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迎親

一大早,錢家便熱鬧起來,趙素芬幫著女兒穿上嫁衣,梳妝,點口脂。

家中隻有一麵小銅鏡,還是在趙素芬的屋子裏,桃花平日裏都是看著水麵瞧瞧自己的模樣,如今上了妝,點了口脂,配上那白嫩皮膚,五官瞧著竟多了幾分嬌嫩。

“來,桃花,吃個水煮蛋填填肚子。”大嫂孫氏端著碗進屋,裏麵窩了兩個水煮蛋。

趙素芬瞧了她一眼,孫氏皮笑肉不笑把碗遞給桃花:“這是你在家吃的最後一頓了,兩個雞蛋不多,可別嫌棄啊。”

二嫂王氏平日裏話不多,幹巴巴站在旁邊沒說話。

甭管她們心中作何想法,今日麵上功夫做足了。桃花伸手接了碗,低頭安靜地吃了起來。

雞蛋這種金貴東西,無論是在周家還是在錢家,都是沒有她的份兒。她娘不曾苛刻過她,隻是家中窮,啥好東西都輪不上她,在周家時有二爹有二弟,在錢家不但有三弟,還有兩個侄兒,哪裏就輪得著她呢。

桃花不貪嘴,這碗水煮蛋,她亦沒有嚐出絲毫開心的滋味。

隨著外頭日光漸亮,親戚鄰居上門祝賀,幾個平日和桃花玩得要好的姑娘來屋裏陪她說話頑笑。

“桃花,你今日真好看。”吳翠柳滿臉羨慕地看著她身上的嫁衣,想伸手摸又不敢,她手粗糙,怕摸壞了。

桃花有些害臊,小聲道:“哪有的事。”

“好看便是好看,有甚不能說的?你今日就是好看。”鄰居家的姑娘瞧著她的妝容,“沒法比,真是沒法比,秋收時大家都是一樣在田裏收穀子,我這會兒還黑的跟那灶裏的炭一般,桃花你才捂了幾日,這就白回來了。”

吳翠柳愈發羨慕,她和桃花差不多的境遇,桃花是後母帶進門的前頭姑娘,她是有了後母的姑娘,在家的日子過得甚至還不如桃花順心呢。

今日許多人來看新娘子,鄉下人家沒有那麽講究,錢狗子身後跟著兩個侄兒滿屋子亂竄,仗著今日有大喜事不會挨揍,時不時跑去廚房偷個嘴,姐姐嫁人的悲傷倒是一下子忘到了腦後。

錢家院子裏已經擺了好幾桌,親戚鄰居和村裏的村民坐在一起吃幹果閑嘮嗑,婦女們則幫著折菜在灶房忙活。

秋收剛過,大家夥這會兒都閑著,隨幾個銅板,或者拿幾個雞蛋抱幾顆蔬菜之類的禮,都來錢家湊個喜氣熱鬧。

今日依舊是錢廚子掌勺,他這個一家之主忙得不得了,招呼人的事兒便落在了兩個兒子身上。

在熱鬧喧囂的氛圍裏,突然聽見有人大聲叫道:“新郎官來了!”

謔,所有人齊刷刷扭頭,村裏的年輕人更是烏拉拉齊齊跑到外頭,迎麵便是吹吹打打走來的一群人。走在最前麵的男人胸口係了朵大紅花,高大健碩的身材如山嶽巍峨,身側是一架牛車,牛的脖子上係著一朵喜慶的大紅花。

嗩呐聲震耳欲聾,大河村來迎親的漢子轉眼便來到了錢家門口。

兩村相隔不遠,多年婚嫁往來,人群中各有熟人,一時間打鬧玩笑說不完。一群漢子站在錢家門口,錢家幾個本家兄弟裝模作樣阻攔一番,鬧得周圍笑聲不斷。

新娘子的閨房前,錢狗子展開一雙小手臂攔著衛大虎不讓進屋。

院子裏的漢子們齊聲起哄,更甚有人大聲逗弄錢狗子,說這些是來搶他姐姐的強盜,必要攔住了。

錢狗子暗暗撇嘴,他聰明著呢,這群大人說話討嫌的很,他仰頭望著麵前高大的男人,慢悠悠伸出了小手。

衛大虎早有準備,先是摸出紅封,隨後似耍雜技般神奇地變出一包小點心:“拿去吃!”

