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這場注定特殊的辯論,在雙方會麵之時,實在很難不讓人覺得兩人著實差異懸殊。

一方年未及笄,甚至還隻是個十歲的孩童,而另一方卻已過知天命之年。

即便是早知道喬琰有備而來的幾位,在看到此刻這樣一出孩童與長者對峙場麵的時候,也不由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但在聽到喬琰站在張角的麵前,麵對的是建立起數十萬人宗教組織的大賢良師,也照舊能以氣定神閑的口吻說出“半月之期”久侯的時候,又各自鬆了一口氣。

程立此前在長社城下就已經對喬琰有了個天生可為演說者的評價,在此時也不免又刷新了一次印象。

這或許已經不是一個演說者的程度了。

她鎮定得太過,以至於更像是一個合格的政客、一個合格的領袖,而不隻是一個演說者。

這樣的特質出現在一個尚且年幼的女童身上,本是該讓人覺得匪夷所思的。

但在黃巾之亂的大背景麵前,因混亂的時局和旦夕危亡的困境,反而有了一種應運而生之感。

但即便是程立這樣頗有遠見眼光的人,隻怕也不會想到更多更深遠的東西。

他隻是覺得,喬琰既為兗州鄉黨,那麽有此等本事對兗州來說就不算是個壞事。

現在要緊的還是眼前的這場辯論。

身在台上的張角朝著四周無數雙看來的眼睛望去。

因其多年間的舉止殊異,此時也讓人看不出他的心情,能看到的也不過是他於須臾之後將目光重新挪移到了喬琰的身上,說道:“不算久侯,我實在想聽聽,你要以何理由來說,我太平道實為謬誤。”

張角仰仗此道發展出了如此多的信徒,又如何會願意相信其中真有什麽謬誤。

若要論及太平道那提綱挈領之書,還要追尋到那本據傳是由於吉撰寫的太平青領書,也就是喬琰在跟鄭玄的談話中提到的那本。

太平經從太平青領書傳承而來,雖多為修補整合而非獨創,卻也非一日之功可成。

張角對自己的心血和憑據都懷有十足的信心。

更何況,欲要讓諸人信奉,他自己本身也必然是一忠實信徒。

他是此等態度,那麽喬琰呢?

喬琰麵對張角的這句近乎質問的發聲也目光巋然。

她在此前借著充當梁仲寧軍師的機會,對二者都有所翻閱,在這姑且可以稱之為備戰的半月之內,更是在鄭玄的指點之下,又對其再有一遍通讀。

所以在本已有三部分的辯論大綱基礎上,她陸續增補而出的細節,也讓她心中更有了底氣。

從表麵上來看,要壓製住這位大賢良師,著實像是一件近乎荒謬之事。

要知道太平道的殘餘影響力在三國群雄逐鹿的時期依然不能被忽略,它連帶著漢中張魯所傳承的五鬥米教一並,被視為是道教組織的起源。

要將其拉下神壇,簡直聽起來像是個傳說一般。

可或許是因為骨子裏的野望,讓她在身處於高台的位置上的時候更有一番沸騰鼎盛之意,她此刻竟全無要撞的是一塊巨石的恐懼,隻有在意圖挑戰挑釁一些東西的躍躍欲試。

張角為其道統據理力爭,她又如何不算是在爭!

喬琰回道:“我此前與足下說過,今日之辯,分為三場。這第一辯,便說一說這日月星軌。”

張角有點詫異,這是個對年幼者來說過於不討巧的話題。

他發覺自己還是有些小瞧喬琰了。

這個能憑本事令黃巾束手的孩子,顯然不會隻抓著太平經中“一男者當得二女,以象陰陽”這樣的論斷來與他當眾駁斥。

他當即問道:“以何辨

日月星軌?”

喬琰攏了攏衣袖,朝著頭頂指道:“不知太平精要中是如何提及日月星的?”

