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規矩
金良家住得離客棧不遠,京城的布局比府城還要方正,祝纓默數著大街的數目就能算出大致的位置來了。到了地方,甘澤叩響了他家的門環。
祝纓四下一看,金良住的這一片宅子都還不錯,多數與金良家差不多,門戶看著也高大鮮亮。
一個小廝過來開了門:“來了來了,誰呀?!哎喲,甘大郎!快請!這位是?”
甘澤道:“就你話多,這是祝三郎,以後有你見的時候呢,快對金大哥說,我帶著三郎過來吃豬蹄啦!”
小廝插上門,一道煙往後跑,邊跑邊喊:“來客拉!甘大郎帶人過來了!”
不多會兒,金良就快步走了出來:“讓我瞧瞧!哈哈,三郎!你來了!”
甘澤道:“我呢?我呢?”
“看見了看見了,快來!”金良一手一個將他們帶到了後麵,主要是為了讓兒子見一見祝纓。他如天下所有的老父親一樣,必得讓兒子見一個他認定優秀的、比兒子強的人,好讓兒子學習學習。
金良的兒子叫金彪,長得虎頭虎腦的,正在院子裏玩雪,被打斷玩耍就已經很不開心了,再被親爹一訓,祝纓就覺得要糟!忙說:“人家玩得好好的,幹嘛打斷呢?”
金良瞪眼,祝纓翻了個白眼:“我是來吃豬蹄的,可不是給你當靶子的!豬蹄呢?”
金良就丟開了兒子,對妻子道:“快,叫他們把那鍋豬蹄熱一熱端上來,再打點酒來!”
甘澤趕著金大娘子叫嫂子,金良又介紹祝纓,祝纓也老老實實管金大娘子叫嫂子,從袖子裏掏出個長方盒子:“不是什麽好物件兒,不過我瞧京城這兒少見,還請嫂子別嫌棄。”她之前扮貨郎,進貨的時候進的不少,出門就順手捎上了一點。
甘澤道:“好小子!你倒有東西送,顯得我不會做人了!”
祝纓道:“你們老相識了,能帶我直接上門兒的親近人,自然有你們的算法。我頭回上門,不能叫嫂子說‘那個吃白食的’,好歹得賺個‘窮鬼’的雅號。”
金大娘子笑眯眯地:“這孩子會來事兒!你金大哥還說你呢!又懂事,又聰明!哎喲,這個……”她還真打開了,隻見裏麵躺著兩支絹花兒,做得跟真的一樣,手藝好得很。
金良道:“我給她打了金的銀的,沒賺她一聲誇呢!”
金大娘子道:“你懂個屁!這樣的假花兒也就是比不過宮裏的,外頭的都沒這個好。拿到外頭,也不比你那金的銀的便宜太多。你出去一趟,怎麽就單單沒帶這個回來?”
金良說祝纓:“你小子,當時怎麽沒再提醒我?”
祝纓道:“我看你有錢,還以為不稀罕這個呢。南邊兒的手藝,做這個好,嫂子不討厭就行。”
金大娘子抬手就把其中一枝戴到頭上了,笑著說:“等著,豬蹄兒管夠!你家裏還有爹娘?大雪的天兒路不好走,等天晴了再請過來,今天你再捎些回去吃。哎,你在這兒吃酒,叫個人去說一聲,別讓他們擔心。”
金大娘子說話間就給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金良拉著甘澤和祝纓去前麵,剩下個金彪目瞪口呆生氣地把堆了一半的雪人踢了一腳。這群人過來,就是為了打攪他玩兒的嗎?大人真討厭啊!
金良家不止有豬蹄,還有酒,還有燒鵝、有點心。金大娘子又拿出些好果子給祝纓,叮囑祝纓:“他們都是粗人,灌酒跟飲牛似的!你好好的,別跟他們一路,我給你好茶果吃。”
甘澤與金良都笑:“他原就不喝酒的!”
