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此為大漢之福,非喬琰一人之功。】
這句話也被盧植寫在了送往京城的奏表之中。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喬琰此女實乃大漢棟梁之才,望陛下珍之用之。】
見到喬琰守得住營盤的戰果,和親眼見到她在跟大賢良師張角的台上辯論之鬥中穩占上風,在盧植這裏完全不可以同一價值衡量。
更難得的是她有仰仗利器、居中調配之能,卻也有維護漢統、不言居功的謙遜。
盧植越看喬琰越覺得,倘若拘泥於性別之見,隻怕會錯過這樣一個能作為大漢中興肱股之臣的存在。
盧植對眼下的局麵看得清楚,縱然平定黃巾之亂,也並不一定能改變一個事實,大漢此時已經處在積重難返的危亡局麵。
不過若陛下因這出起義而反思,擢拔有喬琰這等本事的奇才為己用,或許還有挽大局於將傾的機會。
“隻願陛下莫要囿於成見吧。”
將劉宏推上天子位的那位竇太後,很難不說會不會給喬琰的晉升造成了一些阻礙。
盧植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此為我與皇甫義真之所共願。】
他喚了親衛將這封奏表先往皇甫嵩那裏送了一遭,在得了他的印信加蓋後,讓人快馬往洛陽送去。
不過他話雖說的是——黃巾之亂隻是如今這搖搖欲墜的大漢之上其中一處亂象而已,他也不能否認,能盡快遏製住這種無秩序的破壞,無疑是一件要緊事。
如今優勢已在他們這邊。
各地黃巾所驅策的流民黔首,或許不懂太平經中互相矛盾之處,也不懂何為星象前沿之學問,卻聽得懂一件事——
朱砂製符固然在此時還未造成實質性的惡果,卻遠不如他們所期待的那樣有上達仙神之效,而張角也並不是什麽黃天代言。
在失去了這個精神領袖之後,要想讓這些黃巾流寇被鎮壓下來,便變成了一件比起先前要容易得多的事情。
別的地方姑且不論,畢竟消息的傳達或許還有時效性的問題,可起碼在冀州境內的平叛工作比之前順遂了太多。
隻是流民起義燒殺官邸衙署,掠奪士族豪強之事,還得等到後續的官員到任逐一審查罷了。
劉備和他的部從本是因為喬琰和張角的這場辯論之會,有押送黃巾俘虜的責任這才臨時折返,現在又得重新整裝出發。
但這次,早先被他們擒住的廣宗黃巾裏,有了表示願為王師帶路隻求抵罪的,比起先前的油鹽不進,說是有著與此前截然不同的態度也不為過。
劉備剛鬆了一口氣,就聽到張飛問道:“大哥,我昨兒個到今天還有個沒想通的地方,你學問比我好,能不能給我解解惑?”
見劉備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張飛說道:“你說那丹砂炙烤出的水銀有毒,但我聽聞以往的那皇帝也有服食的,他們豈不是在自找死路?”
“慎言!”劉備差點被張飛這問題給嚇了一跳。
好在張飛問這問題的時候總算還知道,跟皇帝相關的問題總是不能問這麽直白的。
劉備環顧了一圈見沒人留意到他們兩人的對話,再次長出了一口氣。
張飛這問題一問,可實在是比清剿黃巾還要讓他覺得心累多了。
當今天子劉宏雖不似前漢的孝武皇帝一樣對丹藥有什麽癖好,但求仙問道之說慣來在達官貴人中不少見。
這話可不是能隨便說的。
何況,喬琰在與張角的辯論中揭露了丹砂有毒,說的隻是張角的行徑而已,與那些個延請方士煉丹的人有什麽幹係?總歸還有一層遮羞布而已。
“不說了不說了。”張飛見劉備臉上的警告之色遠勝從前連忙收住了嘴,
隻是還在小聲嘀咕道:“不提那丹砂了,提提張角老兒總是沒問題的吧……說來他搞出這麽多事情之前,估計都沒想到,他會敗給這麽一個孩子。”
張飛現在對喬琰的印象還是不錯的。
雖然先前她接替盧植執掌曲周城下大營的時候,搞出了那故弄玄虛之法,讓那張梁根本沒出城作戰,也就自然沒了讓他張飛活動手腳的機會。
但不管怎麽說,曲周城一下,他大哥就得算是在平黃巾中有了切實的功勞,總該給個官兒做做才是,尤其是昨日他還聽到盧將軍在說各地衙署隻怕會都麵臨缺人的情況,這就更有機會了。
他自涿郡跟隨劉備以來,深覺他大哥是個人物,既是有本事的人便該當有個能讓他發揮的位置才好。
不過這麽說來的話——
“大哥,你說那喬氏女公子最後會得個什麽封賞?”
