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應許冠冕03

“稍等,我馬上出來。”安戈涅揚聲應答,將茶杯放回桌麵,弄出餐具的響動。她同時向艾蘭因使眼色,讓他隨便找個角落躲一躲;至少在她開門離去的時候,不會讓門口的人看到他。

艾蘭因卻像是忽然忘了怎麽讀暗示,隻是站在原地看著她。

Alpha們的聽覺都十分敏銳,她不敢再低聲說話,隻能焦躁地做著口型催促,一下下地輕輕推他,把他往旁邊凹進去的盥洗室門邊趕。

艾蘭因還是不反抗但不配合的樣子,安戈涅無可奈何,踮腳在他臉上唇邊胡亂親了幾下,拽著他的衣袖用力搖晃。

“你還要怎麽樣?”她無聲地做口型。

對方抬起眉毛,略帶質詢之色。

安戈涅立刻懂了,在心裏翻了個白眼,無聲表態:“我會盡量早點回來。”

艾蘭因似乎這才滿意,往旁邊一退進入門口看不到的死角,又在後頸上筆畫了一下,提醒她注射抑製劑。

手忙腳亂的,她翻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小盒子。

找東西的動靜在門外也聽得見,西格問:“安戈涅?”

“很快就好。”她熟練地拆開包裝,給靜脈附近的手臂皮膚消毒,而後利落地紮針注射,貼好修複膠布。

全程耗費不超過一分鍾。

又回頭看了一眼確認艾蘭因已經躲好,安戈涅解開門鎖往外推。

“我注射了一下抑製劑,讓你久等了。”她沒把門全推開,等縫隙足夠容身,就颯然走出去,同時輕聲解釋。她向他展示了貼好的醫療膠布,而後才將衣袖拉下來。

在房門徹底合攏前,西格平淡地往門後掃了一眼,沒有多餘的表情。

“如果覺得不舒服就不要勉強。”

“嗯,我沒事,隻是以防萬一,”她迅速轉開話題,“而且今天應該能敲定最終稿了吧?”

西格頷首:“如果等下確認沒有問題,就可以專心準備明天發布了。”

所有人在短暫修整過後效率提升,又有衝刺最後一段路的勁頭在,居然趕在白晝結束前就整理好了發布的最終版本。

全員終於得以解散。

“趁天還沒黑,要不要在王宮裏走一走?”

麵對西格主動邀約,安戈涅不禁愣了一下。

“你已經有約了?”

“不,”她下意識否認,“隻是……有一點驚訝。”

西格眉心微動,眼神和提問都直來直去:“為什麽?你回首都星之後我們還沒有機會好好單獨談話。”

安戈涅回身看了一眼:“你的下屬都在。”

“我和你有許多需要進一步洽談的事,這點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他說著向她抬起手臂,等待她搭上去。

反正天還沒黑,稍微在王宮裏待一陣再回去也不要緊。她沒再推辭,發消息讓秘書官兩個小時後再準備回程,便與西格一同踏上通往王宮更深處的回廊。

這幾日的習慣使然,安戈涅首先談起的是正事:“不知道路伽在籌劃什麽……他越安靜,我心裏就越沒法踏實。”

“首都星地下地形的資料整合已經差不多完成,缺乏資料的部分也每天在派無人機排摸。在緊要的位置我都讓人安裝了偵查設備。在西側和中央區的一些區塊找到了新鮮的人類活動痕跡,但沒抓到人。他們很擅長反偵察和遊擊作戰。”

“你覺得路伽在首都星的幾率有多大?”

西格平靜地看著她:“這個問題由你回答更為合適,你比我了解他。”

“我認識的路伽……”安戈涅哂然一笑,提煉與黑發少年有關的具體回憶,將他說話的樣子、回過頭看她的表情濃縮成抽象的概括,“他做事非常細致,有時候甚至會因為過於注重細節而停滯不前。極度的細心慎重和偶爾不顧一切的衝動,好像他都有。”

她沉默了片刻。這個評語好像對她也適用。

是聖心王宮會把裏麵長大的人都塑造成相似的模樣,還是他們稀薄卻相連的血脈讓他們擁有比常人更多的共同點?