張角知道,喬琰顯然不是對此一無所知,而是要讓這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而已。

但在張角的認知中,日月星辰之說在太平經裏已承襲《天官曆包元太平經》中的精要,更與三統四分曆法相呼應,喬琰縱然要駁斥其中的不妥之處,憑借她的閱曆,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故而比起喬琰話中隱含的咄咄逼人,張角的語氣顯然要平和得多,“日月星三光之中,以日為長,日月為其大明,日象人君,月象大臣,星象百官,眾賢共照,萬物和生。三光行道不懈則光照八極,失道則光滅,光在時,列星守度,不亂錯行,正是天地之間,精神至極所在。”

喬琰麵色不驚,繼續問道:“那,何為日月之蝕,星象之災?”

張角回道:“天地之怒,見效於日月星辰,如使和調則不蝕。上古最善之時,大多不蝕,後生舉止無常,失天地意,遂使陰陽稍稍不相愛,此為日蝕天災之故。”

“那麽,何又為天地之意?”喬琰又問道。

她這接連三問不曾停歇,也不曾對張角所說有任何駁斥之言,讓他心中已覺有些反常。

但仔細想來又好像並沒有什麽問題。對方既要正太平道之學說,也誠然要聽太平之言。

當先問及的日月星辰含義中,張角回的是日月星三光在太平經中的說法。

在整個太平道的學說裏,頗有幾分像是“為政以德,譬如北辰”的意味,將日月之行與人間事務聯係在一處。

所以這第二問中,喬琰問及日食月食的現象,張角回複的便自然是,因為有人間亂象,故而有了日食景象。

當然,日既指代的是君王,日食便為君王不德這種說法,其實不隻是太平道,在整個社會背景下,慣例以來都是這般認為的。

若是讓任何一個生活在漢朝的人舉出因日食而下罪己詔的君王,他們都能隨口說出幾個來。

知名典範就是漢文帝。

張角怎麽想都覺得,自己給出的這兩個回複沒有什麽問題。

至於這第三問——

張角回道:“其治清白,靜而無邪,三光大明。”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喬琰發出了一聲嗤笑。

“好!足下既已說完,便輪到我來說了,也讓足下知曉,我以何憑證來說此可為第一辯。”

她這話說出之時,狀似無意地朝前走出了一步。

這既像是個開始發言的征兆,又仿佛是個無形之中給對手製造心理負擔的出鞘之舉。

張角見她抬眸,雖因身高差距隻能仰頭,卻分明於眸光之中不見分毫見長者的示怯,隻有一派堅定。

喬琰說道:“我們逐條來辯。”

“按照足下所說,日月星三光為至極,列星守度,不亂錯行,於上古人倫調和之時,為最循規蹈矩之態,可是——”

她的目光掃過了台下似乎深以為此說必然的黃巾士卒,轉而朝著台下的鄭玄頷了頷首,“我與北海鄭公康成談及此事,他言及他有一摯友此前與京師洞察星象月變,記錄在冊,正是劉洪劉元卓。”

聽到劉洪和鄭玄這兩個名字,張角心頭一跳。

若論當世最負盛名的天文學家,鄭玄能進前三,劉洪卻是當之無愧的魁首。

對任何一個時代的天文學家來說,能被任命主持日月交食預報的評選,正是對其地位的認可,而四年前劉洪已經得到了這個位置。

鄭玄更不說了,他就算不以天文造詣聲名遠播,也長居青州,但對冀州人士來說這依然是一位學術地位尊崇的長者。

若非如此,曆史上曹操與袁紹的官渡之戰中也不會將其特意迫使而來,充當助長聲名的道具,黃巾也不會見他而避。

現在一聽喬琰提到他,更儼然是示意他正在現場,雖然明知道有些不合時宜,這些人也不由將目光朝著他投了過去。

喬琰已繼續說了下去,“數年前劉公提出了一種曆法的雛形,名為乾象曆,得到了蔡伯喈與鄭公等數位有識之士的普遍認可,乾象曆的根基之一,名為月離表。”

若非有鄭玄在此,喬琰也不能將此話說得振振有詞。

這被後世認為是明確提出了月球運動不均勻性的月離表,縱然是以喬琰的記憶力,也不可能將其原樣背出,但鄭玄不同。

他於幽居十三年間著書立說,唯獨作伴的正是典籍與書信,對好友提出新學說的月離表卻記憶深刻。

他若親自開口多少有些占了名聲的便宜,可若隻是拿出事實佐證來,以及天文觀測學說的記錄——

那麽此刻在台上辯論的依然是喬琰和張角二人。

這便無妨!