“此話也不是我們能說的,”劉備翻身上馬,朝著張飛說道:“走了翼德,你既要活動手腳,就千萬別出手在雲長後頭!”
劉備這麽一說,張飛又哪裏還敢八卦什麽別的東西。
但在張飛上馬一道出營的時候,劉備還是下意識地朝著營中那杆喬字大旗看了一眼,也不由思考起了張飛問的問題。
皇甫嵩對喬琰那王佐之才的評價隻在給盧植的信裏,倒是有一句話是在公開場合說的,正是那句——一人可比千軍。
喬琰也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此言不虛。
劉備自覺自己憑借著此番的表現,大約也能在亂後逢生的冀州或者幽州尋個差事,雖不如他那同門公孫瓚能早早憑借著嶽父的關係先有個差事,但他如今也不過二十五,要成就一番事業還為時不晚。
可對喬琰能靠著這功勞到什麽地步,劉備還真吃不準。
誰讓她給出的是一份不好評估的功業。
此前劉備就已經從淳於瓊那裏探聽到了,在那宦官張讓的身上帶有一份對喬琰冊封為侯的聖旨,隻因為她的性別而暫時壓了下去。
可如今她又往自己身上加了一份籌碼,隻怕是壓不下去的。
或者說,若是漢帝劉宏不能給出一個合適的獎賞,對於參與黃巾平叛的將士來說,是注定難以服眾的。
她所做之事若是可為人所取代的便也罷了,可偏偏……
這是一張誰也無法複製出的驚人履曆!
不過在喬琰與張角的三場關於太平經的辯駁被盧植如實記錄送入洛陽之前,先抵達劉宏案頭的還是張讓那條她實為女子的消息。
劉宏剛因為皇甫嵩和盧植取下曲陽後連取廣宗曲周二城,張角三兄弟一死一降一被擒而驚喜萬分,就收到了這麽個燙手山芋。
光以兗豫二州的戰功,就已足夠讓他在權衡之下對喬琰給出了樂平鄉侯這個位置,可見其卓著。
偏偏在冀州的這番平亂中,縱然奪城首功必在皇甫義真和盧子幹,她也足可排在第三位,論功行賞總是繞不過去的。
但大漢已有數百年不曾有女子封侯的情況了。
劉宏雖然從言行上破格之事也不是一件兩件,卻也沒打算做出這等僭越之事。
“這還真是個難題。”他將手中那封關於廣宗曲周之戰的奏表和張讓的急信又來回看了一遍,發覺自己也沒法在此時上怪責於皇甫嵩。
這自然也更不能怪責於已經病入膏肓,兩個兒子還都走在了他前頭的喬公祖。
劉宏想了想覺得,他幹脆把這個問題拋給朝臣算了。
這等傷腦筋的事情自然是該讓那些個領著俸祿的來考慮。
自漢高祖時叔孫通上書請正朝禮開始,大漢的常朝之禮便形成了詳細的章程儀式,雖中有王莽亂政篡逆為新朝,在光武中興後也對其進行了恢複。
夜漏未盡七刻,因如今已進夏日月份,身著紅色褝衣的朝臣魚貫趨入殿內,朝著上首依身份位次跪拜後,方才手持笏板垂首站定。
饒是他們依循古法,也為顯對當今天子的尊敬,並無人抬頭看去,也並不影響在場之人都聽見,上首的劉宏在此時打了數個響亮的哈欠。
司徒袁隗的眉頭皺了皺。
對於這位天子的荒唐他素來知道,但如今並非是個該當懈怠的時候,他怎麽也該做出個樣子來才是。
他側過頭來與太尉楊賜暗中交換了個表情,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奈之意。
