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最終謎題06
得到答案之後的數秒,安戈涅沒有任何反應。
她直勾勾地瞪視著熟悉的陌生人,仿佛無法理解他剛才所說的話。但也隻是仿佛。所有的疑點因為這個意外的解答連接為圖樣,謎底呼之欲出。
她於是拒絕直麵它,讓思緒在徹底明晰前強行停下。
白銀侯爵安靜地看著她,像在等待她終於放棄,接受她自己討要來的真相。
“我需要更多說明,”安戈涅聽到自己略微打顫的聲音,“你的意思是,我也是某個人的——”
她唐突地頓住,緩了片刻後,才艱難卻清晰地重新構建詞句:“所以,我不是被迫離開戴拉星、在首都星遭到投毒的利麗,我……隻是那個利麗的複製品?”
‘艾蘭因’銀色的眼睫緩慢翻動,他注視她的眼神讓她感覺到一絲不該存在的哀傷。他不讚許她的用詞,卻沒有立刻糾正。
等到終於出聲時,他的應對仍然是冷靜、乃至冷酷的:“是。如果你一定要把這種技術稱為複製的話。”
安戈涅的呼吸再次變得急促,吸氣吐氣,吸氣再吐氣,可她還是感到自己像在巨大的魚缸裏溺水,像沉入流沙的風暴,在窒息邊緣危險地搖擺。
與此同時,她的唇角卻不由自主翹起來。
她才剛剛信誓旦旦地聲稱眼前的這個人不是艾蘭因。那麽以同樣的道理推論,她……又怎麽能夠算是利麗?
即便如此,她還在追問,用更多的問題確認早已擺在麵前的定論;或許內心的某個角落,她依舊止不住地期冀,希望能夠有哪一問能換來一個否定,讓她的自我認知不至於徹底完全地粉碎:
“我對到首都星之前的記憶模糊,也不是因為記憶修改,或者副作用之類的幹擾……隻是單純的因為,我根本沒有過去?”
銀發侯爵歎息般地回應:“你或許想要否認利麗的經曆與你的關聯,但你作為安戈涅度過的時間並非虛假。”
安戈涅死死盯著那讓人隻能聯想到棺槨的巨大盒子:“不要拿這樣的詭辯糊弄我!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告訴我,我記憶有問題的真相是不是和我想得一樣?!”
他沒有多推諉,給出細節:“你是個絕無僅有的特例,正如我此前所說,之前用在其他人身上永生嚐試無一例外失敗了。你能成功存活,並且沒有立刻陷入混亂自我崩潰就是個奇跡。但是相應的,一些小問題無法避免。”
“小問題?”安戈涅哈地一聲笑,她的挑釁遭到身上光腦終端的震動打斷。她沒看,直接關掉提醒,這一秒的小插曲好像給了她新的勇氣,她一連拋出三個問題:
“我憑什麽相信你說的是真的?一個私生公主能有什麽價值,值得大費周章地以這種方式續命?而且你說的這一切還是沒法解釋,我為什麽會擁有以太遺產,在五年前就已經接受加冕,這不合理。除非你還在隱瞞什麽別的。”
麵對這些問題,銀發侯爵過了好幾秒才說:“這一切做得非常隱蔽,如果你一定要實證,幾乎沒有。但安普阿知道利麗已死,利麗的生母則完全不知曉你的存在,她主動接受了心理治療,已經忘掉了與王室有關的一切。
“但是,是‘我’將瀕死的利麗帶到二之月。”
隻需要這一句話,安戈涅的思緒就短暫地停擺。她甚至忘了重申,她不接受他使用第一人稱代詞敘述艾蘭因的記憶。