“哇,點心!”錢狗子高興地伸手去接,頓時忘了攔人,招呼身後的串子和簍子兩個侄兒,哇啦哇啦叫著跑屋外分點心去了。

圍觀人群哈哈大笑,都罵錢狗子不靠譜,一包點心就把姐姐賣了!

沒人攔門,衛大虎順利地迎到了新娘子。

新娘子出嫁本該由自家兄弟背出家門,但這事兒誰都沒提,錢家兩兄弟站在院子裏沒動,錢狗子還沒桃花腿高,便由新郎進屋自個把新娘子迎出了家門。

趙素芬看著女兒出了門,一雙眼通紅,背過身就哭了出來。

這當娘的心,真就隻有女兒出嫁這一刻才能體會,旁邊婦人忙安慰她:“快別哭了,這日可是大喜的日子,我瞧那衛大虎不錯,未來定會對桃花好的。”

迎親隊伍接到新娘子,一路吹吹打打折返大河村。

走到兩村交界處的岔路口,一個瞧著有些幹瘦的少年叫住了迎親隊伍中的一個漢子,正巧是壓陣的陳大石。

陳大石瞅了他幾眼,不認識,便問道:“小兄弟可是有事?”

周滿倉猶豫著把手中的籃子往前遞,臉上微微帶著幾分局促,輕聲道:“還請大哥把這籃子轉交給今日成親的主人家,就、就說是周家村的周滿倉祝賀兩位新人新婚喜樂。”

周家村?周滿倉?哪位啊?新娘子的親戚?

可新娘子的親戚又怎會半路攔人……

陳大石想,既然禮沒有送往錢家,反而是送到他手頭來了,那就是往衛家送的禮。管你哪門親戚,送了禮,無論如何都得上門吃頓席才是。

陳大石沒有接籃子,反倒把小兄弟推入了迎親隊伍裏,招呼道:“走走走,吃席去。”

周滿倉整個人都是懵的,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一群大河村的漢子圍住:“新娘子迎到了,咱走快點回村吃酒去,大虎昨兒可是獵了好大一頭野豬,好酒好菜都備著,今兒咱哥幾個定得喝個過癮!”

“小兄弟,你是哪家的?”有漢子問這突然冒出來的生麵孔。

“我,我周家的。”周滿倉拎緊籃子,說話間偷偷瞄了一眼走在隊伍最麵前的新郎,又瞅瞅坐在牛車上蓋著紅蓋頭的新娘子,他是走也走不了,人也不敢叫。

大夥不知哪個周家,便也不管了,一路緊趕慢趕就怕誤了吉時拜堂。

桃花蓋著紅蓋頭什麽也瞧不見,她隻感覺牛車走了許久許久,一路倒不如何癲,隻是心中到底有些惶然緊張,攥著手指,一顆心跳得極快。

直到耳邊響起一聲“到了”。

隨後,男人寬大的手掌伸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桃花條件反射往回縮,手掌卻被那人握住,動不了分毫。

她被那隻手牽著下了牛車,跨火盆,進院子……在一眾村民的起哄聲中,抬腳邁入了衛家的門檻。

堂屋裏,衛老漢麵色紅潤坐在主位。

衛大虎和桃花便在王大娘一聲聲高亢喜悅的“吉時到”聲中,唱喊著拜堂行禮。

一拜天地,新人麵對天與地,跪下叩拜。

二拜高堂,新人對著端坐上方的衛老頭,跪下叩拜。

三拜對方,新人麵對麵,彎腰行禮。

桃花感覺蓋頭晃了晃,她連忙站直身子。

隨著一聲“禮成”,屋裏屋外站著湊熱鬧的村民齊聲叫好!

在起哄聲中,桃花被人扶著送入了新房。

衛大虎則被村裏一群年輕漢子攔住,眾人嚷嚷著簇擁他往酒桌推:“新郎官這是想幹什麽去?也不看看如今什麽時辰就想鑽屋裏抱媳婦!”

“來人啊,都把新郎官給我按住了,今天必須把人給我灌醉!”

衛大虎被一群漢子按著,他哈哈大笑著端起桌上的酒碗,豪邁得仰頭一飲而盡,劣酒入喉也是滿心暢快:“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大家盡情吃喝,不醉不歸!”