汝南袁氏和弘農楊氏的地位相仿,同可算是四世三公,但這天下世家的根基再如何深厚,若要算起權柄高低,自然還是不如天子。
黃巾之亂方起之時,楊賜就已經因為劉宏舉止不妥貿言上諫,險些被摘掉了三公之位,如今也自然得在勸諫之言上小心些才是。
但在這個目光交換中,袁隗實不難看出,以楊氏上下簡直像是祖傳的說話耿直,隻怕就算今日他忍了下來,過上幾日也難保又要舊事重提。
他想到這裏,收回目光的垂眸間很是為楊賜抱了幾分擔憂。
好在今日朝會的重點倒是不在勸諫。
四處亂象頻頻,這些個可參與朝會的兩千石官員個個都有本要奏,從洛陽庶務,到京畿八關的防守,現在又已說到了洛陽以南的荊州地界黃巾戰況。
“荊州黃巾聚合數十萬人,在張曼成的領導下據宛城而守,右中郎將率部奇襲,其麾下護軍司馬先登城頭,陣斬張曼成,南陽新就任太守秦頡於闕口伏擊,再度得手,唯剩張曼成殘部走水路意欲脫逃,又被右中郎將部署於江流河道之眾伏殺。”
“黃巾殘部意圖擁立趙弘為渠帥,然右中郎將早有所料,以荊州刺史徐璆率領一部人馬將趙弘迫入宜城。宜城不若宛城難攻,右中郎將信報中言及,旬日之內必破趙弘。”
“好啊,好!”劉宏雖然在昨日就已經收到了這個消息,也並不妨礙他在此時出聲讚道。
他更是在話中絲毫不加掩飾對此番南陽戰果的滿意。“右中郎將也未曾辜負朕的期待。”
朱儁即將平定荊州黃巾的消息,雖然和皇甫嵩與喬琰那等直取張角釜底抽薪的戰果不能比,但怎麽都算是取得了實質性的戰果。
劉宏被皇甫嵩發回來的急奏給養刁了胃口,卻也總不至於到連平定一州的勝利都可以無視的地步。
何況,這送上來的捷報之中,右中郎將的護軍司馬先登城頭這幾個字,讓劉宏敏銳地意識到了此人隻怕不簡單。
這縱然不是個萬人敵,也想必是個勇武之將了。
若非有此先登之舉,隻怕縱然有快速平定豫州之亂,於分兵南下中打了個奇襲的前提在,也未必能這樣輕易取了張曼成的性命。
畢竟宛城易守難攻,就算是劉宏常年身處禁宮之中也並非不知。
昨日那封單獨給他的急報中寫著他叫什麽名字來著。
劉宏懶洋洋地拖著腮回憶,隱約記得好像是叫——
孫堅孫文台?
是該給這人封個什麽官做做。
還好這種事情總不像是喬琰那情況一樣傷腦筋……
他剛想到這裏忽然見到太尉楊賜走出了隊列,再度躬身行禮後說道:“臣有事啟奏。”
一看到楊賜這張臉,劉宏便忍不住揉了揉額角,“準。”
楊賜出列,劉宏下意識覺得他又要說上什麽讓他覺得為難之事,果然隨後便聽他說道:
“荊州之地黃巾將平固然可喜,然期間宗賊甚眾,群眾不附,本有賊禍,右中郎將平黃巾亂可說是對症下藥,治總賊之亂卻並非其所能,秦初起與徐孟玉也並非長
於此道之人。臣建議陛下,著一人前往犒軍封賞,也另著一人前去協助平宗賊之亂。”
何為宗賊?便是南方丘陵地帶以宗族為基礎的武裝組織,算起來還與北方豪強頗為相似。
但慣例以來,北方豪強,尤其是官僚豪強,多以南方宗賊為賊而遠勝於為同道。
加之此番黃巾亂起,宗賊橫行於荊州南部地帶,為禍尤勝黃巾,也就令人更不恥於和其齊名。
好比說有個名為蘇代的宗賊頭子,便盤踞於長沙一帶。
楊賜所說的話對嗎?或許是對的。
若能借擊破黃巾的機會進一步南下平宗賊之禍,說不準還真能做到。
但劉宏要聽這話嗎?他不打算聽!
