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最終謎題09
嘀的一聲,路伽光腦的數據拷貝傳輸進度條滿格。
A-98e星入夜後急劇降溫。安戈涅生出錯覺,仿佛身體內部的正中開出一個巨大的孔洞,夜風從中來回穿梭,而她冷到極點,所有情緒都隨之冰封,無法再仔細分辨。
先是艾蘭因,而後是路伽。
真正屬於這具軀體的人生經驗隻有不到六年,其中絕大部分時間都有他們兩個的身影。現在他們都徹底離去了。
安戈涅在二之月上得知真相之後強自維持的鎮定、還有她對自己是誰的認知隨之失去最強力的支撐,一下子都搖搖欲墜,隨時會散作隨風散逸的齏粉。
她是女王安戈涅,並且還要繼續戴著王冠在同一條路上走下去。
理性認可這一決意,但某個瞬間,她止不住地想,王位和頭銜也分明是貼到身上的標簽。撇開這一重身份,她究竟是誰?
是……什麽東西?
“安戈涅!!”
回答她疑問般的一聲呼喚。
她怔怔地循聲抬頭。
前方麥田中陡然亮起強光。
光源頃刻間就到了近前,安戈涅愣了好幾秒才眯起眼睛回避,幹涸的雙眼受強光刺激,即刻水汽滿溢。
光束立刻從她的臉上挪開了。
熟悉的身影再一眨眼就到了她麵前。
“安戈涅……你還好嗎?”或許因為腳邊拖出長長的倒影,也因為安戈涅坐在田埂上抬頭朝他看,黑發深眸的alpha身量比平時看起來還要高挑偉岸。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是沒想到那麽快就會有人找到她,還是沒想到來的會是他。
“西格……”她低聲念對方的名字。
訝異在她臉上轉瞬即逝,但久到足以映入西格眼簾。他垂眸,探照燈在他身後,逆光下他麵部陰影濃重,掩蓋了這秒他的表情。
雪鬆與琥珀交纏的alpha信息素更濃重了一些。
夜風強勁,安戈涅幾乎麵無血色。他見狀立刻脫下長外套,俯身將她緊緊裹住,而後打橫抱起她,讓她盡可能挨著自己的身體。
他的話語一如既往簡潔:“我們回去。”
體溫相差太大,青年的懷抱溫暖得像要將她灼傷。安戈涅顫抖了一下,單手環住他的脖子,抬起頭端詳他。
西格抱著她前行,察覺到了她的注視,眼睫微動,做心理準備似的,過了片刻目光才與她相對。
“我殺了路伽。”她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輕聲說。與此同時,她空出的那隻手虛握,持槍的實感直至此刻都不曾離去。
仿佛要將這感覺抹消,她抬手去撫摸麵前人的臉。
西格下意識偏頭,頰側與她的指尖險些錯失彼此。
她的動作就停住了。他抿了抿嘴唇,將臉向她的指掌靠得更近,彌補似地解釋:“你的手很冷,下意識的。”
安戈涅笑了笑,把手縮回身前,若即若離地抓住他襯衣前胸的裝飾性口袋。
“他傷得不輕,我不希望他接受審判,所以我直接殺了他。”她又回到了剛才的話題。
對幽靈鯊號的笛雅動手時,她並沒有強烈的敵意。之前她也由哥利亞中轉,給了她最好的治療資源,有朝一日笛雅或許有機會蘇醒。
路伽不一樣。無論是在一之月上的背後一槍,還是剛才,她都懷著明確的殺意。就像路伽對她也動了殺心。
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殺人,殺掉的就是曾經的特殊之人。她忽然有些想笑。
西格的深藍眼眸與身周的夜色幾乎同色,他的聲音和表情窺探不出情緒:“我會善後。”
“逃犯路伽因為頑抗被擊斃,這個消息放出去,可以用來動搖王太子殘黨。另外,斐鐸一脈……至此大概徹底斷絕了。”安戈涅靠在他胸口,輕聲細語地交代。
“好。”
一架飛行器停在了麥田正中,離他們還有最後一小段距離。或許因為顧慮著身後跟著的幾個心腹,西格沒有再說話。
登上飛行器前,安戈涅扒住他的肩膀,視線越過他重新落向昏暗的麥田深處。
麥浪深處有略顯陰沉的冷光搖曳,是西格帶來的人正在處理路伽的屍體。她表情空洞地盯著那裏看了半晌,抬眸瞥西格一眼。
他完全沒有問她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何能夠得知路伽的行蹤。是在等待她主動給個說法,還是知道她不能說的東西太多,索性不打算探究?
