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野豬

緊密鑼鼓的秋收過後,農戶人家休息不到兩日,縣衙的官爺便挎著大刀行走在各個村落之間,敲鑼打鼓催促著繳納今年的稅。

村裏哀嚎聲一片,今年算是一個豐收年,但每戶每家十幾口人就指望著那點田地過活,繳納了稅後,餘下的得一家人勒緊了褲腰帶才能勉強過活。官爺的出現實在叫人開心不起來,可不開心又能咋滴,心裏再不樂意,腰也得彎著。

官爺腰間的大刀可不是吃素的,誰敢當著他們的麵叫嚷,那真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

朝廷也就勉強安穩了個二十來年,如今縣衙上下的作風還有些沿襲那些個亂糟糟的年頭,官匪官匪,有時真是分不清。

衛家交稅倒是爽快,不像那些人家,恨不得穀子在家多留一刻也好,一刻也是屬於自家的糧食。

衛家交了糧,被村裏人拉著說話,詢問家中還剩多少糧食,夠不夠今年的口糧,你們咋就這般爽快,瞧著你家今年似乎沒有收獲多少糧食……

衛家算是村裏最窮的那批困難戶,每年交完稅,大夥都愛尋他們父子倆說話。日子嘛,都是比出來的,若是覺得自己家過得緊巴,就去瞅瞅比他們更淒慘的人家。

當然就是衛家喏,窮的尿血。

衛老頭年年到今日都是歎氣,搖頭不語,大家便自動理解為他家今年又要上山挖野菜刨樹根填肚子了。

要他們說,都窮得沒飯吃了還買啥布啊,村裏不少人都在私下嘀咕,瞧你們那天風光的,麵子做得倒是足,私下指不定怎麽餓肚子呢。

這話大家就心裏嘀咕兩句,甭管人家父子有沒有糧吃,好歹這些年沒伸手尋村裏人家借過糧,所以人家愛咋咋吧,跟他們沒多大關係。

眼下糧也收了,稅也繳了,哭也哭過了,罵也罵夠了,日子還得接著過。鄉下人就沒有正兒八經閑下來的時候,繳糧這陣風吹過後,家中漢子該下地的繼續下地,婆娘們同樣約著相熟的鄰居上山拾柴火或挖野菜,隻有頑童們整天在村裏東奔西跑上躥下跳鬧著玩,半點煩惱沒有。

這兩日,衛家的籬笆院外時不時會跑來幾個孩子,運氣好遇到衛大虎不在家,他們會跑進院子裏,衛老頭便會進屋抓幾個衛大虎從山裏摘來的野果子給他們吃。

如果遇到衛大虎在家,他們便會嚇得一哄而散,哇哇大叫著各自跑遠。

明日便是衛大虎成親的日子,他娘那頭的親戚陸續送了些新鮮的蔬菜或雞蛋上門。

衛老頭當年下山娶了村裏陳家的姑娘,陳家在大河村屬於大姓,祖祖輩輩都是大河村的人,故而在本村十分有話語權,當初衛老頭能順利落戶,免不得陳家人其中出力。

而他能娶到陳家女,全賴他在山上救了人家。

陳家姑娘經此一劫,就像瘋了一般就認準了這山上的獵戶,誰說都不好使。

陳家人雖不喜衛老頭,對衛大虎卻十分在意。

衛大虎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在前些年一前一後相繼去世,兩個舅舅舅母平日無事不會登門,如今衛大虎要成親了,兩個舅舅和舅母便讓家裏的孩子前來送些吃食,順便讓孩子們留在衛家收拾幫忙。

陳大舅有三個孩子,老大陳大石,老二陳二石,老三三花;陳二舅有兩個孩子,老大陳大丫,還有個隨著兩個堂哥取名的小兒子陳三石。陳大石和陳二石還有陳大丫都已分別成親生子,剩下今年已經開始踅摸人家的陳三石,還有才十三歲的小妹三花。

三花平日裏最怕衛大虎這個表哥,等閑事是絕對支使不動她往衛家跑的,如今身邊跟著幾個哥哥,仿佛有人壯膽,膽子倒是大了許多,露出了幾分在家中的活潑樣。

衛老頭拿出點心招待他們,笑道:“辛苦你們過來幫忙了。”

兄妹幾個叫著姑父,忙說不辛苦,陳大石笑著說:“爹娘惦記著姑父這邊兒呢,叫我們過來搭把手。”

三花才不似哥哥們這般懂事,她伸手撚了一塊點心,小小啃了一口,甜而不膩的點心入口即化,她驚訝得瞪大了眼珠,怎麽這般好吃!

“三花喜歡就多吃些,這是你大虎表哥昨日去鎮上買的,還新鮮著呢。”衛老頭笑眯眯地看著小姑娘。

三花捧著點心害羞地點點頭,卻不敢再伸手,她還記得自己是來幫忙的呢,而且這麽好吃的點心定不便宜。

“姑父,大虎哥呢?”三花扭頭四下張望,院子裏除了她哥哥們在轉悠著收拾一地的竹子,居然沒看見明日就要成親的新郎官。

陳三石抱著一捆篾好的竹片到屋後,院子得騰出來明日擺酒,跟著問道:“對啊姑父,我大虎哥呢?怎麽沒見他。”

“你大虎哥去山上碰運氣了,尋思能不能獵點野味回來,明日好給桌上添道肉菜。”衛老頭眯著眼瞅了眼後山,群山疊巒隱與霧間,樹木鬱鬱蔥蔥遮天蔽日,入目之中除了廣闊的藍天,就隻剩下一眼望不到頭的危險森林。