金大娘子放心了:“我就說,這樣秀氣的小郎君不像你們那樣!我去看豬蹄熱好了沒有。”
金良與甘澤倒酒喝酒,甘澤對金良很尊敬,說話時像是很能開玩笑,喝酒就顯出來了,他不敢叫金良給他倒酒,金良拿著酒壺,他都是站著捧著杯子接的。兩人一碰杯,甘澤一盅就幹了。
祝纓倒不太意這個,她也不喝酒,金良喝了兩杯說:“昨天就燉上了,今天熱熱就能吃了。要不你們就這麽來了,現做哪來得及?”又問祝纓情況怎麽樣。
祝纓也說了,金良道:“唔,挺好。七郎這幾天雖然得了假,還有些事要辦。那個案子,唔,陳相公家的,你們知道的。”他喝著酒,慢慢地說著裏麵的門道。
這事兒涉及丞相家的醜聞,然後又有人想到了京城也有幾樁盜墓的案子之類。一麵是陳丞相想快點把這案子結了,一麵是有人想拷問盜墓賊問問舊案。
這裏麵還會有點麻煩呢,少不得要問問鄭熹的意見。
同時,鄭熹在京城親族眾多,從自家向祖母請安、向父親說明情況,到去外婆家彩衣娛親,還有嶽父家要去。
除此之外,鄭熹要接手大理寺雖然已經有內部消息了,但是不會他剛一回來就有任命,可能要過上幾天。鄭熹也得做個準備,這個準備裏不止有祝纓,他還有別的調度。
祝纓道:“正好,我也還沒找到房子安頓下來。對京城也不熟,一個地方,地麵不熟什麽事兒也都幹不好。就算現在叫我過去,我也得請他寬限幾天,把京城走一走、看一看才安心。”
金良道:“是個幹事的人!來了!”
豬蹄燉得很爛、味道極香,祝纓抽了抽鼻子,說:“好手藝!”香得想把盤子都啃了呢!
金良道:“真是個孩子!”他和甘澤喝酒,偶爾吃幾口菜,祝纓抱著豬蹄子啃得歡實。他們又聊些京城的情況,府裏的閑話之類,祝纓也跟著聽。這餐飯吃得很長,到午後,雪停了,他們這裏才算吃完。
金良已經有了酒,說:“三郎,我告訴你,跟著咱們府裏幹,虧不了!你是選對人啦!你瞧瞧這滿京的這些人,就算是丞相的兒孫,他起手能有個六品官,運氣好的得勢的上個五品?可接下來呢?!這些人家裏,背著個空銜兒,分家再分不到,祖產再揮霍一下兒,自己再窮講究些,等能幹的老子一死,還有些過得不如我呢!你看看我!看看我!有妻有子,有房有地。”
甘澤喝了不少,說:“是是是!我哪天要能跟金大哥這樣,這輩子就算沒白過了!”
金良又說:“這京城裏,多的是麵上光鮮內裏空的人家。你瞧這一片片都是有權有勢的人,個個能通天似的,也對,也不對。有些人呐,是旁枝,他根本沒勢力。整個京城,真個有本事的也就數得上的那些。可是呢,有些人,他不能幫你成事,壞你的事卻很有本事。你聽老哥哥的一句勸,認準了七郎,就跟著他走下去。”
甘澤道:“可不是!有些人,你看著他勢頭挺好,可不定什麽時候他自己個兒就沒啦。”
祝纓默默地聽著,心道,你們是跟著鄭熹這個厲害的人物眼界高了,就你們嘴裏這些個沒本事的,都能夠我頭疼的了。
仍然是記下了他們說的一些人,比如金良點了幾個京城的紈絝,他們自己沒本事,但是父祖位高權重,這種人最麻煩了。比起他們,周遊都算是個好孩子了。
這裏大聲喧嘩,金大娘子出來一看,見他們都喝得差不多了,便說:“你們酒少喝酒,我叫他們煮了醒酒湯,甘大郎吃完再走。”金大娘子又叫人拿大瓦盆給裝了兩盆,一盆讓甘澤帶回府裏分了吃,一盆讓祝纓帶回去跟父母一起吃,又讓人送。
祝纓道:“我自己能走,不用送的。就是甘大哥,他吃成這樣兒回府裏怕不好,您留他再歇一陣兒再讓他走。就算回府沒人計較,他這樣子走在路上跌了跤摔了吃食也是罪過了。”
金大娘道:“是這個事兒,我把他們扣下來,叫小幺兒先送你。”
她還是派了開門的那個小廝把祝纓送出門,又讓丫環扶金良和甘澤去休息,等醒酒了再說。小廝叫來福,抱著個布包的瓦盆跟著祝纓回了客棧,就幾步路的功夫,祝纓已經問了他的姓名年齡,以及小廝是金良自己的仆人不是鄭侯府裏的。金大娘子是金良行伍間同袍的女兒,這同袍也是鄭侯的手下。等等。
客棧很快就到了,來福給祝纓送到了小院裏。彼時祝大和張仙姑正在磨牙,兩口子一生中就數這段日子衣食住行最好,閑得隻好磨牙了。祝大念叨官司和徐道士,張仙姑就罵他給孩子惹事兒。
院子外頭就聽到聲音了,祝纓隔著門道:“我回來了!”
