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聘

近幾日,村裏的老漢都聚集在村頭大樹下,望著田裏的稻穗商量著哪日割穀。

這割稻穀早不得晚不得,還要觀看天時,若是運氣不好遇著下雨天,穀子糟了雨水那才叫要了命。農戶人家一年忙碌到頭就指望著這幾日,真是半點不敢馬虎偷懶,搶收的日子真是恨不得全家齊上陣,晝夜不分把地裏的糧食收獲到家中才能安心。

“三祖爺,你瞅著這幾日有沒有雨?”幾個拿不定主意的漢子問村裏輩分最高的老頭。

三祖爺抬頭望著天,一張橘皮老臉瞅著有幾分威嚴,一張嘴就露出滿口稀稀落落的爛牙:“我瞅著是沒有雨,隻是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中途改了主意。”他指了指上頭,歎著氣說。

正說著,有人看見衛老頭帶著兒子似要出村。

這衛家平日在村裏沒多少存在感,因衛老頭曾經的獵戶身份,他在村裏也不咋受人待見。獵戶性烈,能獵大貨的人物能是什麽好性子的人?村裏當初不同意他落戶,怕的便是這人不好相處,若是一言不合動手傷人,更甚者殺了人,他拍拍屁股往深山裏一鑽,那可真是誰都找不著他。

如今衛家都在村裏落戶將近二十年了,他還和本村的女兒成婚生子,但村裏人家說起山腳下的衛家,心裏頭還是有些親近不起來。

但畢竟是同村人,見著了也會招呼一聲。

有個衛大虎他親娘那邊的親戚老輩便開口叫道:“大虎,你和你爹這是幹啥去?”

隔著老遠,都能聽見衛大虎語氣中的愉悅:“舅姥爺,我要娶媳婦了,爹帶我去女方家下聘呢!”

說完,他樂嗬嗬補充了句:“到時候請您來家中吃喜酒啊。”

謔,一語激起千石浪。

“什麽?大虎,你要娶媳婦了?”

“哪家的姑娘啊?你們爺倆這拿的啥……哎喲哎喲,布呢!瞧這顏色鮮豔的,這布不便宜吧?”

“這是要娶誰啊?這般重視……”

有個婆子咋咋呼呼道:“我上次在鎮上的布莊看見過一匹布,還比不上大虎手裏那匹呢,你猜猜要多少錢?三兩!要三兩銀子!!”

“我的個天爺啊,這穿的哪裏是布,簡直是銀子呐!”有人震驚道。

“這有些人住著泥土房,幾捆茅草遮頂,一雙破腳踩的是黃泥巴,肩上挑的是大糞,你們猜怎麽著?他身上穿的居然是十兩銀子一匹的布?真真是笑死個人了!”一個頭上圍著碎花布的婆子一臉刻薄瞅著衛家爺倆,酸話一出,所有人都靜了一瞬。

這黃婆子可真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當初張口就要十兩銀子彩禮才肯嫁閨女,雖然這事兒鮮少有人知曉,但畢竟一個村住著,黃婆子被衛大虎下了麵子,心裏不甘總想說衛家父子幾句壞話,鬧得幾個鄰居都知曉她私下想給自個閨女說衛大虎,結果她獅子大開口,偏生人家衛大虎還沒瞧上她家。

如今眼紅人家手裏那匹布,說話陰陽怪氣,簡直快酸破天去。

衛家父子懶得搭理她,和相熟的人家說了幾句話便走了。

一路上衛大虎都不太高興,衛老漢見他拉著張臉,曉得他心裏為何不滿意。衛大虎在鎮上買了兩匹布兩壇酒三包點心一包糖,這份聘禮在勒緊褲腰帶過活的農家人眼中已是頂好的聘禮。

因為太好,反而不好全拿來做聘禮。

衛家什麽家庭啊?拿這些東西出來,知道你底細的人頂天說你一句打腫臉充胖子,不知底細的人必然私下笑話你家泥腿子還擺起闊來,做那富戶的行事。

姑娘家嫁人,若夫家給足臉麵,她麵上也有光。

但若這夫家本身就是個花架子,禮數便不能給太厚,免得日後有落差。且落在旁人眼中亦不好,未免日後耳邊全是閑言碎語,新媳婦在同村被人閑話,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招惹這些閑話。

