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回光返照
麵見天子啊……
先前自學宮明堂前的大道而過,旁人看過來的目光也不過是看兩個孩子的相爭而已。
但在喬琰重回這條路上的時候,包括太學生在內的人群,看過來的眼神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洛陽京師之地就學,所求的無外乎也就是聞達於天子,躋身於朝堂,在這個累積名聲的過程中,若能得到貴人的提攜,便自然更佳,若不能,就得自己混出個名聲來。
像是黃巾之亂這樣的特殊情況,能建立起功勳的無疑隻是少數
這不是一條可以讓人參考學習的路子。
對大多數的士子來說,能從太學中倚靠才學穎脫而出,學問累積到了一定境界後遊學於汝潁地界,恰遇一二名士提點,已算是有了個極高的了。
最為頂流的莫過於直接得到許靖、許劭、何顒、郭泰這些當世一流評論家的評點,若是個佳評,便足以和尋常士人區分開來。
而顯然,喬琰已經做到了。
她也何止是靠著一紙策論得到了“雛鳳有清聲”這樣一個,對未來期許良多的極高評價,更當即就得到了天子的召見。
當然,大家都看得出來,喬琰得到這個被召見的機會,並不全是因為許子將的這句評價。
若無那個早先就已經加封出的樂平侯爵位,劉宏又不是吃飽了撐的,非要召見一個隻是白身的許劭所看重的小輩。
再想想從鼎中觀到皇城之間的距離,也顯然不可能是許劭這邊的評價一出,就有人將消息送到了皇宮中,又恰逢劉宏沒甚事情可做,便讓那張讓前來宣讀天子口諭。
張讓他來得太快了!
快到讓人毫不懷疑劉宏一直在關注著喬琰的舉動和情況。
但誰也不可否認的是,當那句評價和這個恰到好處的召見被放在一起的時候,許劭從中受益,喬琰的名聲更可謂是一飛衝天。
此時無人會說什麽她本該盡孝於祖父床前——
誰讓這的確是她在抵達洛陽後的第一次出門,與楊修前往鼎中觀之事也更像是因緣際會。
而她所做的,隻是在機會落到麵前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將其一把攥住而已。
且將心比心,倘若他們處在喬玄的位置上,若是在病重殆亡之際,有一個如此出色的孫女以言論上達天聽,隻怕是真能含笑而終了。
子嗣功業在望,還有比這更能慰藉長者之心的嗎?
“這番陣仗後,他們大概也會跟我一樣好奇你到底寫了什麽的。”
穿過平城門的時候,楊修回頭看了眼後方,開口說道。
好在洛陽都城之內並非人人都可進入,尤其是過城門後不遠,便是聯通廣陽門和耗門,處在南宮之前的禦道,城牆之內的南宮宮牆上,正是朱雀望樓。
這標誌著,自此處起便是皇城守衛森嚴之處。
也因其代表了大漢的最高權威,而展現出一派肅穆氣象。
即便是楊修這樣的太尉之孫,在未曾得到準允的情況下也不可能過朱雀門而過。
他一路跟著也不過是因為他要走這條道回家罷了。
現在喬琰繼續在張讓的帶領之下踏入南宮,楊修則右拐回了太尉府。
他本就記憶力超群,若是稍誇張一些的說,大抵也能得個過目不忘的讚譽,譬如說,此刻喬琰的那篇策論就還印在他的腦子裏。
他琢磨著自己既然是敗給了這樣的一篇,就自然要將此篇給默寫出來,日日讓自己誦讀謹記才是。
也因為如此,他沒跟他那些個小夥伴繼續在太學附近遊玩,而是打算先回家去,防止缺漏了哪兩個字。
見喬琰的身影消失在了門戶之後,他方才微微一歎。
“也不知道後世史書之中會對今日的情況如何記述……”
怎麽說他也算是得到了個不算太差的評價,希望不會被記載成什麽——楊修當街挑釁於喬琰,迫其同往鼎中觀,喬琰不得已,以《州牧封建論》呈於許劭,複得天子召見。
那他豈不是就成了個醜角反派?
尚且年幼的楊修琢磨起了自己要如何才能做出挽回名聲的舉動。
也不知道……“楊修為之折服,從喬琰往樂平”可不可行。
他覺得好像還真有那麽點可行性!
