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應許冠冕02
首都星中央區,王室司法庭。
正是白晝縮短的時節,早晨十點天堪堪亮成稀薄的淡藍色,宏偉的灰色建築物外已然停滿轉播車,大片新聞無人機準備就緒泊在車頂,像成群等待起飛的機械信鴿。
對舊王安普阿的叛國罪審判今日將會宣布判決。
近來首都星局勢本就緊張,安普阿又是高風險目標,因此為了確保法庭內人員的安全,隻有少數媒體獲準列席,同時明令禁止直播和攝像。
這意味著,在獲知判決結果的記者衝出來報信前,沒有人能知曉厚重的數道門後,此刻正在發生什麽。
來看熱鬧的人群也擠擠挨挨地等在法庭的柵欄外,隻有到得早的人有位置,警衛很快拉起了警戒線,肅容勸告陸續過來的路人遠離。偵查危險物的銀色圓形無人裝置四處徘徊,由於敏感等級調到最高,警報誤觸了好幾次,引得虛驚一場又一場。
在涼意明顯的晨風裏,表情各異的人踮著腳、勾著脖子往法院大門台階頂端張望。有人以口罩掩麵,外麵又繞一圈深紅色的圍巾,聖心聯合王室的徽記刺繡使用的金線在逐漸明亮的天光照射之下,張揚地閃爍,無聲地表明態度。
而就在幾步外,舉著“廢除君主製”主題電子標牌的年輕人交頭接耳,時不時以充滿敵意的眼神打量身披王室顏色裝飾的支持者們,吐出“死刑”“暴君”之類的詞語時也並未壓低聲音。
還有人試圖在司法庭門口直播,鏡頭轉向立場鮮明的在場其他人,很快被警衛勸離。
十點過十七分,先是新聞車開始**,而後無人機幾乎同時開始起飛,繞著半空的警戒線環行拍攝法院狀況。響起來的還有難以計數的光腦隨身終端。
“終身監|禁!剝奪王室頭銜和所有特權,財產沒收!判決當場生效!”
不知道是誰大聲念了出來。
失望的喊叫和歡呼同時爆發——是剝奪頭銜與特權,而非從根本上否定王室的合法性。這判決是個足夠明顯的信號。
司法庭外已經人聲鼎沸,石質建築物內部也熱鬧極了。幾乎所有記者都在朝同一個方向擠,圍住聽完判決後離場的公主安戈涅。戴口罩的安保人員化身人牆隔開她和人群,但動作極為克製,竭力與媒體保持距離。
“殿下!您對判決是什麽看法?”
“公主安戈涅,你保留了頭銜,並且可能擁有更多,有什麽想說的嗎?”
“下一步是什麽?”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匯成人聲的海潮,氣勢洶洶地浸沒她的耳膜。
“公主殿下!殿下,請您看一下鏡頭!”
“沒有作為證人出庭是考慮到繼承權做的決定嗎?”
“還是說,現在已經應該稱呼你為陛下了?”
隨著安普阿失去君主頭銜,按照王室繼承法例,安戈涅作為前任君王認可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已是事實上的下任君王,距離完全登基隻差貴族代表們集體宣誓效忠,還有一場正式的加冕禮。
安戈涅穿黑色正裝,沒有戴任何首飾,及肩的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她表情嚴肅,看不出悲喜,在保鏢們的簇擁下快速通過主法庭外的長走廊。
閃光燈一直在亮,她的每步每個表情都被捕捉記錄,而後逐幀分析尋找線索和差錯。
最後留在鏡頭裏的是一個在安保人員簇擁之下,顯得有些纖細的omega,她偶爾與相機對上的眼睛本來是深紅色,因為過度曝光而變得豔麗如血,那是曆任聖心聯合王室君王也擁有的眸色。
因為略微瞪大眼睛,她緊繃的肅穆麵孔透出一絲年輕的茫然。
但她沒有躲閃鏡頭的逼視,難解的表情可以有多種解讀,唯獨沒有怯懦和羞赧。
這張照片迅速登上新聞平台頭條,隨後在光網上病毒般地傳播。配圖的標題各異,對這張圖像中安戈涅表情的解讀也清楚地顯露出不同媒體自身的立場:
主張全麵革命廢除君主製的人在她的眉眼間讀出稚嫩的冷酷,以及與安普阿年輕時神態幾分的相似。
擁護現行體製的人盛讚她的冷靜得體,將重點挪到她的豐富成長背景上,選擇性地忽視她嚴格來說是個私生子,繼承權留存諸多司法問題。
呼籲性別變革的則從她利落的著裝選擇和表情中讀出表態,將不那麽符合Omega刻板印象的細節全都認作有力的政治動作。
共和國的媒體遠遠地看熱鬧,好奇地審視古董體製的新一代遺物……
但這些評頭論足安戈涅都隻看一眼便劃走。
庭審結果公布第三天,熱度依然不減。一打開媒體平台就會看到自己某時某刻的同一張臉著實是怪異的體驗。而且比起輿論的廝殺,更重要的博弈就在她一牆之隔的地方進行著。
王室和反抗軍雙方的法律顧問正在逐條擬定她作為新君的權利和義務。這將是她以新任君主名義發布的第一份公文,是告全體臣民的國書。
整體方針和不可退讓的底線雙方都交代過,剩下的細節是雙方專業人士精細到一個詞一個句法的戰爭。即便如此,安戈涅必須在場,不能真的把事情全權委托給代理司法顧問。
安戈涅回到首都星之後的十天,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幾乎都花在了這場談判上。
