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州牧製度
丹墀對策士,雛鳳有清聲。
這是一句著實太高的評價。
也甚至根本沒有遵循那個在大多數評價中,總要有些故弄玄虛的成分,就算直言也得前虛後實的規則!
而是實實在在地將她給捧到了一個絕對的高位上。
楊修到底還是年紀太小,當即便驚呼出聲問道:“你到底寫了什麽東西?”
喬琰見那中年文士已經做出了引他們入內的手勢,也順勢指了指說道:“我想,見了子將先生,你就能得到解惑了。”
那中年文士眼見喬琰在得到許劭這樣的評價後,在回話與朝著觀內走的動作裏,依然保持著好一番氣定神閑,更沒因為楊修顯而易見的落敗,對這些當街挑釁者回以打擊,不免對她更為高看了幾分。
他倒算不上是“汝潁固多奇士”之中的一員,但他到底跟隨在許劭身邊,在汝南也有那麽三兩分人脈,見過的少年奇才也不在少數。
在他看來,喬琰著實要比他此前見過的任何一人,都更早地展現出了傲視群賢的天賦。
這樣的人……
難怪會寫出這樣的文字來。
他一邊想著一邊也沒耽擱將這兩個孩子引入了觀中。
這鼎中觀到底隻能算是個臨時落腳之處,在布置上稍顯簡陋,但許劭既然在此地與共同參與月旦評的幾人聚於此地,也自然有人將這裏稍事修整,也更像是個文墨場所。
繞過中門之後的照壁,喬琰便看到了這在場的八位要員坐於各自的桌案之後,仿佛是個三堂會審的現場。
當然除卻這八人之外自然還有旁的被請進來的,隻是在名頭上都不能跟前頭幾位相比罷了。
一見著有人來了,這些人都不由朝著這邊兩個孩子看去。
坐於上首的許劭自然也是如此。
這兩個孩子的表現於第一眼間,讓他先在心中暗讚了聲。
二人頗有大將之風啊……
楊修長於楊氏蔭蔽之下,雖然年隻九歲,這樣的場合應當也見的不少,在此時保持著鎮定的狀態並不難理解。
喬琰此前跟隨喬羽在兗州地方長大,卻舉止從容尤在楊修之上,縱然年紀尚小,也著實該當稱她一句風采卓絕。
而一看到喬琰,他又不免想到了她在開篇狀似閑談一般說到的那句話。
她說的是:“琰自冀州而返,過虎牢度洛水,終抵雒陽,忽聞有人言,黃巾之亂,亂在地方,需重啟州牧,約束四方,為之一驚。”
喬琰到底有沒有驚的,他是不知道,但他許劭一看這開頭又看到這篇名為《州牧封建論》的時候,是著實驚了。
起碼在楊修和喬琰的策論被送到他的麵前的時候,他是著實沒想到會見到這樣的一篇策論。
而她的第二段便是直接切入了正題。
“需知州牧與封建同,周有天下裂土而封,邦群星羅,輪運輻集,奈何其合則為朝覲會同,分則無君君之心……”
這竟然是一篇駁斥州牧之說的策論!
別說許劭沒想到會從她這裏擺出了這樣一篇特別的文章,其餘幾人也沒想到。
在剛被許劭喊過來的時候,他們還當喬琰是寫了什麽孩童之言,可在當真看到眼前這篇文章後,他們也都跟許劭一個表現了。
這……這竟是個孩子能寫出來的?
楊修不會錯認在他和喬琰走進來的時候,這些個在座的名士都表露出了一番驚歎的目光,但他可以確定,這些目光絕不是給他的,畢竟他也就隻得了個捷對之才的評價而已。
這也讓他越發心癢難耐地想要知道,喬琰到底都寫了些什麽東西。
在與幾人問好後,他拱手問道:“小子魯莽,可否一觀喬侯之作?”
