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應許冠冕04

安戈涅雙手捧住西格的臉頰,將他從頸側扳回來,與他眼對眼。

她盯著他瞳仁裏映出的黑發人影,有一瞬竟然覺得自己的樣子陌生。她喃喃:“我和你記憶中的人可能共同點會越來越少,你不失望?”

他輕而明確地搖了搖頭,貼在她後腰的掌心分開又回到原位,她的尾骨像被電了一下,瞬間險些忘記呼吸。

“你現在理解我了嗎?”安戈涅說不上為什麽她要執拗地問那麽多。

純粹地遵從本能,很多事都會變得簡單爽快。她逐漸學會將與進食同等的欲求和情感分開,將一些混沌的道德難題推諉給omega的特殊。

可她知道西格在這方麵更加認真。

枕席間愛並不是稀奇珍貴的詞語,很多時候隻是巧言令色,僅僅是一麵兼具誘哄和粉飾意圖的旗幟。但西格會老實地遵從字麵意義,做出的行動出於愛,最後也落回情意。

所以哪怕隻是擁抱,因為是和西格,就帶著綿密到讓她喘不過氣的愛意。

安戈涅也不由自主開始較真,把最後那點理性耗費在這樣可有可無的問題上。

西格的呼吸有些不穩,他的視線時不時地落到她的嘴唇上、其他地方,深邃而亮的眸光止不住地閃動——她聞不到的鈴蘭香氣正在溫柔而蠻橫地蠶食他的理性。

就這麽與本能抗爭著,他不太連貫卻努力地回答:“我不對你撒謊,我……沒法說我完全理解了,但我,不是因為理解才會受你吸引。

“我選擇相信你,安戈涅,我希望我們的未來有彼此的一個位置。”

安戈涅也有些頭暈目眩,她抓著他的衣領,貪婪地呼吸,又有些慌亂地屏息,聲音比平時更加黏稠:“我不要永久標記,不行,絕對不可以。在發熱期是第一次,萬一我失控……我可以相信你嗎?”

西格吞咽了一記,眼神沒有半秒從她的臉上挪開。

“放心交給我。”

燈光熄滅,是偶然碰到開關,也可能是有意。窗外泄進的冷光不足以將室內照得通明,但他手臂凸起的青筋和繃緊的肌肉線條她都看得很清楚。光源是朦朧的兩個月亮,宛若停在天幕上的一雙蒼白眼眸。

缺乏關聯,但她眼前出現了淡灰色的眼睛。

慌張像潮水流過她的身體,暫時衝走支配她肢體的熱意。也可能因為同一刻,夜晚的空氣貼上她的皮膚。

“不要留下氣息。”她的手掌抵住他的胸口,語氣像索要承諾。另一個更進一步的承諾。

西格望著她沉默。

“不那麽做,沒法完全抑製發熱期的症狀,你之後還是會很辛苦,”他的手指穿入她的指縫填緊,擴張的瞳孔深得望不見底,“是你不願意,還是他警告過你什麽,你寧可自己忍著也不敢?”

安戈涅沒作答。但他從她的表情裏得到了答案。

“結束之後我送你回去。他有意見就衝我來。”

房間裏的熏香塊還有餘味,熟悉的香氣淡淡地附著在被褥上,混合了一點塵埃的煙氣。這張床實在太熟悉了,被親吻的漩渦卷入失神的潮湧時,安戈涅冷不防回憶起青春期的妄想。

英俊迷人的異性爬上高高的窗戶和戀人私會,兩個人都壓低聲音,緊張又興奮地探索彼此的領地,這樣經典又永遠有吸引力的故事——

來自虛構影像描述的戀愛故事,也取材於omega之間偷偷分享的加密文件。

生理教育課程一本正經得無趣,作為資源存在的少年人們無法隨心所欲地享受自己的身體。於是,即便清楚現實裏的alpha和故事裏的不一樣,絕不會那麽體貼又熱情。

路伽對這類東西嗤之以鼻,安戈涅倒是沉迷了一小段時間。但她的alpha哥哥姐姐們是最好的祛魅良藥,她實在很難相信他們會在走進臥室的時候就換上另一幅麵孔,變得感情豐富、體貼又熱情。至於艾蘭因是光譜另一端的個例。

但西格又不一樣。

他很像這類夢幻故事的主人公,太像了。

大約是費洛蒙侵入思考回路的症狀,安戈涅居然在早已告別青春期臆想的的當下,在模糊的視野和加速的呼吸中,看到了另一種不存在的可能性。

西格在王國軍中積攢功勳,順利晉升,與她在某場宴會的後花園裏重逢。他不可置信,她覺得這個陌生人莫名熟悉。

一次是意外,兩次是預謀,第三次她終於問出同一個問題:我們見過麵嗎?