他還打算留著那些個宗賊勢力用來跟南陽的世家互相製衡,反正這兩方現在都沒鬧出什麽上達天聽的大亂子,何必現在就讓朱儁和部從繼續南下征戰。
這一來征戰要增加不少開銷,二來嘛,若是他們再行立功便又得增加封賞。
要知道對武將的封賞還不如文臣的好糊弄。
但話不能說的這麽死,劉宏麵上喜怒不辨,隻是問道:“卿想要舉薦何人?”
楊賜回道:“臣想舉薦江夏黃琬。”
黃琬黃子琰……
劉宏在心中念叨了一番這個名字。
這對他來說並不是個很陌生的名字。
黃琬的祖父黃瓊為尚書令之子,在孝桓皇帝在位期間的建和年間曆任司空、司徒、太尉,於延熹七年去世之時獲贈車騎將軍,黃琬便可說是個名臣之後。
此人早年便因聰慧善辯而當上了五官中郎將,說起來的確是個可造之材。
但偏偏此人也是個牽扯進了黨錮之禍的玩意。
因黃巾之亂的緣故,劉宏不得不為圖得到士人的支持而解除黨錮,但這並不代表他對於舉薦啟用黨人之事便會毫無芥蒂。
楊賜低頭頷首的謙恭姿勢裏,看不到劉宏自上首投來的目光中已有幾分不善之意,他隻聽到劉宏回道:“黃琬禁足於江夏多年,雖有太尉舉薦,朕知其不與宗賊勾結,卻難免有閑言閑語。”
他頓了頓,又打了個困倦的哈欠,方才繼續說道:“但黃琬之才,朕也深有愛重之心,令其賦閑在家實為浪費,先令其入京從議郎做起,具體外派往何處容後再議。”
劉宏既然有了這樣的決斷結果,其他人又哪裏有置喙的機會。
楊賜持笏俯首謝恩,又聽劉宏說道:“不過太尉對荊州宗賊之擔憂也不無道理——”
“大將軍可有合適的人選舉薦於我?”
何進驟然被劉宏點名愣了一愣,但他旋即又意識到這著實可以稱得上是天子對他的倚重。
自妹妹入宮有寵,他便在官位的擢升上堪稱一路順風,更因黃巾起義破格抬到了大將軍的位置上,甚至還得了個慎侯的封號。
當上了大將軍便可開府,距離黃巾弟子馬元義車裂處決至今也不過是三個月,在何進的大將軍府中的人手竟已經堪稱齊備。
現在劉宏問他有什麽人能推薦給他,何進這麽一想,腦子裏直接冒出了一大堆的名字。
比如說他麾下的主簿陳琳,此人寫的一手好文章,固然如今還沒有那建安七子的說法,也沒有那篇將曹操的頭風病都給罵好了的討賊檄文現世,也並不妨礙陳琳已經靠著筆杆子讓何進大為喜歡。
不過文人嘛,不適合去宗賊亂象頻頻之地。
這麽一來,可選的範圍就要少得多了。
何進還是屬意於他身邊的幾位掾屬一些。
此時何進麾下的掾屬都是些什麽人?
蒯越,荊州南郡望族蒯家的領軍人物。
袁紹,此前因黨錮之禍
隱居,此時應了他的征辟而出仕。
劉表,八俊之一,大漢宗室,因太學生運動而受黨錮之禍牽連,而被迫逃亡在外,直到上個月才被何進請來。
還有韓卓、王匡、許攸、伍孚等人……
要何進看來,這些人反正個個都比他這個屠戶會說話做事得多,現在在他這裏對他說的話也都挺好聽的。
既然劉宏問起,他好像從中舉薦出一個上報來作為獎賞也挺合適的。
然而大概是因為他在這兒思考的時間稍微長了些,還沒等他將斟酌之後選出的劉表給報出名字來,就已經聽到劉宏先一步說道:“罷了,你這大將軍才開府不久,手底下的人都還未曾在你這兒各展其才,若是其中有虛名之輩被你舉薦上來了,豈不是還要牽連你的名聲。”
劉宏這話怎麽聽怎麽像是對何進的關切,以至於何進在站回隊列的時候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其實連話都沒插上一句。
袁隗狐疑地朝著何進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見他臉上隻有被天子倚重的喜悅歡愉之態,又覺得自己大抵還是想多了。
但還不等他多想,劉宏已又開了口,“先前太尉提到了黃琬黃子琰,倒是讓我想到了個人,想與諸位卿家商議一番。此人之名與黃子琰的字恰好有一字相同,正是那個琰字。”
“喬公祖之孫喬琰。”
聽到這個名字,袁隗眼皮一跳。
先前劉宏令張讓與左豐前往冀州級宣讀聖旨之事,以他的消息渠道不會收不到,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在劉宏擇選護軍校尉之時,令淳於瓊隨行。
而正在昨日,淳於瓊那封過於簡要,卻著實信息量不少的信箋也送到了他的麵前。
此刻聽到劉宏提及喬琰,旁人或許不知道其中有何特殊之處,袁隗卻絕不會不知道。
他本以為劉宏還未等冀州戰事平定就已經對喬琰給出了樂平鄉侯的地位,已算是對其的格外優待,卻萬萬沒想到他會在朝會這樣正式的場合說出。
是要坐實對方的列侯位置,還是……?
