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初雪
鄭熹心情不錯。
祝纓說的對,因為沈瑛橫插一杠子,將他的計劃也打亂了,祝纓的人生也產生了變數。沈瑛認了祝纓的身份,祝纓在他這兒就是雞肋了,他放手的時候雖有點遺憾,也不至於不舍。更多的是對沈瑛在自己麵前耍小聰明的不滿。
但是當祝纓處理好了與沈瑛的事兒,回來說出“雞肋”這個詞的時候,鄭熹突然就開心了。
他知道看人準,祝纓還是給了他驚喜,祝纓比自己看中的更好!
這孩子心裏敞亮,明白。有些話,平庸的人說出來是欠教訓,天才說出來就叫計劃或者行程。
祝纓值得他再去跟沈瑛稍稍聊一聊。
鄭熹背著手踱到了沈瑛那裏,兩人住得很近,很快就到了。
沈瑛也剛剛重新做了安排,他打發吳安護送花姐回京,並且告訴花姐:“三郎另有安排,你先回去見你母親。”
花姐很擔心祝纓:“他是有什麽事兒麽?”
沈瑛道:“他想先自己在京城安頓了下來再見你。”
花姐心中隱隱失落,又不敢多問,還是決定先見了親娘再說,溫順地點了點頭。沈瑛心口的氣順了一些,陳萌更是想:還是妹妹好!
花姐才走,鄭熹又來,沈瑛急忙出迎。
鄭熹搖頭歎息:“別忙啦,你心裏想必是有事的。”
沈瑛道:“慚愧。”
鄭熹道:“沒聊成?”
“慚愧。”
鄭熹道:“也別總慚愧慚愧的啦,你像是一個久不騎馬的人,重新再跨上馬背的時候難免生疏,你一急,越發不得勁兒。五郎,慢一些,穩一些。”
沈瑛既慚愧又有點感動:“七郎,我辦事疏忽,你不生我的氣反而這般開導我,我愈發無地自容了。”
鄭熹道:“這是哪裏話?我們也是故人啊,我比你們小幾歲,個頭沒你們高,小時候你們一群人一道玩兒,我就想,什麽時候能和你們一道玩耍呢?後來我長大了,卻又等了十幾年才重又見到你。”
沈瑛也是一番感慨。
鄭熹道:“三郎那個孩子是有些脾氣的,才見他的時候他為了他父親的案子到處打聽撞到了我的手裏。我看他幹淨伶俐,問他要不要跟我走,他說,不做仆人。我就說,不做仆人也行,給我做屬下。他就應了。五郎,事緩則圓,給他個台階又如何?”
“哎……隻是要讓姐姐失望了。”
鄭熹道:“這孩子先放在我這裏,我安排他先讀讀書,磨磨性子,你看如何?”
沈瑛遲疑地道:“七郎的意思是?”
“不讀書可惜了,也許讀著讀著就明白事理了呢?”
沈瑛原本就有心晾一晾祝纓的,道:“當然好。隻是不知道他耐不耐得住性子?”
鄭熹不在乎地說:“那不正好,不就是為了磨性子麽?”
沈瑛也笑了:“確實正好。”
鄭熹道:“你說好那就好,我也回去了。明天入城還要麵聖,你也早些休息。”
沈瑛將鄭熹送出門,不想卻看到祝纓又過來了,兩人心底都閃過一絲驚訝:他來做什麽?
陳萌已經出聲了:“你來做什麽?”
祝纓道:“親事還做數的,是嗎?”
“你要反悔嗎?”
“如果做數,我就來見一下大姐,與她道別。如果不做數……”
鄭熹輕聲說:“五郎。”
沈瑛道:“讓他去吧。”陳萌這才不攔了。
祝纓鄭重一揖,去尋花姐。
……
祝纓是先應付完自己爹娘才來找花姐的。
沈瑛前後一番變臉連這兩口子都瞞不住。在圍著祝纓一通詢問,得到“沒事”的答複之後,這兩口子又劈哩啪啦的說開了。
不在沈瑛麵前,祝大就敢嘲笑他了:“哪家對姑爺是這樣的啊?姑爺是客,吃席都得上坐的。這一路的,給他們擱最後頭,陳大公子時不時來撩一下,也不像是對姑爺的樣子。怎麽京裏的人跟別處的規矩不一樣?”
