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靈台治喪

臨死前的回光返照,或許也賦予了這位老者足夠清醒的頭腦。

讓他並不會天真地以為,麵前的喬琰還是他認知之中的那個小孫女。

他將其中一個兒子犧牲在了洛陽的治安維護之中。

另一個兒子也並未得到任何在官場上的助力,就好像並沒有一個位居三公的父親一樣,隻按部就班地遵循著這個累積政績升遷。

但這並不代表,喬玄就對兒子和孫女的情況一無所知。

孫女喬琰這個“琰”字還是他取的。

在原本的喬琰為數不多住在洛陽的時間裏,她甚至還隻是個口不能言的稚兒罷了。

彼時,喬玄曾經想象過這個孩子未來會變成個什麽樣子,也曾經為她體弱多病的狀況擔憂過。

後來喬羽遷任城相,喬琰便再未來過這裏,但喬玄和兒子之間是始終保持著書信交流的。

他的兒子不如他行事雷厲風行,更沒有那些個非常手段,做到銀印青綬的位置上已經是頂了天了,他的孫女呢,雖通詩書卻非卓越之才。

當然,這些在他看來也沒覺得有什麽好遺憾的,總歸人各有命數,能在兗州安穩度日也未嚐不是一種生存方式。

也正因為這種認知,在喬玄得知喬琰所做之事和得到的列侯封賞的時候,他在清醒過來的第一反應,並非覺得這著實是光耀喬氏門楣的大好事,而是一種說不出的,大約可以叫做“果然如此”的了然之感。

誰讓這是一種用所謂的臨危受命,或者是磨難出英雄都沒法解釋出來的變化。

一個人的行事手腕,大多還是受到過往接受過的教育和所處環境的影響。

在這種認知之中他自然不信,此喬琰還是彼喬琰。

要知此前他那小孫女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政治敏感度,又如何會在此時於各方的斡旋中展現出這樣老辣的水準。

喬玄並不怕將事情想的更壞些。

很難說他在這幾個月的病情加重裏,是不是已經做好了可能會得到極壞消息的準備。

黃巾之亂的風聲,隨同洛陽城內一度慌亂的氣氛也曾經傳入過他的耳中,也誠然,喬羽是有在路上耽擱的可能的。

可他稍一估算喬羽自任城國出發的時間,就很難不想到,他隻怕並不是為了折返回去穩定任城國中的局勢,而難以在如同他早前的信中所寫的那樣盡快抵達。

而是因為,他在路上出了些意外。

什麽樣的情況會讓現在的喬琰需要在黃巾亂軍之中給自己搏出個前路來呢?

或許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喬羽已經並不在人間了。

但在這今日起身忽覺手腳有力的特殊狀態下,喬玄已知自己大限已到,又何必要去做那些個浪費時間的事情。

在這個時候,他不必去為自己的兒子身死魂歸而哀傷痛哭。

也不必去想,他此前試圖以自己在劉宏麵前的表現來為子孫後嗣搏出一個未來的舉動,是否已經成了一件再無必要的事情。

更不必去深究,現在取代了他的孫女的到底是什麽人。

在他推開房門,像是久違了一般處在日光之下的時候,他正看到現在這個名為喬琰的孩子蹲在他那方菜畦的旁邊。

而目之所見,田中新芽青翠,正是一派生機在望的景象。

平黃巾,鬥張角,曲周掌兵,洛陽策論,倘若忽略掉那些或許會對她造成製約的因素,她簡直就像是按照大漢忠臣之中的中流砥柱人物來長的。

他下意識的一句話說出後她臉上隱約浮現出的警惕之色,更是讓他確定,她此前所取得的成功應當並沒有任何的偶然——

因為她實打實有一個敏銳的頭腦。

那麽喬玄又何必讓她在這裏時候擔負上一個“祖父疑其為邪祟”的罵名呢。

於是喬琰的提防不過維持了片刻,她就聽到喬玄說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做縣侯難道也能跟種菜一個樣子嗎?”

她對上了喬玄那雙清明而包容的眼睛,在這個心照不宣的對視中,她已經明白對方的態度了。

這位老人子嗣伶仃,現在隻是想再交托一份希望而已。

明明她並無對對方的祖孫孺慕之情,卻不知道何故在此時心中頗覺酸澀。

“治國如烹小鮮,治一縣之地也如此,熟能生巧,恰到好處而已,總也有個嚐試的過程的。”喬琰斟酌著回道,“初學者不上烈火重油,便不至沸油灼手,我如今不是這樣嗎?”