而他還沒說完。
“同樣的,是‘我’和你一同回到首都星。最初的一段時間裏,你的自我意識還不穩定,也是‘我’一次次地——”
安戈涅終於找回呼吸,第一件事是打斷他:“你不是艾蘭因。”
對方幾不可見地彎了彎眼角,隨和地順著改口:“是他多次和你見麵,幫助你構建認知,填補殘缺的記憶。”
一股熱血直衝上太陽穴,她的耳中嗡嗡作響。虛幻的溫和語聲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還記得嗎?這是您最喜歡的花。”與她一同走在打濕的繡球花道上的艾蘭因這麽說。
安戈涅那個時候疑惑地沉默了一會兒,她並不記得自己對這種美麗花朵的好惡。但順應著艾蘭因的說法,她將“最喜歡的花是繡球”這個事實認了下來。
那很可能是僅僅作為“安戈涅”存在的她最初的記憶。可多諷刺,也在那個瞬間,她毫不知情地繼承了一塊利麗的碎片——
從西格年複一年發來的照片判斷,利麗大概是真的喜歡繡球花。憑借王室遍布各地的情報機構,要搜集到與少女利麗有關的事不會太難。
也怪不得安普阿會對她說出那樣誅心的話來。哪怕生物學意義上,他們依然是親子,哪怕他把利麗帶到首都星也隻是出於政治考量,在舊王眼裏,她是比短暫情緣的產物更加次一等的贗品。
又有什麽辦法呢?就連她對鮮花的好惡這樣細枝末節的微小處,原來都是貼合“原型”的塑造。安戈涅望著麵前人熟悉又陌生的淺灰色眼睛,手腳不覺涼透了。
這雙淡色的眼睛總讓她想到雲霧水銀這類冰冷的事物,此刻更是如此。
喜好、性格、習慣、人際關係,組成她的東西裏,究竟有多少是屬於“自己”的?安戈涅不禁想。
有多少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自己的“特質”沿襲自利麗,又有多少社會關係,純粹因為她是安普阿的女兒這個前提才成立?
說到底,所謂的“自己”是否存在?在哪裏?
安戈涅的終端在這個時候再次震動起來。一半是為了分散注意力,她看了一眼。通訊請求彈窗上的名字是突如其來的一發冷槍:
西格。
這已經是一個小時內他第二次聯係她。
是發現了她行蹤不明?還是別的原因?他知道了?知道了她不是利麗,並不是有如指揮官西格的原點的那個少女?如果知道了,他會不會後悔支持她登基……
因為長時間沒有響應,通訊請求自動中斷。電子裝置的響動停歇了,安戈涅的身體卻還輕輕地發著抖。她的臉色煞白,比麵前的銀發人更像從棺槨裏爬出來的亡靈。
對方眉心微蹙,平穩的話語帶著勸慰的意味:“你不應該想太多。”
說話間他走近了一些,纏繞著清苦紫羅蘭氣息的焚香信息素堂堂正正地環繞她。這個白銀侯爵沒有刻意收斂alpha信息素的習慣。
安戈涅立刻後退兩大步。
對方見狀沒有繼續靠近,神色莫辨地看了她良久,才說道:“你現在的反應,正是他想要避免的。”
“我隱瞞五年前和與之相關的一切,幾乎完全出自善意,”她抽出衣袋裏的信封,手腕一抖展開信紙,輕聲念出艾蘭因書信上的話,猛然大笑出聲,“善意!這樣的善意我寧可不要!”
“如果更早知道真相,你就會做出和至今為止不同的選擇?”
