實不便,過兩天是得變賣了,要用再租就是了。

前麵又來了一陣人馬,她將連避了一避,留了餘地。哪知這一隊人卻是屬螃蟹的,險些要刮著她的車,其中一個人鞭馬的時候著實抽到了她的車壁上。

祝纓凝目望去,那一隊人也在看她這邊。

領頭的人問:“尹老二,你怎麽慢了?”

“尹老二”道:“這破車,阻了我一下,好險我的馬沒蹭上!”

祝纓想縮回去已經晚了,領頭那個可不就是周遊?她隻得對周遊頷首致意,不想周遊“哼”了一聲,扭頭鞭馬就走!

遠遠的,一群人進了一處酒樓,他們說的話祝纓可就聽不到了。一群人問周遊:“周郎,認得那個小子?長得倒不錯,也不害怕,倒是從容,哪裏的風流罪過?”

“滾滾滾!我才沒那個癖好呢!”周遊說,“一個可惡的小子,一身鄭熹的臭味兒!啊!我說怎麽眼熟呢,什麽從容?就那樣子可真像鄭熹!可真是臭味相投!”

眾人知道他一向單方向視鄭熹為對手,他們自己也有些被鄭熹對照打擊的經曆,其中一人就說:“周遊,鄭熹咱們動不了,這個小子,我給你出氣!教訓教訓他!”

周遊道:“行啊!”

他說這話的時候隻是順口一說,聽的人卻記住了他的回答。一行人酒足飯飽之後,各自回家,要替周遊出氣的這個人酒醒之後想起來有事要辦,偏巧了,他恰是一個衙內。

能與周遊玩到一起的衙內,自然不是什麽好衙內。他召了個京兆府的小吏:“有個小子,給我找到,給他個教訓。”

這等小事,也不必稟告衙內的父親,小吏道:“好辦!”

當天,宵禁前,祝纓悶了一鍋米飯,將鍋巴用油炸了,燒了鮮湯澆上去,又燒了一條魚,一家人吃得正香,門被砸響了!

祝大嚇了一跳:“官司不是結了麽?!”

祝纓去開門,隻見一隊衙差堵著門,問:“你是祝纓?”

“是。”

“哼!小白臉兒,個兒不高,就是他了!拿了!”

一條鐵鏈便把祝纓鎖了出去!要躲這條鐵鏈,祝纓自然是能躲得過的,難的是接下來,拒捕可不是什麽好事兒。她由著這些人套著自己的脖子,問道:“不知有什麽誤會,我犯了什麽事?”

來人道:“你犯了什麽事自己不知道?老實點!走!”祝大和張仙姑急上前去,被衙差將樸刀一橫,頂了回去!

祝纓道:“爹、娘,別急!關好門,明天再說。再不行,你們去客棧留信,等甘大哥回來……”

“走吧你!”差役不客氣地拽著鐵鏈把祝纓拽走了,當晚就扔進了獄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