為了走到這一步,安戈涅一方同意成為新任君主之後,做的首件事就是給予反抗軍組建臨時軍政府的權利。為期兩年的過渡期滿前,臨時軍政府會改訂法律,牽頭組建新政府。
她對臨時軍政府推出的法案保有否決權。這個條件遇到的阻力比安戈涅預想得要小。僵持了大半日才談下來的條款則涉及王國軍的去留:
如果沒有聽君王行事的武裝力量,她即便擁有否決權也影響力有限。
而要讓反抗軍內部的激進派接受新君依然保有軍事力量,顯然難以接受。
幾番拉鋸之後,雙方勉強在王國軍的人數上達成了一致。
駐守邊防的王國軍本來就獨立性極強,暫時保留原編不動,常年過剩的首都星士兵減員三成,由他們自行選擇並入反抗軍繼續服役,或是接受崗位調派參與戰後重建工程,或是直接遣散返鄉。
留在首都星的王國軍人數經過艾蘭因把關。差不多處在會讓反抗軍有所忌憚、但並非無法強行鎮壓的程度。
在第二波刺殺之後,路伽那裏毫無動靜。即便是安普阿宣判都沒能炸出新的動向。沒有人因此放下心來,這沉默更像是醞釀爆發的寂靜。
“殿下,您的人又送東西來了,您的那份放在休息室。”來找她的是穿黑製服的年輕軍官,語調客氣,但並未改口喚她為陛下。
安戈涅看了一眼時間,確認她在外麵透氣休息的時間還夠,頷首後便轉身往走廊另一端走。
艾蘭因就真的在她那裏住下了,深居簡出。她早出晚歸在王宮和家兩點奔波,他就時不時讓人以她的名義送點心之類的東西過來,不止給她,被變相困在聖心王宮裏的所有人都有份。
雖然一開始也有拐著彎說她驕奢的人,但拿人東西手軟,遣散大半仆役的王宮裏夥食頗為可憐,而艾蘭因選擇的又都是樸實美味的品類,真計較起來並不昂貴。每天下午的點心便漸漸成了慣例,這個時段談判的休息也會適當延長。
安戈涅有點不是滋味地感慨艾蘭因手段的同時,卻也不免期待起今天會是什麽好吃的。
推開休息室門,甜香撲麵而來。
安戈涅卻愣了一下。她隨即立刻反手鎖門,壓低聲音:“你來幹什麽?!”
休息室裏的人戴著口罩,發絲是深褐色,樸素的棕色西裝和平頂帽像是一起售賣的優惠套裝,就連站姿也有些萎靡。即便這番偽裝細致到舉止,安戈涅還是不費力氣地認出了他:
除了明麵上正在“住院治療中”的艾蘭因還能是誰?
“你瘋了嗎?”她後怕地看了一眼身後,努力回想剛才那個軍官的表情。沒認出來?應該沒有。
“我本來期待的是更熱烈些的歡迎,”艾蘭因輕緩地歎氣,“昨天你回來得太晚沒說上幾句,我來看看你怎麽樣。”
說著他將甜美香氣的源頭朝她的方位推了推:“坐下來慢點吃?”
安戈涅靠在桌邊,拿起還有餘溫的小蛋糕咬下一口,含糊地抱怨:“坐夠久了……每天坐牢一樣。”
她話出口就有些後悔,暗暗責怪那一根在艾蘭因麵前就不由鬆弛下來的神經。她謹慎地往門邊看,怕被過路人偶爾聽到。
王宮門扉的隔音效果都不太好,否則也無法在年年歲歲間,讓多少密謀和偷歡都遭到有意無意的窺探。
艾蘭因抬手將她唇角沾到的一點蛋糕碎屑抹掉,從容自若地給她斟茶,漂亮的紅色茶湯緩緩注入暗紋雅致的白色瓷杯裏,水聲給話語多一層遮擋:“怎麽就和坐牢一樣了?”
他當然知道在這宮殿裏以什麽音量交談是安全的。
她也跟著把聲調壓得更低,嘟嘟囔囔:“話也不能亂說,動也不能亂動,認真跟著每一條的辯論思路又容易累得大腦缺糖。”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把杯子也推過來:“但你樂在其中。”
她沉默片刻,看著茶杯裏的波紋低聲說:“雖然累,但我真的開口的時候,那間大房間裏沒人敢無視我。”
艾蘭因輕笑,沒說話,抬手捋順她翹起的一縷頭發,手指卻突然打彎,繞到她的後頸,輕輕劃了一道弧線。
一陣難掩的酥麻立刻從腺體貫穿脊柱,安戈涅縮起脖子瞪視他。
艾蘭因淡然宣告:“你的信息素有增強的趨勢,發熱期近了。”
她嗅不到自己的信息素,隻能相信他的判斷:“我帶著抑製劑,等下出去之前就打一針。”
“現在的抑製劑是新品類,效果不一定好。你還是——”艾蘭因沒說下去。他也知道即便勸說她回去休息,安戈涅也不可能答應。無論是摳字眼的商談還是新君的告臣民書都等不了。
她尤其不能因為是個omega在這種時候拖慢進度。
“今天早點回來。我幫你處理這個問題。”他輕描淡寫地說,眼睛在這一刻亮得像是流動的水銀。
她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與受傷是否有關係,又或許隻是單純體諒她近來勞累,艾蘭因最近又回複了以前那副清心寡欲的狀態。
她回首都星和他重聚後,他就沒碰過她。生活在一起,不可避免有些火星點燃的瞬間,他卻總是幾乎立刻忍耐下來。
“西格會發現的……其他alpha也會。”她輕聲說。
艾蘭因眯了眯眼睛,尚未作答,休息室門忽然被從外敲響。
“安戈涅?休息差不多了結束了,等你準備好了我們就一起回去。”
她聞言臉色不由微變。
是西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