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阿昱。”晚飯結束,直播掐斷,韓悅找到裴昱,私下叫他到後院,“有人找你。”
她說著,看向後院樹下。
那人正被導演陪著小心說話,眉清目朗,神閑氣定,大約察覺動靜,漫不經心向他們掃來,眉眼瞬間溫和了三分。
“盛淮哥?”裴昱有些意外。
“嗯。”盛淮走近兩步,“去拿下衣服,今晚帶你們出去住。”
出去住?裴昱不解:“我們還在錄節目。”
“今天的錄製結束了,節目組同意你們出來。”盛淮說著,看了眼導演。
導演立刻會意:“是是,當然。小裴老師你放心,明天早上趕回來就行。”
“拿兩件衣服就好。”見他還是呆呆的反應不過來的樣子,盛淮再次叮囑,“記得拿上藥。”
這回,裴昱遲鈍地點了頭。
“舅舅!”被裴昱帶下樓,見到盛淮,盛時安喜出望外。
舅舅終於懂事了!
盛淮略過他古怪的欣慰的眼神,伸手要接過裴昱手上的包。
裴昱沒撒手,低頭看向盛淮的腿。
他剛注意到,他沒有用手杖,而且走路自然了很多。
挺好的。裴昱揚了下唇角,腳步輕快走向盛淮身後的車子,把包放進打開的後備箱,和盛時安一前一後鑽進車內。
陳峰訂的酒店離民宿不遠,就在這座名山的山巔。
盛淮有叮囑,他特意訂的套房,有兩個很寬敞的臥室。
“安安今晚跟我睡,讓爸爸好好休息。”到了房間,看盛時安背著小書包自動跟隨裴昱去放行李,盛淮叫住他。
盛時安頓住腳步。
是他疏忽了——“沒關係,我一個人睡。”
他很穩重地看了兩個大人一眼:他已經是個成熟的大孩子了,完全可以自己睡,不會打擾他們的。
裴昱愣愣的,沒明白過來:這才兩個臥室,又不夠一人一間,他怎麽自己睡?
盛淮倒是立刻明白過來。他莫名羞恥,裝作什麽也沒聽出來,伸手拿下盛時安的書包:“你先去洗澡。”
浴室傳來嘩嘩水聲,盛淮看向裴昱:“坐。”
裴昱老老實實在沙發上坐下來。
“肚子餓不餓?”遞了杯熱水給他,盛淮問。
裴昱搖頭。因為要光盤,他吃的挺飽。
“節目組的話不用全聽,任務輸了就輸了。”他讓他們上節目,不是去受人轄製的。
“輸了會沒飯吃。”裴昱下意識答。
“不會。導演不敢真餓著你們,吃壞肚子不劃算。”
“沒有吃壞肚子。”裴昱皺了皺眉。
他的魚除了糊了點兒,其實挺好吃的。畢竟他是嚴格按照菜譜做的。
“安安都說好吃。”
“他當然說好吃。”盛淮沒好氣地笑笑,“你做盤空氣,他都說好吃。”
裴昱又皺了皺眉。崽,真的有可能這樣。
他真的對他很好。
但是,這些都建立在崽認為他是他爸爸的前提下。
裴昱攥緊水杯,心底的罪惡感又開始冒頭。
他張了張口,想跟盛淮說什麽,但盛淮先一步開口:“小時候,為什麽裝啞巴?”
裝啞巴?裴昱愣了愣。
“小時候的事,你……還記得吧?”
看年齡,那時他不過七八歲,有沒有記憶,又記得多少,盛淮心裏忽然沒底。
他當然記得。裴昱記憶很好,盛淮的話,也終於觸發了他腦海中一些塵封的畫麵。
“是你叫我「小啞巴」,我隻是沒有反駁而已。”他理直氣壯。
盛淮靜了靜:“那你為什麽不反駁?”