神秘的深山裏除了有豐富的物資,還有許多命懸一線的驚險時刻。

食物和危險從來都是並存的。

陳家幾兄弟幫著拾掇院子,順便把籬笆給修整了一番。三花小小年紀也十分麻利,自個去廚房收拾,又叫大哥過來幫著規整亂七八糟的柴火垛。

衛大虎這兩日上山砍了不少柴火,就等著娶媳婦這天廚房燒火的好使用。

兄妹幾個正忙著,陳大石和陳二石的媳婦亦忙完家中活計,帶著小娃娃過來幫忙。她們手腳麻利擦拭灶台,收拾碗筷,規整蘿卜青菜之類明天要用到的食材,順便把雞蛋給拎進了屋子裏。

這玩意兒也是個金貴東西,哪能隨意放在廚房,遇到哪不知羞的人,順手摸走幾個,能膈應死人。

衛老頭瘸著腿做不了許多,便被托付了照看孩子的活兒,他懷裏抱著陳二石家的丫頭,腿邊一左一右坐著陳大石家的倆小子,兩個小娃娃流著鼻涕啃點心,呲著小牙直樂。

院子裏忙得熱火朝天,突然,山後傳來響動,三花正巧站在後院的方向,聞聲扭頭一看,頓時嚇得驚叫出聲:“啊——”

豬、豬豬豬……

衛大虎肩上扛著一頭兩百多斤的野豬,手上拎著兩隻野雞,完全看不出半點吃力模樣,幾個跨步從後院小山坡上跳下來,路過三花身邊時不忘逗她:“眼珠子掉地上了,趕緊撿起來。”

屋裏院外聽見聲音的都湊了過來,陳三石更是興奮地衝到衛大虎身邊,幫著他卸肩上的野豬:“這麽大一頭野豬!大虎哥你咋獵到的?!運氣也太好了吧!!”

衛大虎把野豬扔地上,手裏那兩隻野雞還活著,順手便遞給了兩個表哥,揉了揉肩,笑道:“蹲了一晚上,趁著它出來覓食獵的,周圍還有兩頭。”

說完衝陳三石挑眉,滿臉得意:“獵這玩意兒還不簡單,蠢的要死。”

“你小子,這話也就隻能從你嘴巴裏說出來。”陳大石大笑著拍著他肩膀,見他手臂肌肉像個小山包,伸手捏了捏,真是硬得不得了,“真是沒白長這身力氣,羨慕死個人。”

“明天這席麵是差不了了。”陳二石蹲在地上試圖拎起野豬,他瞧著衛大虎那輕鬆模樣便想試試,結果自然是遭到三石的大聲嘲笑,“二哥,你和大虎哥比力氣從小到大就沒贏過,你咋還不放棄呢,野豬你拎不起來的。”

陳二石氣得伸手打他。

衛大虎看向站在灶房門口的兩個嫂子,對陳大石道:“大哥,把兩隻野雞給兩個嫂子拾掇出來,待會兒三石去把舅舅舅母們叫來,午食就在我家吃。”

陳大石立馬推拒,啥家庭啊,不年不節這麽多人吃飯,哪家能夠幹這事兒。

衛大虎說話不好使,衛老頭是長輩說話好使:“聽大虎的,去把你們爹娘叫過來吃飯,家裏剛下了穀,正好嚐嚐新米的滋味兒。明日辦席還有的忙,待會兒還得殺豬,明日不缺肉,野雞就咱自家人吃了。”

長輩發話,陳大石不敢再拒,隻得支使陳三石回家去喊爹和大舅,由他們做主吧。

三石回家喊人時發生的一係列罵罵咧咧眾人不知,兩個嫂子興高采烈地燒熱水燙雞毛,私下避著在院子裏收拾野豬的兄弟幾個,小聲聊道:“這家裏沒個女人是真不行,瞧瞧姑父和大虎這日子過的,穀子剛下來這便要吃新米,兩隻野雞更是眼也不眨,還讓給幾個娃娃蒸雞蛋羹,難怪村裏人私下老愛說閑話,姑父和大虎隻管眼前這頓,全然不顧日後有沒有填肚子的糧食,這可真是……”

他們這日子到底是咋過的啊!!

她們倆已經嫁到陳家好幾年,姑父家倒是從未登門借過糧食,就他們這般造法,到底是咋過的日子啊。

倆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隻得搖頭歎息,隻道大虎有獵野豬的本事,靠著山,再不濟也能往山裏尋些吃食果腹。

但這個家若想過起來,還是得娶妻呐!

兄弟四個在院子裏忙得如火如荼,衛大虎自己就是獵戶,殺豬匠能幹的活兒他自個也能幹,手腳麻利給野豬分成了兩半,豬腿,豬頭、豬尾巴,兩扇肋骨……砍刀哐哐剁,手法老練的連陳大石都說起了玩笑話,說他都能去當殺豬匠了。

衛家為明日成親做足了準備,錢家這邊卻稍顯冷清。

桃花這個後母帶過來的前頭女兒,在錢家一直不怎麽受待見。

錢廚子對她不曾苛待便已是最大的善良,兩個嫂子對她從來沒有好臉色,對她出嫁一事,除了趙素芬和錢狗子在真情實意傷感,其他人惦記的反而是那鎖在櫃子裏的名貴點心,那壇好酒,那匹好布……

這一夜,桃花轉輾反側,她尚未感受到時間如何流逝,天邊已經泛起魚白肚。

房門被敲響,她娘在門外說:“桃花,得起身收拾準備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