故而,今日下聘,衛老頭隻帶了一匹布,一壇酒,一包點心,一包糖。

這份禮在地裏刨食的農戶人家已經不薄了,尤其那塊布,正經算下來著實不便宜,這幾份聘禮細數價值都能買一畝薄田了。

不算特別招眼,亦算不上慢待人家姑娘,已經可以了。

衛老漢是這般想的,但心裏到底有些發虛,畢竟他就是個大老粗,這婚姻大事本該由家中婦人操持,有些東西他擔心自己思慮不周全。

王大娘早在路口等著了,見著他們父子,她忙揚起笑臉招呼一聲,領著他們父子進了村。

錢家今日全家人都在,衛大虎跟著爹踏入錢家的堂屋,瞬間便感覺到好幾道目光齊刷刷落在他身上。

震撼有之,吸氣聲有之,更甚還有低語小話。

衛大虎耳朵靈光,發現是兩個年輕婦人在耳語他長得也忒高忒壯了。

“喜事,大喜事,我今日帶著衛家父子前來與你家下聘來了!”王大娘歡喜聲陣陣,她沒幹過媒婆活計,不知道有啥流程,反正兩家都心知肚明,她也就不搞那些虛頭巴腦的客套,嘴裏隻連連誇讚錢家有女勤勞孝順,今日大河村衛家前來下聘,誠意求娶錢家女,願結兩家之好。

錢廚子和趙素芬坐在主位,一邊招呼著衛家父子,一邊暗中打量他們。

衛老頭在王大娘的暗示下呈上聘禮。

王大娘今日十分高興,腰杆都挺直了些,衛家在聘禮上沒有含糊,作為牽線搭橋的媒人,她心中自是歡喜滿意,結親結親,當然是要兩家都滿意了。

趙素芬看著桌上的聘禮,心中五味雜陳,她是既滿意,又不滿意。她不是不識貨的人,單單那匹布,都足以見衛家求娶的誠心。

隻是更顯得這父子倆不像是會過日子的人。

把她說的話全當了個屁放。

哎。

她的目光離開聘禮,落在了那如山嶽般高壯的衛大虎身上。五官長得倒是不錯,配得上她家桃花,隻是這個頭未免太大了點,這事兒王大娘也沒說啊,瞧著挺唬人的。

趙素芬心頭腹誹,隨後瞧向衛老頭,雖是比尋常男子高壯許多,也沒有如衛大虎這般誇張成這個樣的,墊個腳尖腦袋都能撞到房屋頂了。

這體格,自己那嬌小的閨女……

趙素芬強迫自己收回心緒,下聘之事隻是走個流程,該說該了解的兩家早就在私下各自有數,如今自然是皆大歡喜。

唯有衛大虎有些失望,來時還以為能瞅瞅未來媳婦長啥樣,眼下瞧著這堂屋裏的人,就沒一個能對得上的。

正失望著,他突然感覺自己的腿被人碰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個年歲尚小的男娃子,微胖的小臉上揚著討喜的笑。

錢狗子揚著小腦袋望著他,問道:“就是你要娶我姐?”

衛大虎故意問:“你姐是誰?”

錢狗子把臉一垮,不高興地把手背到身後:“我姐是桃花,你居然連我姐的名兒都不知道。”

“現在知道了,你姐叫桃花。”衛大虎聽他爹提起過,他未來丈母娘嫁過三個男人,他要娶的桃花是大姐,下麵還有兩個弟弟,而且兩個弟弟的爹都不是同一個人,眼前這個小娃子估摸是最小的那個弟弟。

膽子倒是大,在他麵前沒有露怯,衛大虎心中有兩分喜歡,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錢來福。”錢狗子一點不怕他,“他們都叫我狗子,你以後是我姐夫了,你也可以叫我狗子。”

“不過現在不行,你現在還不是。”錢狗子謹慎地補充,他說完歪著腦袋仔細瞅了他好幾眼,邁著小短腿屁顛顛跑了。

衛大虎一臉摸不著頭腦。

前頭說得熱鬧,躲在屋裏的桃花在納鞋底,剛收針,門被人從外麵推開,錢狗子躥了進來。

“姐!”錢狗子小跑到她身邊,“我仔細幫你瞅了,他長得不醜,有屋頂那麽高,他和他爹拿了一匹紅布,一包點心,一壇酒,還有一包糖,娘看起來很高興,還說要把布留著讓你做嫁衣,大嫂看起來不太高興呢。”

桃花摸著他一腦門汗,那帕子給他擦了擦:“你偷聽大嫂說話了?”