這份由鄭玄默書而出的月離表,被人送到了喬琰手中,而後展開在了張角的麵前。

喬琰道:“月行不均的現象,自古皆有,循序往複,也有另一重規則。與等閑不亂錯行,因近代之變而亂軌,可說是毫無瓜葛!”

“倘若足下要說,人之觀測推演也有窮極,即便是鄭公與劉公也難免錯漏,那麽我與你辯一辯這日月之蝕與天地之意。”仿佛察覺到張角有意開口要說些什麽,喬琰已經搶先一步說了出來。

她更是絲毫沒給張角從中插話的機會,繼續說道:“按太平道之學說,君王治下不清,動而生亂,道德不生,則有天地之意低回,日月星三光俱滅,正為日蝕。而若帝王多行道德,星辰也不亂其運。但——

“我縱觀兩漢至今數百年,卻多不遵從這個說法!”

她目若朗星,唇齒之間吐露出的話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底氣。

“孝景皇帝在位之時,三年二月壬子日晦,後元年七月乙巳又晦,然前者當七國之亂平定之後,後者已有文景之治盛況,更有未來的孝武皇帝為太子,實難說是治下不清。”

“而後孝武皇帝在位之時,元朔二年二月乙巳晦,然自元光六年以來,衛仲卿領車騎將軍位,北征匈奴,正於元朔元年出雁門,領三萬鐵騎長驅而入,陣斬首虜數千,元朔二年擊退入侵上穀漁陽之胡虜,攻占高闕,如今並州朔方、五原二郡自此而來。”

“這些,莫非可稱其為帝王不德?”

底下發出了些竊竊私語之聲。

孝景皇帝和孝武皇帝,說的正是漢景帝劉啟和漢武帝劉徹。

大漢國祚綿延至今,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大漢子民如何能不向往古時盛世之君,景帝武帝便自然越發成了他們想象之中的明君。

聽喬琰這麽一說,就算是聽不懂先前那些個日月星三光之說的黃巾兵卒,大多也聽得懂她現在在說什麽。

大賢良師說日月經行對應人間景象,君王不德便有日蝕,但實際上呢?

平定七國之亂後的第二年發生了日食,文景之治最鼎盛的時期有日食,衛青出征雁門大勝的第二年日食,朝廷奪得朔方五原疆土的那一年日食。

這顯然並不符合大賢良師的說法。

饒是他們對張角素來信任有加,此時也不由在左右顧盼之間露出了幾分迷茫。

偏偏喬琰根本沒有給張角辯駁的機會,仗著自己有備而來論據充分,直接繼續說了下去,“倘若足下想說我所列舉的皆是先漢,這太平經的誕生與今朝可稱因地製宜,那也無妨。”

張角怎麽聽怎麽覺得這因地製宜四字中,透露出了好一派嘲諷意味。

“便說說孝

明皇帝在位時候的永平年間好了,期間曾有一年之內兩次日晦,皆洛陽可見,然孝明皇帝在位期間休養生息,督勸農桑,以有後來兵出酒泉,大敗匈奴於甜山之事。”

“班仲升率部吏三十六人遠使西域,令諸國遣使入朝,也令昔年陳子公所言——明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時隔近百年又複得見。敢問,此亦可說是帝王不德嗎?”

漢明帝,明章之治!

這依然是大漢的一段盛世。

漢明帝在位期間出現了日食最離譜的情況,一年之內兩次日食,但那難道能說明是天子德行有虧,治下生亂嗎?

時隔數十上百年重新溝通西域與大漢,讓西漢時候那句“明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重新得以昭彰於外。

倘若這真是天道給予天子的警戒,那這天倒是有些昏聵了。

喬琰說到這裏,激昂之言稍稍平靜了幾分,她目光轉回到張角的臉上,問道:“敢問太平經之中此言可對?”