太尉楊賜哪裏會想到自己聰穎絕倫的好孫兒,起先明明是去給他找回場子的,現在卻已經幹脆利落地就這麽把自己給賣了,甚至盤算起了離家出走的可能性。
已從朱雀門而入的喬琰自然也不會知道。
何況,她如今的全部心神都不得不放在應對劉宏上,又哪裏還會考慮楊修在想什麽。
一個資質平庸的帝王好應付,一個聰明的皇帝卻不好捉摸。
理論上來說,喬琰此前種種行事都不曾有行差踏錯之處。
從對黃巾之亂的協助平複,到對“大漢天災和上位者無關”的論辯說辭,到行抵洛陽後不驕不躁地開始種地,再到這一番州牧分封製度的類比駁斥,任何一件事都是在維護大漢的統治。
她也完全沒給劉宏抓到任何她倒向了哪一方的小辮子。
可在真正麵對他本人的時候,這些東西未必就是完全頂用的,還是得看臨場發揮。
但在喬玄宅邸內掘地種菜之時,她便已經對劉宏可能會問什麽東西,她又該當如何回答,在心中有了一番提前的揣度,也不算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在這種心態之下,入朱雀門過鴻德門時,喬琰甚至還頗有些閑情逸致地欣賞了一番這宮門開啟後,正對著的明光殿是何種模樣。
在未來的南北朝時期,北魏權臣爾朱榮就是被殺死於此地的,當然現在此地還隻算是一間普通宮室而已。
洛陽在魏文帝時期重新規劃才有了中軸線的概念,其後的朝代自此傳承其中軸設計,以彰顯皇室威儀,如今的洛陽南宮便還沒有這種特點。
比如說,劉宏所居的玉堂殿並不在中排,而在自左往右數去的第二列,也即明光、宣室、承福、嘉德、玉堂的這一列。
不過喬琰見到劉宏的地方並不在玉堂殿,而在嘉德殿。
此時還未發生中平二年的玉堂殿大火,嘉德殿並不作為劉宏的起居之處,而更像是一座置放於臥房之前的會客廳,或者說是書房這樣的存在。
想到這裏,喬琰目光便下意識地往嘉德殿旁的蘭台掠過。
這與嘉德殿隻有數步之遙的蘭台周遭翠竹掩映,也正是大漢皇室藏書之所,昔日班固就曾經在此地擔任過蘭台令史。
劉宏將起居與會客之所設置在此地邊上,著實是很對得起他這個文化人的設定。
不過她這思緒的跑偏也不過是一刹而已,一踏上這嘉德殿的殿前高階,她便隻剩下了眼觀心鼻觀口的沉靜凝神之態,將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眼前。
嘉德殿門戶洞開,日光盡入,但因宮室極深,劉宏所坐之處,已並不能為日光所照,於是點起了幾盞明燈在側。
這上首的帝王不太出喬琰意外的並非是個正襟危坐的架勢,而是以肘斜撐著桌案托腮,另一手則翻閱著手中的絹帛。
那正是喬琰所寫的《州牧封建論》。
在張讓來請喬琰入宮的時候,這東西也隨即被張讓取走了,更是提前一步快馬送入了皇城之中,送到了劉宏的手裏。
見喬琰入殿而拜,劉宏這才抬了抬眼,將注意力從手中的絹帛轉移到了喬琰的身上。
“喬卿抵京城不過七日,便以才學一戰成名,著實出乎了朕的意料。”
他話中不辨喜怒,聽起來更有一種興師問罪的意味,若是換個當真隻有十歲的孩子在此,隻怕還真要被嚇到。
可偏偏喬琰察言觀色,並未看出劉宏的臉上有任何一點可以稱之為怒意的東西存在,在他握住那張絹帛的手指發力上也正是一種鬆弛的姿態。
此外,東漢帝王多為短命的特質,在劉宏身上是有體現的。
即便室內光照不盛,也不難讓喬琰這個見慣了後世這個年紀之人的存在,察覺出劉宏在氣色上著實看起來有點虛。
