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最終謎題05
“我……應該怎麽稱呼你?”安戈涅冷靜地問。
麵貌熟悉的陌生人彎了彎眼角,聲音溫和:“我還沒有決定自己的名字。但我不介意你繼續用艾蘭因這個名字稱呼我。”
安戈涅努力維持的鎮定因為這句意味深長的話裂出深痕,她無言地從頭到腳地審視他,找到外貌和表情上與她的記憶完全一致的部分,同時也分辨出一個又一個差異:
艾蘭因精於保養,單從外貌很難猜測他的真實年齡,但眼前人的軀體無疑比艾蘭因要更年輕;
他觀察她的眼神細致卻也平靜,安戈涅印象中,隻有在相識最初的一段時間,他曾經用這種隱含評估意味的眼神看她;
他對她說話的口吻和氣卻也充滿距離,並非刻意裝腔作勢惹她生氣,而是以良好的風度博得陌生人的好感,她經常看到他對其他人那麽做。
……
‘艾蘭因’任由她打量,過了半晌才評價道:“看起來你已經對現狀有大致把握。你確實很聰明。”
安戈涅眨眨眼,仿佛突然間被針紮了一下。她沒有正麵搭腔,讓疑問傾瀉而出:“你……你們是什麽?量產的生命體?一旦死去就會被下一個代替?所以所謂的白銀侯爵,那麽多代都有驚人相似的外貌?”
‘艾蘭因’訝然望著她,而後點了點頭:“可以這麽概括。”
“那麽你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你……難道繼承了上一具身體的記憶?”
如果是那樣,他給她的感覺又為什麽如此陌生。
“理論上來說,我擁有每一任的絕大部分記憶。但那僅僅是記憶。”見安戈涅麵露困色,他側身示意她與他一同沿著小道前行,“與其空口描述,不如親眼確認,跟我來。”
貫穿銀沙庭院的小道盡頭是又一扇門,隨兩人靠近自動開啟。
安戈涅步入門後便是一怔——這裏的布局與神聖之門地表的殿堂極盡相似,穹頂方廳。隻是此處的牆麵和圓頂內側都以隱約閃光的白色塗層覆蓋,並無任何色彩紋樣。
在神聖之門地麵中央開出門洞的位置,這裏放置著一個巨大的長方體。
厚重、方正、純白色,像一具石槨。
安戈涅不寒而栗。
“這裏麵是什麽……?”她聽到自己抬高音調。
身邊人輕笑了一聲,熟悉的笑聲讓她的手臂爬滿雞皮疙瘩。
“你已經知道了以太族和人類的交易和結局,那麽你應該也記得,人類計劃的第一步,就是說動以太族獲得肉身,並且從以太族那裏獲得了創造生命的技術,為他們製作用以‘降臨’的軀體。”
“然後呢?”安戈涅不由盯住對方的眼睛。她隻看到熟悉又陌生的淺灰色虹膜,和平靜的幽深瞳孔。‘艾蘭因’眸中也沒有壁畫中用以區分以太族的異彩。
“以太族講求公平合理,人類必須能夠從中獲得切實的利益,以太族才會同意這筆交易。”
‘艾蘭因’頓了頓,像在給她時間思索,推導出新的猜想,而後他才說道:“當時的人類代表給以太族的說法是,他們希望得到複製人類軀體、還有記錄轉移記憶的技術,這樣一部分人就能夠以不斷更換軀體的方式獲得永生。”
這確實是個足夠合理的交換條件。
他扶住‘石槨’蓋子撫摸了兩下,安戈涅這才發現那上麵淺淺刻著一列名字。他淡然念出最上方的那個:“盧緘,”
最初的銀發侯爵。
“第一個以這種方式達成永生的人類,也是唯一一個‘永生人’。”
“唯一的?”安戈涅雖然這麽問,卻並不意外。如果真的有可能永生,就根本不會有王權更迭,曆代的君王估計永遠會是同一個人。
“提取、複製、轉移記憶的過程極為複雜,對每個人都必須進行微調,盧緘的記憶是以太族協助轉移的,那之後不久,以太族就成為了‘遺物’。複製盧緘的程序至今還在運作,但無法應用到其他人身上。
“因為人類並不真正理解以太族的技術,改寫不可能,複製都不曾成功過。強行嚐試的結果幾乎都是記憶缺損,又或是人格扭曲,誕生後很快就會崩潰,進而自我毀滅。在斐鐸死後,這樣的實驗也停止了。”
‘艾蘭因’再次等待了片刻,給安戈涅足夠的消化時間,突然說:“你與那些徒勞的實驗並非完全沒有交集。”
她愕然反問:“我是古老的實驗品?”