“如果是我認識的路伽,他很可能就在首都星,從沒離開過。但他現在可能已經不是那樣了。”她最後輕聲說。

一陣風吹來,西格不假思索地站到安戈涅前麵擋了一下,同時說道:“隻會恐怖襲擊的人無法成事。也不要太擔心,我會盡我所能保護好你。”

她的神色頓時有些複雜:“我更希望你保護好自己。”

西格怔了怔。安戈涅已經踩著晚霞的餘暉輕快地走到了前麵。

聖心王宮大多數區域依舊封禁空置,兩人從南部正門附近的議事廳正殿轉出來,越往北邊走,就越看不到半個人影。草坪和開花的灌木雖然不至於雜草叢生,但也露出疏於打理的跡象。

“真安靜啊。”安戈涅回首凝望還點著燈的議事廳方向,低聲慨歎。

“聽說安普阿此前常年明令禁止任何人在宮內大聲喧嘩。”

舊王確然是個喜歡體麵風雅的人。她搖了搖頭:“那不一樣。”

西格沒有問到底是哪裏不同,隻是與她並肩站著看同一片在黃昏中搖曳的灌木。

“幸好我不用一直住在這裏。”

“你對這裏的評價那麽低,我該怎麽回答?”

她一怔,意識到西格在和她開玩笑:“你不一樣,英明勇武的指揮官閣下獨自住在那麽大的宮殿裏當然不會害怕。”

王宮之後將會作為行政中樞讓給臨時軍政府,西格作為首腦當然會入住進來。安戈涅隻會在每個月頭幾天在這裏接受工作匯報時留宿。

按照慣例,她應該住進行宮或者別的王室府邸,但她以萬事從簡的名義謝絕了,現在的新居原本就是王室的產業,對她來說足夠舒適。影響力和房子多大並無必然聯係,這種表態也能讓反抗軍裏的人更放心。

西格替她將一縷亂發別到耳後,話語委婉卻也坦誠:“但我希望你最終也會搬進來和我同住。”

當然是以伴侶的身份。

不等她作答,他又說:“我會等到你正式登基後,局勢初步穩定下來再提這件事。希望那個時候……”

暮色悄然侵染萬物,首都星的兩個月亮都還沒升起,橙色的夕照在燃燒中褪為粉紫色,從宮殿外牆到他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層孱弱的光輝。

他停頓了很久,才補全後半句:“希望那個時候,我能讓你再次看見我。”

安戈涅沒有忘記在荒星的那場雪裏,他說她是第一次看見他時是怎樣喜悅的表情。

所以她沒有用“我現在也清清楚楚看得見你”這樣的輕浮話語敷衍過去。

“艾蘭因傷勢並不嚴重,他其實在我那裏。”

西格並無一絲驚訝。

“但回首都星之前做的決斷,還有回來之後的每一步,都是我的決斷。我需要一雙從旁邊幫我審視局勢的眼睛,所以我需要他,”她抿了抿嘴唇,“我其實應該對你保密的。但我不希望你我因為這件事又有誤會。”

西格這個時候才稍稍怔愣。他第一反應就是握住她的手,溫暖幹燥的指掌有力而溫柔地包裹住她的,輕輕捏了一下。

“我知道。”

從他簡潔的表態中難以判斷他究竟是知道艾蘭因活蹦亂跳,並且就待在她身邊,還是理解她需要一個幫手,又或是早就觀察到了更多。

比如……剛才休息室裏還有另一個人。

“你願意告訴我,我很高興,”頓了頓,他又說,“你不用辛苦忍耐他太久,很快就能徹底擺脫他了。”

安戈涅眼睫微垂,隔了半秒才應答:“嗯。”

說話間他們已經抵達王宮某個荒僻的角落。她四處看了看,搖頭歎氣:“不知不覺就往以前的住處走了。”

“你之前就住在這裏?”西格沒掩飾驚訝。

“那裏。”她手一指,不用細看就鎖定了中間偏右的窗戶。

乳白色的兩層裙樓與宮殿主體相連,在初降的夜色中泛著青灰的冷光。窗欞的漆有些掉色,蒙塵的玻璃模糊地映出一側緊挨的棕色低矮建築物。

“那是第十一號倉庫,放的都是不怎麽用的家具之類的,平時很少有人過來,所以清靜。”

西格又回頭看,那排纖長的窗戶正對花園,但從上麵看到的景色卻頗為乏味,一排錐形的青蒼樹木擋掉了噴泉和花房。

“要上去看看嗎?”他問。

安戈涅意外地眨眨眼,反問:“你想上去看看嗎?”