兩人才住聲。
張仙姑跑去開門,看到小廝打扮的來福,問道:“這怎麽回事兒?”
來福道:“小人來福,是金大官人家的,叫送小郎君回來。我們娘子說,家裏自做的,小郎君覺得好,您要還喜歡,隻管說一聲,咱們再送了來。”
張仙姑道:“是金大兄弟家的啊?哎喲,我們也沒準備禮給他呢!快進來!”
來福把瓦盆送到了堂屋,放在了桌子上就要走。祝纓抓了一把錢給他:“怪冷的,喝杯熱湯暖暖。”
來福推了兩下就笑著揣到了懷裏,說:“大娘子,小郎君給了我們娘子兩枝花兒呢,她喜歡那個!前兒跟大姨還說到花兒,大姨那個比她的好,她回來還生氣呢。小郎君,東西送得真是妙啊。嘻嘻。”
笑著跑了。
張仙姑聽他說這一套,放下一顆心,有點高興地說:“這金娘子人也挺好,也不挑剔,咱們送點兒合意的東西她就高興了。”
祝纓搖搖頭:“不是。還得備份兒厚點的禮給她送去才叫好。”
祝大道:“不用了吧?”
祝纓道:“她隻是不討厭罷了,可沒有真的很喜歡。兩枝花兒,白吃白拿這許多,擱了你,你能高興啊?一次兩次的還行,第三回 就該討人厭了呢。”
張仙姑問:“拿了什麽回來?”
“豬蹄子,很好吃的,我吃過了。”
張仙姑解開包袱,深嗅了一下,說:“香啊!一人一個,今天吃好點兒!晚上就吃這個!配個這店裏的飯,這店裏的飯,我瞧著份量也就那樣,吃起來也就那樣。”
祝纓道:“行,就吃這個。明天我再出去一趟,看一看,再采辦點禮物。你們要帶什麽麽?”
張仙姑心疼錢,就什麽都不要,祝大說:“店裏的酒貴,你外頭沽些酒捎回來。還有,能打聽到案子就打聽打聽。早些結案了,早早安心能幹正事。房子呢?”
“找了中人了,叫他給看著。我想弄個帶小院兒的,就跟這個差不多,不過好一些的貴,想找個偏一點的。”
祝大道:“偏一點沒啥,有個院兒就行。”
張仙姑拿個大碗取了三隻豬蹄出來,說:“這個拿去灶下熱一熱,剩下的還夠一頓呢。對了,你明天出去,要不要置辦點兒孝敬鄭欽差的禮物?那是以後的上峰。還有,花姐那兒,得去吧?哎喲,不知道花姐怎麽樣了……”
……——
花姐也在想祝纓:不知道三郎現在怎麽樣了。
花姐比祝纓早一天入城,馮夫人派的人接的她。路上,吳安和李婆子就對她講了家裏的事情。花姐她爹,也就是先前的馮侍郎,花姐出生的時候她爹才四十歲就已經做到侍郎的絕對的年少有為。就因為太有為了,卷進了當年一場事件裏,結果就是自己家完蛋,嶽父家也完了一大半。
現在終於平反了,但不幸的是,花姐的哥哥姐姐們已經都不在了,馮家人凋零得差不多了,隻好弄了個馮家的族子來繼嗣。現在馮夫人就隻有她一個親生骨肉了,所以急著要見。
馮夫人的娘家,也就是沈家,上次也卷進事件裏,現在好歹回來了,花姐外祖母還在,舅舅姨媽也死了好幾個。現在當家的是沈瑛,沈瑛已經結婚,且有兩子一女。陳萌是大姨的兒子,大姨已經死了。二姨早夭。還有一個小姨,跟小姨父在外地。就因為當年的事,小姨父的官運也不太好,不過,現在已經開始轉運了吧!