張仙姑也認為沈瑛不是好人:“隻是把花姐擱在了那裏,這甥舅倆,看著也不打不罵的,心可狠呢!人家沒拿咱們當親戚,花姐倒是他們親戚,也被他們拘著了。這一路拿咱們當下人看,哪有對女婿、對親家是這樣的?”
祝纓說了鄭熹願意收留自己,兩口子都很高興,又愁這婚事居然不能馬上解除。又說到了花姐,又是一陣歎息。祝纓就說:“今天這一鬧,我倒不想這麽快離婚的。”
張仙姑道:“說什麽渾話?”
祝纓道:“也不是渾話。剛才在他們麵前的時候,你們為什麽不硬說親事不做數呢?不也是怕麽?自己立不起來又沒個靠山的時候,強說不認賬就怕得罪了人有麻煩。當時是咱們跟幹娘、花姐約定的事兒,現在幹娘沒了,花姐還在。得叫她也知道。”
於妙妙死了,花姐在這世上沒剩幾個熟人了,也沒道理再回朱家村。娘家要是對她不好,花姐也就沒有前路了。眼下沈、馮兩家的為人看起來不特別的差,但也沒有十分的好,保留著“丈夫”的身份才能更好保護花姐。
如果沒有今天這一出,她反而不擔心花姐,一個寬容的娘家是能讓花姐日子好過的。沈瑛這一手玩得實在不好看,祝纓不免懷疑他的為人。
你不許離婚,那花姐就還是我的人!我護著她!
張仙姑也念舊情,想了一下,說:“那你可得有數,這門親事也拖不可太久。她一個女人家,還是得成家、生個孩子才算好。別耽誤了她。”
“我知道,先穩住她,等兩下都安頓下來了,我瞅瞅找個機會再退親。”祝纓就來看花姐了。
花姐已經換了一身新的行頭,雖然是素衣,看著卻更鮮亮了。看到祝纓來,她開心地笑道:“三郎?!”
祝纓道:“大姐,我有事要跟你說。請姐姐們給我們留點兒地方。”
丫環們笑著掩口出去了,隻有李大婆不肯出去,硬說這事兒不合禮數。花姐很為難,祝纓道:“也沒什麽,就幾句話。”
花姐本來坦坦****的,李婆子這麽一杵著,倒好像他們在做賊似的,花姐說話腔調有點不自在:“三郎,什麽事兒?”
祝纓道:“我,先不跟你一道進京了。你先去見親娘,我把爹娘安頓下來再去找你。”
花姐吃了一驚,站起身來驚呼:“出了什麽事兒了麽?怎麽……”
祝纓道:“沒出什麽意外,你坐下,咱們慢慢說。”
花姐心裏雖急,模樣兒依舊很溫婉,道:“你說,我聽。”
祝纓道:“我不知道沈副使是怎麽想的,更不知道那位夫人是怎麽想的,但是起先冷淡現在又改主意是真的。我經的見的少,他們這個樣子我心裏實在沒底。也不是看鄭欽差是正、沈副使是副,是答應鄭欽差在前,我要履這個約。沈副使要是喜歡一個反複小人,那我無話可說。”
花姐點頭:“我明白。”
祝纓又說:“現在跟你去了那裏,不是贅婿也是贅婿了。我也不怕做贅婿,我做過了的,你知道的。我也知道鄭欽差原先沒這麽看重我的,因為你和沈副使他才更看重我一點。”
花姐道:“你本來就很值得。”
祝纓道:“值得的人多了,多的是想磕頭都找不到神仙的。我的運氣不錯了,遇著兩個神仙。”
“哎……”
祝纓笑道:“兩頭都想討好,就兩頭都討不著好,我就先照著原來的路走了。以後怎麽樣,走走再說。這些事兒也不是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花姐笑道:“也好。男兒頂天立地,隻是又要吃苦啦。”
祝纓道:“我是怕他們說你。我又不跟著去,又把媳婦兒扔娘家蹭飯。又看你沒人撐腰,誰都來管著你、欺負你……”
李婆子挨了她這一句,臉上不自在,輕咳了一聲。
花姐“噗嗤”一笑:“胡說八道!我還收拾了包袱找你去!又不是沒過過窮日子,府城賃的一間房也住過呢。”
李婆子一直垂眼聽著,等花姐說出了這番話,又輕咳了兩聲。
祝纓起身,拉開房門,將李婆子推出門去,關門落鎖,整個動作如幹淨利落,李婆子被關在門外還沒醒過味兒來。
花姐吃驚地說:“三郎?”