得了喬琰和許劭的同意,這份帛書終於出現在了他的手上。
他倒是不像是許劭一樣,先從第一段看起,而是一眼就看到了此文的標題——《州牧封建論》,也直接扭頭就朝著喬琰問道:“你怎麽想到寫這個的?”
喬琰隻淡淡回道:“有感而發而已。”
但這話騙騙楊修也就算了,事實上說有感而發,多少是有些不恰當的。
策論策論,看上去這份投遞出去的策論是個自命題的作文,但也不盡然如此。
看看在場之人都是誰,又都是個什麽身份,無疑會大幅度地縮小她此番策論能寫的範圍。
被那文士提到的進入鼎中觀中的人都有誰?
韓融、陳紀、王謙、邊讓、王匡、陳琳、許攸……
無一不是當世名士!
而這些當世之名士現如今最大的一個共同點便是,他們都效力於何進的麾下。
當然這種效力並不意味著他們是被何進的“折節下士”所吸引,誠心誠意地為他謀劃,而是因為——
一來,黨錮之禍剛剛解除,他們都需要暫時尋求一個庇護之人,以得到這個重回仕途的緩衝時期。
被三公征辟是一個選擇,比如說給予了荀彧王佐之才評價的何顒,後來就被司空府征辟為從事,更在三府議事中得到了主導地位,再比如說此前被太尉楊賜在朝堂之上舉薦的黃琬。
但三公的位置更替廢止實在是一件過於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四方亂象未曾徹底平複,近年來的天災也並不少見的情況下,若是當今天子想要為某個災害找一個背黑鍋的,直接就會讓三公之一罪己請辭,當然以劉宏這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情緒,直接因為立場糾紛把人弄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何進這個暫時不會被從高位上拿掉的外戚大將軍,就成了這些士人的首選。
二來,何進權高謀短,極有可能能成為他們誅殺閹宦的得力“工具”。
這就是在場這些人的共同之處。
既然來都已經來了,又要從這些人口中得到一個美名,有功利的想法在喬琰看來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所以她也並不覺得“投其所好”四字是什麽羞於啟齒之言。
但這個投其所好必須投得恰到好處,比如說——
她不能說自己也要跟著誅殺宦官。
這種直接在陣營層麵上的示好對她沒有半分好處。
以許劭那月旦評的名聲,喬琰要想服眾,這篇策論就是必須被展示出來的。
那麽寫這種近乎激進的東西,看似討好了士人陣營,卻也讓劉宏生厭,甚至可能讓她本已經到手了的縣侯位置,會因為明天左腳先邁進洛陽城而被廢除。
她先前和畢嵐之間的攀談關係,也等同於徹底作廢。
所以——
她可以適當在這篇策論中展現對於何進立場有利的東西,卻絕不能直接把自己打成了黨人。
換句話說,她需要駁斥一個對何進來說不利的東西,但也不能損害到劉宏的權力平衡,最好還要傳達出一個大漢忠臣的立場。
有沒有這樣的命題呢?
有!
正是她寫的駁斥州牧製度!
這是唯一一個對何進沒有好處,對士族未必有好處,對當今天子存有隱患,也正好在此時被宗室提了出來應對四海亂象的製度。
在舟行於洛水抵達洛陽的路上,喬琰就從畢嵐這裏聽到了這個消息。
別看從楊修的角度來看,喬琰的落筆書寫洋洋灑灑,頗有一蹴而就之感,可她在評判此番的“評委”的身份立場的時候,在一念之間思緒早已經轉了不知道多少個彎。
何況她並不隻是跟楊修這個真兒童之間存在年齡上的區別,還有著站在後世角度看這個問題的天然優勢。
因為在另一個時代曾經有過相似的情況。
建中之亂後,唐朝曆經唐順宗,到了唐憲宗的手中,天子權威衰弱,各方藩鎮割據,柳宗元於永貞革新失敗後,寫出了一篇抨擊恢複分封製聲音的文章,名為封建論。
唐末的藩鎮割據和漢末的州牧製度像嗎?
