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最終謎題08
“這不是個好主意,”提溫坦率地評價,“即便大部分王太子黨已經死亡,難以保證是否還有人追隨他。”
安戈涅搖了搖頭:“他是一個人用傳送裝置逃走的,如果還有跟著他,他就不會到加冕禮上來刺殺我。可以用別人,他就不會親自上手。”
沉默片刻,他又說:“你或許覺得有死後倒流時間的能力作為保險鎖,但你無法保證下一次就不會是真正的死亡。”
安戈涅抿住嘴唇。無法否認,她確實有這樣的心思——赤心冠冕那顆紅寶石顯示的如果是以太能量的儲備,那麽她應該還能死一次。
“有一些事我還是想要一個答案。而且作為‘假’繼承人,我總要正式贏他一次,不論是我還是他,隻有那樣,才能真正地心平氣和。”
她的聲音輕快地揚起來,仿佛對舊友會麵充滿期待。
“總之,我必須再見他一麵,和他單獨談一談。但這並不是說,我打算真的一個人衝過去。”
※
無盡的、仿若迷宮的金色麥田。
這裏的農作物都是改良過的品種,麥梗足有大半人高。
路伽弓著身體在其中奔跑,飽滿的穗子輕輕拍打著他,有一些痛意,像真正的會撫摸人的凶猛浪濤。據說藍星上的海洋廣袤到仿佛沒有盡頭,農業星上的巨大農田給他相似的錯覺。
奔跑,隻是奔跑,假裝感覺不到運動中撕裂的傷口。
失血的暈眩讓他的視野一陣陣地發黑,可他不敢停下,隻要停止移動,他隨時會因為力竭徹底倒下。剛才的那次已經是死裏逃生,幾乎就要被抓住了。
嗖。
有東西飛過頭頂,他立刻朝旁邊傾倒,縮在監測土壤情況的儀器土坑裏,將自己更深地藏進陰影深處。
腳步聲從很近的地方過去了,不止一個人。追緝他的人沒穿統一製服,但都非常專業,有條不紊地收緊包圍網。
他們如果帶了獵犬,恐怕已經找到他了。路伽冷靜地想。激光槍儲能幾乎耗盡,轉移裝置徹底報廢,他徹底淪為了奔逃的獵物,然而再怎麽逃,也隻是延遲相同結局的來臨。
安戈涅這次做得絕,比他想得還要心狠一些。
她是個護短念舊的人,大概他終於徹底惹毛了她。
緩慢地吸氣,讓胸腔舒張,同時忍耐著渾身的刺痛,路伽扶著膝蓋,重新緩慢地移動起來。
田埂上落了一些強風垂落的早熟麥子,踩上去沙沙的發出輕響,他小心翼翼地避開田間的小路,貓腰往麥浪密集處鑽去。
沙沙,沙沙,身後傳來輕輕的響動。
路伽僵住,沒有回頭。
“扔掉武器,舉起雙手再轉過來。”
他依言鬆開五指,任由手|槍掉落在地,舉起雙手,緩慢地回轉身。
安戈涅在兩片麥田之間的狹窄土路上,雙手持槍對準他。明明是個麵對敵人的警戒姿態,她的表情卻絲毫不緊繃,反而有種漠然的麻木。
“如果你有異常的動作,藏在附近的無人機會立刻射擊,它們應該比我更快。”
“好大的陣仗。”路伽笑著咳嗽了一聲。
漸沉的陽光將他的臉照得近乎透明,暖色調,他的頭發顯得和身周的麥穗一樣燦爛,他慘白的肌膚也連帶著染上了一抹並不存在的生命輝光。
“你何必專門過來,有那麽多好手幫你做事,等著聽我的死訊就可以了。如果你想要的是王太子斐鐸一脈的資料,殘存的備份在我身上,我沒準備銷毀,我死後你自然能拿到。”
安戈涅淡淡道:“綁架我的時候,還有神聖之門的時候,你不也是搞出好大的陣仗?調用所有能用的資源稱不上不公平。”
“我沒說不公平,隻是不必要。還是說,你是來親手為艾蘭因複仇的?”
她搖頭。
路伽尖刻地笑:“也是,那樣死了實在便宜他了。”
安戈涅麵無表情:“他至少沒有對我生出過殺意。”
他的表情頓時有些空洞:“是你先對我開冷槍的。不,如果不是——”他沒說下去,喃喃的聲音有些頹喪:“那麽,我們還有什麽好說的嗎?”
“你沒有想對我說的嗎?既然主動給我坐標,你也是想再見一麵的。”
路伽對此沒有否認,又搖了搖頭:“真的見麵了,我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道歉?你需要嗎?我以為你會直接給我來一槍的。”
安戈涅無視他嘲弄似的話語,徑自問:“你之前說的,想要構造的新世界……是認真的嗎?”