祝纓附在她的耳邊,花姐耳上一蒸,心跳快了一拍,隻聽祝纓說:“你要見親人,見了,處得來就處,處不來,我總在外麵的。並不是因娘和幹娘簽的一紙契書,大姐,打小你就照顧我,我都記得。”
花姐不自覺地摸摸耳朵,低聲說:“你放心去吧。舅舅這裏我應付得來。娘一走,你又不常得來,我一時覺得舅舅、表哥是依靠,又想見親娘,才……我心裏明白,雖說是骨肉,到底二十年沒見,人情冷暖。這個新家,我原本也沒想一頭紮進去不出來的,隻是娘走了,我便無處可去罷了。知道有你,我心裏就有底氣多啦。
去吧,別太累著了。你總是什麽事都記著,扛著,又不肯說。別人看你做什麽都那麽的容易,可世上又有什麽事是容易的呢?看人挑擔不吃力罷了。
對了,舅舅、表哥常問起你,多麽聰明,又多麽會做事。世上哪有天生就會做事的人?別嫌我話多,跟了鄭欽差就好好做,可也別與旁人弄得太僵了,進了京,先看看,哪個人好相處。”
“哎。”
祝纓直起身,說:“那我走了。安頓下來就去找你,你……”
“我不急,你也別著急,這麽些年我不是也好好的過來了?嗯?我比你大好些呢。”
“哎。那我走了。”
祝纓拉開門,回頭看了一眼花姐,說:“那,京城見?”
花姐笑道:“京城見。”
外麵,李婆子被祝纓弄懵了,終於想起來拍門:“小娘子,莫開玩笑,給婆子開開門!”她還不敢聲音太大,也不敢提到祝纓之類。
祝纓笑著拉開門,笑道:“大娘好。”
李婆子氣得鼻孔大了一圈,祝纓正色道:“大姐是您接走的,還請以後好好照料她。”
自此,嶽母接女婿的事便告一段落了,花姐被吳安與李婆子接走,祝纓一家三口依舊在鄭熹的隊伍最末尾。
……
次日,欽差回城。
兩個欽差不是同時出京卻是同時回來,浩浩****的隊伍排得很長。雖然天上彤雲密布、天氣也變得寒冷,依舊有人圍觀。這樣的場麵祝纓是看不到的,她還得在城外多凍一會兒。
祝纓的車以及鄭熹、沈瑛等人從外帶的土儀車輛及隨行的商賈並不與欽差的儀仗一同入城。他們有比欽差回城早一點的,也有晚一點的,祝纓屬於等欽差入城之後再入城的。
張仙姑對祝纓道:“你坐進來避避風,京城這風怎麽跟刀子似的,割鼻子割耳朵的?”說著還打了個噴嚏。
祝纓道:“你坐回裏麵去吧,我穿皮袍呢,不冷。我得看著牲口別亂跑。”
“嬸子,不礙的,我陪他在外頭挨凍呢!”甘澤的聲音笑嘻嘻地傳過來。
張仙姑道:“哎喲,甘大郎來啦?”