有些相似但不盡然相同。
可有一點是相同的,安史之亂與建中之亂後的節度使獨立於中央存在,唐朝甚至毀於節度使朱溫之手,而州牧製度給予了各州州牧募兵與獨立統轄的權力,也成了促成漢末諸侯割據的最後一把火。
柳宗元借助《封建論》一文打擊維護分封製的說法,也針對的是藩鎮,喬琰也未嚐不能從中借鑒,明麵上罵一罵分封製,實際上針對的是近來重新在朝堂上提出的州牧製度。
她寫這個命題會得罪的人隻有一個,就是現在對恢複州牧製度最為積極的太常劉焉!
可罵劉焉根本不會給她帶來什麽本質損害。
汝南袁氏門生遍布天下,位居三公,在如今的時間點上,袁氏根本沒有割據一方的念頭,天子劉宏的第一批州牧也隻會給劉表、劉焉這種大漢宗室和皇甫嵩這等手握兵權也恪盡職守的絕對忠臣,而不會給才從黨錮之禍中恢複元氣的袁氏宗族。
州牧製度或者分封製度對袁氏現階段沒有任何好處,他們不會在意喬琰的這番言論,反而會覺得她說的有理。
何進身為大將軍,開府募士,風頭無兩,自然也不那麽喜歡州牧製度,雖然他未必會阻攔此事,但如果有人替他去做了這件阻攔的舉動,他不會反感,甚至會覺得對方跟他之間沒有矛盾,有拉攏的可能。
而最廣泛的士族群體,在他們簇擁在何進身邊,要將這把誅宦的利刃磨得又尖又利的時候,確實有必要反對這個時候有其他的刀從何進這裏瓜分力量。
他們之中最頂尖的一批,也並不需要通過分封製而增加的官位來獲得施展抱負的平台。
所以喬琰可以寫!
不僅能寫,還極有可能會得到許劭和那幾位名士的認可,認為能作為呈遞給當今天子的諫言。
事實上她也的確猜對了。
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能憑借著手段將黃巾勢力玩弄於股掌,令雙方互相殘殺,能駁斥張角的太平經學說維護大漢正統,現在又還有能力一眼洞察時局中的政治意見新說,提出自己觀點的話,他們就必須將她拿到同一個水平線上來評價。
如果她的論調還能夠跟他們沒有利益衝突的話,就更會被他們引為知己,視若奇才。
而如果她身上還有一層被當今天子看重的光環,甚至已經掌握了一部分的政治資本——
許劭和在座之人就必須給她一個絕高的評價,以表示對她的示好。
不過喬琰也不算完全靠著觀點拿到的這個好評。
她倒是沒厚臉皮到直接照搬柳宗元的全篇,可是學學人家的論文觀點和結構總是沒問題的吧?
人家那個叫駢散結合,語句凝練,她混個詳略得當,針砭時弊就是了。
再往裏麵塞一點自己在黃巾之亂中的見聞豐富血肉,也顯得更貼合實際。
再便是——
柳宗元在舉例的時候,說的是“漢知孟舒於田叔,得魏尚於馮唐,聞黃霸之明審,睹汲黯之簡靖,拜之可也,複其位可也,臥而委之以輯一方可也。”那麽她是不是也可以換上一點近代的例子呢?
這豈不正是她用來潛在消弭跟某些立場的人之間矛盾的最好時機?
“今上知子琰於楊公……”楊修讀到這裏表情有點微妙。
他朝著喬琰看了眼,隻看到對方這異常淡定的表情,仿佛寫到楊賜舉薦黃琬,讓賢才得以盡用,隻是在說明郡縣製的實行狀態下的優點,而不是在向他們弘農楊氏示好。
連帶著後麵提到的劉宏憑借何進而知道在場各位的名聲,也仿佛隻是因為恰好在此地寫就了這篇文章而順勢提到的一般。
“郡縣之推行,有罪可黜,有能可賞,朝拜而不道,夕斥之可矣,設若以一人牧一州,縱令其亂人,戚之而已。”
這便是州牧製度形若諸侯分封後產生的弊病,倘若某一州的州牧本事不足以治理,甚至在當地生亂,因其權柄過大,當地的百姓也隻能對他生悶氣而已。
“設若一朝反心起於斯,又逢此地可據險而守,朝廷如之奈何?”