她伸手指了指麵前的菜畦,“芥菜易長,不需多少農事見識也能養活,就算種壞了也不會造成什麽損壞。種菜之前,犁地翻土肥田我已盡其功,芥菜生長之所需我已多方問詢,算來成功概率極大,下一次我便可試試擴大規模,增產培優。”

“田事如此,為縣侯亦如此。”

喬玄聽她這樣說,在久病到顯得有些木然的臉上也不免露出了一絲笑意。

她說的不錯,就像種菜是一件對她來說有些陌生的事情一樣,做縣侯以縣為國,也是一件對她來說並不熟悉的事情。

但芥苗易長,籌備充裕後損失便不會大,那麽到了一縣之地,她又如何不能從小處著手,而後熟能生巧呢?

對一個能在抵達洛陽後便對各方立場有清楚認知的人來說,這種學習顯然並非難事才對。

喬玄看向她的目光更多了些長輩的溫存。

他的時日不多了,她既心性與手段絕佳,他又為何不能再給她一點助力。

從程立和那喬氏老仆所站的位置,並不能聽到那祖孫二人交談間的具體內容,隻能大略聽到,這段對話裏大多是喬玄在說而喬琰在聽。

這個起先還能說出連續話語的老者漸漸話音都變得有些斷續,在被風送過來的片段中,似乎提到了睢陽的名字,後有漢陽,又轉而到了五原邊防,而後就是洛陽……

那老仆自喬琰等人住進來後就格外寡言,現在卻突然出了聲。“這……這是喬公的升遷之路。”

程立因這句話轉頭看向他,正見這年紀也不小了的老仆以衣袖擦了擦眼尾的淚花。

這老仆顯然已經看出了喬玄此番,正是人之將死的交托。

而對於一個曆任三公、能文能武的名臣重臣來說,還有什麽會比他過往所經曆的一切更有價值呢?

即便是他還在擔任睢陽縣功曹的時候,去追究陳國相羊昌罪名的那一段,在彼時還因年少氣盛而手段生澀。

可現在讓當事人站在一個更成熟的立場上去看,從中剖析他彼時的心理,也無疑是極寶貴的經驗。

這也不是他會和等閑之人說起的事情。

而現在,他和這初初嶄露頭角的孫女坐在院子裏,麵對著一片新綠初生的菜畦,將所有想要托付的話都凝結在了這種平鋪直敘裏。

在日頭將落的時候,喬玄的聲音也慢慢地趨於細若蚊蚋的狀態。

喬琰湊近到了他的身邊,方才聽清楚他問道:“你能否允諾我一件事?”

因喬琰的靠近,他得以順勢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也讓他的臉距離喬琰更近。

在這張病骨嶙峋的麵容上,一種鋒銳如刀的氣場流轉在他的眸光中,卻又在隨後變成了一種近乎懇切的神色。

“可否應我……若大漢不負喬琰,喬琰也不負大漢。”

喬琰一時失聲,又旋即回握住了他已經漸漸有些失溫的手,而後回道:“我應你。”

喬玄得到這個回複,方才於五指脫力。

現在他才當真是撐不住了。

他病重之時,這個簡陋的小院裏因他並未有所結黨,除卻劉宏為定下給喬琰的賞賜而刻意前來的那一趟之外,幾乎沒有多少人前來探視,在他將要過世的這一日,也顯得尤其低調。

隻有喬琰又守在他的病床之前過了一夜。

在那回光返照的狀態從他的身上消退下去後,她便與家仆一道將他轉移回到了屋中的病床之上。

或許是因為有了喬琰的那個承諾,也或許是因為,在他的精神重新歸於渙散的時候,他聽到喬琰慢慢地將她從他先前所說的經曆中學到的東西,在他的耳邊念了出來,這種傳承得以延續的滿足,讓他在離去之時的神情也變得格外寧靜。