這種自內而外表現出來的精神頭,也讓他再如何形容深沉也少了幾分威嚴。
她從容答道:“臣所讀經卷不多,唯一擅長的便是以見聞寫事,自兵禍起所見,上洛陽途中所見,盡在筆下而已。能得子將先生看中,並不在預料之中,能承蒙陛下閱覽拙作,更是喬琰之幸。”
喬琰雖在洛陽並無官職在身,但她領了樂平侯這個位置,劉宏以卿稱她,她以臣自稱相回,算起來也沒什麽問題。
“所見所聞,盡在筆下……”劉宏重複了一句喬琰的話,笑了笑,“有點意思。喬卿是個務實之人,且入座吧。”
喬琰起身在劉宏下方的位置上屈膝而坐。
劉宏朝著她看了一眼,忽覺好玩得很。
他自北宮遷居到南宮的時間雖然不算長,但嘉德殿裏也算是會見了不少臣子了,卻還當真是頭一次接見年歲這樣小的。
但這孩子做事穩重,才學卓著,比起他那鴻都門學中培養出來的多了些實幹能力,比起袁隗這種屍位素餐的世家高門子弟多了機變之才,現在呈遞在劉宏麵前的這張帛書上又拿出了一手頗讓他欣賞的好字,要不是因為她年歲實在太小,也要不是……
劉宏垂眸間露出了一抹深思,卻又覺得將製衡世家和外戚的重任交給這個還未長成的孩子,多少有些病急亂投醫的意思。
他便隻是將目光重新轉回了麵前的策論上,問道:“朕方才將喬卿的手書全覽,隻見得這通篇之中,皆是郡縣優於分封,而州牧製度有重現分封製度嫌疑,大是不妥的意思,那麽我倒是想考一考你。”
“如你所說,分封之下,倘若為諸侯之人不仁,消息便不能上達天聽,但劉太常與我說——”
“以州牧之長,必以其州中民眾為子,因而適其俗,修其理,郡縣之官員卻未必如此。若非諸郡縣官吏得過且過,絕不能讓黃巾囂張至此,多年勾結,一朝起事。這麽看起來,倒是州牧製更合適些。你是如何看這件事的?”
喬琰總不能說,這黃巾之亂任由事態發展,歸根結底還是劉宏自己不重視,哪裏是州郡官員得過且過。
倘若真跟史書之中記載的情況差不多的話,早在馬元義在洛陽城中的活動被揭穿之前,約莫在去年還是前年,就有潁川人劉陶和劉宏匯報張角蠱惑百姓之事。
偏偏劉陶都這樣說了,劉宏卻直說讓他別管這事,趕緊去繼續編纂《春秋》條例去。
鬧到今天這個地步,也不能全怪郡縣的官員不給力,實在是做皇帝的就沒將眼光放到下麵來。
但她要是真這麽說,大概就得被打出去了。
於是她想了想後回道:“琰幼年之時,父親教我學詩,其中有一句反複誦讀,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料來——”
“民隻可為天子之民,而不可為州牧、諸侯之民,否則長久之後,必定天子政令不能在州中推行,難以抵達諸侯國中。”
“如若隻是春耕秋收之策倒也無妨,但若稅賦之事先過諸侯州牧之手,再抵京師,大赦征兵旨意扣押於上級,再傳於民,那麽必定亂象頻頻。”
劉宏聞之頷首,又聽到她繼續說道:“諸侯多為宗室之子,也有野望取天子而代之之心,這便是何以先漢逐級削藩,以圖長治久安。”
“而郡縣製呢?朝不為正道,晚可罷免,晚行亂紀之事,朝可處決,這正是孟舒、魏尚等賢才的治理之策能推行的保證。”
“如陛下先前所說,劉太常提及,州牧賢德,能以民為子,施展教化,也能將州中禍端發現於微末之時,但——”
“以州中的軍隊管製和治理督轄權力,分設於多人後,難道就不能做到這一點了嗎?我大漢泱泱之國,人才濟濟,如何就缺了這些人?”
