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最終謎題07

“萬一你需要聯絡我。”銀發侯爵遞來一枚金屬薄片,隻要用市麵上通用的光腦終端讀取其中的信息,就能建立起穩定安全的通訊線路。

安戈涅沒有接,麵無表情:“艾蘭因已經死了,眾所周知,他沒有留下子嗣。即便你打算偽裝成什麽旁支的後代過幾十年再露麵,我那時候未必還活著。更可能的情況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和你再見麵。”

對方彎了彎眼角,心平氣和地回道:“不要太早下定論。”

見她還是不動,他索性拉起她的手,把金屬片放進她的掌心,而後一根根地替她把手指合攏成拳。

金屬物件沾上了對方的體溫,稱不上溫熱,但也不複原本質地的冰冷。她幾乎要脫手扔掉它,但最後終究沒有。

“你真的沒有別的可以告訴我的了?”她再度確認。

“如果你有新的疑問,我會一直在這裏。你知道怎麽過來。”

安戈涅看著來時搭乘的小型飛船,忽然說道:“如果我不想立刻回首都星地表,可以借這艘飛船一用嗎?”

銀發的alpha眉毛微抬:“你想去哪裏?”

她眼睛都不眨就答道:“一之月。以太陵寢還有我需要處理的東西。”

對方顯然並不相信她的說法,沉默片刻後卻依舊說:“我沒有理由阻止你。我會給你製定航行路線的權限。”

艾蘭因就不會那麽爽快地放任她自由行動,肯定非逼出真話不可。想到這裏,安戈涅輕快地笑出聲。

登船之前,她突然回頭問:“你給自己起好名字了嗎?”

先入為主的力量是可怕的。她最先認識的艾蘭因,所以看到這張臉,她永遠隻會先想到這個名字,而非盧緘、又或是其他白銀侯爵的任何一個識別代號。

他默了一瞬才答:“還沒有。”

“是嗎。”

直至艙門在身後關閉,她都沒有再回頭。

飛船將晃眼的衛星遠遠地拋在窗外,進入環首都星軌道。安戈涅讓飛船維持現在的路線自動航行,打開光腦終端。

與路伽的消息頁麵再次跳到視窗中央。

十分鍾前,他給了她回複,隻有一張照片。

色彩濃鬱得妖冶的青空之下,是一大片金色的麥浪。和她在光洞後一瞥注意到的很可能是同一個地點。在麥穗的浪尖之上隱約可見白色的尖角輪廓,像風車,也可能是建築物的房頂。拍攝構圖有些歪斜,好像是躺在麥田中按下了快門。

不需要文字,安戈涅就心領神會,這是路伽對她挑釁的回應:他在這裏等她。至於能不能找到圖上的地點,就是他給她的謎題。

他甚至沒有要求她一個人來。

路伽不可能想不到,她完全可以將這張相片、還有與他的通訊分享給軍政府。她可以順從**,孤身去尋找他,但也可以做更負責任的選擇,讓他們的技術人員嚐試定位,安安全全地待在後方等待他落網。

畢竟這可能是個再次帶了殺意的陷阱。

她盯著藍天下的麥田,幹澀地眨了一下眼睛。這張圖像有種難以解釋的熟悉。但她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相似的畫麵。

安戈涅有些心神不寧,切出去看了一眼通訊頁麵,西格沒有再找她。

枯坐片刻後,她拽出回形針吉祥物,將這張相片喂給它,讓人工智能幫忙檢索符合特征的圖片和地點,範圍限定在王國。

阿夾很快吐出幾千條的相似圖片和結果。金色麥田和藍天實在是陳腐的美麗搭配,相似的圖像太多。她肯定還沒發現路伽給她的提示。

安戈涅讓頁麵自動滾動,任由一張張大同小異的風景圖在麵前滾過。

除了一些圖片素材,還有一些是農業星的宣傳廣告圖。

農業星。

安戈涅瞳仁驟然放大。

“哈哈。”她低笑起來,撐住額角,仿佛真的發現了什麽搞笑絕頂的有趣事。

她飛快地鍵入一個特定地名搜索:編號為A-98e的農業星。

發電用的白色風車站在收割過的田野邊緣,倒影斜斜拉長在地麵,像一整排肅穆的巨人拖拽在身後的大劍;穿著工作服的人駕駛著農用飛行器,看護著生長中的農田;點綴在大片農作物中間的居住區,小小的房屋……

出現在麵前的宣傳照是如此熟悉,安戈涅當初全都仔細看過。

因為A-98e正是當初她和路伽計劃中的逃亡目的地。

把這作為他們之間結局的舞台確實再合適不過。

有了目標星球,依靠拍攝角度和大致時間計算出坐標就完全不是難事,有許多插件和運算平台可以幫助她確定路伽的具體位置。

數分鍾後,安戈涅給航程重新設定完目的地,向後一靠,閉上了眼睛。

終端的震動將她從淺眠中驚醒。

看到阿夾舉著語音通訊請求圖標蹦跳,她愣住,用力擠了一下眼睛,確認不是幻覺。

通訊接通的三秒,兩邊都是沉默。

而後她聽到了熟悉的吸氣聲,航行中的小飛船內安靜極了,她恍惚有種對方就在身側的錯覺。

“安戈涅。”明明是那樣會寒暄的人,良久良久,他卻隻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提溫。她唇角**,聲音裏卻聽不出笑意,反而有些顫抖:“你果然一直在,是嗎?”