甘澤跳到車轅上坐著,說:“是,金大哥叫我過來幫忙的。你們也是,為什麽不就住到他家裏呢?他那宅子這兩年才換的新的呢!有兩進!在京城兩進的宅子,可不簡單呢!他都說了,有的是屋子,不差你們住的這一間。他那兒還有丫頭、小子伺候著,廚下也有熱飯,你們也不用自己張羅還能省下錢來。見外了不是?”
祝纓道:“官司還沒完,一家三口也不能都在他那兒蹭吃蹭喝的,遲早還是得有個自己的住處。這又是車又是騾子的,也不好到他那兒打擾。甘大哥看,我們先住哪兒合適?”
甘澤道:“金大哥說了,叫我先陪你找個客棧住幾天,趁這幾天看看房子,租個合適的搬過去。我尋思著,隻住幾天還真是找個客棧更好,客棧裏也有草料,也有院子,你這騾子和車也都有客棧夥計能幫著照看,省你的事兒。不過要多花幾個錢,圖個舒坦也值得。”
張仙姑還心疼錢,祝纓已經說了:“好。聽你的。”
甘澤親自駕車,甩響了鞭子:“駕!”
祝纓鼻尖一涼,指尖按了一下鼻尖:“下雪了?”
甘澤驅動了騾車慢慢地往城門走,抬眼看了一下天,說:“我看這天也是該下雪了,京城這會兒正是下雪的季節。你們那兒雪大麽?京城的雪能下半尺厚呢!”
張仙姑吸了口涼氣:“我們那兒也下雪,不過沒這個早,也沒這麽厚。”她又心疼起女兒,怕祝纓凍著了。以前沒錢的時候,再冷的天也得捱著,現在有點錢了,誰還不知道講究一點過得舒坦點兒呢?
她琢磨著:等安置下來了,得給老三添件鬥篷,就像縣城裏看著的那個財主家娘子穿的那種大紅的鬥篷,不能像於大娘子穿的那樣的灰色的素鬥篷。
祝纓坐在馬車上,看甘澤將車趕進了城,京城的城牆極厚,比府城的厚多了,門洞裏很暗,跑出了門洞才重又亮了一點。城門附近還不是最熱鬧的,聚了點小攤小販,有人支起了油布篷,油氈,抄著袖筒弓著腰還在死熬著生意,有人已經開始收攤了。他們攤子上賣的東西與府城、縣城也有一樣的、也有不一樣的,也有同類東西但是花式不一樣的。
甘澤看祝纓一雙眼睛不住往街兩邊看,又甩了一聲鞭子,笑道:“這才到哪兒?等安頓下來了,天晴了,我帶你往城裏逛逛。給嬸子帶好東西回來。哎,你不還得看房子麽?有的是你逛的時候。”
張仙姑又探出頭來說:“哎喲,你才跟著鄭欽差出了一趟差回來,不得回家看看麽?這就淨跟著我們瞎混了,真是太辛苦你啦。”
甘澤笑道:“不辛苦不辛苦,你們不知道,我家爹娘都在莊子上,並不在這裏。我回府去也不過是自己,與些相熟的人說說話。我的東西都托陸二帶著,抽個空到他那裏將東西分揀了,等我爹到府裏來了,再捎回去。我盡有的是功夫,不然金大哥怎麽單叫我來呢?”
張仙姑道:“那你也夠辛苦的了,等賃下了房子,你常來坐坐。”
甘澤道:“那敢情好。”
祝纓耳朵裏聽著他們的對話,又聽著街麵上人的談話,眼睛還不停地看著兩邊的街道。隻見這路果然是越走越繁華,街上各色的鋪子招牌也多了起來,人們的衣著也與府城的有些差異了。
歎了口氣,心道:哪怕是來這裏算命,都得先到街上蹲個十天半個月的,再仔細看看本地人才能猜得準啊!
甘澤見她一雙眼睛閑不住,心裏難得感慨:到底是個孩子。
這個孩子這一路行來再聰明懂事,經過各種事情都還能尚算圓滿地應付完,可畢竟是個孩子!