他隱約想到了多年前他給過一個看好的後輩的評價,那是“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

但也或許,這個取代了他孫女身份的孩子同樣是一個這樣的命世之才。

就是有些可惜,他無法看到天下清平的這一幕了。

當天明之時,他躺在病**失去了呼吸。

這是光和七年的六月初六。

按照劉宏此前答應過喬琰的那樣,喬玄將以太尉之禮下葬,更要請梁鵠、蔡邕等人為他撰寫碑文。

他摳門斂財是到了一定的境界,卻不代表他在這種已經答應下去的事情上要失約。

尤其是,喬琰的確拿出了需要讓他慎重對待,甚至極有可能在未來交付重任的表現後,這也讓他更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偷工減料。

在得知喬玄為官多年所積攢的錢財還不夠辦上一場最體麵的吊祭儀式,竟然要喬琰從兗州豪族給她的謝禮中出錢來辦後,他還讓人送來了一份厚禮。

準確的說這並不隻是厚禮而已。

劉宏特許,以侍禦史持節主持喪儀,等到吊喪儀式完成之後,以北軍五校、輕車、介士送葬。

當然這個送葬不可能將喬玄一路送到他要入土為安的樂平縣。

但按照東漢以邙山為長眠風水寶地的說法,護送喬玄的棺槨自洛陽北出,過邙山地界卻是沒什麽問題的。

當然這些護送的衛隊暫時還沒有出場的機會,因為這吊祭起碼要維持十數日。

這場吊祭必然排場也不會太小。

與喬玄死時的院中平靜不同,在他過世後,前來吊唁的人卻必定以千為數。

他為人剛烈,性情耿直,卻並非是純然不懂變通之人,在他尚且在世的時候,這些昔日同僚都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麽脾氣,幹脆隻送上問安的書信而已,以免上門帶了禮物又引起他的不快。

但現在人都已經故去了,怎麽都該上門了。

此外,在東漢的習俗之中,故吏是需要來參加舉主的喪葬的。

即便因為喬玄活到了七十四歲,比起漢朝的平均年齡49歲多出了二十五年,有相當多的故吏都死在了他的前頭,比如說喬玄在三公位置上時候舉薦為廷尉的陳球,就死於光和二年,卻也並不能改變一個事實——

喬玄在職期間擔任過的職位太多,更素來不避賢才和自己之間是否有政見矛盾,導致接受過他舉薦的人同樣達到了一個相當可觀的數目。

起碼延熹裏這個小院,就顯然容納不下這樣多的人。

於是太史令馬倫當即提議,將靈台作為這個舉辦吊祭的場所。

在她寫給劉宏的奏書中寫道:【喬公懿德高軌,泛愛博容,宜以重禮送行以示帝德,此為君臣相合之道。明堂承宗室之祭,靈台為其側,上抵天運,下見洛水,正合其分。京中可為吊祭之所者甚眾,然需假之相與,其間人情種種,望陛下審慎。】

馬倫在這封奏表中的意思很明顯,喬玄在洛陽城中的居所過於簡陋,因其【懿德高軌,泛愛博容】的賢名,不適合在這個過分逼仄的地方舉行喪吊儀式。

洛陽能容納這個人數的場地有嗎?有自然是有的。

比如說袁氏就能租借出這樣的場地。

但是一旦有這樣的出借行為,裏麵也就有了人情交易。

與其如此,倒不如讓靈台這個地方由劉宏以天子的命令下達出借。

靈台的對麵就是承擔起漢室祭祀之禮的明堂,等同於在天子之側,以喬玄在高位之時的賢名,若是在後世記載起來,便有一番君臣相合的美名。

好一個建議!