花姐努力把這些訊息都記下了,心裏對未曾謀麵的生母也滿是憐惜:寡婦、沒兒子、嗣子承繼。
當天,回到了京城卻不是去馮府,因為馮夫人這兩天住在娘家。花姐的外祖母等人都在那裏,等著花姐和沈瑛回來。
李婆子道:“夫人眼巴巴地等著女兒女婿呢,這姑爺也是……”
花姐沉默不語,她心裏還是覺得祝纓的選擇也沒有什麽錯。她說:“他要是什麽富貴子弟,隨時去哪裏都去得,他也不會計較就落腳在嶽家。正因什麽都沒有,才更不能就這麽跟我來了。”
李婆子道:“小娘子見了夫人,可不好這麽說。隻說姑爺有事就得了。”
花姐道:“好。”
到了沈府,花姐被先迎到了後堂,一個頭發全白的老太太穿金戴銀坐在正中,旁邊一個戴著麵紗的女人坐在左手邊,右邊站著個穿著彩繡的端正婦人。又有幾個年輕的婦人、一個小女孩兒。其餘都站著。
花姐努力分辨著各人的身份,不是因為她呆傻,隻因她與祝纓一樣,對這“富貴”還是缺了幾分見識。權貴人家的丫環,相貌、穿戴可能比鄉下良民土財主的親閨女還要好很多。不過坐的位置還是可以明白的。
李婆子很勤快地給她引見,丫環們鋪下了拜墊,花姐的心早飛到了生母那裏。照她的猜測,衣服,她可能認不太出來,座位卻好認,那個蒙紗的應該就是她的生母了。
果然,拜完外祖母,眼淚沒擦就是拜見親娘!母女倆相擁而泣!花姐將這些年的思念、這幾個月的驚惶、這一路的委屈,統統都哭了出來。馮夫人也哭泣不已,哭得難過時,麵紗糊了臉。
沈老夫人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來,再見見你舅母。”這是沈瑛的妻子,她的眉眼間仿佛有無盡的哀愁,人也瘦瘦的。又有沈瑛的女兒,隻有五歲的樣子。馮夫人指著一個年輕的婦人說:“這是你嫂子。”
這是馮夫人嗣子馮驁的妻子,說是姓趙。
花姐都一一見過了,沈老夫人道:“回來就好,你舅舅明天也回來了。都去換了衣裳,今天咱們娘兒幾個好生聚一聚。你們也好回家安排掃祭。”
李婆子引花姐到馮夫人那裏換衣服,到了裏間,馮夫人除下麵紗,露出一張疤痕縱橫的臉。花姐見了吃了一驚,伸手輕撫上了馮夫的臉,說:“一定很疼吧?”馮夫人按住女兒的手,兩人又哭了一場。
李婆子再她們收淚,更衣,再去沈老夫人那裏。花姐將豔色的衣服拒絕了:“娘,我還在孝中。”
馮夫人洗淨了臉,說:“哦。在你外祖母麵前,也不要多提那些事,她身體不好,別讓她再傷心了。”
“哎。”
最後換了件淡色淺淡的衣服,馮夫人取了支珍珠簪頭的簪子給她戴上:“戴這個吧。”
彼此都很陌生,這餐飯吃得不是很熱鬧。第一是花姐還在孝中,第二是沈瑛的妻子總是不太開心的樣子,第三個是馮驁的妻子與大家也不是很熟。
沈老夫人經曆流放,身體也不很好,吃完就歇了,說第二天還要等沈瑛。馮夫人就打發兒媳婦也休息,自己帶著女兒同房睡。
到得這時,母女倆才能好好說一說話,互相說一說這些年來的經曆以及接下來的安排之類。馮夫人先說當初很倉促:“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可靠不可靠,那時候你爹已經下獄了,人外公家也沒個做主的人。能將你送出去,總比留下來強,我隻好將你送走了。天可憐見,他是個可靠的人!”
