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最終謎題11
“你真的不打算接手?”弗雷雙手環抱胸前,蹙著秀氣的眉毛,望著名義上是他兄長的金發青年。
提溫微微笑著回答:“你應該很清楚,我在陶朱雙蛇生物科技欠缺美好的回憶。而且你真的打算做手工玩一輩子?雖然那樣當然也可以,但那樣你修來的醫學資格認證好像就浪費了。”
又換了一個發色的弗雷聳聳肩,哧地笑了:“不要突然用上這種兄長一樣的語氣,怪惡心的。”
單獨和提溫相處時,他完全沒有那副任性又精神亢奮的模樣,那種懶洋洋的冷淡態度讓這對容貌迥異的年輕人某些時候看上去確實很像一家人。
弗雷往嘴裏拋了幾顆營養軟糖:“我隻是以為,你會排斥由我來接管。畢竟……我和她基因重合的比例比你要高那麽關鍵的一點,生物意義上,她是我各種意義上真正的母親。”
提溫表情不改:“戶瀨砂博士犯下的錯誤,她的一意孤行引發的重大事故,由她各種意義上真正的子嗣、她唯一寵愛的孩子來解決,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弗雷一瞪眼睛,張口就要駁斥提溫,但怒氣衝衝衝的話語在最後時刻壓了下去。他哼了一聲:“如果真的在意我,她就不會放養我不管。還有,既然你打定了主意要和集團切割,那麽化樂星城由我接管,你也沒意見吧?”
金發青年一副完全無所謂的樣子:“如果你能從那群老家夥手裏爭得到手的話。”頓了頓,他壞心眼地眨眨眼:“不過,說不定哪天我會把它搶回來。畢竟我還挺中意那裏的。”
弗雷送他個不客氣的白眼:“搶不過別的alpha的家夥,就不要誇口什麽搶回來了。”
提溫聞言眯了眯翠綠的眼睛。
單馬尾的omega嘖嘖兩聲:“你不會不知道吧?女王陛下和西格一起度假呢,應該在戴拉星?他們好像都是那裏長大的,一定很有共同語言,不少人也看好他們的政治聯姻,難說過幾天會不會有重大消息。”
“安戈涅和西格都是政要,你從哪裏得到的行蹤?”
“我是女王陛下萬千護衛團的一員,當然知道她在哪裏。”
提溫的微笑透出一絲危險的氣息:“軍工部在嚴密監控他們?”
弗雷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沒好氣地答:“女王的動向很好判斷,在行宮或者王宅的時候都會懸掛旗幟,航拍完全看得到。前天她就兩邊都不在了。不知道到哪個秘密地點度假去了。西格也不在王宮裏待著,戴拉星昨天有等級異常高的安保活動,瘋狂清場。這真的是巧合嗎?”
提溫的站姿放鬆了些微,隨意地一抬下巴,好像對此根本不在意。
弗雷沒得到期望的慌亂反應,一撇嘴,重新將視線轉移到遊戲視窗上:“在我通報入侵者之前滾吧。”
沒得到回音,他再一抬眼,提溫已經不見了。
※
戴拉星E區,仲夏街中段交叉路口。
安戈涅緩慢地掃視四周,仿佛清醒地踏入一個陳舊的夢境。
試圖找回記憶的時候,她曾經通過虛擬實景一次次地走過戴拉星E區的街道,觀察仲夏街的每一棟建築物,希望熟悉的景色會喚起遺失的記憶。
現在她已經知道,那些記憶從來就不曾存在於她兩邊的太陽穴之間。
她側首,與西格四目相對。她東張西望的時候,西格一直在看她。她隻是佯作不覺。
“感覺怎麽樣?”他問。
她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形容感受,便回答:“很奇妙。”
“失望嗎?”