楊修對朝堂的消息知道的少了點,在場那幾位卻是知道的,益州刺史郤儉在益州橫征暴斂、貪婪成風,為黃巾所殺,因而提出州牧製度的劉焉求的就是這個益州牧的位置。
益州是什麽地方?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天府之國——以上是諸葛亮對益州的評價。
喬琰就差沒指著劉焉的鼻子罵了,你提出州牧製度自己又想要益州牧,你如果據險而守,懷有什麽異心,朝廷要拿你怎麽辦呢?
這話吧,許攸和陳琳這種罵起人來很毒的相對一眼,覺得喬琰這還是稍微筆力弱了點,大概還是因為年紀小。
不過想想這種話,說得稍微隱晦一點,天子肯定是很喜歡的,又對她再提高了一點評價。
“天下之道,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有叛人而無叛吏,則天下相合,群賢相舉……”
“……”
“秦失其位,在於其政,不在於製。今國家盡製郡邑,連置守宰,其不可變也固矣”
“……”
“琰不欲見聖人生於其時,因封建扼斷上抵中央之道,無以立於天下,唯以陋言草陳。”
楊修沉默了。
大家都是九歲十歲的孩子,就是想出來搞個神童的名聲的,怎麽就你寫小作文寫出這種水平的東西來?
他現在方覺,許劭隻是給了喬琰這個雛鳳有清聲的評價,化用了她先前用來懟那士子的“雛鳳清於老鳳聲”,說不定還是稍微有些收斂著說的。
楊修的政治敏感程度不算太高,卻也看得出來,這的確如許劭所評價的那樣,是一篇完全能於洛陽為政之人中傳頌,也能送到天子麵前的文章。
收尾的想法是理想天真了一點,可所謂賢者居上,聖人立身,於黃巾之亂後也分明正是一番維護漢統之言。
他想到這裏,不由低垂著腦袋,攥緊了手中的絹帛。
就算他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承認,在這篇州牧封建論麵前,他用討巧手段寫的問答,簡直像是個兒童之作。
但輸給這樣的人……
輸給這樣的人他一點都不冤枉!
在他重新抬眸朝著喬琰看過來的時候,喬琰怎麽看怎麽覺得他現在有點像是徐福那種在看偶像的狀態,當然其中還不乏過上幾年再來一比的勝負欲。
這恢複速度倒還挺快的。
隻不過,還沒等楊修對喬琰來個什麽三年五年之約,這鼎中觀的正門就被人給驟然推開了。
喬琰循聲望去,正見到了個熟人。
這闖入之人不是中常侍張讓又是誰!
而即便在場那幾人再如何對張讓痛恨有加,也不能改變一個現實,當張讓作為天子特使出現在此地的時候,是沒人能將他阻攔在外麵的。
張讓也不是不曉得這些人的盤算,但反正他也不是來找這幾位的,根本無所謂他們懷有厭憎之色的目光。
他隻瞧著喬琰說道:“陛下聽聞喬侯前來尋許子將得一月旦評,著奴婢前來宣旨——”
劉宏給張讓的口諭是,若是喬琰真能得到許劭的佳評,便讓她進宮來一見,而張讓抵達此地就聽到了那個“雛鳳清聲”的評價。
那麽這丹墀對策之說,恐怕馬上就要成真了。
見喬琰已伏身接旨,張讓繼續念道:“著樂平侯入宮覲見。”
喬琰目光一閃,她這篇文章沒有白寫!
她也可算是要見到這位當權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