如果說之前,對於這個可算是因為意外而提拔出來的太史令,劉宏是沒有太過關注的,那麽現在,在她站在漢室立場提出了這個建議之後,劉宏對她不由有了些明確的認知。

這的確是個頗有本事和遠見的女子。

在批複了這個決定後,喬玄的遺體被連夜從延熹裏送到了靈台。

這也是喬琰第一次和這位與她封侯幾乎同時出現的女官有了會麵。

馬倫的年紀已經不小了,甚至在今年已經過了六十。

但她出自扶風馬氏,打小所處的環境可稱一句養尊處優,給她打下了個堪稱優越的底子,而她嫁給袁隗後操持袁氏中饋之時,也並未懈怠於身體的養護。

在喬琰見到她的時候,便見這看起來氣度雍容、腹有詩書的長輩,滿頭銀絲都被打理得極為妥當,麵容上頗有一派讓人心安的從容,並沒有什麽老態蹣跚的樣子。

驟然被人從宅邸主母提拔到太史令的位置上,也顯然並沒有讓她有何慌亂失措。

她早年間便跟從父親馬融學習天文曆法,與父親門下的弟子一道推演星象運算數據,到了袁氏後,雖然必須為雜事所煩擾,卻也借機閱覽到了更為廣博的藏書。

在這個意外卻也合適的權柄被交托到她的手中之時,她將袁隗被當庭責罵後生發出的怒氣視若無物,當即收拾了東西走馬上任。

雖然在得到了這個位置之前,她並不知道是何事促成了劉宏做出這樣的決定——總之這就是個讓袁隗滿肚子的火氣卻也無力反駁的“聖旨”,但在太史令上於這一月間站穩腳跟後,以馬倫之聰穎並不會看不出這急水湍流之中的權力博弈。

好在,這對於她來說,在本已覺得有些精力不濟的時候忽然不必困束於後宅,好像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這更是在無形之中給她注入了一抹生機。

而當她見到喬琰的時候,在與她的短短幾句交接會話裏,她也明了了為何劉宏會固執己見地要給她封出一個列侯的位置。

她抵達之時正是夜裏。

馬倫與太史令下屬官吏提燈相迎,一眼就看到了這棺槨之前踱步而來的孝服女童。

對方朝著她拱手稱了句“太史令”,在燈燭與月色中,抬眸裏流露出的幾分哀思裏,分明還有一派崢嶸之氣。

這種卓然於常人的氣度,讓馬倫對比這數十年間遍覽洛陽中年少英才,也並不覺得有人能在這個年紀越過她去。

“隨我上去吧。”馬倫抬手朝著那靈台之上指了指。

於南北朝的洛陽伽藍記記載裏猶高五丈有餘的靈台,在如今還是那個高六丈的樣子,也就是約莫十四米的高度。

這在喬琰視線中出現的靈台,雖是個天文觀測機構,但因其天文律令與漢室的統治密切相關,在建築的風格上更像是承載祭祀職能的建築。

下層的環廊拱衛烘托出了上層的平台,於這夜間更有一番神秘肅穆之氣。

喬琰隨同馬倫登上了高台,正見靈台之上涇渭分明的兩排衙署分列。

因此地要暫時承載起作為喬玄吊喪之所,左側的五間被用來充當停靈之地,賓客的落腳休息處,而另外的五間依然是太史令的辦公之處。

“這幾日恕琰叨擾了,也多謝太史令為祖父謀一喪吊之所。”

在喬玄的棺槨落定後,喬琰又朝著馬倫致謝了一次。

馬倫一邊將她扶起一邊回道:“喬公乃大漢之棟梁,停靈之所自然不可輕忽,靈台上觀日月北鬥,亦記載漢室興盛之種種,正合喬公高才厚德。”

客套話說完了,她又板正了麵容說道:“不過,我既身為太史令,也必須與喬侯事先說一句,這五間本就是太史令公署的備用之所,用之無妨,但另外五間內存放的都是近年來的天象逐時記載,以及一些重要的天文觀測儀器,請喬侯務必得準允後再進入。”

這是她再如何欣賞喬琰的風采氣度也不會違背的原則問題。

對她這個格外謹慎的叮囑,喬琰當然不會覺得是冒犯。

她頷首回道:“理該如此。我聽聞張平子為太史令時,所製地動儀也位居此地,此為精密之器,存放自有規則。”

聽到喬琰這麽說,馬倫對她的觀感更好。

喬琰提到的張平子便是張衡。

鄧綏太後執政之時,以公車特征將張衡接入京中,先拜郎中,後拜太史令,渾天儀正是這個時期的產物。

而後又有了地動儀。

雖說地動儀在車馬震動的縱波影響下並不會有所反應,隻有地震才會讓金蟾吐丸,但馬倫在接掌靈台後便在張衡的記載中發覺,地動儀的運轉,其實仰賴於靈台地基疏鬆,從而傳遞震感,最終的落位也是張衡在數年間觀測後決定的,等閑情況下絕不能移動。

喬琰既然對此有些了解,也省掉了她不少口舌。

見她行事穩妥,馬倫還是不免軟和下了語氣:“若是喬侯對此有興趣,遠觀還是無妨的。”

喬琰搖頭,“且將賓客迎送之事舉辦妥當了再說吧。”

馬倫有心想要安慰這父母雙亡,如今祖父也過世了的孩子兩句,卻忽然又聽她說道,“說來還有一事,琰冒昧想要說與太史令知曉。”

她仰頭看來,說道:“昔年和熹太後選賢舉能,方有張平子於此地推演靈憲之說,也方有地動渾天二儀落位。琰此前不在京城,早想得靈台一見,今日才此緣分。而我見馬夫人為太史令,更覺喜悅。隻祖父新喪,琰不宜有悅容,望太史令見諒。”

馬倫聞言一怔。

和熹太後?