“長於治理之人未必懂得統兵,長於排兵布陣之人未必精於庶務,強行將其合二為一,或可於鎮壓叛軍之上有些裨益,但也隻能說是權宜之策而已。”
喬琰說到這裏方才停了下來,像是意識到自己不該一口氣說出這麽多,顯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又連忙閉上了嘴,做出了一副正襟危坐,認真聽從劉宏說話的樣子。
劉宏將她這表現盡收眼底,越發覺得這場麵滑稽。
但他現在卻一點都不奇怪眼前的孩子能寫出他手中這策論了。
她對於郡縣和州牧製度的看法確實很清晰明朗,尤其是這句“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和“民隻可為天子之民”實在是讓劉宏很覺欣慰。
不過,她還是年輕了些,頗有年少天才這非黑即白的認知。
這不是這麽清晰界定的。
高祖時候尚且要用郡國並行之法就是這個道理。
當然,黃巾之亂聲勢浩大,卻也在短短五個月內,便得以將其中的大多數叛軍勢力給壓製下來,其實給了劉宏不小的信心。
自中央往下的統轄,雖然有刺史的協助也有些力不從心,此前就讓劉宏生出了分而治之的想法,但平亂後大漢威儀仍在,顯然還是按照故法來才好。
就像喬琰所說的,大漢怎麽就會缺人呢?
有軍事天賦的如皇甫嵩一般去統兵,有處理庶務天賦的就去做州郡的行政長官,最要緊的政令由中央下達,這分明是一個完整運作的整體。
劉宏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他也知道喬琰在策論中所說是對的。
她在那《州牧封建論》中提到,商周有賢人為君之時也保持著分封製,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他們在實現王朝更替的時候,得到了過多來自其他部落的支持,所以不能隨便削掉封地。
這並不能證明秦朝實行郡縣製二世而亡就跟這個製度有關。
可是他近來積壓在案頭的消息,卻讓他重新意識到——
他的信心其實還不足以稱之為信心。
在最遲半年內,他依然必須做出一個啟動州牧製度的決斷,來應對眼前複雜的局麵。
比如說,江淮揚州一帶距離京城太遠,就算是已經被喬琰擊破了張角的神話,以他所見,大概也不能讓這些人快速消停下來。
因為他們隻會覺得遠在中央管轄之外,還能肆意妄為。
光靠冊封盧植為錢塘侯是不夠的。
再比如說,各地的叛軍也並不隻有黃巾賊而已,尤其是涼州賊寇橫行,乃是其中最麻煩的一支。
這些各地發生的亂象,在他需要平衡洛陽局勢的同時,並不能多出一隻手來處理。
那麽,啟用州牧製就可以說是兩害相較取其輕了。
提出州牧製度的劉焉有私心嗎?
以劉宏看來肯定是有的。
不過劉焉畢竟是宗室,比起世家來說更和他一條心,光是這一條就足夠劉宏將心中的天平朝著他傾斜了。
這就是他心中的權衡。
他想的是暫時擢選出對大漢忠心不二的臣子宗室,行州牧製度。
而一旦地方局勢穩定,他就將這州牧給撤了,隨便找上哪個州的州牧開刀,來做這個尋釁的由頭。
隻要這些人在地方經營的時間還不足以做到如同諸侯國一般的情況,那麽劉宏自負,也不會受到這製度負麵作用的影響。
說起來喬琰現在寫出的東西對他來說也不算全無用處。
屆時他便說,這就是讓他再度觀摩後的醒悟之言好了。
喬琰隻見得劉宏再度垂眸,像是在將手中的絹帛逐字逐句地看過去。
但她倒沒覺得,劉宏會真因為這封策論而徹底打消創設州牧的想法。
她更猜測,劉宏大概率的想法是,他還可以多活幾年,起碼可以在這一劑猛藥之後,活到將州牧製度取消的時候。
果然在殿內沉寂了片刻後,喬琰聽得劉宏問道:“以喬卿所見,倘若這州牧製度為必行之法,該當如何?”