袁隗在心中暗罵了一句淳於瓊。
他但凡稍有些心機,就應當將與喬琰相關的消息更多地在信中寫來,也好讓他對那並不長於洛陽的喬氏女有些了解。
偏偏他信中隻含糊不清地寫了她與張讓有所接觸,這便必然要讓他失去了先機。
可袁隗也知道,也就是淳於瓊這等一看就不頂事的人被派出去,才能讓劉宏同意這決定。
他的荒唐建立在聰穎之上,如今也不算是個太好糊弄的主。
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用。
袁隗收拾起了心中的鬱卒,便聽到劉宏說道:“此前未曾來得及與諸位提及,喬公祖之孫協助左右中郎將平叛兗州豫州黃巾,為報父仇深入敵營,操持兩方黃巾相鬥,給了左中郎將以兵破賊的契機,實為純孝盡忠之輩,而卿等隻知右中郎將於長社得勝後便直奔宛城而去,卻不知左中郎將與喬琰奇襲下曲陽,得勝後轉道與北中郎將會合。”
聽到與盧植會合的消息,在場的公卿大臣都不覺豎起了耳朵,更在心中已有了幾分猜測。
“兩位中郎將為免京中仍有黃巾餘黨作祟,此前延遲軍報送達。如今這後發而來的軍報已到,喬琰代盧植坐鎮曲周大營對峙張梁,盧公與皇甫二人攜張寶為誘餌騙開廣宗城門,擒拿張角後回師曲周,進而拿下張梁。蛾賊之亂雖還未徹底平定,卻已相距不遠了。”
一聽這話,眾人連忙齊聲來了句“恭賀陛下”。
但也或許,在他們各自顯露出喜氣的音調中,他們在恭喜的可不隻是劉宏,還有他們自己。
黃巾賊寇在眼皮子底下妄動,各方其實多少都知道一些,隻是從未覺得區區一張角能成事而已。也萬沒想到,此人竟能掀起如此波瀾。
若是他依然在巨鹿逞凶,隨著時移事易,難以評估最後會發展到什麽地步。
此時還可以將黃巾之亂的禍根丟到十常侍的身上,之後如何卻完全是個未知數。
但現在張角被擒,掃尾之事總比平亂要容易,大家都可以睡個好覺了。
劉宏又道:“此戰之中,左中郎將連定二州後千裏奔襲,當計首功,北中郎將周旋於張梁與張角之間,有積攢優勢、一定局麵之能,而喬琰足可居此二者之下,不知諸卿以為如何?”
楊賜這人一向直言,此時也不例外。
聽聞黃巾之亂在這五月竟已擒得賊首,隻覺劉宏到底還不算昏聵過頭,起碼在遴選出征將帥之事上並未看走眼,甚至還得算是如有天助。
而他話中所提到的喬琰……
他出列回道:“若此子誠有陛下所說的本事,縱是封侯拜將也不為過,正為彰顯陛下對功臣之器重。”
楊賜又不知道喬琰的情況,此時完全就是按照他所了解的情況來說的。
喬琰此前並無聲名在外,陛下又直呼其名,隻怕還未及冠,如此說來,稍顯年輕了些。
但按照大漢慣例,父母身故需得守孝三年,屆時“他”的年紀便該差不多了,若是提前給“他”定下個官職倒也無妨。
特殊時候特殊對待嘛。
然而劉宏好像完全不在意他這個老人家忽然接收到一個超乎意料的消息會出什麽問題一般,當即接話投下了道驚雷:“但太尉可知道,喬琰並非是你話中所說的此子,而是喬公的孫女?竟也覺可以按此封賞?”