自然是沒有的。

張角心神驚動之中又聽喬琰總結道:“此非天子之過,而為日月之行常態也。”

別說張角愣在了當場,就連鄭玄都不由怔忪了片刻。

他與劉洪二人對星象學說經營多年,都不敢如此大膽地說出日食非天子過這樣的論斷。

但她在此時說這樣的話,縱然上抵天聽,也絕不會有人說這是什麽僭越之舉,反而會對她多有嘉獎。

因為她在一個最恰當的時候說出了這句話。

倘若日食都不算是因為天子失德而引發的天怒,那麽旱災呢?蝗災呢?大疫呢?

張讓聽得眼中異彩連連,恨不得拿出筆來將喬琰所說的話都給記錄下來。

枉他自以為自己善於揣度聖意,但他經營地位數十年,隻怕都比不上喬琰此話傳入宮中。

他此前的猜測果然不錯,就算她錯過了那封侯的封賞,劉宏也絕不會虧待這位大功臣。

誰讓喬琰這話,無疑是給了他一個解釋天下災厄的理由。

張讓會想到這一點,張角又如何會想不到。

他的臉色一變再變,最後擠出了一句話,“日月之行非我等凡人可知,一時之例不能盡信。”

這的確是個理由。

日月神秘,人間一時不符也不能作數。

更何況人並非何時都知,但大凡是辯論,猜猜對方會怎麽說總是要做到的,喬琰又如何會不曾料到張角會這樣回。

她笑了笑說道:“也是,你們素來喜歡自相矛盾,用那些個春秋筆法,我所言不過得到不能盡信四字的評價又算什麽。”

張角的“放肆”二字還未出口,喬琰已經飛快地說了下去,“且莫說我在此胡謅!太平經卷六十七中言及,此諸賢異士,本皆無知,但由力學而致也。到了八十八卷又說,夫人天性自知之,其上也;不能自知之,力問,亦其次也。敢問閣下,既太平道為綱領,那麽料來也是要盡數遵從的——”

“足下是生而知之,還是生而不知?”

張角噎住了。

不是,你是不是對太平經太熟悉了一點?這種錯都抓得出來?

曹操在台下毫不給張角麵子地笑了出來,“我這世侄女可真是個促狹鬼,我說她為何要找這太平經中前後矛盾之處,原是用在這裏。”

倒是台上的喬琰在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神來一筆後,並未展現出任何的進攻性,反而擺了擺手說道:“不過想來太平經集多人之智慧而成,個中有些矛盾之處也大有可能,倘若足下隻有這一句辯駁的話,倒也無妨,我們便先不論天時,而論人事,辯這第二場就是。”

她這話說的……可要比乘勝追擊還要紮心得多。

“太平經集多人

智慧而成”說的挺輕巧,卻等同於是在對大賢良師這位置唯一性的質疑。

你們不是集合多人智慧嗎?那怎麽領頭的不是你,就是你那沒本事的兄弟?

張角心頭憋悶,覺得喉頭甚至有了幾分血氣,卻還得強撐著這種壓抑回問道:“何為人事?”

喬琰一字一頓地說道:“醫術。”

她這次不是以第一場無形勝利的姿態朝著張角再走出一步,而是負手朝著那高台的外側走出了兩步,正朝向了台下其中一側的黃巾士卒。

“我知諸位之中多有仰賴大賢良師符水方才得生者,太平經中有言,天醫自下,百病悉除,因得老壽,不知可是如此?”

底下響起了一片應和之聲。

張角強打起了幾分精神。

從這應和之聲中他並不難聽出,固然先前因為喬琰的字字珠璣駁斥,讓他損失了一部分聲望,更讓他自己也在心中對太平道生出了幾分懷疑,卻還沒到他要棄子認輸的時候。

喬琰也在此時轉向了他,問道:“足下是如何醫治他們的?”