“說話,累。”裴昱實話實說。
他的確不啞,但小時候語言能力稍微落後,不太愛說話。
但是在家、在學校、在幹預中心,總是不斷有人讓他開口。
所以盛淮誤會他是啞巴時,他就沒反駁——別說,還挺有意思。
回憶到這裏,他不長心眼兒地笑了笑:“很好玩兒。”
盛淮又靜了靜。
算了,往事不可追,他還能穿回去揍他一頓不成。
他深吸口氣,又問:“你知道我跟你哥是同學?”
“嗯,知道。”裴昱又老實點點頭。
是他哥告訴他隔壁巷子住著他的新朋友,腿不好要坐輪椅,他好奇輪椅怎麽轉,才悄悄過去看的。
“你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盛淮麵色複雜。
“你沒有問。”裴昱雲淡風輕說了句,把他的一袋子藥拎上茶幾,開始一樣一樣倒出來吃。
盛淮看著他動作,一陣牙癢。
“昨天的話又是什麽意思?”他繼續問。
“什麽話?”裴昱問著,麵色變了變,捂住肚子。
“你說我「沒事」那句——”盛淮說著,頓住了,“你怎麽了?”
“胃,有點惡心……”
笨蛋!這叫不會吃壞肚子?
……
吐了兩次,胃裏空了,裴昱才舒坦。
但他始終不認為是自己做的菜不好——畢竟盛時安沒事。
“安安沒感冒,抵抗力比你強。”
盛淮氣他死鴨子嘴硬。
“爸爸做的菜就是沒問題!”
盛時安的嘴比裴昱還硬。
舅舅是不是傻?為什麽專門惹爸爸不開心?他用力瞪了盛淮一眼。
“你去睡覺。”盛淮不和他一般見識。
盛時安猶豫了下,看了他們倆一眼,為了家庭和諧大局,還是選擇聽話。
“爸爸你記得吃點兒東西。”進房之前,他不忘叮囑裴昱。
裴昱點點頭。
盛淮讓酒店做了粥,裴昱洗完澡,粥正好送來。他不是特別有食欲,喝了半碗,昏昏欲睡。
盛淮還有很多問題要問他,見他這樣,隻好先壓下,說起要緊的:“我已經聯係好慈康那邊的團隊,轉院手續也在辦了,但知遠不同意轉。”
裴昱直往下點的腦袋立刻支棱起來:“為什麽?”
“他不跟我說原因。”裴知遠,好像對他很大意見。
“還是你跟他溝通一下比較好。”盛淮斟酌著措辭,“如果他有經濟方麵的顧慮,告訴他不用擔心。”
裴昱點點頭,看了下時間,估計哥哥還沒睡,給他打了電話。
“為什麽不轉院?”他問的直截了當。
裴知遠也答的直截了當:“病房在十二樓。”
裴昱愣了愣,腦子轉了一會兒,竟然聽懂了:“我爬得動。”
爬得動才怪,八樓都已經那麽吃力。
“我不轉。”裴知遠語氣不太好,他確實也有經濟方麵的顧慮,“我都快出院了,還折騰什麽。”
“那邊有更好的團隊,還有新的方案,也許能讓你想起來——”
“為什麽一定要我想起來?”裴知遠氣衝衝打斷他的話。
他受夠了無休無止的壓力,受夠了迫切想記起什麽卻無能為力的焦躁,受夠了把生活的全部重心放在這件看不到希望的事上!
他現在就想出院!隨便找個能做的事情,踏踏實實過日子。還有,照看著點兒笨蛋,不用他再跟著折騰。
為什麽一定要想起來?他哥這個問題問的好奇怪。裴昱竟然從沒有想過。
雖然他語氣不好,但裴昱不跟他計較,心平氣和地想了會兒,很講道理地答:“因為我想讓你想起來。”
……
“怎麽樣?”看他打完電話,盛淮關心地問。
“同意了。”裴昱收起手機。“謝謝你,盛淮哥。”
“不用。”盛淮說著,看著他,笑了笑,“真是長大了,小時候你可不跟我客氣。”
他小時候吃他的,喝他的,高興了才理他一理,不高興的時候寧願在他院子裏玩螞蟻,也不聽他說話……
“對不起。”裴昱想了想,正兒八經道歉。
他小時候對正常的行為準則理解遠比現在差,也完全不會站在其他人的角度想問題,學校裏沒有人一個喜歡他,難為盛淮哥願意包容他,陪他玩兒。
“傻瓜。”盛淮抬手揉了揉他腦袋,“聽不出哥哥在跟你開玩笑?”