她怎的突然說起這個。

可馬倫轉念一想又覺得喬琰此話並無不妥。

是啊,若非和熹太後,靈台也不過是光武時期一天文高台而已,又何來渾天儀地動儀在此地落位。

張平子一度以《二京賦》痛斥朝政,卻為和熹太後輕徭薄賦、躬行節儉的作風所打動,應邀而來。

和熹太後自身便長於算數天文,更為女子提供學堂教育,是否也在期待有朝一日,這靈台之上仰觀天象之人也是女子身份呢?

現在竟真的有了。

但時至今日,馬倫已無法去揣測一個早已作古的奇女子,彼時到底在想什麽,當然她也沒法揣測出喬琰此刻說出這話的時候又在想什麽。

誰讓這舉止特別的孩子在說完這句話後,便轉身朝著臨時休憩的屋子走了進去,隻在倚門之時方才朝著她小心回看了一眼。

見她臉上並無異色,方才消失在了門後。

就好像這孩子是覺得,自己說了什麽不該在第一次會麵的時候說出來的話一般,怕她有被冒犯而覺不悅。

可她怎麽會覺得冒犯呢?

馬倫摸了摸自己在夜風中有些發涼的麵容,意識到自己竟因為喬琰的這句話而露出了幾分笑容。

這讓喬琰在第二日見到她的時候,隻見那官服赤火,更襯托出她一派精神抖擻之態。

這種精神狀態足以讓她在將靈台官吏安頓各司其職後,還前來協助喬琰一並招待前來吊唁之人。

袁氏三公宅邸,每日登門之人就不在少數,馬倫能將諸事安排妥帖,自然對於洛陽的各級官吏都了然於胸。

喬琰真覺得自己該當重謝馬夫人的協助。

畢竟喬玄在跟她提及自己過往的時候,可不會說到,那些個跟他有過交鋒或是交流的人到底都長了個什麽樣子,頂多就是提及些許要緊人士的姓名而已。

但馬倫的情況不太一樣。

要知道縱然是四世三公之家,汝南袁氏之貴,也不能避免在洛陽的人際交往中,不能單純以上位者的姿態與人相處。

若真這麽做了,就實在是官場上的大忌了。

袁隗這個人沒有這麽多多餘的心力去記住這些東西的時候,就讓馬倫來記。

於是當先抵達靈台的這一批,幾乎都能從她口中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即便這些前來吊唁喬玄的官員並不會覺得,一個長輩新喪的孩子有所失禮是什麽問題,也無人會對此苛責。