她一怔,含糊其辭地說:“和我印象中差不多,但有一些區別……”
安戈涅對於仲夏街的詳實了解都基於一遍遍的虛擬實景演繹。然而眼前的街道和建築物與三維影像其實也有所不同:許多樓改建了,幾個電子廣告牌變了形狀,近三分之一店鋪改換門麵,街心的綠化角比之前打理得更好……
取景的時間在兩年前,即便是戴拉星這樣發展勢頭平緩的星球,市貌也難免隨著歲月流逝發生細小的變化。
但某些地標性質的建築還在。
“這就是星軌劇院。”安戈涅在圓形建築物前駐足。
“嗯。”西格在抵達戴拉星後就比平時更為寡言。
安戈涅原本做好了心理準備,以為他會分享一些與仲夏街有關的回憶。但一路走來,他幾乎始終保持謎一樣的緘默,像等待重要消息到來的聽眾。她也沒多話,於是這二十分多分鍾更像是場比拚保持無言的拉練。
為了避免引**動,兩個人都喬裝改扮過。
但路上行人稀少,即便是公休日,也基本沒有被認出來的風險:戴拉星曾經是礦星,始終沒找到新的經濟定位,這幾十年都相當蕭條,人口外流嚴重。
與整條街氣質相近,這座曆史悠久的劇院門庭寥落,浪費了有三個出入口的闊氣正麵設計。還算幹淨的玻璃門上是來回滾動的電子廣告,精致的數字合成臉龐眨眼微笑,朝著過路人獻媚,透出一股程序自動生成的敷衍。
這裏上演的都是缺乏新意的老舊劇目,帶歌舞元素,劇情跌宕起伏,主角要死要活,適合揮霍掉一個下午的時間來逃避現實。
更醒目的招牌:劇院白天出租私人觀影空間,有钜惠折扣。
安戈涅在原地望著星軌劇院,很久沒動,久到門口招攬客人的虛擬形象反複更換外表,來騷擾了她三遍。因為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別的表情,她便笑了笑——
很難想象,這就是西格與利麗初遇的地點。
“要進去坐一會兒嗎?反正有巨額折扣。”她指了指包場觀影廣告,以開玩笑的口吻說。
西格的表情霎時間有些僵硬。他沉默了好幾秒,沒有等來她適時扯開話題,於是終究點了點頭:“好。”
打扮成路人的保鏢先進去確認安全,而後請兩人入內。
安戈涅隨手選了一個“人氣第一”的二維史詩影片連看套餐,推開厚重的木質大門,看著足足可以容納百人的巨大影廳,她失笑:“居然那麽大。”
巨大的屏幕上浮現出圖標,係列劇的第一部 悄然開場。
西格側首用眼神示意安保人員退到出入口。
“坐正中間?”他向她征求意見。
“可以。”
與此同時,劇場照明緩慢調暗,他猶豫了一瞬,還是拉住安戈涅的手,牽著她到空無一人的觀眾席正中。
戲劇性的弦樂恰好響起,掩蓋住了座椅彈簧部件在兩人落座時發出的吱呀聲。
安戈涅一臉認真地盯著屏幕,畫麵中兵荒馬亂,穿奇異古代服侍的人奔來跑去,大聲呼喝,但她什麽都沒看進去。
西格仍然拉著她的手,指掌交疊著放在他們之間的座椅扶手上。她沒抽手,他也沒鬆開。
她毫不懷疑,如果她不主動做些什麽,他們真的會在這裏看完一整個史詩電影係列。
可她當然不是真的為了看電影才和西格坐在這裏。
西格不會主動談論他們之間橫亙的透明龐然大物,那麽就讓她來當令隱形魔法失效的那個人。她懷著這樣的決意向他提出來戴拉星。
他曾經多麽希望可以和她一起回到共同的故鄉,然而時過境遷,昨天她提議時,他的眼裏最先浮現的是抗拒。
於是結論自然明了:西格隱約猜到她突然邀約的真正目的。可那一點抗拒並不足以改變結果,他無法對她的要求輕易說不。
所以他們現在坐在陳舊空闊的影院中央,交換的每句話都會被銀幕上的配樂和台詞淹沒,站在出入口的安保聽不見,也不會去聽。
電影的第一幕結束了,安戈涅機械地眨了眨眼,吐出早就想好的、屬於他們的開場白:“這其實是我第一次到戴拉星。”
西格的手掌顫動了一下。
安戈涅的嘴唇也開始發抖。但除了一上來就坦白,她想不到別的方法。不這麽做,她可能會順從懦弱的惰性,再一次陷入沉默,維持他們之間徒有其表的平靜。
“從生理意義上來說,我和利麗完全一樣。但……我不是六年前你認識的那個利麗。”
她的嗓音發緊,就連側頭看著西格都仿佛要花光全身的力氣。