“嗯,”西格不會在這種事上拐彎抹角,“過去五年你的生活,你住在什麽樣的房間裏,每一天是怎麽樣的……我都想知道。”

安戈涅用手背按了按臉頰,他直白的話語總在奇怪的時機擊中她。她又一次走到了前麵帶路,以他聽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語:“希望指紋鎖沒換。要讓人專門過來開門就算了。”

門鎖還是原來那個,立刻開了。除了多了些灰塵,進門的狹長小廳和安戈涅離開時區別不大,隻有門口兩個銀質擺件不見了,大概是這裏的侍者逃難時順走當了旅費。

她並不知道城防潰退的時候這裏是怎樣的情形——從艾蘭因的宅邸返回王宮時,她來不及回來收拾東西,找到路伽就開始奔逃。

電路還在運作,她熟門熟路地開燈,鼻尖抽了抽:“好重的灰塵味,這麽久大概沒什麽人進來過。”

“這裏隻有你一個人住?”

“最開始有兩個和伴侶斷絕關係但又不能離婚的姐姐也住在這裏,呃,不算我真正意義上的異母姐姐,他們的父母是我父親的親戚。其中一個去年病故,另一個和我關係一直不太好,很快找借口搬走了,”安戈涅惘然地看向那個姐姐住過的房間方向,“她好像逃到共和國去了。”

西格緩慢地審視四周,沒做評價。

“也不要換鞋了,我的房間就在那邊。”樓梯有些狹窄,兩個人一起上下有些局促。猶豫了片刻,安戈涅主動拉起西格的手,引著他拾階而上。

她不知道為什麽有一絲緊張。

“就是這裏了,歡迎來到我生活了五年的‘家’。”安戈涅推開門,因為撲麵而來的涼氣縮了縮脖子。她的套間朝向一般,日光直射的時間很短,這個季節不開暖氣就會有些陰冷。

照明和暖風一起啟動。

這是個小套間,家具和牆壁都選擇了柔軟的色調。外麵的廳堂呈L字型,兼具書房和起居室的功能,再往裏就是臥室和浴室。是一眼看得到底的樸素構造。

西格腳步放輕放緩,前進的姿態堪稱小心翼翼。

“很普通吧……”

他應了一聲,但不像在附和她。

安戈涅不會刻意虧待自己,不抗拒好吃好喝,物欲不算強,卻也積攢了不少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尤其是書桌正對的窗台上,稀奇古怪的物件一字排開,從平平無奇的石頭到封在透明樹脂內的永生繡球花都有。

西格沒有貿然伸手觸碰這些東西,隻回頭詢問地看她一眼。

“啊,這些都是我從王宮外帶回來的東西,艾蘭因時不時會——”她唐突地收聲,頓了頓才說下去,“他會讓人給我安排出去玩的機會。我原本是沒什麽機會離開王宮的,所以每一次都對我來說很珍貴。”

曾經的她坐在這張桌子前,隻要一抬眼看到這些紀念品,就會想起因為艾蘭因才有的那些假日回憶,而後期待起下次。

安戈涅當然不會把這樣的事說出來,但西格憑擺放的位置就能想象得到它們對她的意義。

“嗯。”他吐出的單音節聽不出情緒。

安戈涅背後有點毛毛的,她幹巴巴地說:“那片葉子書簽是我和路伽一起做的。那副看不出是我的肖像畫也是他畫的。”

這好像也不是什麽好話題。一整排與艾蘭因有關的東西裏混了幾個與路伽的共同回憶,好像什麽都證明不了。

她索性拉開臥室的門:“這裏也沒什麽好看的……就是臥室。”