劉宏問出這話的時候端詳著喬琰的臉色,見她在聽到這個幾乎等同於否決她觀點的決斷之時,也並未露出任何無措的神情,不由對她更覺欣賞。
他隨後就見喬琰沉吟片刻後回道:“若果真猛藥必行,那麽臣建議,挾州牧之子在洛陽為質。”
“陛下不妨先暫壓州牧製不當即實行,於一二月內讓人體察州牧人選的家中情形,若長子得寵則扣長子,若幼子受寵則扣幼子。”
其實喬琰還想說,這種時候更應該再設置一個並不在明麵上的監管人員。
不過既然都不放在明麵上了,她在此時提出來就很不妥。
還不如在此時提出一個既有一定可行性,又偏偏極為孩子氣的建議好了。
說這建議孩子氣是因為,又不是人人都跟袁紹一般,會因為愛重的小兒子病重而耽擱行軍布陣之事,這所謂的拳拳愛子之心做出製衡,在劉宏看來多少有些玩鬧。
不過喬琰這建議未嚐不可以稍稍引申一用……
第一就是延遲宣布消息。
正好讓這些有州牧競爭能力的再向他表一番決心。總歸黃巾一平,他也有了喘息機會。
第二就是人質的問題。
這種象征性的扣押還是要做的,但是是以留任京官的方式來實行。
如此一看,喬琰這建議也不算孩童之言。
劉宏看向她的目光不覺更溫和了些許。
想到喬玄病重,喬琰卻因為不能推脫楊修的挑釁而往那鼎中觀一行,又隨後入宮中問答,也實在是有些為難這孩子,還是該當給些獎勵的。
但她上已無可封,更不適合如他給馬倫封了個太史令的情況一般,封出個官職來,那麽也就隻能賞了?
可劉宏摳門慣了,也一向不喜歡從自己的手裏將東西拿出來。
他心中一轉,來了主意。
喬琰走出這嘉德殿的時候都不免有點恍惚。
劉宏給的賞賜著實……說它是賞賜可真對不起記載在史書裏的那些個賞金百斤!
他給出的賞賜有兩條。
一條用比較通俗易懂的說法就是,我看你祖父的情況大概率是不太行了,那麽因為你表現優秀,我給你祖父加一層死後的哀榮,在他死後的碑銘上還是寫太尉喬玄,而不是他目前所居的這個閑散職位。
此外就是,他會請兩個人來給喬玄寫碑文。
一位就是喬玄的鄰居,那擅長八分書的梁鵠。
一位就是先前被他丟出京城,又自己跑遠避禍的蔡邕。
算起來蔡邕剛開始做官的時候,還是被喬玄給舉薦上來的,先做了當時在司徒位置上的喬玄的掾屬,而後才被召拜為郎中。
這種提攜之恩著實不小,正好蔡邕文采辭賦出色,很適合幹這件事。
而另一條獎賞,則跟列侯封地對中央的交納“獻費”有關。
劉宏給她的優待是在五年之內,她在樂平縣以縣立國,並不需要向朝廷交納獻費。
這算起來倒是一件好事,但是首先……首先她得拿得到稅賦。
喬琰努力安慰自己,以漢初的一人一年六十三錢的獻費標準,其實這個獻費也可以說是一筆大數目了。
而且五年!
五年之內封地內的東西都歸她所有,五年之後,劉宏病故,朝綱混亂之中,又有誰能想起她那個樂平來?
總的來說也不算虧!
再者說來——
她過蘭台自白虎門而出的時候,一邊聽到有人來報,皇子辯和皇子協往嘉德殿到訪,一邊又聽到自家的謀士係統念叨起了什麽“夠了夠了”。
能讓它說夠了的東西,好像也並沒有第二種可能了。
正是她在前來洛陽之前就在試圖謀劃的那最後10點謀士點。
喬琰不覺在唇畔浮現出了一縷笑意。
她沒有猜錯。
固然劉宏開啟州牧製度的決斷,在此時可稱一句四方傾覆的局麵下,並不能因為喬琰的一紙策論就做出改變,但謀士點的計算顯然不能這麽來算。
出於她這個麵板已有的大漢立場上,她對州牧製度弊病的陳述,已經可以說是盡到了謀士的責任了。
而她的一紙策略無疑在並沒有影響到劉宏維持局勢的基礎上,做到了警示“主公”並且讓他做出相應製衡措施的效果。
所以總的來說還應當算是一個正向的進言。
【立體地圖可以開啟了,真不容易啊……】
係統的不容易當然是為喬琰所感慨的。
以她的年齡和性別,若無這種遊刃有餘的政治情商,隻怕此時大有可能到不了洛陽城,就算是到了也得在此地如履薄冰。
又哪裏能像是她現在這樣,既能在從許劭以及那些個眼界極高的士人處,奪得一個足可以讓她受益十年的評價,又能在劉宏麵前再刷出一波印象分。
“雛鳳有清聲”這種評價,完全可以類比“臥龍鳳雛,二者得一可安天下”這樣的說法。
這可真是一步走出了頂尖謀士發展的必由之路!