甘澤拍拍祝纓的頭:“別急著看那個啦,明天一早我來找你,咱們出去逛逛,我帶你。順便找房子。叫叔、嬸兒在客棧裏歇著。叔,你先別出來,今天是七郎麵聖。麵聖完了,那個案子順利了也還得有幾天才能判完,你們也別說什麽案子的事兒,就說到京城來謀生的。京城人多、閑人也多,別叫他們說什麽循私給你放出來的,再給你拿回去!”
祝大原本在車裏很悶,聽了這一句,忙說:“我就在房裏,不出去!”
甘澤道:“估摸著也不用太久,幹係到陳相公的家事,他怕也不想家醜外揚,這事兒辦得就更快。照以往的慣例,七郎能得幾天假,然後就有新任命啦,那時候就好了!”
祝家一家三口心裏都輕鬆不少。
一會兒功夫,甘澤將車駕到了一處客棧前麵,率先跳了下來:“就這裏吧,不是頂好的,勝在位置好。”
第二次住比較好的客棧了,張仙姑也不怯了,和祝大兩個人下了車,問:“車怎麽辦?”問話的時候心裏很緊張,因為車裏還有財物,絕大部分是鄭熹之前給的還沒花用完的,張仙姑頭回擁有這麽多的財物,擔心得不知道怎麽看守好。
甘澤道:“等會兒,叫小二給弄到後院去,騾子也卸了,東西搬到房裏去。咱們進去吧。”
他與這裏的掌櫃混個臉熟,掌櫃的眼也毒,一眼看出祝家三口人都是外鄉人。甘澤捶了他一拳:“看什麽呢?這是還沒賃好房子才過來住兩天的,以後就住京裏了。快,給安排好。”
掌櫃的道:“這是三位?”
甘澤道:“對,有事就跟這位小兄弟說。”
祝纓對掌櫃的拱一拱手,仿著剛才路上看到的人的招呼口氣跟掌櫃打了個招呼。
掌櫃的想了一下,道:“您這,是要兩間還是三間?或者還是包個院子?現在正空了兩間院子,也是很清淨的。單間的也有,鋪蓋都是幹淨的……”
祝纓猶豫了一下,道:“要個院子吧。”
張仙姑聽了,說:“別!那得多少錢呢?”
祝纓想的是,雖然是暫住,但這幾天又是等官司、帶上京的車輛、行李還多,自己有個院子更方便一點。一家人少不得有事情商量,張仙姑、祝大嗓門還不小,自家還有秘密,還是獨個兒有個院子更好。
祝纓道:“兩、三間房的錢都花了,就不在乎再添一點包個院子了。來都來了,就住舒服點兒。”
祝大也覺得有個院子住更好些,甘澤也說:“是呢,住大點兒,方便。”張仙姑隻能怏怏地同意了。
掌櫃的笑了:“那好!這位娘子放心,一準兒是個幹淨舒服的院子,被臥都是新拆洗的!炭盆也是好好的!小二,熱湯熱水的送上來,牲口卸了喂了,行李搬進房裏……”
祝纓安靜地打量著這個客棧,不算很大,人也不是很多。幹淨倒還算幹淨,就問:“包飯麽?”