花姐道:“爹……”她說的爹還是許友方,話出口就知道不太對,吐出一個字就不再說了。
馮夫人道:“你爹是個君子。”她說的就是自己的丈夫了。
花姐默默聽她說了好些舊事,才說:“他們都很關照我,隻可惜都不在了,許……家,還有我那婆婆。”
馮夫人就問:“她怎麽,又將你再轉嫁了呢?好好一個孩子,她怎麽敢,就這麽待你?”這是她的女兒啊,怎麽能像奴婢一樣對待呢?
花姐道:“當時族人逼得緊。”
“唉,你現在這個丈夫如果好,也就罷了,又是個古怪的人。怎麽找了這麽個人呢?”馮夫人還是不太滿意的,“她也是,哪有這麽做的?”
花姐道:“也是事急從權,他們都很照顧我的。”
馮夫人撫著她的背說:“我的兒,你受苦了。你的性子也太好了,須知道,你性子一好,就有人會得寸進尺。你恪守禮教了呢,他們就不敢再越雷池。”
花姐道:“並不是不想的,隻是逼迫太緊,處境太難了。”
馮夫人笑了,本應溫柔的笑被一張九宮格的臉襯得猙獰破碎:“傻孩子,你還沒明白。守規矩是最簡單最容易的。男子建功立業難不難?定國安邦難不難?紓困解厄,難不難?就算想做一行的翹楚,技壓群雄,都是難的。再說女子,做一才女,難不難?更不要說什麽手刃仇人為父報仇了。可隻要你謹守禮法規矩,也就有了一個令人稱頌的長項了。盡可傲視同儕。她們有不足之處,你盡可指出。”
花姐想到自己的經曆,是她不想守規矩嗎?四阿翁不讓她守!
可看著母親的臉,她又沉默了。輕聲問了一個問題:“那個聽說,當年是將一個女孩兒與我對換了的,她呢?她的父母……”
馮夫人的臉色不太好看,歎一聲:“失散了。咱們家自己都遭了事兒,怎麽還能叫奴婢家仆再跟著伺候呢?各分了一處,前兒我們還說,這樣的忠仆太難得了。共患難過的仆人人啊!尋回來,我都不想給你哥哥,想留著給你當陪嫁了。”
“還,還沒找到嗎?”
馮夫人道:“我回來之後,你舅舅就托人去查當年的舊案。這些沒入官的,流轉都會有些記錄。隻是過去太久了,查找不易。”
像馮夫人這樣的,有名號的成年人物,又有自己的親人在努力尋找,找起來當然快。馮夫人帶走的那個女孩兒,當時年紀又小,長大一點就被迫與馮夫人分開。似這樣沒入賤籍的,本身就是不由己,馮夫人也攔不住。這一轉手,再找就困難了。因為這樣身份的人,是可以由官府調劑調撥的。
而那一對忠仆夫婦,本就是家奴,也是發配或發賣的命,再找也沒那麽順利。
不一定是死是活,也不一定落在哪裏。他們又不是馮家、沈家的骨肉,自然不會有人像尋找馮夫人、花姐這樣下死力氣,找起來就更慢了。沈瑛能為了外甥、外甥女親自出京,是絕對不會為了家奴親自奔波的。不是不想找,隻是沒那麽上心。
馮夫人說:“別想這些了,已經在找了。”
花姐聽出來馮夫人不願意多提舊事,隻得住了口,心裏仍在想:他們叫什麽名字呢?哪怕死了,我也想給他們立個牌位,做個道場。
第二天沈瑛回來,家裏又是一日開懷。花姐也隻能相陪,隻是裝成靦腆,不與他們戲笑。
馮夫人有許多問題要問弟弟,終於在回府前尋著了機會問沈瑛:“你說的那個極好的女婿呢?”