以上是謀士係統的想法。
“是啊,真不容易。”喬琰在心中回道。
先前在平城門入宮的時候,她將典韋留在了外頭。
現在她既自雍門出洛陽城折返回王子坊,便不得不麻煩了個小黃門去給典韋報個信,自己則信步朝著喬玄的宅邸折返。
直到返回到這過分簡樸的院落之中的時候,喬琰方才有種暫時可以鬆懈幾分的感覺。
她躺在歇腳的小屋內,將係統的麵板給調了出來。
原本被迷霧所遮掩,需要達到100點謀士點才能解鎖的立體地圖,終於在她的眼前漸漸加載了出來。
跟現代的城市三維地圖有些相似,在她將地圖點開的時候,出現在她眼前的就是一副自洛陽上空看來的畫麵。
居中的洛陽城牆之內兩座呈現“呂”字形錯位拚接的宮城,南邊的那座正是她今日去過的南宮,城南的明堂靈台高台佇立,另外三側流水繞城而過,自上空看來更顯密集的民居裏坊,匯集成了這座城市的人氣命脈。
而在這種立體化的地圖中,最為醒目的無疑是洛陽以北的邙山。
這有著鳳巢龍穴風水之說的山脈,於山脈巍峨間,更是承載著洛陽不知道多少亡魂的安息。
但喬琰這會兒想的可不是什麽“一抔邙土貴如金”,而是——
這立體地圖果然沒有辜負她的期待,倘若在她身在樂平的時候,這地圖切換過去後也能呈現出這個效果,那對她盡快熟悉那地方無疑有著格外重要的作用。
誰讓那裏山多!
有這東西在手,就算劉宏給出的獎勵沒有她能在實際上拿到手的,也沒那麽讓人覺得鬱卒了。
喬琰將立體地圖轉了轉,心滿意足地將其收了起來。
短期內,她是不用指望能夠達成300謀士點那個檔次的,做人還是不要那麽好高騖遠的好。
於是在係統的視線中看到的,就是喬琰坦然地又把這次的點數加在了體質上。
係統已經學乖了,它覺得不加在智力上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按照係統的評定標準,楊修的智力值應當是在宿主之上的,但——
難道會有人覺得“捷對之才”的小兒會比“雛鳳”聰明嗎?
大概沒人會這麽覺得的。
洛陽城裏外濃厚的文化氣息,加上許劭這久負盛名的月旦評慣來被人多有關注,讓喬琰這“丹墀對策士,雛鳳有清聲”的評價幾乎在一夜之間傳了開來——
重點皆在她的身上。
十歲封侯,又得許子將給出極高評價,也無疑讓人對喬琰多有好奇。
加上她隨即就被天子召見,可到底說了些什麽,又得到了個什麽結果,因為劉宏並未將其外傳,隻成為談資之中最為神秘的部分。
倘若八卦的洛陽士人能夠見到此事的主人翁便也罷了。
偏偏許劭聽聞豫州黃巾戰亂已平,收拾包袱準備回汝南去了,那些個同作“評委”的,既是大將軍府中常客,也自然不會隨便出來走動。
楊修就更不用說了。
他默寫完了喬琰的那策論後,自覺自己既然要盤算出個離家出走的想法,就得籌備完善才是,還因為窩在房中羅列自己要帶上的東西,被祖父以為他是在此番事情中遭到了極大打擊。
他哪有受到打擊!
聰慧過人的楊修還在思考是不是應當給自己增加一點身價,從祖父的書房裏偷出幾本書來。
而喬琰呢?