聽,聽不出……裴昱臉紅了紅。
“臉紅什麽?”盛淮收回手,“你連親別人都不害羞一下的。”
本是無心玩笑,他說著,心卻忽然又漏跳了一拍。
怎麽還帶後勁兒的……
他壓下心悸,挪開視線,不敢去看裴昱那張已經和小時候絕然不同的臉。
雖然長大了,他還是當初的小孩兒,他把他當弟弟疼的,萬萬不該……有什麽奇怪的念頭。
“胃還疼不疼?”他移開話題。
裴昱搖搖頭。
“那就去睡吧,好好休息,不舒服叫我。”
裴昱點點頭,但是看盛淮轉身,他又叫住他:“盛淮哥,你等等。”
他說著,從自己包裏摸出一條細細的彩繩。
“這是什麽?”
“五彩繩。”裴昱邊答,邊動手把還沒編完的繩子收尾——這個是他今天跟教做香包的老師學的,“老師說,他們老家端午節都要給孩子戴這個,可以驅趕邪佞、除魔祛病。”
他說著,剪掉多餘部分,把編好的繩子遞給盛淮:“給安安。係在手腕或者腳腕上。”
盛時安早上睡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在裴昱**。
他先無意識伸胳膊抱住他,隔了一會兒,才發覺不對,鬆開裴昱,茫然地爬起來。
“爸爸,我怎麽在你**?”見裴昱也醒了,盛時安困惑地問。
裴昱也想知道這個問題。
“你半夜起來上廁所,走錯房間了。”盛淮聽到他們的動靜,站在門口替兩人答疑。
其實不是這樣,是盛時安睡到半夜突然爬起來,悶不吭聲往裴昱房間走。看他不理人不出聲的樣子,恐怕又是在夢遊。
心裏有絲憂慮,但盛淮臉上並未露分毫端倪。
“醒了就起來洗漱,還要送你們回節目組。”他說著,猶豫了下,走進房間,摸了摸裴昱額頭。
昨晚因為盛時安半夜夢遊,他不放心跟著他進了裴昱的房間,才發現他房間的落地窗大敞著,山風呼呼地吹。
“爸爸又發燒了嗎?”盛時安神色立刻不安,也跟著伸出手來,這時,他才發覺他手腕上多了什麽東西。
一條細細的五彩繩。
“爸爸給我的嗎?”盛時安眼睛亮了亮。昨天手工老師講這個時,他也有聽到的。但這個編起來費勁,他沒想到爸爸竟然會編給他!
“嗯。”裴昱答了句,“要戴到端午節後第一場雨,才摘。”
盛時安重重點點頭:“我知道!下第一場雨的時候把它扔進小河,它就會變成五條小蛇,把不好的運氣統統帶走!”
但是他有點舍不得誒,是爸爸給他的……他愛惜地撥弄了兩下腕上彩繩,糾結了。
“迷信。”盛淮念叨了聲。“沒發燒,起來吧。”他催促裴昱起床——剛才看他們倆睡得香,他沒舍得叫,現在時間已經有些緊張。
裴昱點點頭,慢吞吞坐起來。
盛時安正要跟他說什麽,眼睛掃過他手腕,突然頓住:“爸爸也有!”
也有什麽?裴昱順著他視線,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真的也有。
一條擰擰巴巴的五彩繩。
有點兒粗糙,有點兒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