四目相對的刹那,銀幕化作的光點在他的瞳仁裏劇烈搖曳起來。
“那個利麗,五年前就死了。”
恰好銀幕上進入了昏暗的夜間場景,他的眼睛裏的光亮也一瞬間幾近熄滅。與此同時,他本能地抓緊她的手,用力得她發痛,好像要借此反駁什麽。
安戈涅等待片刻,給他足夠時間他從最初的錯愕驚愕中抽離,而後才緩聲繼續坦白:“而我……是她的複製體、一個意外誕生的人造生命。我沒有完全繼承利麗的記憶,所以我不記得你,對過去的所有事印象都很模糊。”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微笑。
“所以,西格,你要找的人從最開始就不是我。”
咚咚咚,戰鼓震得影院中空氣發顫。
坐席上唯二的觀眾卻宛如密封在了琥珀小球之中,一切靜止凝滯,絲毫震顫和風都透不進去。
即便他已經有所猜測,但由她親口告知,他以為的失而複得是一場鬧劇,對西格無疑極為殘忍。
震驚,猜疑落實的確信,無措,失望,憤怒……這些都是西格可能的反應。安戈涅不知道自己更希望看到哪種。
可是西格沒有表情。他的臉上是一片麻木的空白。
隻是一個長鏡頭的時間,卻仿佛有人類流亡艦隊的征途漫長。
安戈涅再也無法忍受他的沉默:“你……說點什麽。”因為斷促而顯得破碎的語句帶上了請求的意味。
西格緩慢地眨眼,像從凍結的詛咒中緩慢蘇醒的冰雪塑像,情緒還沒來得及解凍,於是態度平靜中帶一點茫然:“為什麽要現在告訴我?”
“你應該有所覺察了,不是嗎?”
他的嘴唇抿起,沒有否定。
而後,他重複一遍相同的問題,聲調比剛才用力:“為什麽要現在告訴我?”
安戈涅目視前方,啞聲說:“我不該在這種事上欺騙你。你有權知道。”
“但我們相遇時,你對於自己是利麗這件事非常篤定,很長一段時間內始終如此。所以我猜想,你是在去找路伽尋仇之前才知道的。”
她閉了閉眼:“沒錯。”
西格於是搖搖頭,糾正說:“你並沒有欺騙我,根本談不上。”
他的臉上浮現自嘲的淡淡笑意,眼神像一柄藏鋒的重器,準確而平靜地直擊要害:“可你好像希望我因此對你失望。”
安戈涅有種被當麵拆穿虛張聲勢的苦楚,胃袋向內狠狠揪緊,窒息感將充滿不安與懷疑的真心話擠了出來:“難道不會失望嗎?”
“我沒能保護利麗,我在她那裏徹底地、可恥地失敗了。麵對這個事實,接受它,接受它是我必須獨自做的……但是安戈涅,你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她試圖抽手,但西格緊緊地握住,進而十指緊扣,讓指掌糾纏成無法輕易解開的結。他同時向她靠近了一些,近距離盯著她,好像已經完全不在乎他們表麵上在看電影。
他無意識地用拇指指腹摩挲著她虎口近旁,仿佛要借此消解她的不安和疑惑。他一如既往地堅定、直白:“我不希望在你這裏犯同樣的錯誤,所以我不會臨陣脫逃,我不會放棄你……隻要你仍然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安戈涅呼吸一滯,猛地別過臉:“我不希望你在我身上代償對過去的愧疚感。”
西格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沒有把你當作利麗,早就沒有在你身上尋找她的影子。”
“你說得沒錯,我更早之前就有理由懷疑你和利麗並非同一個人。但是——”他的臉容忽然扭曲了一下,對她坦白這些無疑讓他痛苦。
他回憶起了什麽,唇角嘲弄地上翹:“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去在意這件事。”
試圖觸碰她臉頰的手伸出又垂落。西格的剖白宛若低低的獨白,不期待回應:“我現在在意的人、愛的人是你,安戈涅,隻有你。”
安戈涅一怔,連搖了幾下頭:“我相信你現在在意的是我,但是……”
她用力咬住嘴唇。破了一點皮,鈍痛讓唇瓣虛幻地發燙。
西格等待須臾,又恢複了表麵的平靜。他的聲音沒有起伏:“但是?”