掌櫃的笑道:“自然是包的,小郎君看水牌上寫的。”祝纓一看,這裏的水牌分兩類,一類是客棧自己的廚房做的尋常飯菜,一類是可以到外麵代買或者是有人提籃過來賣的。都可以訂。
祝纓道:“好。”
張仙姑不大識字,讓祝纓念給她聽,聽了就覺得貴。祝纓道:“京城,自然是會貴一些的。先安頓下來,等下來點菜。”
掌櫃笑道:“好嘞!”心說,還是年輕人好說話,像這女人這樣的中年婦人,那是世間最難纏的,想從她們手裏摳錢,得是和尚道士神棍之流啊……
……
京城客棧的院子,張仙姑就不大看得上,因為這個錢跟府城花得差不多卻不如府城的大且好。騾子卸下了去喂草料,車倒是給放在了院子裏,這院子頓時就小了一些。一個院子,三間正房,帶個小廂房。
正中堂屋是個待客的地方,正房東屋一張大**麵倒有被子,西屋擺個書桌,有書架但是架子上沒有書,還有一張小榻,上頭又沒被臥。小廂房倒是有住的地方了,卻是個通鋪,也有被臥。
家具都半舊不新的,窗戶倒是合得嚴實。
掌櫃的還說,這裏柴炭如果要添,就要再另加錢。
當著甘澤的麵兒張仙姑不好說什麽,還要招呼甘澤一起到前廳吃飯,甘澤道:“不了,我得去回話呢。”
祝纓道:“娘,你和爹先把東西搬到屋子裏。我跟甘大哥說句話。”
張仙姑猶豫了一下,祝大還想留下來跟甘澤應酬,被張仙姑拽走了:“你就別顯擺啦!能的你!”
祝纓留下甘澤,問道:“真不一塊兒吃?”甘澤道:“你又不吃酒!跟你吃沒意思,你小孩子家,京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這裏賃個房子也不便宜的。你要想嶽家不嫌棄,也不能賃得差了。等你搬好了家,我們再給你暖宅去!”
祝纓道:“那我問你幾個事兒。”
“你問。”
祝纓就問幾個地方,比如鄭熹、金良、甘澤等人的住處,再問沈瑛、陳萌、花姐的住處等等。
甘澤笑道:“你說這個?七郎住在府裏,金良在外麵自有宅子,我也在府裏伺候著。你娘子必是與親娘在一處,馮家舊宅抄完轉賜給別人了,回京後又另賜了一處,那位夫人沒別的孩子,過繼了一位族子。不過她時常回娘家居住,就是沈副使那裏。陳大公子應該是回相府。你道我為什麽選這裏?這裏離金大哥的家近些,過三個街口左轉頭一戶就是他家了。咱們府不在這一片,你得再走五條大街……”
他一一說明。祝纓向他道謝,兩人又約了第二天上午甘澤過來找祝纓,甘澤看了看日頭,說:“明天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我還過來。”
祝纓道:“那我就不留你了。”
甘澤道:“老氣橫秋的!你才多大呢!走了!雪下大了,別送了,回去吧。”
祝纓執意將他送到門口,回房一看,張仙姑已經收拾上了,祝大往屋子裏搬東西,搬完他就不管了。張仙姑一麵鋪床一麵說:“還不如要兩間房呢!這包院包的,怎麽住呢?!那頭廂房的通鋪又白擱著!還有,叫什麽包飯?我瞅瞅,咱們能不能自己弄點兒,或自己去街上買,還便宜。”
絮絮地說了許多過日子的話。
祝纓道:“那也不如就叫他們弄了來強,娘,你就安心過這幾天吧。等賃了房子,有你累的呢!”
“知道要賃房子你還這麽花錢呢!咱還沒新進項呢!”張仙姑又嘮叨上了,“剛才問了卸車的夥計,他們說,在這兒冬天頂好是生個炭盆兒,那又要買炭,花銷可不少,還有床,咱們仨還是住一間吧,這樣燒一個屋子的火盆兒就行了……”
住驛站的時候不用自己花錢,張仙姑就很舍得,現在要從自己兜裏掏錢了,她恨不得一個錢掰成兩個花。
祝纓聽她嘮叨,也不嫌煩,說:“我去看看飯,想吃什麽?才上京這頭一頓,就花些錢吧!”
張仙姑停下手,坐在床沿上歎了口氣:“是呢,不容易。”
祝纓道:“等會兒把西屋那張榻搬到東屋來,就燒這間屋子的炭盆兒。”
祝大道:“你去點飯吧,給我弄點酒來,東西我來搬。”
祝纓去了大堂,掌櫃的迎上來問:“小郎君,怎麽樣?可還合適?”