這樣的台詞在愛情童話的世界裏是解咒的魔法話語,她奇跡般地逐漸恢複記憶,原諒西格當初的猶豫,而後抱住失而複得的戀人。如果是那樣荒謬的平行世界、她仍舊隻是個身份尷尬的公主的世界裏,西格會不會躲過巡邏的守衛,偷偷溜進來,和現在這樣動情地吻她?

沒有答案。因為她沒活在隻依照愛戀的瘋狂邏輯運作的世界。

如果一定要選,她還是會選現在這樣的相遇、現在這樣的自己。

於是安戈涅把西格抱得更緊。

仿佛從腳趾到發絲都融化,而後再次重組定型,直至他不存在的那五年時光裏仿佛都補上了他的印記。

西格抱著她很久都沒放開。

他的信息素成為了她的一部分,連帶著讓肌膚相觸時的感受和溫度都滿溢著安心感。這種感覺比荒星時更強烈。

“差不多到時間了。我們分頭走。”安戈涅輕聲說。這麽一句話就讓現實重新降臨在與幻夢相通的小小臥室裏。

橫在她腰間的手臂緊了緊,西格眉心微微揪起:“我送你回去。”

“不用。他不敢對我怎麽樣。”

見西格還是一臉遲疑,她笑了:“真的沒關係。你如果一起過來,他反而可能會發脾氣。他還不知道我告訴你他沒事。”

西格沉吟良久,終於點了點頭:“今晚睡前再和我說幾句,那樣我會更放心。”等整理好衣服,他又說:“我送你出去,外麵已經很黑了。”

她幫他捋平衣領,淡然道:“你先走。我讓秘書官直接到這裏來接我,就說我想起來回來拿點私人物品,順便再讓他們安排明天打掃整個套間。”

這樣確實更合理。西格又低下來親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安戈涅打開窗戶通風換氣,聯係秘書官準點過來等她。為了讓說辭更可信,她還翻出了一個皮革小包,想來想去,她把路伽做的那葉書簽夾進艾蘭因送的詩集裏。

除此以外,她沒有帶走別的東西。

舍棄舊物對安戈涅來說毫無難度。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物品和人陪伴,她不需要提點就接受了這個道理。與艾蘭因相處時容易回到舊模式是她為數不多難改的惡習。

關上門,將五年的生活一並上鎖的時候,她突然愣了一下。

住在行宮時,艾蘭因沒讓打包衣物的人把她留在這裏的其他物品送過去布置在新居,就好像知道那毫無必要。

他對她的了解程度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浮上水麵,教她悚然一驚。

回程路上,安分好幾天的阿夾突然跳到安戈涅打開的視窗中央,舉起通訊圖標搖晃。她立刻接受了通訊請求。

“你好啊,陌生人。我還以為你徹底失聯了。”不需要開場白,她上來就調侃了一句。

提溫的聲音裏噙著懶洋洋的笑意:“我被拉去接受了一番徹底的身體檢查,隔絕通訊的那種。”

她聞言不禁收斂玩笑的神色:“出什麽事了嗎?”

他依然輕描淡寫的,像在說別人的事:“一個理事會成員誤食了有嚴重過敏原的東西,現在還躺在急救艙裏麵。好巧不巧,有一把我非常想要的秘鑰在他手裏,我當然要配合接受內部調查。”

安戈涅等了好幾秒都沒後文,吸了口氣:“然後呢?”

“我成功證明了對集團的忠誠之心,再加上我身體裏的那個小東西也原封不動好好的,所以我就一根手指都沒缺地出來了。”

她不太相信事情如此順利,提溫是個誇大其詞的專家,同樣擅長避重就輕:“隻是那麽簡單?”

哥利亞恰好也在這個時候被他借走,全都是巧合她會信才怪。

“具體的之後再說,”提溫露骨地打起了躲避球,“你猜我現在在哪?”

安戈涅無聲地搖搖頭,放棄刨根問底:“不要告訴我你在我家門口。”

他笑了兩聲:“不錯的主意,但很遺憾,我還在夜摩星城,很快就出發去首都星。”

“空域封鎖要解除了?”