但她若此時舉止得體,稱呼有方,卻顯然會讓這些人對她的印象更上一層。

馬倫並不覺得自己對喬琰暗中提攜有什麽問題,她甚至在這種指點中,感覺到了一種奇怪的成就感。

起碼要比她將自己的所思所慮都集中在袁隗身上的時候,更有成就感多了。

也正好喬琰的記憶力驚人,在將這些來客的樣子和名號對上之後,便再不需她多說什麽了。

這無疑降低了這種提醒被人發現的可能。

何況,喬琰在此前的一番表現中,明擺著除卻對劉宏的示好之外,並未站定任何一方的立場。

也就是說,她並不需要對於來賓有任何的情感偏頗,隻需要在馬倫的提醒之下,在言談措辭中不出現什麽大問題便也足夠了。

大概唯一讓喬琰險些破功的就是袁隗來的時候。

他朝著馬倫所在的方向盯了好半晌,像是頭一次看清楚自己的老妻一般,頗有那麽點三觀都被人給重塑了的樣子。

以至於在喬琰朝著他行禮問好的時候,他都險些沒回過神來。

喬琰努力讓自己別在臉上出現任何一點看好戲的表情,又見袁隗在轉向她後,表情同樣很顯微妙。

也對。

此前他隻是聽聞喬琰在得了那樂平侯的封爵之後,又在京城中弄出了這樣的動靜而已,卻沒正式跟她碰麵,但今日袁隗必須前來此地。

偏偏一見到她,他便會想到,當日在朝堂之上劉宏對他發出的厲聲斥責。

而他還不能明確地表露出任何對這孩子的不滿情緒來。

要知道此地正是陛下準允的喬玄祭靈之所。

昔日同朝為官,即便是他也對喬玄多有敬重,現在人已故去,隻留下了這麽個十歲年紀的孩子支撐喬氏這一支的門庭,他是斷斷不能“仗勢欺人”的。

甚至於,他其實該當示好才對。

何況……

陛下親賜侍禦史持節相送,而侍禦史早早已到。

袁隗一眼就從人群之中見到了那旄牛尾為毦的八尺竹柄,正是天子為主持喪儀的侍禦史加級,以間接提升喬玄地位的標誌。

很難說在劉宏慣來讓人琢磨不透的表現中,他會不會讓這侍禦史也承擔起了監督的責任,就像他居然會知道數十年前的一番問答一樣,現在也讓人觀察著此地諸位的表現。

若是抓住了什麽把柄,等到日後發難就有些不妙了。

袁隗想到這裏,又哪裏還顧得上自己此刻所在的地方,正是他夫人執掌的地盤,更也顧不上此前因為喬琰封侯之事丟的臉,當即回應了喬琰的行禮。

隻是他的表現怎麽看怎麽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就是了。

對比之下,太尉楊賜雖說也曾反對過劉宏直接給出縣侯這等封頂了的嘉獎,卻在此番吊祭中當真流露出了幾分真切的哀思。

喬琰目送著這些人的往來,對這東漢末年的官場又多了幾分認知。

喬玄會在明知她並非原本本身的時候,還在生命的尾聲傾囊相授,好像完全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王夫之曾言,以袁隗為代表的東漢高官,猶然屍位而為大臣,廉恥之心**矣。

這也正是今日這過往官員中絕大部分的寫照。

倒是那些個過上了數日方才從外地趕來的人裏,更多些對喬玄之死而情真意切的。

比如說——

蔡邕。

以飛白體和刻錄熹平石經聞名於後世的蔡邕,是從吳會之地啟程而來的。

他接到消息的時候就已經比其他人晚上了幾日,但他一得消息便不顧路途中還有流寇作亂的情形,直奔京師而來,到的卻比有些人還要早。

好在他此前因得罪了宦官勢力逃亡,有泰山羊氏收容他後作為他的後盾,在聽聞他是要前往京城為喬玄奔喪,以全昔年故吏提攜之恩後,羊氏當即讓人為他準備了快馬和扈從。

若非如此,隻怕蔡邕也不敢在自己上京城來的時候還帶上了自己的女兒。

先有流放朔方,後有逃亡吳會,這個此時也不過七八歲的女童臉上已經多了比之成年人也不遑多讓的冷靜。

在蔡邕直入靈堂之時,她以收斂而敏銳的目光朝著周遭打量,正好與喬琰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不過還不等她說話,靈堂之中蔡邕的悲痛嚎哭之聲已經將其他聲音都給蓋了過去。

“伯喈先生真性情中人。”喬琰語氣中不乏感慨,“蔡家妹妹請隨我來吧。”

旁人或許不敢確定,喬琰卻深知,蔡邕的表現絕不是作秀,因為他本就是個會對旁人的恩情賞識誠心相報之人。

否則,他大約也不會因為董卓死後的一聲歎息而斷送了性命。

她想了想又道:“我聽過蔡家妹妹的名字,你與我同名,皆為一個琰字。”

這實在是一種特別的緣分,也未嚐不是個開啟話題的苗頭。

隻是蔡琰早熟且謹慎,當即回道:“為尊者諱,喬侯喚我小字昭姬便是。”