程立也不得不感慨,她當真天生就是要做一番大事業的。
以一篇策論站穩了自己大漢忠良的立場,展現出了足夠的政治頭腦和文墨功夫後,她拿著這樣一個甚至可以有資本出入三公府邸的評價,卻又重新做起了先前的種菜營生。
在五天之後,她種的那塊菜畦裏的芥菜終於發出了新芽。
洛陽這幾日間的溫暖氣候和她對這塊菜畦的照顧,無疑是對這田中新苗的生發提供了保障。
幼嫩的新苗在疏鬆濕潤的土壤間招展,露出新綠的生機來。
喬琰一邊伸手撥弄著芥菜幼苗,一邊跟跑來找她,此刻蹲在一旁的伏壽說道:“芥菜的這種品種還有個別名叫做雪裏紅,聽起來是不是更有美感一點?到了秋冬季節的時候,葉片中的一部分就會變成紅色。”
“所以這就是你種這東西的目的嗎?秋天……還得有一陣子呢。”伏壽說道。
“不全是吧,我聽聞在有些地方,當地人給芥菜取了個別名,叫做長壽菜,大概這也是一種願景。”
這個“有些地方”其實指的是台灣。
當然如今的台灣該當叫做夷州,在孫權稱帝後還派遣過衛溫和諸葛直出海尋訪仙山,從夷州帶了數千人回來,算起來現在可不會有這種長壽菜的說法傳到中原來。
不過反正喬琰仗著中原地大物博,各種地方說法不一,現在給伏壽這麽解釋,也沒人來揭穿她。
伏壽聞言,似懂非懂地點頭:“那這就是在給屋子裏的喬公祈福長壽了。”
她本還想伸手去戳戳冒出來的幼苗,但想想她扒在牆頭看了喬琰忙碌了十幾天,可不能搞這種破壞,又將手給背在了身後。
喬琰覺得她這個反應屬實有些有趣,剛想說上兩句,卻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先一步在她背後響起。
“長壽……活了七十多年了還需要祈求長壽嗎?”
喬琰一回頭便看到,喬玄在身邊仆從的攙扶之下,從屋中走了出來。
這話也正是從喬玄的口中說出來的。
喬琰不由麵色一變。
病重多時的人突然醒來並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就像喬玄,他此刻表現出的狀態絕不可能是有好轉的征兆,而分明是回光返照!
若是按照現代醫學的說法,這是瀕死狀態的應激反應之下,出現了能源的應急供給。
這的確足以讓喬玄在此時從原本的混沌狀態下清醒過來,甚至四肢暫時有了氣力。
也讓他此時在本已蒼白枯槁的麵容上,多出了一點血色。
但這種狀態的持續時間並不會持續多久,半數以上也就隻有一天的壽命而已。
喬琰連忙讓陸苑將伏壽送了回去。
這等情況顯然是不該讓伏壽再留在此地了。
而她剛做完這一安排,就看到喬玄頗不在乎地推開了那攙扶之人,格外任性地在菜畦旁邊坐了下來。
坐在了那花圃的石頭上。
他既然曾在軍中任職,想來是知曉自己此時的狀態的。
但以喬琰所見,在這老者身上並未流露出對死亡的憂慮恐懼情緒,而是頗有一派坦**之意。
他在此時還能有三兩分精神的當口,轉頭朝著喬琰,仿佛調侃一般說道:“你這種菜的水平可真是有待長進。”
見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地,喬琰也沒多糾結,幹脆地在喬玄的身邊坐了下來,又順勢嘀咕道:“話也不能這麽說,第一次親自動手,能種成這樣也不錯了。”
喬玄瞪了她一眼:“種菜是可以這麽推卸責任,做縣侯能這樣?”
見喬琰像是要轉頭朝著那老仆看去,喬玄又說道:“行了,別看了,不是他說的,是我這幾日半夢半醒的聽到你絮叨的那些個話了。”
“……我聽見的。”
他本就是強撐著一口氣清醒過來的,此刻聲音又已漸漸輕了下去。
即便他並沒有讓其他人退下去,或許能聽到後半句話的也就隻有他自己和邊上的喬琰而已。
“樂平侯,樂平侯……你比我那傻兒子要強。”
“……”
喬琰的指尖隨著喬玄這話下意識地蜷縮了些許。
她素來習慣於對旁人的言辭多有分析,此時也不例外。
所以她也並不難聽出喬玄這話裏的潛台詞。
倘若真是跟孫女的交談,他所說的不該是“我那傻兒子”,而應該是——
“你比你父親要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