路伽怔然看向她,喃語似地問:“什麽?”
“沒有第二性別的世界,真的是你想要的?”
他彎唇:“你想問的不是這個吧。”
她持槍的手臂有些僵硬,她活動關節調整了一下準心,組織語句:“你是痛恨讓omega成為最弱者的一切,還是痛恨自己是個omega?”
“啊……”他略微拖長聲調,晃了晃腦袋,“你想說我痛恨的不是強權和不平等本身,隻是恨自己不是強者?”
安戈涅沒有回答。
路伽笑得咳嗽不止,伸手去擦拭唇角,立刻有警告的光點照在他臉上。他哂然搖搖頭,放棄這個打算,重新高舉雙手,下巴抬起來,向她展示染上豔麗血斑的嘴角。
“如果我不是omega就好了,我確實那麽想過。但要說我有多想當alpha……”他嗬了一聲,“我討厭alpha,可確實,我大概沒法拒絕自己當alpha的**。如果可以不用分出強弱尊卑,所有人和和氣氣地平等相處,那多美好,但不可能實現。”
“古代文明隻有第一性別,照樣有不平和壓迫。就算所有人能夠自我繁殖,還會有別的東西把人區分開來,誰更強,誰有的東西更多,永遠這樣……既然這樣,想當強者有錯嗎?”說這話的時候,他直勾勾地望著她。
安戈涅雙眸閃了閃,沒有回答:“所以假如你能使用以太陵寢裏的遺產,你真正想做的……”
“如果能抹消第二性別當然很好,如果辦不到,那麽至少讓我不再是個omega。”路伽佝僂著身體喘息著,笑得有些猙獰,“你證明了我的卑劣,滿意了嗎?”
安戈涅啞然。說著這套論調的路伽是這樣陌生,那個打開農業星宣傳頁,翻找出當地居民的記錄日誌,和她頭靠著頭絮絮低語、想象他們從此以後平靜生活的少年,仿佛和眼前的是兩個人。
他們也確實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從發色到瞳色。
她寡淡的反應讓路伽失望。他木然地挪動眼珠,視線從她那裏離開,沿著高大麥稈的尖端繞了一周。
晝夜交替時分的天空呈現出迷幻的淡粉橙色,隻有一簇麥穗還沐浴在火焰般的夕照中,左右來回地搖擺。
“我是真的幻想過和你在這種地方躲一輩子。我是誰的子孫,你是誰的私生子,我們是omega還是beta,有什麽責任抱負全都不重要。可惜這也是不可能的。”
路伽的語調柔軟而遙遠。與之相對,他略微抬起的側顏輪廓卻鋒利又冷硬。因為急劇消瘦,他臉頰的弧度幾乎喪失殆盡,太陽穴處特微微凹陷進去。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一直盯著我,即便不是叛軍,也會有別的契機。他們原本想的是等到王廷內亂,把我的身份曝光推出去,逼我和哪個信得過的盟友製造一個alpha後代,扶持成真正的繼承人。”
他又低聲笑起來,那笑聲頗為瘮人:“所以我隻能先假裝柔弱沒主見,挑動他們內訌,找機會把頑固的家夥都殺了,可偏偏他們才是最能幹的那群人;剩下的容易操縱,但都是腦子不太好使的瘋子,隻知道斐鐸斐鐸的翻來覆去念叨。”
“你知道嗎,安戈涅,如果我沒有讓你逃,就是我們兩個一起被帶走。那樣我們就又能相依為命了,可在他們眼裏,我好歹是斐鐸的後人,你……有二王子一脈的血,又是Omega。對你來說,還是現在這樣更好。”
“你現在和我說這些,並不能讓我同情你。”
“我知道。可我還是希望你明白,如果不是你跳出來要當女王,我有了繼承人,把複興的重擔扔給後來人,敷衍著也就一輩子過去了。是你讓我身邊的人也心思活絡,也讓開始做荒唐的夢。”
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喃喃:“既然你可以,為什麽我不可以?”