通訊另一頭持續了數秒不置可否的沉默。而後他問:“你在哪裏?”

她不答反問:“你在哪裏?能讓我看看你的臉嗎?”

難得她這樣主動,他怔了怔:“抱歉,恐怕現在不太方便。”

安戈涅隱約聽到了腳步聲,他似乎在移動中。她便追問:“你安全嗎?”

“我自由了。”明明是喜訊,他聽上去卻有些惘然。

“真是個好消息。”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是有好消息的,即便不是她的。她唇角的弧度真心了一些。

過了幾秒,他輕聲說:“戶瀨砂死了。就剛剛,在我麵前。我徹底自由了。”

她想象著他的表情:“但你沒有預想中那麽開心?”

他笑了:“如你所想。”

進行著這樣的對話,很難不產生錯覺,他們似乎從來沒有失去過聯絡。

“你呢?你感覺怎麽樣?”

安戈涅咬住嘴唇。提溫還是那樣狡猾。他率先向她敞開分享一瞬間的軟弱,邀請她也將努力壓製住的情緒給他看。

她想了想,最後誠實地說:“我不知道。”

不等提溫回應,她冷不防問:“你覺得我講的故事怎麽樣?那個時間回溯異能者的驚險逃生故事。”

他怔了怔,沒想到她會將包裝為虛構故事的事實那麽直白地拉到陽光下,明晃晃地昭示它真正的性質。

“作為旁觀者,那或許是個很有趣的故事。但對主角來說,她死了太多次,想來那絕對不是愉快的體驗。”

“可能夠死裏逃生已經是其他人沒有的機會,她總不能抱怨這機會太痛。”

“為什麽不可以?”

提溫問得一本正經,她噎了噎才說:“那不重要。”

他好像要反駁,但她已經繼續說下去:

“其實這個故事還有續集,可以再拍個第二季。”她笑了兩聲,自覺有些失常。

“什麽後續?”

“主角以為自己樂見死亡的故人以倉促的方式離去了,她沒有想象中那麽快意。而她也終於得知了自己記憶殘缺不全的真相。原來她根本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人,而是已經死去的某個人的複製品。不僅如此,她能夠在死後重新開始的能力也是有限度的,是一份意圖不明的饋贈。”

以敘述虛構人物的方式將衝擊性的事實轉述出來,安戈涅竟然十分平靜。

如果是虛構故事,這樣戲劇性的展開算不上新穎,甚至說有些陳腐;將她的經曆作為故事發表出去,反響恐怕不會太好。

提溫好像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她閉上眼睛:“這個故事的全貌……我沒有對別人說過。”

在將神聖之門和一之月的事稍作改動喂給阿夾的時候,她就想過,提溫或許會看到交互記錄,隨之意識到她身上的特殊之處。他不可能瞧不出來這個“故事”究竟是什麽東西。

對他吐露實情總是更加容易。

提溫的呼吸聲變得明顯了一些。他低聲說:“我很榮幸。”

“那麽我唯一的聽眾先生,你說,這樣的主角該有怎樣的結局?”

他答得不假思索:“幸福美滿的大團圓。”

她反而愣了愣:“可能嗎?”

“為什麽不可能?”

以問題回答問題進入新的回合,安戈涅毫無征兆地問:“你是不是很早就懷疑我記憶缺失的問題有內情,我的身份可能有問題?”

提溫沉默一秒,沒有試圖搪塞遮掩:“是。”

“是什麽時候?”

“你給我看利麗的醫療記錄的時候。”

也是那一天在首都星的水族館,他向她突然坦白,自己的身體裏有一顆脊髓炸彈。

“果然,”她回想起當時他反應的細微異常,並不驚訝,“因為中了那種神經毒劑必死無疑?”