“……”楊賜仿佛被劈中一般愣在了原地,緩緩抬眸朝著劉宏看去,卻發覺對方的表情認真得很,顯然並不像是在說個瞎話。
“是女兒之身……”
好像也不能太簡單賞賜才對。
劉宏沒必要在朝會之上,為了抬高喬琰的身價而替她捏造出在此戰中的貢獻,那麽如此說來,置身敵營,挑撥黃巾,與皇甫嵩一道奇襲下曲陽,更在廣宗曲周之戰中占據了格外關鍵的位置,或許都是她做出的貢獻。
“還是個年僅十歲的女童。”
劉宏這補充之話隨即而來,饒是楊賜自覺被自己所舉薦的黃子琰已算是大漢良才,和這喬琰相比也著實差了太多。
也難怪劉宏會在聽聞他舉薦之人的時候暫時將其擱置,也因這一個琰字,當即聯想到了她的身上。
隻是若是個男孩,這封賞便實不必有何糾結難定的了。
如平黃巾之亂這樣的功績,三路主將必定為侯,更要在中郎將的基礎上給予官職的擢升,喬琰既還是白身,也不妨先給個列侯位,其他的容後再議。
可是個女孩的話……
“自孝文皇帝起,大漢便並無女子入朝堂,也無女子封侯,隻怕……隻怕不宜按照先前所說……”
楊賜一向口齒伶俐,此時遇到這個問題也不免猶豫了起來。
但還沒等他說完,便見袁隗自隊列之中站了出來,說道:“既為大漢立下大功,必定要賞,否則難以服眾,不過以臣所見,該當換一種方式賞賜。”
袁隗此前還不能完全確定,對於喬琰的獎賞之事,劉宏抱的是個什麽態度,現在聽了他跟楊賜之間的對話,他大致有些數了。
他還在猶豫。
不過明顯更傾向於封侯之賞。
在這短短時間之內,袁隗根本無法確定他的這種傾向,到底是因為個人喜惡,還是因為淳於瓊在信中提及的張讓密謀。可無論是出於哪種情況,袁隗起碼可以確定,劉宏的確還抱著幾分猶豫,那麽也就還有轉圜的餘地。
袁隗是不讚成女子封侯的!
他也必然要從
中阻止。
但他比楊賜會說話,也絕不會在陛下於功臣得勝的喜悅當口給他潑一盆冷水。
這話還得迂回著來說的好。
他想了想自何進擔任大將軍以來的聖寵優渥,以及先前的那一番表現,在劉宏示意他繼續說下去的時候他便回道:“我大漢以孝治天下,陛下既言及喬琰此女協助平亂黃巾乃是為父報仇,也已得陛下親口承認為忠孝兩全之人,便實在該當作為一嘉獎標杆。”
“不錯。”
“此女能於亂軍之中找尋破綻,可見智謀不淺,又有暫代盧子幹為軍中統帥,可見有協調管理之能。”袁隗又道。
見劉協還是沒有露出任何否定的意思,他順勢說了下去,“皇子辯今年一十又一,而喬氏女年正十歲,何妨以其忠孝封其為皇子妃,三年孝期一滿,正可完婚,以其資質必能輔佐皇子辯立身就學,為陛下分憂解難。”
“喬琰之祖父更是為大漢殫精竭慮、克己忠心之人,這也未嚐不是對其的嘉獎。要知喬公祖二子已歿,除卻陛下,誰又能替他將弱女遺孤撫養長大?”