安戈涅保持沉默。
“可到最後,原來我連入場券都沒有,冠冕早已經落到你頭上。”
她申辯了一句:“遺留的以太能量選擇了我,雖然我也不知道緣由。”
他聞言扯了扯嘴角,並不打算細究:“也是,你一直很幸運。”
安戈涅的額角猛地一跳:“是嗎?我沒有那麽覺得。”
“何必謙虛?”路伽輕聲笑,柔軟的嘲弄態度和以前並無分別,“同樣是omega,同樣是王室子嗣,你甚至稱不上是合法結合的產物,我必須隱瞞身份,你卻擁有頭銜和身份,還因為艾蘭因的看重享有許多特殊對待。”
“特殊對待。”安戈涅輕聲念,麵上同樣是不加掩飾的嘲諷。
路伽與她顏色相近的紅眼睛亮得有些駭人,他定定地望著她:“他不是什麽好人,但你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侯爵府邸上課,使用首相的藏書,而我呢?要學任何不符合omega職責的東西,都要偷偷地、小心翼翼地做。”
他的聲調高亢得隨時像要斷裂,舉起的雙手握成拳頭,肉眼可見地顫抖著:“不僅如此,你要擔心的是名為聯姻的拘束,但我的境況更加不堪。隻要被某個混蛋看上,我就絕不能說不。我隻是王室的所有物,隨時可能作為玩物被送出去!”
說到這裏,路伽氣息急促,緩了好久才終於有力氣繼續開口:“同樣要奪取權勢,你有艾蘭因給你鋪路,就連叛軍的那個頭目都愛護你、給你撐腰,而我……我所有的一切,都要拿我這具身體去交換。”
“到最後,就連以太遺產都選擇你,一開始就選了你。啊,如果你一定要和出生就萬事順遂的alpha比,那我沒什麽辦法,無話可說。”
安戈涅盯著他的臉,語氣呆板地問:“所以,你一直是那麽看我的?”
她並不特別驚訝。畢竟她擁有的記憶之中,路伽在剛剛相識時對她表現出了極為強烈的敵意。
路伽似乎想爽快承認,唇瓣卻隻分開了些微便抿緊。許久,他忽地又笑了:“如果我就那麽承認對你一直隻有妒忌,一切都是假的,你心裏痛快,我也覺得爽快。可惜並不是那樣簡單。
“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是我這莫名其妙的一生裏,最開心的日子。”
安戈涅眼睫微微顫動,表情堅硬得有如塑像。
她抓緊了手中的激光槍,緩慢地找回鎮定的聲音:“我們的處境不一樣,但也沒那麽不同。如果並非覺得你是我的同類,當初我也不會和你交好。我大概確實還算幸運。可不幸不是你用暗殺和綁架製造恐慌的借口。”
路伽沒有反駁的意思。他臉上維持著有些嘲諷的笑意,仿佛在慨歎她說辭多麽正確卻也無趣。以前她也是這副表情,和他一起聽著各種對於omega的宣教。
安戈涅並不想站上道德高地,卻還是必須說下去:“因為不想被脅迫,所以要把權力抓在手裏;因為厭倦了當弱勢的那方,所以想變成強者,這些都沒有錯。但在你的計劃裏,我看不到未來,你根本就沒認真想過怎麽當國君,沒考慮過別人,更不用說你自己。你……”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麽表情,但願沒有憐憫。
“你隻是想拉著越多越好的人,一起自我毀滅。”
那張仰拍的麥田照片是路伽對死亡的預演嗎?安戈涅不知道。
她說:“有的時候,我寧可不知道你還活著。我最好的朋友路伽為了讓我成功逃脫,自我犧牲,死在了南部空港。那樣可能更好。”
路伽安靜了許久,再出聲時聲音喑啞:“確實那樣更好。”
“很久以前,我大概也有過正經的未來藍圖,身為王太子斐鐸的後裔,我該做什麽,我想做什麽,王國要如何,諸如此類。但事到如今,我都忘掉了。”
他偏了偏頭,忽然愉快地笑起來:“但你好像還記得自己想要什麽。”
安戈涅在心中默念答案:安全和自由,首先是她自己的,然後才可能是更多人的。
為了能得到這兩樣東西,她很長一段時間內,或許到死都不會真正自由。
路伽看著她,從喉嚨裏發出含糊的一個音節,難以判斷是刻薄的笑,還是苦悶的歎息。
告別的預感濃鬱到再也無法忽視,她吃痛似地眨了眨眼睛,把他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既然已經走在上麵,這條路我會走到最後,希望我還會繼續和你說得一樣‘幸運’。”
路伽怔了怔,展開雙臂,掌心向著天空,閉上眼睛,像在回憶什麽,又仿佛隻是單純在感受穿過指間的晚風。
他隨即啟眸,恬淡的微笑被入夜濃重的陰影切割為陰陽兩部分。他顯得如釋重負,仿佛等待這個時刻已久。
“那就再殺我一次吧,安戈涅。”
“在我失血而死之前。”
徹底天黑前最後的斜照金光中,麥浪徐緩起伏的節奏突然落了一拍,唐突的凝滯,而後震顫。
隱約有沉悶的重物墜地聲傳來。
而後,近十架無人機從昏黃的田野中升上天空,黑色,像被槍聲驚起的鳥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