提溫淡淡道:“除非是像我這樣的殘次品,幾乎必死無疑。”

安戈涅哂然,喃喃:“我不覺得艾蘭因會出這樣的紕漏,隻要我自己去查一查同類型的毒劑,多問幾個專家,就會意識到‘我’本來不該有機會生還。他……可能真的給過我找出答案的機會。”

“你還好嗎?”他敏銳地覺察到了她語聲下的情緒暗湧。

她深呼吸:“現在好一些了。真的。艾蘭因死了,我已經完全接受這件事了。”

他應了一聲,沒有讓她節哀,也沒說更多致哀的漂亮話。這讓她鬆了口氣。

“他到死都不肯親口告訴我真相,我好像明白他為什麽那麽做,卻又沒法完全能接受,他總是武斷地替我決定什麽對我是好的,就連死法也透出這種態度。”安戈涅的聲音越說越平板,最後缺乏情緒得有一些空洞。

提溫突兀地說起戶瀨砂:“母親咽氣得很狼狽,怨恨和不甘讓她最後的樣子變得醜陋。但那個時候,我居然回想起她偶爾對我流露的溫情和讚賞。”

安戈涅安靜地聽著。

“我想,也有一些時刻,她大概是為我驕傲的。哪怕那其中絕大部分是作為造物主的自豪,但或許裏麵有那麽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不自覺地是分給我的,”他自嘲地笑了,“好和壞不是絕對的,也沒法互相抵消。我怨恨她,但也無法否認,我對她到最後都抱有一絲期待。同樣的,你不必勉強自己原諒他的全部。”

提溫的咬字驀地加重了些微:“那麽,你責怪我對你隱瞞神經毒劑的事嗎?”

“有一點,”安戈涅頓了頓,聽到他隨之屏息才笑了,“開玩笑的,隻有一點點,幾乎沒有。”

她向後仰頭,輕輕呼出一口濁氣:“你並不是局內人,隻是懷疑我不是利麗,那個時候我們的關係也沒近到可以談論這樣的事。而且,你似乎覺得水族館裏的魚不知道自己是複製品會更加快樂。”

提溫沉默後說:“不止是那樣。在兩星群衛,艾蘭因出事前後,我托人找到了利麗的母親。她不記得自己有個女兒。那個時候我逐漸確信你不是利麗,但我還是沒有告訴你。”

安戈涅驚訝地偏了偏頭:“事到如今,你不必向我坦白的。”

“即便有那麽做的理由,但我確實也替你做了決定,我不會試圖為那裏麵的私心辯駁。”

“私心?”

“意識到我是‘不正常’的、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和我不一樣,我記得洞察這件事的那一刻,是什麽樣的感受。”

這句話之後,便是良久的沉默。

安戈涅最後搖搖頭:“如果論私心,你完全可以在夜摩星城告訴我你的猜想,動搖之下,我說不定會決定拋下一切和你逃走。”

提溫真假難辨地來了一句:“親愛的,你這樣替我開脫,真讓我感動。”

“你難道沒想過那麽做?”

他笑了:“怎麽沒想過。可我根本不認識利麗,你是不是她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不想毀掉我所知道的安戈涅。”

安戈涅摩挲著椅子扶手,輕輕說:“那麽,你能放任我去找路伽嗎?”

提溫愕然沉默。

能讓他意外失語的機會不多,她心頭湧上惡作劇成功似的喜悅,隻是這情緒像風中掛在枝頭的薄紗,瞬息間就輕盈地遠去了。

“阿夾知道的你也知道。你已經知曉我的目的地是農業星A-98e,也能弄到那張照片,我能檢索到的坐標,你不可能查不到。陪我聊了那麽久,你恐怕已經通知西格,同時在籌措人手,先一步趕過去控製住他。

“你會主動聯絡我,是不是也是因為西格告訴你我突然失蹤?”

提溫歎息:“看來我不小心讓你太了解我了,我還能怎麽為自己辯駁?不過,有一件事你沒猜對。我還沒有通知西格,派出去的都是一些有往來的專業人士。”

兩人默契地沒有在這個話題上深入。

他隨後平靜地問:“你想怎麽做?”

安戈涅忍不住出言確認:“你會幫我?無論我想做什麽?”

對方就又歎了口氣:“我以為我示好的意圖已經足夠明顯。而且我現在理論上還是聯盟通緝犯,某種程度上反而做什麽都很方便。”

安戈涅看著航路圖上與飛船距離逐漸縮短的A-98e星標識,眸光閃動。

路伽按理應當被緝捕,和安普阿那樣被送上法庭,接受公正的審判。

然而與以太族、與王權相關的許多事實不能宣之於眾,至少不是王國亟待重建的現在。更不用說,他們還有沒清算的血賬。路伽主動邀請她,也肯定不是為了乖乖伸出雙腕接受逮捕的。

比起等待一場注定荒唐的審判鬧劇開演,安戈涅寧可親手了結路伽。但她作為君王在加冕式上的誓言阻止她任性地宣泄私怨:

做出每一個決定時,她都應該貫徹公平、正義、與仁慈。

她必須遵循聖心聯合王國全境各地各自的律法與習慣實行統治。

她還要珍惜並敬畏赤心冠冕所帶來的權力與責任。

即便如此,明知如此……

“我要見路伽,和他在那裏做個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