這次換到對方訝然,他似乎對她的思維發散能力有些無奈,搖了搖頭:
“陶朱雙蛇集團的元老中,有的師從王國仿製以太永生科技的研究者。他們在共和國獨立戰爭時期離開王國,移民到了勢頭正盛的自由聯盟。陶朱雙蛇生物科技部門正式成立的時間較晚,但那裏進行的某些實驗應用的理論,還有對於永恒生命的執念,本質上都來自王國在斐鐸之前的實驗項目,是另一個時代的遺物。”
換而言之,讓提溫、還有他之前之後難以計數的人造生命降生的技術和努力,歸根結底,都來源於同一個失敗的計劃,複製“永生唯一成功案例”的計劃。
如果艾蘭因不存在,提溫也不會降生——這聽上去就很荒謬的說法,竟然不能說是錯誤的。
安戈涅情不自禁質問道:“那麽你……你們為什麽不阻止他們進行瘋狂的研究?”
‘艾蘭因’輕描淡寫地反問:“既然他們的方向和手段已經被證明是錯誤的,永遠不可能抵達目的地,為什麽要製止?”
“如果不是戶瀨砂引**動,安保可能不會出現漏洞,你就不會——”情急之下她忘記了區分這個艾蘭因和她熟知的艾蘭因,出口的瞬間兩者的區別就猛的擊中她,她唐突地收聲,但最後幾個音節的回響在穹頂下多遊**了兩個來回。
對方注視她片刻,笑了笑:“原來如此,看來我的死和陶朱雙蛇有一些偶然的關聯。”
她的唇線扭曲了一下:“你不知道?”
他搖頭:“我的記憶停留在你加冕前夜。”
安戈涅握緊雙拳,與怒火近似又性質不同的激烈情緒開始積蓄醞釀。
這個答案比她預想中更難以接受。
他不記得她怎樣一路沐浴喝彩和歡呼走上王座,也不記得為她加冕時低語的那句,更加不記得那之後的一切。但他記得他們最後的爭吵。
“為什麽?偏偏是最後一天你什麽不記得,你是故意的?!這是什麽報複嗎?”
對方情緒穩定,嗓音平穩得有些機械:“這不是我能控製的。我所知道的、所理解的也很有限。我
或許已經稱不上是個人類,但也並非以太族,並不真的懂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安戈涅更加窩火了,但那股橫衝直撞的火氣在爆發前就泄盡了。
她閉了閉眼:“你不是艾蘭因。可以不要用‘我’這個代詞來講他的事嗎?”