衣物都收在了鑲嵌在牆壁裏的儲物櫃裏,一部分被艾蘭因派來的人送到行宮,而後又輾轉留在了侯爵宅邸。所以臥室裏留下的東西確實不多。

西格禮貌地停在了臥室門口。但他沒能抑製住觀察的欲望。

他一言不發地審視四周的神色認真極了。她知道他在尋找熟悉的蛛絲馬跡,任何能讓他與利麗聯係起來的細節。

但等他把臥室也仔細環顧完,他顯然也沒找到想尋到的東西。

“那本書,我能看一下嗎?”

“啊?嗯。”安戈涅下意識應答,慢了兩拍才想到不對。

但西格已經拿起床頭櫃上的紙質書。書脊的輕微彎折痕顯露出它的書頁常常翻開,但受到了珍惜的對待。他隨即慎重地翻開珍貴精裝文本的封麵,扉頁映入眼簾。

瞳仁微縮,手指不自覺下壓。

黑發青年的視線和指尖都在扉頁上停留好幾秒。

安戈涅閉上眼就能在腦海裏見到這張扉頁紙的模樣:贈與者以流麗的字體書寫簡短的話語——

給我的學生、公主殿下。

署名艾蘭因。

“西格……”安戈涅也不知道自己要對他說什麽。

他輕輕將書放回原位,回眸給她的微笑說不出地苦澀:“你不必露出這樣抱歉的表情。你不記得我,五年裏有其他人成了你重要的存在很正常。”

她垂眸:“但這還是會傷害到你,我應該想到的。我不該帶你來。”

“是我想知道我不在的日子裏,你過得怎麽樣,”他哂然彎了彎眼角,“也是我有不切實際的希望,想著你即便忘記我,說不定我和你那短暫的一段時間還是會留下什麽……”

安戈涅摸了摸熟悉的床罩,視線避開他的,聲音很低:“你還在我身上尋找利麗的影子嗎?”

“不。”

她訝然側首。

“我可以想象出你在這裏生活。在我不存在的日子裏,你是怎麽在這裏閱讀、發呆,和朋友聊天,在睡前翻閱艾蘭因送給你的詩集……這些景象,我都能很輕鬆地看到。”

西格轉向臥室窗外。

天已經徹底黑了,於是人在光亮中往外看的時候,看得更清楚的反而是自己的倒影,花園裏的樹影隻是模糊猙獰的輪廓。

夜色特有的憂鬱滲進他的呼吸裏,西格的語氣難得沒那麽穩當:“也就是剛才,我突然意識到,和你現在的你相處越久,我……就越記不得你曾經是什麽樣子了。”

他重新注視她,眼中深重的藍像在漲潮。

“可也是這房間讓我感受到,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並不在這裏。這裏全都是其他人在你人生中留下的印跡。數月的印象都能輕鬆壓過數日的回憶,我要怎麽和五年的時間對抗?”

西格溫存又小心地撫摸她的臉,好像她是易碎的瓷器,而他是下手不知輕重的野獸;也猶如她有滿身的刺,會讓他鮮血淋漓。他的嘴唇在她的額頭茫然地停留了好一會兒,動作不含半點侵略性,雪鬆與琥珀交纏的信息素卻如雲朵般籠罩她。

安戈涅的頸後出了一層薄汗。理智讓她遠離他,可她喜歡他身上因為軟弱情緒而變得更加甘冽的信息素。就好像他的每個細胞都在噴吐著對她的渴望,他是因為她才變成這樣。

她的理性和衝動猶豫不決地互相拖後腿時,西格終於動了。

他的手臂收緊,直至胸膛緊貼胸膛。他的嘴唇和鼻尖都去找信息素的源頭,在黑發間尋找花香。他大概也察覺抑製劑開始失效。

“說了那麽多廢話。安戈涅,我承認,我隻是嫉妒得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了。過去我沒有辦法改變,但是現在……”

西格用唇瓣貼了一下她的側頸。

“在你這裏留下印跡的人,至少能不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