“既不可封侯,便不若考慮臣所言這兩全其美之策。”
袁隗這話說完,在這朝會之中隱約傳來了不少應和之聲,唯獨在上首的劉宏並未開口。
袁隗小心地朝著他看了一眼,發覺他並未露出什麽不虞之色,隻覺自己提出的建議大抵不錯。
可他又哪裏知道,劉宏表麵上未曾露出任何異樣的神情,心中卻是一片翻騰。
袁隗!袁隗這混賬玩意,居然一個建議踩中了他的三個禁忌。
立喬琰為皇子辯的皇子妃,聽起來好像是個不錯的主意。
但若是數年前,劉宏或許還會覺得尚可,如今卻不會。
劉辯年已十一,劉宏本對其寄予眾望,卻發覺他在行事作風上頗為懦弱猶豫,根本不像是他的孩兒,反倒是劉協更得他的寵愛,但袁隗這話中卻儼然揣測錯了他的喜好,竟以為他更屬意劉辯。
雖然不可廢長立幼乃是大漢的慣例,但劉宏此人叛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又哪裏會在乎這個。
若是讓喬琰為劉辯的皇子妃,以她在黃巾之亂中展現出的本事,足可以讓劉辯穩坐太子位,這就和劉宏的心中偏好大有不同了。
此為第一禁。
而事實上,就算是讓喬琰做劉協的皇子妃,劉宏也是絕不會同意的。
數代之前的鄧綏鄧太後,雖名為太後,卻在臨朝稱製之中二度廢立,大權幾乎完全掌握在她的手中,雖然政事清明,但也正是在她的影響下,隨後的竇太後才有亂權攝政的意願,劉宏自己便險遭其害,又哪裏會讓自己的子孫後嗣麵對這樣的情況。
兗州黃巾為喬琰玩弄於鼓掌,冀州張氏三兄弟也沒能逃過她的算計,此等心性再如何加上一層忠義之名,也不免讓劉宏生出了幾分忌憚之心。
他便尤其不能讓她成為未來的皇後。
而第三……
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卻實則在底下的袁隗和何進之間來回逡巡了一圈。
他既然對劉辯失去了幾分寵愛,便自然也遷怒於何皇後和何進,但他還需要依靠外戚來平衡局麵,也就自然有了他這冊封何進為大將軍為慎侯的舉動。
但顯然這一個慎字根本沒讓何進在大權在握的時候行事謹慎!
反而在他開府之後,儼然一派洛陽城中第一人的架勢!
劉宏在舉動上,不僅沒指責他還多有嘉獎,卻也未嚐沒有將這個情況看在眼裏。
袁隗的侄子袁本初投效在何進的門下他也知道得很清楚。
現在耳聞袁隗這個自以為出色的建議,他卻隻覺這正是汝南袁氏對何進的示好。
這也更是他所不能容
忍的!
當然袁隗猜測的其實也沒錯。
他的確沒有想好對喬琰的封賞,也的確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打破祖先慣例,將那個鄉侯的位置封賞下去。
不過袁隗沒有讓他收回那個樂平鄉侯的想法,卻讓他往另一個方向下了決心。
什麽不能封侯?憑什麽不能封侯?
他好不容易讓世家外戚和宦官互相製衡,結果其中兩方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勾勾搭搭,那還不如讓喬琰為侯,用此女之忠孝來為他做些事!
隻是還沒等他開口,忽然有小黃門倉促來報,冀州又來了緊急軍報。
劉宏按捺下了勃發的心思,先一把接過了這火漆封口的軍報,將其中由盧植寫就的書信逐字逐句地看了過去。
他本還有些擔心急報中是個壞消息,卻在看清其中內容後,目光一點點亮了起來。
他此前總嫌棄盧植這人好一派老學究說教的脾性,現下卻隻覺對方這信著實送來得恰到好處!
他剛看到末尾便已拍案而起。
這聲響鏗然,與他此刻反骨一起的決斷之心同樣凜然!
“盧子幹來信,喬琰與那黃巾匪首張角論辯三場盡數得勝,令太平道要義之中的缺漏弊病之處盡顯,如今冀州黃巾……不,冀州流民皆視張角為賊寇惡徒,此才是當真釜底抽薪一決勝負之妙招!”
“袁司徒,你方才之言實屬大謬!此等鳳凰兒,如何能困於深宮之中?”
劉宏一字一頓,看向在場諸位公卿之時堅定異常地說道:“朕有意,以縣侯之位酬其功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