祝纓道:“您費心了,我來看看飯菜。”她先往櫃上放了幾貫錢,再與掌櫃的議定,以後一家三口就在這店裏吃飯,又付了一個月的房錢。
她算著,就算馬上找到了新房子,賃居的房子無不像徐甲那種房子那樣,哪怕幹淨,也沒什麽好家什,有些甚至要修補門窗和房頂。置辦家什、檢查房屋就得花一些時間,如果沒錢就隻能湊合,現在手上還有些錢,這段時間還是住客棧的好。
掌櫃笑眯眯地:“小郎君痛快人!”
祝纓道:“那您也給我痛快些!我在這兒住了一個月,你這包飯不得算進去嗎?”
“小本經營……”
“要麽包飯打折,要麽騾子草料你別找我要。”
掌櫃的見她一個半大孩子講價,十分有趣,笑著:“也好,算你便宜些。”
攏共也沒便宜多少,一個月算下來也就便宜了不到一吊錢。祝纓也不與他計較,因為祝纓還沒摸清京城的生活究竟是個什麽樣子的。講價,是順口的事兒。
這客棧在張仙姑眼裏是貴上天了,不過熱湯熱水卻是隨時有的,張仙姑向掌櫃討了個大浴桶,喊祝纓洗了熱水澡。如果不是冬天洗澡容易著涼,就衝熱水不要錢,她都想每天洗了!
不然錢不是白付了嗎?
……
晚上,祝纓就搬了小榻過來放在他們的床前,中間放著炭盆,將門關得嚴嚴的。張仙姑怕她冷著,將榻上又多鋪了一層客棧裏的被子在下麵,喊她躺下了再拿一床客棧的被子壓在自家被子上頭,
吹了燈,祝纓合眼長長地出了口氣,又是一天過去了!
對麵**,兩口子卻睡不著了。
張仙姑感慨:“我這輩子居然能上京?還能住這麽舒服的地方?以後還能在京城安家了?你說,咱們在老家的時候,房子還漏水呢,半夜還能聽到狼嚎呢,現在……”
祝大道:“你少說兩句吧,蒼蠅都沒你能嗡嗡。”
張仙姑大怒:“呸!老東西!還嫌棄起我來了?”
兩人拌了幾句嘴,祝大問祝纓:“你問過鄭欽差,什麽時候叫你過去幹事了麽?”
祝纓道:“他還有正事要辦呢,你的案子。”
祝大又愁又不愁,說:“不是給我放了嗎?沒事了……吧?還有徐……”
祝纓道:“案子了結之前咱們先別聲張,老實呆著,這兩天別去看徐道士了。”
祝大道:“他可憐……”
張仙姑冷冷地說:“你老婆孩子差點受連累蹲大獄又上天入地的撈你,當然不如老道士可憐。”一翻身,拿個脊梁衝祝大。
祝大嘴裏嘀嘀咕咕著不知道說些什麽,不再提徐道士了。
第二天一早,祝纓起來,窗戶外頭發亮,雪已積了不少。店裏的夥計們也剛起床沒多會兒,不過熱水已經燒好了,早上的熱粥也滾了。早飯很簡單,祝纓也吃得很香,吃完了飯,就在大堂裏等甘澤。
天下著雪,祝大和張仙姑都在房裏烤火鬥嘴,也不出來。
掌櫃的看客人少,也招呼著祝纓一起烤火說話。他也嫌悶,一老一少聊著天兒,掌櫃的是想聽些外地的趣聞,祝纓是想問著京城的生活。祝纓也會說話,從牆上的水牌上寫的菜名開始說飲食,掌櫃的當然也是懂的,兩人從南北方菜品的不同,說到同樣食材的不同做法,又說到風俗。
掌櫃的招待過的南北客商也多,還能給祝纓講一些不同地方的奇特習慣。
說了半天,掌櫃招呼祝纓喝茶,吃點炒豆子之類的小零嘴兒,直到甘澤過來。他撐了把傘,換了身衣裳,笑著說:“等急了吧?怕不怕下雪天冷?”