沈瑛道:“別提了!強種!沒眼色的……”
“嗯?”
“他還是想跟著鄭七呢。”
“這是什麽道理?”馮夫人心中不喜,“怎麽能有自甘下賤,願做皂隸的人呢?這就是你說的很好?”
“好,自然還是好的,”沈瑛幽幽地道,“他想飛,就讓他試試。”
“五郎?!”
沈瑛道:“也不要管他,看他會不會碰壁就是了。碰壁了再回來,就聽話啦。”
馮夫人道:“也罷。我看冠群也懨懨的。”
“她這些日子經曆的事有些多,姐姐別管得她太狠了。”
“怎麽會呢?”
當天回馮府,又見了新哥哥,這哥哥看起來是個與於平仿佛的人物。當晚,花姐就到了府中自己的住處。這府是夠大的,仆人也很多,花姐自己一個院子,住得比在朱家村還要強得多。可花姐總覺得心裏難安。
再起來雪已經很厚了,花姐去給馮夫人問安,馮夫人笑道:“來了,等雪一停呀,咱們就給你爹掃墓。然後去開祠堂,祭祖,叫你認祖歸宗。還有,得給你外公他們掃墓。”
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卻絕口不提祝纓。
花姐試探著說:“那……三郎也該一同……”
馮夫人道:“你舅舅說,他還有正事,別打攪他。他是女婿,又不姓馮。你隻管安心住下。”
花姐問道:“他沒來過嗎?”
馮夫人道:“他要過來的嗎?”
花姐雖然是跟母親說話,已隱隱覺得口風不對了,及時止住了話題。心道:三郎,你究竟怎麽樣了呢?
……
祝纓在街上亂晃,她有一個想法,凡做事,想要做好就得預先了解。比如做神棍,就得練好功夫跳大神才能跳得精彩。算命騙人,就得練好眼力、打聽好消息才能哄得住人。想在京城紮城,就得了解京城,哪怕在京城算命騙人呢?也得知道京城的布局,哪裏是窮人、哪裏是富人、幹什麽營生的有什麽特點……
雪一停,正冷著,她揣了點錢就晃出了客棧。甘澤、金良都有自己的事做,祝纓也不為難他們。先在街上一邊轉、一邊觀察、打聽,辦了幾件京城串門常用的禮物,又添了一份京城據說流行的胭脂膏子,以及京城小孩子喜歡的玩具。跑去了金良家裏,算是正式的拜訪了一次。
金良今天不在家,全家去了嶽父家。家裏來福收了祝纓的禮,還問她:“小郎君,留下帖子?”
帖子這回事兒,還是在府城的時候假黃先生行騙那會兒於妙妙給她解說過的,祝纓心中一沉,掏了一張帖子給他。
出了金良家,她也沒地方可去,就在京裏閑逛。原本是想請教金良,京城裏像沈家這樣的人家,登門得準備什麽禮物的,金良不在,她也就不留了。
第二天,金良找到了客棧,問她:“你找我有事兒?趁今天就辦了,明天我假就沒了,得回去了。”
祝纓於是問了,金良道:“你現在登門,仔細給你臉子看!這樣吧,我陪你去!”
兩人到了沈瑛府上,門上說馮夫人已經回家了,再去馮府上,門上說:“掃墓祭祖去了。得一陣子才回來呢!”
金良皺眉道:“我竟把這事兒給忘了!你娘子找回來,他們是得掃墓祭祖的。可怎麽不帶你呢?”
祝纓歎了口氣:“回去吧。正好,咱們房子也沒準備好呢。”
金良對門上道:“告訴他們,姑爺來過了,既然他們不在,就等姑爺有空再來吧!”拖著祝纓回去了。
一路上囑咐祝纓:“這家人忒不懂事了!你就隻管好好跟著七郎幹事,有他們後悔來求你的時候!”
祝纓問道:“鄭欽差,還在忙麽?”