“我才沒有偷聽呢,她和二嫂說話,我就站在她們身後。”錢狗子吐了吐舌頭,“姐,你真的要嫁人了嗎?”他說著癟嘴就要哭。

“等你像姐這麽大的時候也要娶媳婦呢。”桃花摸了摸他的腦袋,倒是沒有把他口中比屋頂還高的話放在心上。

“那我能去找你玩嗎?”錢狗子抱著她撒嬌,他最喜歡爹娘和姐姐了,他雖然人小,但和村裏孩子打架時經常被人罵是三嫁娘生的孩子,他大哥二哥也不喜歡他,家裏隻有爹娘和姐姐對他最好了。

準確來說,是娘和姐姐對他最好。

他爹對大哥二哥也好。

錢狗子想到姐姐就要嫁人了,心裏難過的不得了,心裏又惦記著堂屋桌上的點心,瞪著一雙淚汪汪的眼問:“姐,等他們走了,桌上的點心能給我吃一塊嗎?嗚嗚……”

桃花哭笑不得,連連保證給他吃兩塊,錢狗子才慢慢不哭了。

姐弟倆在屋裏已經商量好了點心的歸屬,外頭衛家父子也走了。

趙素芬在大兒媳欲言又止的表情下,親自把聘禮全給收進了自個屋裏。別以為她不知道她肚子裏打什麽主意,惦記布?點心都不會給你留一塊!

“哎娘,這麽大一匹布,桃花肯定用不完,要不……”趙素芬不等她說完,反手關上了門。

她今日心情舒暢,懶得與她計較,隔著門窗大聲喊桃花,叫她來屋裏。

趙素芬臉上堆滿了笑,見桃花來了,叫她關緊屋門,隔絕了外頭大兒媳的打量,拉著女兒坐在床頭,語氣裏都是笑:“娘這下是放心了,那衛大虎瞧著話不多,但十分有禮貌,娘這雙眼看人不差,那孩子是個可以過日子的。”

桃花也瞧見了那匹紅布,臉上露出一抹驚訝。

“瞧這顏色,正的很,料子也不錯,不是普通的布。”趙素芬不敢摸那塊布,擔心自己手上繭子給弄壞了,“給你留著做嫁衣。”

桃花眼圈微紅:“娘,我哪兒用得著新布做嫁衣,隨便借一身就得了。”

村裏許多姑娘出嫁時蓋塊紅布便了事了,能借一套嫁衣穿都是頂有麵子了,她原也打算蓋塊紅蓋頭便罷,本就沒有貪圖衛家什麽,自然沒有過別的想法。

“哪裏用不著?我家桃花咋就用不著穿新嫁衣?”趙素芬摸了摸她的臉,“衛家給你抬臉麵,你就得把臉麵撐起來。”

說完,她又笑道:“我請你王大娘傳的話,那衛家父子是一句沒聽,這下怕是把家底都拿出來了。”

桃花看著娘這兩年愈顯老態的臉,心裏難受的受不住,她這婚事娘也是操碎了心:“娘……”

“那衛老頭瞧著不是個刻薄人,衛家就他這一個長輩,你嫁過去日子不會太難過。”趙素芬拍拍她的手背,教導女兒,“你要懂得孝順,不要忤逆長輩,須知一家人把力往一處使才能過好日子。”

桃花悶聲點頭。

趙素芬見她眼角泛淚,心頭也被勾起了即將嫁女的情緒。這世上哪有嫁閨女不哭的母親?真是上輩子欠了她的,這輩子才會操心操肺。

“日子這個東西,自個過了才知曉好歹,娘這輩子也過得稀裏糊塗,實在教不了你什麽,全靠你自個摸索著過了。”趙素芬想想自己嫁過三個男人,一時也是悲從中來,這嫁人的經驗,她是半點教不了閨女啊。

桃花眼淚流的更凶了,隻會點頭。

“娘隻能帶著你走到這一步了,日後的路得靠你自個走了。”趙素芬說這話時已然帶上了哭腔。

桃花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