祝纓道:“我以前沒見過這麽大的雪,正好長長見識呢,隻要你不嫌這樣冷的天還要出來受凍。”
甘澤也是年輕人,笑道:“雪天也很有意思的!走!”
祝纓問掌櫃的借了把傘,與甘澤一同出去,甘澤說:“咱們先找個中人,中人知道的多,叫他們打量著,有合適的來回話就成。囑咐完了中人,我帶你去金大哥家認認門兒。再逛一逛京城,其實下雪的時候有些景是不錯的。等雪停了,又是另一個樣子。你要什麽樣的房子?”
祝纓道:“先問問價,再好的房子,我住不起也是白眼饞。我打聽過了,京城的房租比府城貴得多了。”
甘澤也知道祝纓的情況,一家三口跳大神的,什麽都倚仗著之前鄭熹賞的那一筆錢。是不少,一百貫呢,可這又是置辦行頭又是住店的,又沒有別的來錢的地方,得等到祝纓正經有了差使職使才能有俸祿。
然而小官小吏不吃不喝的也得好幾年才能攢上一百貫,他還得養家,養爹娘。爹娘眼看年紀大了,吃藥都是一筆錢。得省著花。
甘澤道:“你家這樣,至少得兩間屋,頂好有個小院兒。到了看看,偏一點的地方錢少些。你年輕,也不怕多練練腿腳。”
不多會兒,甘澤就說:“到了。”
祝纓道:“你地麵好熟啊。”
甘澤笑道:“我就是跟著七郎跑腿兒的人,什麽事兒不得知道一點兒?能跟那起子什麽都不懂的公子哥兒身邊的人一樣嗎?主人也不懂事,仆人也不懂事,出門一道叫人坑了!咱們七郎什麽人?我要不懂事兒,早不配在他身邊呆著了。別看這一路金大哥跟著七郎,他也是個官兒呢,平常並不在七郎身邊的,是這次七郎出遠門兒,他不放心,老侯爺也覺得得有個人護衛著,才叫他跟來的。”
中人對甘澤很客氣:“甘郎君,您來啦!”
“呸!什麽郎君?這裏有位祝小郎君要賃房子,你給弄了。”
祝纓先問了價,這價格何止是比府城貴?翻了快兩番了!但是祝纓想到自家的情況,還是決定租個:“要個獨院兒的!”能跟現在客棧的包院兒差不離就行。
中人揀出幾個給他看,都不便宜了。甘澤看了,說:“比小吏小官兒們一半的俸祿還要多些了,你再要生活就不容易了。”
中人臉上還掛著客套的笑,祝纓誠懇地問中人:“有鬼屋嗎?鬧鬼的、有奇怪事兒的、死過人的,隻要有屋頂、門窗沒朽的都行。”
中人的笑容僵住了。
甘澤趕緊說:“他開玩笑的,你照著差不多的找!偏點兒沒關係,隻要門口路好走,遠些也行!要有水井的!”
中人揉了揉臉:“好嘞!甘郎君您就等著瞧好吧。”
甘澤把祝纓拖了出來,說:“你這也太……算了,咱們去金大哥家吧,他也得了假,現在一定在家裏,他見了你肯定高興的!他家的廚子好手藝,燉得很好的豬蹄子,爛爛的又有嚼頭。”
兩人撐了傘,祝纓道:“咱們買些豬蹄帶去?這裏的集市在哪裏?”
甘澤笑道:“不用!他有錢!”
兩人往金良家走去,轉過兩個街口,身後傳來馬蹄聲,祝纓將甘澤往街邊拉了拉,兩人貼著街邊店鋪的牆根往街心望去,隻見一陣人騎著馬冒雪疾馳。
領頭的一個人看著很眼熟——陳萌。
他輕裘肥馬、隨從相擁,眼睛也不往兩邊瞟一下,氣派極了!
馬跑得很快,將雪花在空中帶起旋渦,馬蹄落地麵上發出聲聲脆響。
祝纓撐著傘,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對甘澤說:“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