安戈涅緊繃的唇線扭曲出一彎突兀的弧度,她什麽都沒說。
“回到你剛才的問題,他為什麽要做嚐試?在二之月醒來的我之中,每個個體的選擇和傾向不可避免地會有一些區別,而這往往是上一段記憶帶來的影響。有些會一生都待在這裏,進行研究或是虛度光陰,但也有選擇在首都星露麵,暗中左右時局的。”
艾蘭因無疑就是這樣的一任銀發侯爵。
“那麽王室……對你們的狀況知道多少?”安戈涅勉強將情緒壓下去,拋出一個問題。
“共和國獨立前,也就是斐鐸一脈被驅逐之前,曆代君王都知曉我的存在。他們將我視作以太的守墓人,即便我並不知道以太遺產的詳細位置。至於那之後,許多秘密都和那位王太子的後裔一同失落星海了。”
“回到五年前,艾蘭因並不看好安普阿統治下的王國,比起甚至無法阻止聯盟情報人員滲透王宮的舊王,還有那樣無能平庸的安普阿選定的繼承人,‘他’希望獲得一個更好的合作夥伴。”
而無依無靠的私生公主是個不錯的人選。
“雖然動機是純粹的政治考量,但這依然是個瘋狂的嚐試。我認為,他對結果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安戈涅聽到這裏忽然平靜許多。艾蘭因最初是懷著製造一個方便趁手的傀儡的心態,讓她得以存世。這個事實非常容易接受,甚至讓她……心安。
這才是她熟知的艾蘭因。過多的衝擊之中,符合她過往認知的任何一個細節都能帶來奇異的撫慰。
“但奇跡發生了,”他沒有眨眼,但是眼睛裏像有光影變動,“鮮少順利運作的設備成功走完了流程,此前就像拒絕協助般毫無回應的以太能量也有了動作。”
“什麽意思?”
“對以太族來說空間距離並不重要,他們可以無處不在,也可以同時存在於多處。以太能量依然擁有這種奇異的特性,由於這裏遺留的技術屬於以太族,某種意義上,以太陵寢也在二之月,每次嚐試轉移到新的軀體中,都會與以太族的遺產連接。
“出於我也無法斷言的原因,在對利麗的實驗中,以太能量做出了回應。你雖然並沒有利麗全部的記憶,卻有與她年齡相當的人格和認知水平。而在那時進入你軀體中的以太能量,顯然可以判定為加冕。”
“它們選中了你,你可以這麽想。”
“哈,難道被轉化為能量的以太族還能保留意識?”
對方的答案堪稱狡猾:“或許。”
安戈涅知道她在這事上問不出更多了,便又笑了一聲:“是選中我,還是選中利麗?”
他不疾不徐地糾正:“對我、對他、乃至對你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都不重要。”
“我是什麽人……什麽東西?你說這不重要?!”
“能決定你是誰的,從來不是你的起點。”
——我向來認為比起過去,當下和未來更有資格為一個人定性。
安戈涅從所未有地痛恨艾蘭因這套難以挑刺的正論。她想到哪說到哪,隻是宣泄上湧的怒意:“怎麽不重要?以太族說不定有所圖謀,想要借我向人類複仇。”
“怎麽複仇?操作你毀滅人類文明,你擁有那樣的能力嗎?”聽上去像笑話,但他問得很認真。
她忽然有些泄氣:“沒有。”
如果真的是以太族殘存意誌的贈予,她獲得也是幾乎完全良性無害的能力,從中感覺不到任何惡毒的操縱。
所以為什麽?安戈涅不相信自己是幸運兒,是天選之子。或許並沒有任何原因,隻是宇宙的心血**,一個純粹的偶然,她隻是在恰好的時機誕生了。
艾蘭因他們對以太族的了解也明顯有限。安戈涅不禁懷疑,除非能夠與體內的能量直接對話,否則這一部分的解答她同樣無從觸及。而不知曉原因,似乎也確實影響不到什麽。
可她不願意就那麽承認他是對的。
一聲輕柔卻缺乏感情的歎息將安戈涅拉回了現實,這更像一個停止她走神的提醒。
“正如你是否是利麗也並沒有你想得那麽嚴重。你作為公主安戈涅生活的五年多時間並非虛構,想必也絕對不是空無一物。”
安戈涅聞言恍惚地垂眸。
他的措辭、他冷靜到冷酷的表情語氣,還有優先結果勝過一切的態度,實在和艾蘭因太像了。這種鬼魂附體般的吊詭場景讓她瞬息間毛骨悚然。
這種驚悚感在對方接下來的話語出口時達到巔峰:“甚至於說,我也可以是艾蘭因。”
“你什麽意思?!”她瞳仁驟縮,下意識喝問。
“我不能輕易露麵,但那不會成為阻礙。我擁有足夠多的經驗和知識,我依然可以扮演他原本的一部分角色,輔佐你、為你提供助力,引導王國的未來。這原本就是他的位置。”
安戈涅下意識想否認,但她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而且我不會受到感情左右,我和你的關係會更加簡單、穩固。這似乎也正是你之前想要的。”
她沒有做任何辯駁。
半晌,她才終於打破仿若實質的沉默。
“你能從中得到什麽?”她的聲音低到幾不可聞。
銀發灰眸的alpha平靜地回答:“這是他的願望,我有時間,並且有興趣尊重他的意願。”
她啞然,隨之驀地想到:擋在她身前的時候,艾蘭因是否想到了安排好的這一切?