他徐徐開口回道:“太平要義中有言,欲除疾病而大開道者,取訣於丹書吞字也。正為符咒添祝,合水而下,有天醫臨上,雲中賜福。”

這也的確是張角三兄弟一貫以來的做法。

喬琰拍了拍手,“好啊,丹書吞字。”

“王師攻破廣宗之時,從足下屋舍之中翻出了大量的丹書神符,勞孟德叔多勞,也將其帶來了此地。”

在她的擊掌聲剛起的時候,典韋就已經一大袋的“神符”給扛了上來。

張角既然要廣施恩德,自然得常備大量的符咒,也便成了個在台下諸人看來無比龐大的數量。

而隨即被扛上來的還有些別的東西。

張角粗粗掃去,便見其中還有他早前讓人炮製好的朱砂,數節竹筒,一個金屬網架,一座爐子……

他還來不及思考喬琰到底要做些什麽,已經聽到她問道:“敢問足下,丹書吞字可有醫學典籍上的理論依據?”

這還真是個張角回答得上來的問題,他篤定答道:“神農百草經的玉石部中有言,朱砂可治身體五髒百病,養精神、安魂魄、益氣明目,久服甚至可通神明不老,我太平道之法以朱砂著於符中所用,更助長通神明之能。此為正道。”

台下諸人互相對視,也覺誠如張角所說——

若非是這符水有通神之能,他們也難以從疫症之中存活下來。

縱然先前的天文星象之說,好像的確是張角敗下陣來,可對這些連吃飽飯都不容易的百姓來說,救命之恩可說是大過於天的存在。

這才更是他們會跟隨於張角的緣由。

但……看喬琰以此為引,莫非竟是要駁斥此說不成?

這些黃巾士卒都不由迷茫了起來。

然而喬琰的回答卻是:“不錯,朱砂的確是個好東西。不過……”

在她這話音的停頓中,張角忽然發覺,那搬運火爐竹筒丹砂以及神符的人大多是下了台,卻偏偏還留了個在台上的。

這老者精神矍鑠,一見便不像是個常人。

甚至,或許也不該用老者來稱呼,畢竟他也隻是在眼神中顯出幾分飽經滄桑之感,頭發卻還是黑的,在**在外的臉與手上,更顯示出了保養得宜的樣子。

喬琰拱了拱手朝著對方問道:“敢問元化先生,朱砂真正的功效在何處?”

張角話中提到的神農百草經,在東漢末年之前的確是醫者的典籍標杆,但其成書時間畢竟在秦漢之間,又實則是一本由多人合作而成的醫術,有些過時了。

光和年間的醫術發展,以及因為近年來大疫而促成的醫學變革,都

讓諸多記載於神農百草經的藥草功效,在行醫實踐中得到了補充說明。

被喬琰請來的華佗便是修補草藥功效,完善其說明的個中翹楚。

張角聽到這個名字已然又是一驚。

華佗治病救人之名同樣遍布天下,若非對方跟他走的不是一個路子,也並未有將人聚攏在一處的意思,隻怕這大醫的名頭還得安在他的身上才對。

現在眼見喬琰在請來了鄭玄之後又請來了華佗,他心中越發有了不妙的預感。

華佗並未注意到張角此刻因為他的到來而再度生變的臉色,而是順著喬琰的問題回道:“數月前我遇到了一病患正好需要朱砂來醫治,在他的背上生出了一個無名的腫毒,若不速行醫治,便有性命之虞,我給他開出的藥方裏便包括朱砂。”

“朱砂此物,有鎮靜安神、清熱解毒之功效,在熱症中實是良藥。”

張角還沒因為華佗這對朱砂醫用價值的肯定鬆下一口氣,又聽到喬琰問:“但朱砂可能如神農百草經中記載的一般,醫治身體五髒百病?”

“自然不能。”華佗果斷達到,“醫者對症下藥,尤其是遇到疫症中繁複的,若不需清熱,藥方中絕不會加上此味。”

華佗自年輕時候便開始四處尋找醫治的對象,算起來兗州與冀州相鄰,他也是曾經來過冀州的。

就像此刻身在台下的人裏,也有早年間見過他的。

他們實在不能昧著良心說,這其實是喬琰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假神醫。

但因著對大賢良師的信賴,他們又不免接著想到,就算華佗這話誠然不錯,但朱砂在他說來,好像也不是什麽壞東西,至多不過就是有時候會不對症罷了。

可這不對症的情況,誰又知道會不會因為神符祝禱這等不按人間常理的功效,而發生什麽變化呢?