他安靜地注視她許久,久到意誌不堅定的人會在他的灰色眼睛裏看到淡薄的傷感,他這才頷首:“好。”
安戈涅不再看他。
眼前的這個人是不知道多少段人生的混合物,艾蘭因隻是其中之一。她提醒自己。
不能再試圖尋找熟悉的碎片,更何況艾蘭因給她的歡喜並不比痛苦怨恨多,到最後,她隻有深重的、讓她疲倦的,沸騰又平息、無處安放的怒意。
“繼續說吧,把事情都解釋清楚,你知道的所有,關於以太族的,還有王室的。我應該有知情的權利。”
對方點了點頭,條理清晰地說明起來,不帶一絲多餘的情緒:“我對一之月的以太陵寢完全不知情。我知道王室把以太能量儲存在了秘密地點,並且懷疑那在神聖之門下方隻能由王室後裔開啟的密室裏。
“至於二之月和這具軀體,每當我的身體……每一具身體入睡,此前新獲取的信息——其中包括記憶,就會添加到這裏。”
“很遺憾,人腦能夠承載的情報量有限,隻要離開這裏,我就會暫時忘記大部分相對不重要的事,比如此前每具身體的大部分人生體驗和經曆,還有已經過時的常識。
“隻有在二之月的這座工房裏,我才能夠自由回憶起每一具身體所有的記憶。”
“我還知道,每當‘我’蘇醒,離開這個盒子,這裏,”銀發alpha拍打了兩下形若石槨的巨大長方體,“在這裏麵,就會立刻開始重新製作一具新的、與盧緘數百年前被記錄時一模一樣的身體。現在也不例外。”
此時此刻,奇異石材的內部,也在從骨骼開始重塑、從細胞為最小單位‘生產’又一個銀發灰眸、與盧緘在生理上完全一致的人。
安戈涅立刻遠離了一大步。隻是想象了一下這個場景,她就有些難以解釋的反胃。
“剛才我提到過,我擁有的僅僅是留存在二之月的記憶。具體來說,與記憶相勾連的所有情緒和感情,在新的身體醒來時,都與上個軀殼一齊消逝。”
安戈涅謔地回眸,這一瞬臉上是空白的。
“考慮到情緒對以太族而言是高質量的能量,在更換身體時喪失的感情或許就是‘複生’的燃料,一種不可避免的代謝。”
“所以你認識我,但也隻是認識我、知道我而已。”像是被他感染,她的聲音也缺乏情緒。
所有的回憶都隻是等待提取、理解、分析的信息。不再有任何特殊的意義。
他頷首,臉上再次出現了讚揚她理解能力的微笑。
“以你在意的事而言,我記得‘他’知曉的事實、做出的行為和決定,理解‘他’言行背後的動機,但也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安戈涅笑了兩聲,笑聲有些失常,那些揮之不去的疑問再也無法壓製在心裏,“如果你真的掌握了他的思考方式,理解他的行為邏輯,那麽你倒是告訴我,艾蘭因在死掉的那刻最可能在想什麽?”
“他為什麽要替我擋槍,明明是那樣的人?那一刻他到底在想什麽?!
“是為了報複嗎,是要讓我後悔、讓我永遠忘不掉他,讓我隻要還是女王,就會每一天都不得不想起,在加冕的那天發生了什麽?!你倒是告訴我啊。”
對方良久沒有作答,於是安戈涅清晰聽到的,便隻有自己急促的呼吸。
終於,他溫和而強硬地重申:“我沒有死亡時刻的記憶,所以很遺憾,我沒法回答這些問題。”
隨著這句話,許多疑問的結局塵埃落定。
但有些答案她永遠都無法企及。
安戈涅整個人一下子安靜下來,仿佛剛才高聲質問的並不是她。
“那麽你也不必再解釋更多了,你……還有艾蘭因是什麽東西,是什麽運作原理,我其實都無所謂了。”
“他欠我的、我最想知道的,是五年前發生了什麽……那些他在那樣的信裏都不願意直接給我的答案。”她直直地望進麵前那雙色淡的眼睛裏。
“既然感情已經不存在,那麽苦衷那種東西也不成立了。對你而言,與我有關的一切也隻是一堆陳舊的事實。我要真相。現在,立刻。”
他沒有推辭:“他安排你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讓我履行他的諾言。剛才我說,嚐試複刻盧緘這一案例的嚐試,絕大多數都以失敗告終,你討厭摳字眼的文字遊戲,但很遺憾,我必須以此為基準稍作補充。”
一股惡寒悄然攀上安戈涅的脊椎。
“也有一個成功的案例。”
他看著她,灰色的眼睛清晰地映出她黑發的身影。
“安戈涅,你是除了‘我們’以外,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在二之月工房蘇醒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