感情於他或許是拖累,他該做的事下一個銀發侯爵也能做得很好、甚至於說更好。死在那裏是一種解脫,也讓她沒法輕易忘了他。
正因如此,他最後的表情才那樣平靜?
安戈涅沒有問出口。她知道不會得到答案。她於是擠出一絲惡毒的微笑:“你就沒有想過我可能會放棄王位拋下一切嗎?”
對方明顯愣了一下,扭曲的快意頓時襲上她的心頭。
“父親不是父親,血緣也不是真的血緣,我至今為止擁有的一切……登基的資格、趣味、誌向、人格,幾乎都是被人安排好才成為我的,它們對我有什麽意義?!”
終端第三次震動,還是西格的通訊請求。
她看著視窗,一時分不清搖曳的是她發昏的視野,還是彈窗本身。她不應該無視西格,他肯定非常擔心她,反複聯絡也是出於純然的好意和關懷,但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
縱然他坦誠過,撇開對利麗的負罪感,他早已經被如今的公主安戈涅吸引,他想要守護並且共享未來的是她。但此時此刻,安戈涅不得不承認,她並沒有真正相信他的說法。
是她太在意始末,無法不刨根問底,忍不住要分辨所有事的真假。
利麗是西格身為叛軍指揮官、如今的護國者的起點。他興許不是為了利麗舉起反叛旗幟的,但是,但是……
她沒法繼續思考了。
掐掉震動提醒,安戈涅抬高聲調,仿佛要將還在耳畔回**的嗡嗡聲借此驅散:“如果失去西格的支持,假如……他要全力對付我,我能在王位上待多久也是個問題,與其那樣,我為什麽不能把過去也幹脆全都扔掉?”
“你不會的。”
“你憑什麽那麽確定?不要說得你好像很了解我!”
這話好像逗樂了銀發侯爵,但在寬容的笑意浮現之前,另一種不該存在的情緒取代了它。他又看上去幾近是傷感的。
“安戈涅,你的六十多個月是存在的。”
他的指尖在太陽穴位置輕輕點了一下,動作宛如撥開額角的一縷散發那樣自然。
“在我的、在下一個我的、之後存在的每一個我的腦海裏,那五年多、還有你所有的努力、困惑和喜怒哀樂都確實存在。這點你無法否認。”
——無可否認,我們因為一場謀殺相遇。但我希望、我或許應該祈禱,你回憶起我的時候,除了陰謀和鮮血,這近六年裏,會有一些別的東西確實存在過,並且被你記住了。
硬挺光潔的信紙被胡亂團起來,皺出深而狂亂的褶紋。
安戈涅瞪視著屬於艾蘭因的臉。太美麗工整的東西總能輕易喚起人的恐懼感,在得知了他身上的真相後,那令她一度迷戀的美貌也仿佛有了新的審視角度:
他的美麗客觀而平均,簡直像是許多重個性和色彩截然不同的虛影疊在一處,折衷構造出的虛假混合物。迷人,卻也可怖。
而她能夠分辨出其中熟悉的那一個影子。
安戈涅眼下微微泛紅,這次難以判斷是淚意還是別的情緒。她盯著他,良久良久,突然惡狠狠地說:“我討厭你。”
他並無一絲愣怔,隻笑了笑:“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