最重要的是,她是否要對他坦誠自己真實身份的秘密?
※
半小時後,安戈涅已經在回首都星的飛船上。
“陛下除了有點受冷之外,沒有大礙。現在最需要的是放鬆休息。”
聽完隨艦醫生的報告,西格頷首,領著她走向主艙室生活區:“好好睡一覺,我先不打擾你休息了。”
他送到門口就駐足。
安戈涅靠在牆邊,搓著逐漸恢複溫度的雙手,看了他片刻:“你可以等我洗漱完,我現在也睡不著。我們可以聊一聊……”
西格眸光微凝。
她幾不可聞地吸了口氣:“加冕禮以來發生了太多事,我還有許多沒有和你交代清楚。”
西格卻有些唐突地側轉身去:“你先睡,路伽的死訊不能拖,我來處理。其他的……回首都星之後我們再談也不遲。”
她眼神閃了閃,擠出一個微笑:“好,有結果了告訴我,叫醒我也沒事。”
等艙門合攏,孤身的寂靜籠罩過來,安戈涅才發覺,她或許並不真的那麽迫切地要和西格交底,她隻是不想在這個時候一個人。
指揮官的艦船上配備了完善的衛浴係統,她卻沒心情好好泡澡,隻洗掉了身上的塵土便躺到**。
床品都是新換的,散發著溫暖的香氣。沒有西格留下的氣息。
安戈涅很清楚原因——他近來基本在首都星,使用這艘飛船的頻次不高,自然不會留下足夠讓異性築巢的信息素。
明知如此,此時此刻,他信息素的缺席卻像是一種信號。
安戈涅麵朝下,任由自己死屍般地躺了幾分鍾,才突然翻身麵朝天花板。
她打開光腦終端,讓新消息流水似地在眼前淌過,又看了看新聞平台的頭條:“陶朱雙蛇生物科技高層急病送醫,途中亡故?集團內部早有生變征兆”
戶瀨砂是在廢棄通道中被發現的,她帶著神經毒劑混入聖心王宮這件事瞞得很嚴。
看來聯盟和陶朱雙蛇方麵不打算宣揚她是怎麽死的。或許有許多人為她的過世鬆了一口長氣。
情緒好像耗盡了,隻剩一潭渾濁的死水,即便是對艾蘭因的人物專題報道都驚不起絲毫波瀾。
回形針吉祥物一如往常會掌握時機,自顧自地跳到視窗中央:“嗨!有什麽是我能幫你的嗎?”
安戈涅側眸看了看門口方向,打開消息端口。
“你在哪裏?”
對麵秒回:“逃亡途中。”
她一噎。
“雖然很多人樂見母親死亡,但殺掉她的人是我就有點麻煩了。我得再避一陣風頭。誰讓我知道得太多了呢?”
她能夠毫不費力地想象出提溫嘲弄地上揚的語調。
“那麽你和我通信不會有泄露行蹤的危險?”
“追捕也隻是做做樣子,想要我活著給他們賣命的人更多。你或許可以期待一下之後我會以什麽新頭銜露麵。”
回形針忽然雙手叉腰,頭上冒出惱火的黑線。
“不過,也是西格小氣,不肯多給我提供一點庇護。明明我是在王國和聯盟的邊界動手的,原本要順便到A-98e也不是不可能。”
安戈涅揚了揚眉毛:“你在暗示,他不想讓你和我見麵?”
提溫糾正:“這是明示。我致力於讓他在你心裏的形象扣分。”
她唇角的笑意維持了須臾,終於還是淡下去。停頓了好幾秒後,她才發新消息過去:“我還沒告訴他。”
提溫這次沒有立刻回複。
“他並不讚同我對路伽私下處刑,也知道我這幾天對他隱瞞了很多,但他什麽都沒有問,也沒有做任何表態。”
又是片刻的沉默。隨後,終於彈出的消息氣泡撞得安戈涅的心髒一顫:“你在害怕?”
她沒有作答。
提溫並未就此結束這個話題,反而有些冷酷地將話挑明:“你害怕的是什麽?他無法接受你的真實身份,他不相信你並非有意隱瞞事實,還是無法承擔失去他這個政治盟友的代價?又或是以上皆有?”