她吸了口氣:“你以為我是你遺失的戀人利麗,這就是我們相遇……不,你製造出契機讓我們相遇的起因。這是事實。”
數拍茫然無措的停頓。隨即,他的嗓音幾不可察地顫抖起來,染上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絕望:“我愛過利麗,失去她讓我成為現在的我,你無法接受這件事?你不能忍受我對你以外的人有過感情?”
有些東西憑個人努力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比如已然發生的過去。
安戈涅僵著臉搖頭:“我也對其他人有過感情,當然沒有資格在這種事上苛求你。”
電影畫麵的冷光照得西格的臉麵無血色。他輕而緩地問:“那麽對你來說,我們關係起始的純淨性,重要程度勝過當下我對你的態度……是這個意思嗎?”
銀幕上一對異性正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彼此,仿佛世界縮小到隻容得下彼此。特寫鏡頭配上旋律激昂的弦樂,不遺餘力地渲染角力般的氛圍,讓觀眾確信下一秒就會捅對方一刀,又或是開始接吻。
雙方各自占據了半幅畫麵,而在偌大對視人影的中間,更小的一對剪影也以相似的姿態四目相對。
標準答案應該是她完全不在乎。可在西格專注到可怖的凝視下,任何的敷衍和欺瞞,哪怕是善意的謊言也無所遁形。
掙紮片刻後,安戈涅望著西格衣服上的扣子,輕聲說:“因為利麗我們才會相遇,才會走到現在這個節點……我不可能完全不在意這點。但這不是最重要的。”
西格用眼神追問下去。
“知道了我不是利麗之後,你還能像以前那樣對我嗎?你……真的不會介意嗎?”她輕輕抬了一下手指,示意他讓她說完,“我和你同時是合作夥伴,在很多事的處理方法,還有先後順序上肯定會有分歧。”
“自從你懷疑我是否是利麗,你就不自覺地開始和我保持距離。”
西格僵了僵,似乎想要否認。
安戈涅見狀苦笑:“這些我當然發現了。我怎麽可能發現不了?你也知道我察覺了異常,不是嗎?”
“如果不是我主動親你,你就不會碰我。昨天……你看起來非常痛苦,即便我不說,你也不會做到最後,因為你不允許自己那麽做。就好像……你無法忍受自己從中得到快樂。”安戈涅長長抽了口氣,仿佛要因為昨日景象在眼前重現而溺水。
西格瞳仁驟縮,他試圖為自己辯白:“不,我——”
安戈涅強勢地搶拍:“你之前說過,我們的關係已經不可能百分百的純粹。我們確實可以繼續,訂婚、成為伴侶。
“但是作為政治夥伴,你會不會因為我終究隻是個冒牌貨而對我心懷抗拒,下意識質疑排斥我的選擇、我的想法,在做關鍵決策時選擇不和我溝通,而是像我們回首都星之後這樣……一直一直猜測著,保持沉默?”
“日積月累的秘密和揣測,最後……會不會讓我們怨恨彼此,甚至於說成為敵人?”她脫力地垂下頭,“我希望不會,但我真的不知道會不會那樣。”
銀幕上再度表現恢弘戰爭場景,打鬥的喧囂襯出他們之間陡然降臨的寂靜。
虛擬演員缺乏感情,隻有編排到每一幀的程式化演技。任由他們怒吼、奔跑、揮舞武器,卻依然成了兩人對峙的背景。
長久漫長的對視。
西格終於轉過頭去,發呆般地看了一會兒電影畫麵。
再次朝向她的時候,他臉上又回歸了那種麻木的平靜。他的語調頗為溫和:“我沒法否認,你說的這種可能性確實存在。你對我們的未來並不樂觀。但那隻是因為這個秘密帶來的隱患嗎?在你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你可能已經做出了選擇。”
“什麽?”安戈涅下意識問。
“編號A-98e的農業星,我找到你,叫你的名字,你回過頭看我,臉上都是驚訝。”
西格努力想要擠出一個舉重若輕的微笑,但終究沒能夠。
“那個瞬間,你以為來的人會是另一個人,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