張角便是這樣說的。

“朱砂無毒,又有通血脈益精神除中惡之效,中惡既除,輕身通神,自然百病皆除。醫者之方與我太平道術不盡然相同,足下隻以神醫評判來定我過錯未免過於武斷。”

他話未說完,便看到喬琰露出了個大約可以用“不出所料”來形容的笑容。

“我等的便是足下這句話,朱砂無毒?”

喬琰俯下身來,自那些被帶上台的物事之中抓起了兩隻竹筒。

張角這才留意到這兩隻竹筒之上各自有一小孔,小孔之間被一空心竹節相連。

這顯然是個特殊的器具。

下一刻他便聽到喬琰說道:“勞駕足下查驗一番這竹筒之中是否有毒,也查驗一番這是否正是你留用的丹砂。”

有華佗在旁協助確認,張角自己又的確有些醫術造詣,自然看不出喬琰此舉中的材料有何不妥。

於是他緊跟著看到的就是數組竹筒中其中一個竹筒內加入了朱砂粉,兩兩交錯放在了火爐之上架起的鐵網上。

喬琰看著火爐火勢加重,示意諸人都往後靠了靠。

這種土法從朱砂中提煉汞的方式,很容易造成水銀蒸汽的外泄,還是離遠一些為好。

不錯。

正是汞。

讓喬琰覺得很是奇怪的是,在秦始皇陵中就有數量不少的水銀,巴寡婦清還是因丹砂產業發家的,到了漢代在《淮南子》中也有關於從丹砂中提取水銀之法,但在曆朝的醫學典籍中卻大多給朱砂以“無毒”的備注,全然沒有提到任何一點可能的副作用。

甚至在魏晉時期,還有“久服則輕身如神仙”這樣的用詞,直到明清時期才出現了“生餌無毒,煉服殺人”這樣的說法。

但現代醫學足以證明,朱砂之中的遊離汞雖然會累積在人體內的數量不多,卻誠然會隨著服食數量的增加而淤積,危及腎髒和神

經。

當然,從相對客觀些的說法來看,若隻是偶爾服用符水,其實並不至於造成這樣的淤積危害,但——

那又如何?

若在太平道符咒的影響下,當真人人以為朱砂可用,可解百毒,可通神明,遲早發展到隻依托其鎮定安神,而諱疾忌醫的地步。

這對於這個本已經疾病多行,困苦難當的時代沒有任何的好處。

而她也著實需要這一出來打擊太平道的聲望。

她此刻證明的是丹砂煉製後產生的汞中毒性是不錯,但對台下的民眾來說,他們是不會考慮這麽多的。

他們隻要知道,太平道的符紙燒了之後有毒就好了。

喬琰想到這裏望向了張角。

他此刻看向那爐火和竹筒的目光中驚悸難遏,更在麵色上閃過了一絲蒼白。

這不難看出,他已經猜到了喬琰到底要做出什麽樣的舉動。

但在爐火洶洶,丹砂瓦解之中,他沒有阻攔的機會了。

當火勢停下的時候,未曾裝有丹砂的那一側竹筒中凝結著的水銀被匯集到了一個容器內,也被遞到了張角的麵前。

喬琰問道:“足下可否告知我,此物是否有毒?”

這話一出,張角幾乎是從齒縫之中擠出的一個“有”字。

他有說沒有的機會嗎?沒有的。

他已經看到喬琰問話之時另做的一件事,正是毫不留情地示意典韋,他可以隨時將張梁帶上來。

張角清楚地意識到,他一旦說出的是個“沒有”的答案,隻怕這被提煉出的汞當即就會被灌入他那胞弟的腹中。

所以他也隻能聽到,在他給出了這個答案的下一刻,整個台下都幾乎沸騰了起來。

張角親自承認了!

太平道的符水中帶毒!