仿佛嫌衝擊力還不夠,他的下一句令安戈涅的表情凍結:
“無論如何,西格已經對你是否是利麗有所懷疑。”
“但這不代表他已經決定日後怎麽與你相處。就我看,他對你的感情足夠深厚,否則他不會猶豫掙紮,以致於舉棋不定。反抗軍的指揮官閣下做決定向來利落。”
安戈涅把這段話反複看了好幾遍。
“你和他可以找機會好好談一談,哪怕那個真相對他來說頗為殘忍,但他未必無法接受。”
安戈涅閉上眼,揉了揉眉心。剛才西格離開的時候,她其實也鬆了口氣。懸而未決的焦灼讓人難以忍受,可對結果的恐懼好像又更勝一籌。
“你倒是很大度。”她用上滿不在乎的調侃語氣,把對話重心從西格的態度上挪走。
提溫裝傻:“怎麽說?”
“如果他真的就接受,計劃裏的訂婚和聯姻就會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
輸入中的氣泡維持了好幾秒。
最後跳出的一長段條理清晰的敘述,他沒有回避談論與西格的微妙競爭:
“客觀來說,現在我能給你帶來的政治裨益很少,比不上西格。回陶朱雙蛇接手生物科技的殘局是一條捷徑,但我不準備那麽做。至少,現在我還不想再踏進那個地方。
“而且,軍工部已經在給你的親衛隊供貨,如果再有陶朱雙蛇的人和你關係頗近,對你的名聲沒有好處。你潛在的敵人會很樂意抹黑你,說你與他國財閥過往從密,有叛國嫌疑。”
“所以在找到合適的新活法之前,我不能貿然把你卷進來。但我可以保證,那不會需要太久。”
這通分析挑不出錯,處處為她考慮。
“而且,”
提溫罕見地用上了一個詞的短句。他輸入速度快,消息向來大段大段。這是個提醒她下一句極為重要的符號:
“即便我能接受你名義上另有伴侶,西格也一定無法忍受你唯一的特殊對待留給別人。”
這個說法狡猾極了,退讓的仿佛是他,談論的是別人,真正的潛台詞明晃晃亮在她眼前,好像就怕她看不透。
安戈涅安靜地眨了眨眼,不知道為什麽笑了一聲:“你大可以說得更直白一點,不用拿西格當盾牌。”
消息另一頭片刻沒有動靜。
她鑽進被窩裏閉上眼睛,終端卻在此時開始震動。視窗中央,阿夾舉著加密通訊請求的圖標蹦跳。
安戈涅指尖在空中虛點選擇接受,那一刻像有電流從指尖竄到心髒。
“好,那麽我直白地說。”提溫的呼吸聲拂過她的耳畔,像歎息,也像在積蓄勇氣。
“安戈涅,”他清晰而堅定地叫她的名字,“我還是要你獨一份的特殊,完整的,全部的,隻能給我。”
說著直白的、以提溫的風格而言有些過於強橫的話語,他的口氣也有一些生硬,透出緊張無措。她像被感染,也不禁吞咽了一記。
“很遺憾,他要的是類似的東西,所以我和他難以共存。
“在你做出決定之前,我會識趣地保持距離。”
※
西格第二次敲門後等待片刻,沒有回應。
安戈涅已經睡著了。
他應該等她醒來,這麽想著,他卻悄悄打開了艙室門。門後照明熄滅,他分辨出她睡眠中的呼吸,有那麽幾拍局促,讓他險些以為她醒了,但很快,再次恢複相對平穩。
艙門在身後自動關閉,西格在昏暗的門邊靜立片刻,朝床邊走去,腳步幾乎沒有任何聲音。
Alpha的五感敏銳,借著舷窗側窗簾縫隙微弱的光線,他就能夠看清安戈涅的睡顏。
她睡得蜷縮起來,好像在防備著夢裏夢外來襲的東西,顯得床鋪大而空闊。
安戈涅好像總是睡得不太踏實,如果是和他一起,她會不自覺地將整個人埋進他的懷裏。醒來一睜眼就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臉,這樣的記憶鮮明得讓他品嚐到一絲苦澀的痛意。
利麗睡著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
西格試圖回想,身體驟然一僵。他帶著利麗逃離醫院,在躲避追捕的間歇她肯定休息過,他不可能睡著,守夜時一定看過她的睡臉。他對此甚至有模糊的印象。
可也隻停留在在“擁有類似記憶”的印象。
具體的、利麗睡著的樣子,他已經記不清了。
西格就那麽在床邊站了很久,一動不動,行駛中的艦船中開辟出一片黑色的寂靜荒原,他穿著同色的製服,仿佛要與之融為一體。
良久,他終於開門出去,打開光腦終端。
他的視線在戶瀨砂提供的那份調查報告上停留漫長的數秒。
——徹底銷毀文件,是否確定?
——是。
——文件銷毀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