“差不多。至少我這輛船獲準通行了。”

“好,我知道了。”

“隻是這樣?不愧是女王陛下,期待著一個邀約是我太過貪心了。”這麽說著,提溫長長歎息。可能因為好幾天沒和她說話,他好像根本停不下打趣,開朗得有一些刻意。

安戈涅側過頭,她在飛行器窗戶上看到憂慮的一張臉。他精神這樣亢奮反而讓人擔憂。能讓他興奮的刺激誘因大都與疼痛和危險有關。

“等你到了首都星再約時間和地點,還有,”她放棄斟酌語氣,在提溫跟前自暴自棄好像總是很容易,“艾蘭因現在在我那裏。所以除非你要見他,別真的直接跑上門。”

提溫聲調立刻變得淡淡的:“你剛才第一反應就擔心我那麽做,我猜也是。”

她陷入沉默。

他就又笑了:“我不需要你解釋什麽。”

過了好幾秒,安戈涅才重新開口:“有另一件事,我想試探一下戶瀨砂究竟想從艾蘭因那裏拿到什麽。隻是詢問一下的風險我應該可以承受。”

“我幫你轉達。我不建議直接和她聯絡。”

“好。你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等我想到了,我不會客氣的。所以如果你需要我帶什麽違禁品入境,現在是最後的良好時機。”正經了沒幾句,他又開始開玩笑。但如果她開口,他大概也會當真地執行。

消除信息素的藥劑。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上次她詢問的時候,提溫隻說副作用很強,卻並未否認他有渠道搞到這樣的藥物。

“算了,我不希望你因為走私被捕錯過我的加冕典禮。”

長久的沉默後,安戈涅最後以一句戲謔的話語推辭了他的好意。先不說趕不上等會兒要應對艾蘭因的反應,她並不想觸動提溫敏感的神經。

她知道他會在意。

“真的?這樣的大好機會錯過就不會再有。”他又問一遍。

她剛才猶豫太久,被他察覺她原本心有所求。

“真的。”她笑著答,轉開了話題。

不知道是否要感謝提溫和她東拉西扯地聊了一路,真的到了家門口,安戈涅已經完全鎮定下來。

她沒借助艾蘭因的推力就已經走到了王座麵前,他們之間的那個約定的前提已然失效,他沒理由再指責威脅她。

至於要怎麽安撫他,甚至於說要不要安撫他,她決定將所有決定交給臨場的靈光一現。

她進門的時候,艾蘭因正坐在餐桌邊看書。

他抬眸看她的動作比平時慢了些微,隔了一整拍的停頓,除此以外一切正常。

“回來的時間正好,你去換身衣服,我讓廚房布菜。”

“嗯。”安戈涅走了幾步轉身回頭,與艾蘭因對上眼神。他訝然揚起眉梢,作勢等她先開口。

“我到原來的住處跑了一趟,帶回來點東西。”這麽說著,她將包裏的詩集拿出來放到桌上。她試圖表明這份禮物於她還有價值。

“怎麽突然想起回去拿東西?”艾蘭因拿起詩集看了一眼,並未翻開。

他記憶向來好,這是哪一版本的古書、從什麽渠道得到、在哪年因為什麽緣故送給她、他題了什麽字,這些不需要確認他全都知道。

謊話流暢地從安戈涅唇齒間滾落:“最後提到我每個月在王宮裏待兩天的事,我想到時候我怎麽都不會在老地方留宿,估計之後也沒機會了,就臨時起意去看了看。”

這麽說的同時,她突然有種難言的懊悔。

他知道她在說謊,她也知道他會看破,這樣心照不宣的遊戲有什麽意義。她完全可以什麽都不說,如果他不問她也不解釋,這件事可能真的就這麽過去了,任由他一個人去猜起因經過。

“哦?”艾蘭因手指順著書封上凹凸的浮雕花紋走了一遭。

他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變化,完美到她都險些被騙過去的矯飾眨眼間崩落。再看向她的時候,他似笑非笑的柔和表情底色很冷:“翻東西翻了那麽久,最後隻帶回來這一本?你說過就把它放在床頭,應該不需要費力找它。”

安戈涅胸腔裏像有一塊大石猛地懸空。

她憑著本能繼續圓謊:“其他東西我都看了看,如果要帶,最後哪樣都得打包帶上。”

“原來如此,那你也沒必要特意把這本帶上。”

這話沒法接。

艾蘭因唐突卻從容地轉入新話題:“你應該很累了,身上又難免沾了髒東西,吃飯前還是先去洗個澡。”

“也可以。”安戈涅不和他爭辯。

她往樓上走,艾蘭因也跟著上樓。她身後的腳步聲輕到可以忽略不計,但紫羅蘭熏香的信息素存在感卻隨每一步暴漲。

到浴室門口,安戈涅倏地回身,險些與他撞上。他紳士地扶住她,搭住她肩膀的手卻沒再鬆開。

她一扯嘴角,等待他率先發難:“有話就直說吧。”

艾蘭因拇指指腹在她肩峰上畫了個圈,推著她往浴室內倒著前進,語調和表情都溫和無害:“我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