金良道:“忘了跟你說了,現在差使交了,就不能再叫欽差啦,要叫大人,或者等七郎領了新職稱呼他的新職。反正,你這幾天先輕鬆輕鬆好好看看京城,不好麽?”
祝纓又問案子,金良道:“不會拖太久的。陳丞相不願意。”
果然,祝纓又在街上蹓躂了十來天,就陸續有了消息。先是,陳蔚自殺了,這個消息很隱秘,但是甘澤、陸超等人是知道的,甘澤與陸超輪班跟著鄭熹,這消息是他們來找祝纓的時候透露的。
然後就是公布的結果了,盜墓賊判了幾個死刑,又判了幾個流放的。徐道士被打了二十板了,也開脫了出來。
祝纓將這消息告訴了祝大,祝大道:“哎喲,他在這裏沒親沒故的,也太可憐了。”
張仙姑又要罵他:“他是你爹?你這麽上心?接回來你做好人,還不是我們娘兒倆操心?你自己連自己的衣裳都不洗,你還能伺候他?你有心不看看你老婆孩子都快累死了?!”
祝大說:“這案子都結了,還不許我說兩句?”
祝纓道:“別吵了,既然擔心,就雇個車,去接了他。”
張仙姑道:“接來養著嗎?這……哎喲,也不能看著他死,可咱們自己還沒個著落呢。請醫問藥的,又該怎麽辦呢?”
祝纓道:“不礙的,這京城有不少寺廟道觀,也有人租住的。找個道觀,給他賃間房,付兩個月的房租,比咱們住店、租房都便宜。那裏是道觀,也有符水,也有藥材,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是他的命了。這樣娘也不用操勞,爹也不用掛心。”
祝大還在猶豫,張仙姑就罵他:“要不你跟他過,我們娘兒倆過,說好了,這錢都是孩子跟著鄭欽差賺來的,你要伺候你這新爹,你自己養活他去!咱們散夥!”她就不明白了,祝大怎麽對這個徐道士越來越好了?
祝大道:“你瞧他多可憐,也就我還可憐可憐他了,我要不管了,沒人管了。”
張仙姑臉都氣綠了,看了眼祝纓,把髒話給咽了:老豬狗,當年親生的閨女你都要掐死,說不是兒子就不要了。現在倒知道一個老道士“可憐”了?還是拿閨女賣命的錢來孝敬他!
張仙姑對徐道士沒什麽惡意,甚至有點同情,可是丈夫這樣,她煩得不行!對外人比對老婆孩子好,真是個王八蛋!
祝纓當機立斷:“就這樣了!”
祝大哼唧了兩聲,終於同意了。張仙姑道:“老三,你來,拿錢給你爹,叫他知道這錢是從誰手裏接的,是誰掙的!別當這錢是大風刮來的、大水淌來的,由著他顯擺呢!”
祝大終於老實了,祝纓道:“我同爹一起去吧,我知道哪個道觀合適。”於是雇了車,在大街上找到了徐道士,將人送到了一所偏僻的道觀裏,賃了一間單間,留了錢。這才回來。
祝纓見徐道士也實在可憐,又單獨給他留了兩串錢:“徐爺爺,你拿著,怕有花用。”
徐道士吃力地點了點頭。
祝大一步三回頭,搖頭歎息:“哎,可憐可憐。”路上還跟祝纓說:“鄭欽差那兒,怎麽樣了?咱們早點兒賃了房子搬過去,花錢還能少些。我也能來看看老徐。”
祝纓道:“案子判完了,應該沒事兒了吧。”
話才說完呢,回到客棧裏卻收到了金良來給他留的信兒——皇帝又派了鄭熹一件新差使,仍然是要出京,所以大理寺卿的任命現在還沒下來,祝纓的差使現在也還沒有。金良也等人自然也是跟著出京了。金良讓祝纓別急,先賃下房子搬過去住了,安心等著。搬了好了家,如果他還沒回來,就去他家留個住址,他一回來就去找祝纓。
這下,祝大也不提“看看老徐”了,老實窩在包院裏跟張仙姑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