那一時之間的鎮定安神功效,又哪裏抵得過會積蓄毒物在體內的副作用。

這實在是要比先前的駁斥日月星辰之說還要有殺傷力。

要不是華佗提及這少量的汞殘留還不至於釀成什麽惡果,也的確是有些特殊藥方之中的必備品,如他們這等醫者都會權衡度量之後使用,張角毫不懷疑——

上一刻他還是這些人的精神標杆,下一刻卻必定會被他們衝上台來奪去性命。

這第二辯直擊要害,讓他的口中何止是血腥氣,更有極度的苦澀。

但在他朝著台下看去,看到群情激奮之中,那站在最後排的漢軍士卒,都得了皇甫嵩和盧植的指令放下了手中刀兵的時候,他本就不算蠢鈍的頭腦在此前的打擊之中,也飛快地掠過了一絲明悟。

在重新轉回到喬琰臉上之時,他的目光已經恢複了平靜。

先前驟聞她接連丟出的炸雷,他臉上一度出現的失態,已經從這張看來仙風道骨的臉上消退了下去。

在底下的聲討聲響裏,他開口問道:“何為第三辯?”

他要死也要死個明白。

但或許,不必等到喬琰解釋,在看到那身著染衣的僧侶走上高台來的時候,他心中就已經有一個答案了。

他闔上了雙目,聽到喬琰的聲音清晰地在他的耳邊響起。

“太平經中將所謂的天地三光,天人合一的理論說得天花亂墜,但若當真是一派完善的體係,又何必偷盜他人之物填補血肉。”

“佛教自孝明帝之時傳入,將已於天竺發展了六百餘年的僧團製度也傳入了中原,於是足下看到了一個宗教組織到底需要什麽東西才能穩固,也知道隻有這種成熟的體係才能掀起最凶悍的波瀾。”

“口號、戒律、組織架構,這都是你從佛教偷來的經驗,而佛國淨土庇佑之說,也未嚐沒有成為你們這一套天宮神仙世界說法的由來。”

“如此說來,太平經中所言,太平道之存在,當真是天賜之物嗎?”

是天賜,還是人為呢?

在喬琰從高台之上走下的時候,她於半道上又駐足了片刻,回身朝著張角所在的方向看去,也不由在心中唏噓。

這先前還如人間真仙的太平道魁首,此刻身形已不複先前挺拔。

更因為台下的聲討之聲,而仿佛落入了一種孤立無援的境地之中。

喬琰看得很分明,即便是早先還對張角抱有希冀期待的梁仲寧,此刻也雙目無神,一時之間不知道到底還應不應該相信,太平道還是他心中的救世之道。

而這個連渠帥都對他失去了信任的大賢良師……

他本就有潛在的重疾在身,該當在三個月後過世,此時這一連串的打擊,仿佛將他體內潛在的病灶都給激發了出來,更讓他顯得狼狽不堪。

但喬琰對他不能有多餘的同情心。

既然這一場浩浩****的農民起義,無論有沒有她插手,都必然隻有被剿滅一個結局。那麽這個領袖若不能倒台,也失去他那些個支持者的信賴,死的隻會是更多人。

起碼現在,台下這些視張角為毒醫的人,大約是不用死了。

喬琰深吸了一口氣,繼續朝著台下走去。

讓人很能暫時忘記對台上那梟雄隕落的,是在她迎麵所見的諸人的表情中,她不難看出,除卻底下人的命,她自身的收獲也已到手一半了。

即便她尋了外援,但今日這與張角之辯,卻實實在在是她的戰績!

誰也無法掩蓋掉她今日的光華!

皇甫嵩已當先開了口,“今日之後,你這擅辯之名必然四海聞名,能鬥倒張角這樣的人物……了不得,當真了不得。”

他甚至在想,自己給出的那個王佐之才的評價是不是還有些低了。

但思前想後,除了那名頭之外,再高的大約也沒有了,又收回了這個想法。

可不管怎麽說,她著實是又多一出賴以自傲的資本了。

不過在他,在鄭玄,在盧植等一眾人的視線裏看到的,是這在台上還鋒芒畢露的孩子,竟於悍然取勝之後卻依然謙恭得體,在行到他們麵前的時候躬身拱手,回複了皇甫嵩的那句話:

“天文星象之進益,在鄭公與劉公等諸位高才潛心精算;草木入藥之學問,在元化先生等神醫四方問診所得;天竺異教來朝,則仰仗於國力興盛。”

“此為大漢之福,非喬琰一人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