蔡邕在文學創作和書法藝術上的造詣均非同凡響,又隻得了那麽兩個女兒,便將自己所學所思在女兒開蒙後傾囊相授,蔡琰又才氣卓然,蔡邕見之心喜,便早早地給她取了個字。

琰玉之華昭然,便引為一個昭字。

如今見喬琰與她同名,正好以字相稱以示區分。

不過這名相同的話題雖被蔡琰以一句“可稱為昭姬”所打斷,以喬琰所見,昭姬二字又實在是個格外與她相稱的名字。

她年紀尚小,在相貌上也頗顯清若幽蘭的骨相,可在她的眼神裏卻已自有一派區明風烈之態,正是一個“昭”字可表。

喬琰順勢改了口,喚了句昭姬。

蔡琰平日裏甚少與同齡人相處,並未意識到這大不了她幾歲的樂平侯對她的另眼相待,隻以為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加之她在在場來客之中年齡最幼,而對她有些照顧而已。

何況,兩人一道踏入靈堂之時,便見蔡邕伏於喬玄棺前悲哭,著實是這些前來憑吊之人中表現得最為激烈的一個。

在他有些淩亂不成語句裏,兩人勉強辨別出,他在說的乃是建寧四年的舊事。

建寧四年,也就是十三年前。

彼時的蔡邕居於家中無所事事,成天隻和古玩為伍,免得被當時得勢的中常侍抓去,從事個鼓琴奏樂的活計,唯獨喬玄格外看重他的才華,讓他先當了掾屬,又外派去從縣長做起,一路升遷到了議郎的地步。

很難說蔡邕對劉宏屢屢上書勸諫的行為是不是受到了喬玄的影響。

但可以確定的是,喬玄在蔡邕的升遷中撈了他不止一次。

因為連在此時他的悲哭之辭裏都是——“邕不善結黨,唯喬公恩重提攜,以見天顏,惜乎因平災之言遠離京師,竟不得見喬公一麵……”

“……”喬琰哽住了。

真應該慶幸蔡邕來得算晚的,今日也恰好並無幾人前來憑吊,否則就靠著這句話,他就應該再被流放一次。

什麽叫因為平災之言論而被迫遠離京師?

光和元年,洛陽屢出妖異之象,劉宏特召蔡邕來問,蔡邕直言,正是因為宦官幹預政事才有了異象,連帶著彈劾了數人,而後被打擊報複,落到了流放朔方的下場。

他剛回京城就又提到了此事,簡直像是在作死的底線上大鵬展翅。

但即便是喬琰也無法否認,他明明已為官多年卻還不懂那些個政治博弈的道理,也不知道應當如何明哲保身,可他卻有著讓任何人都為之心折的文化功底和書法造詣。

第二日的靈台之上,於喬玄的棺槨之前,眼下還有些青黑的蔡邕手捧長卷而來。

他竟連夜書寫了一篇可銘刻為碑文的祭詞。

隨著他手中長卷的展開,這墨跡之上尤有淚痕的祭文,便出現在了眾人的麵前。

“光光列考,伊漢元公。克明克哲,實睿實聰。如淵之浚,如嶽之嵩。撫柔疆垂,戎狄率從。敷教中夏,五教攸通。”

這說的是對喬玄的綜合評價,讚其高山仰止之態。

“雅性謙克,不吝於利欲。雖眾子群孫,並在仕次,曾無順媚一言之求。”

這說是喬玄位高而不為子孫謀求仕途的讚譽。

算起來,這句話在原本的曆史上後麵還跟了一句,說喬玄病故之日,子孫中沒有在高位之人,也沒有得到好封地的。

可偏偏就是出了喬琰這麽個例外,直接得到了樂平這地方,更是有了樂平侯的封號。

這跟原本的“身沒之日,無獲大位,在百裏者,莫得好縣”並不相配,也自然在蔡邕的祭文中少掉了這幾句。

喬琰心中如是想著,目光卻難以克製地落在了這隨後的一段上。

“公性質直,不憚強禦,在憲台則有盡規之忠,領州郡則有虎胗之威。其拔賢如旋流,討惡如霆擊。每所臨向,清風先翔,遠近豫震……”

這可當真是一段字字珠璣之辭。

尤其是那句“在憲台則有盡規之忠,領州郡則有虎胗之威”……

喬琰望著麵前已停靈數日的棺槨,不覺失神。

蔡邕之言,皆為發自肺腑真心,若非如此也不能在一夜之間寫出兩千字的祭文來。

有此一祭文,若喬玄泉下有知,大約也於願足矣。

而有此二句——

實在是對一位實幹忠臣最高的讚譽。

光和七年六月二十四,喬玄出殯於洛陽城北,以轀輬車栽屍,黃屋左纛,行邙山而過。

北軍送葬,往樂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