“好!夠爽快!”

“好酒量!”四周頓時氣氛熱烈,拍桌敲碗叫好聲陣陣。

衛大虎帶著幾個表兄弟挨桌給人敬酒,喝的那叫一個麵帶紅光。幾個起哄的漢子瞧不順眼,一個勁兒給他灌酒,叫嚷著必要讓他今夜進不了新房,入不了洞房。

陳大石兄弟幾個忙得腳不沾地,又要幫衛大虎擋酒,又要忙著招呼桌上輩分高的村老們吃酒。

廚房更是忙的熱火朝天,熱乎飯菜輪番上,一整頭野豬主人家是半點沒有藏私,叮囑從村中請來的擅廚的婦人們甩開膀子造。

因著昨日衛大虎獵了野豬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村,今日大河村幾乎所有人都來了。衛家連院子都拆了,席麵擺得寬敞,桌椅碗筷都是自帶的,除了那要些臉麵的人家,常年不沾油水的窮困戶更是攜家帶口的上門來摟席。

攜家帶口摟席這事兒,大家夥雖然心中會嘀咕幾句,但總歸沒人拿到麵上來擺談。頂多私下說這家人不體麵,以後家裏有事絕不請他們。

小娃子們手裏攥著肉骨頭啃,小臉啃得髒兮兮油滋滋,嘰嘰喳喳在席間跑來跑去。

村裏的幾條狗都在桌子底下鑽來鑽去找骨頭吃。

輩分高的村老坐一桌喝酒侃大山,聊今年的土地稅,人頭稅,還有縣太爺新定的入城稅,和突然冒出來的各種苛捐雜稅。如今去縣城都不敢挑籮筐了,實是不知他們當官的還能想出什麽稅目來,萬幸的是今年沒有征徭役,否則這日子才叫人活不下去。

村老們連聲歎氣,又聊明年的莊稼,天氣,隻求老天爺開眼等等……

年輕漢子們聊的則是農閑去鎮上尋活計,邊吃酒邊聊工錢高低,賺錢不易。有人則說起家裏婆娘,偶爾還開個黃腔,引得一片哈哈大笑。

婦人們則是一邊吃肉,一邊照顧小孩,偶爾湊在一起低聲說起今日的主人家。她們說衛家雖是窮,但為人實在大方,一整頭野豬都用來待客做席,實是看中這新娶的媳婦。

這話一出,立馬引來一個婆子的嗤笑:“衛家爺倆不會過日子,也太在乎臉麵了,今日是瞧著熱鬧,誰知明日他家是不是就得勒緊褲腰帶餓肚子了。”

有知事明理的婦人立馬罵道:“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眼前還吃著人家的肉,怎地嘴裏就開始說人家不好了?”

“吃肉還堵不上你的嘴,幹脆別吃了!”

那婆子臉皮厚,被人堵了嘴,屁股是半點沒挪一下,筷子在盆裏亂夾一通,攪得一桌人都嫌棄得不行。

席麵上上演的種種熱鬧,桃花是一概不知,她被三花哄著掀了蓋頭,手裏立馬被塞了一碗大米飯。

滿滿一大碗新米飯,肉堆著高高的,幾片青菜點綴般蓋在上麵,瞧著便叫人垂涎不已。

桃花早就餓了,她此刻捧著碗卻沒有動,而是看著眼前的小姑娘,笑容溫和:“謝謝你。”

“不客氣呢。”三花有點害羞,偷偷看了她一眼,垂著小腦袋低聲說,“這是大虎哥一早囑咐我的,等你們拜完堂就叫我給表嫂端飯吃。”

“不過廚房太忙了,我等了好久。”她解釋了一下為什麽這麽久才來。

桃花聽聞是衛大虎交代的,心裏頓時有股說不出的感覺,他這般體貼,竟叫她一時有些無所適從。

三花可不知她心頭啥滋味,她偷偷盯著自己的新表嫂就是一頓猛瞧,可真白啊。她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陪著她,乖巧道:“表嫂你快吃吧,大虎哥讓我在這裏陪你說說話,免得你無聊。”

“好。”桃花被她盯得有些臉紅不自在,肚子實在饑餓,便顧不得許多,端著碗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