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Case6.嫌疑人:唐沢裕(8)

離開的那一刻,唐沢裕是非常想要回頭看的。

開庭前的時光溫存而短暫;此前他慶幸羽場二三一的來電為他切進這段記憶提供了緩衝期,現在卻又要埋怨他耽誤時間了。

他像是喝醉了酒的人,泡在微醺的情緒裏,從頭到腳都暈乎乎,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可回憶的放映卻並不以他的意誌為轉移,從保時捷上下來,自己的步伐是那樣輕快。

他從車門邊站直,將證物袋抓在手裏,三步並作兩步地跨過馬路,越過人牆。法庭外圍追堵截的媒體以奇怪的眼神看向他:誰也不知道庭審已經開始的時候,一個小警察往裏麵擠想幹什麽。

唐沢裕卻自顧自地往裏走,並不在意身後的打量。

於是數百個黑壓壓的鏡頭,沉默地目送他一步步登上台階,推開那一扇最高的門。

那時候台下的記者還不知道,這一幕將會在未來登上頭條,成為這條新聞下,最為經典的一張配圖——

他一直都沒有回頭看,堅定地往法庭走去,將一切流言蜚語都拋在身後。因為他知道在街角,黑色的保時捷靜靜地停在路邊。

琴酒在等他回去。

隻要結束了這一場庭審,應付完記者的采訪,以前的唐沢裕自然可以回去。

可現在的他不知道。

記憶在什麽時候開始,又會在什麽時候結束,唐沢裕並不能掌控這些。回憶裏的臉見一麵少一麵;回溯結束,回到現實時,又該是漫長而無休止的等待。

人就是這樣一種由奢入簡難的生物,沒有見麵前唐沢裕覺得遞出一束玫瑰就很好,現在的他卻又覺得不夠了。

陪審席,辯護台,審判桌。

在他踹門而入時,法庭裏所有的目光,驚訝地集中到他身上。

原告的席位上站著一個短發的女律師,她穿著一身並不合身的西裝,臉頰因局促而微微發紅,眼線畫的都有些歪了。胸前的銘牌上掛著她的名字,這位律師名叫橘境子。

作為原告方村上浩一的律師,她將指控土門康介有罪。

或許這會是橘境子律師生涯裏唯一的一次穩操勝券的勝訴,遺憾的是,因為唐沢裕的到來,她即將敗北。

法庭殘酷如戰場,事實和證據是如山的鐵錘,唐沢裕隻能對此表達遺憾,卻愛莫能助。

回憶結束的那一刻,唐沢裕驟然睜眼。

拘留室的欄杆外站著名陌生的公安,抬著手。

或許看見唐沢裕閉目的樣子,他正想弄出點動靜驚醒他,卻沒想到他在他提醒之前就已經醒來了。

於是那位公安說:“你的辯護律師要見你。”

……

正如工藤新一的質疑一樣,誰都知道公安這次對唐沢裕的控告並不合規,可在強權的推動下,提審的材料被提交到東京都監察廳,一切仍然按流程運轉下去。

——如果公訴走到了庭審環節,將要在原告席上起訴唐沢裕的,就是負責此案的檢察官,日下部誠。

這是個兩鬢斑白的中年人,作為知名的公安檢察,他從未嚐過敗績。可這一次,麵對提交到麵前的材料,他的情緒卻格外激烈。

地檢公安部的辦公室裏,掀起了一場激烈的討論,或者說,這是日下部檢察官一人的據理力爭:

“我很在意這個問題,”他說,“唐沢警部——他完全沒有製造這次爆炸的動機。首先是證據不足,燒焦的指紋和電腦資料,這些能說明什麽?在唐沢警部的電腦裏留下電路表和入侵軟件,故意栽贓給他的可能性非常大,這些證據根本沒有偽造的難度。”

“這些材料裏,連審問的口供都沒有。基本的犯罪動機都不具備,這麽薄弱的證據鏈,怎麽可能夠將他移送到我們監察廳?”

“你並不需要拘泥於動機,日下部主任。”

在他對麵的辦公桌裏,坐著一個女人。

這是日下部誠的上司,在日下部檢察官義憤填膺的時候,上司卻悠然地抽著煙,女士薄荷煙特有的辛辣香氣,隨白煙冉冉升起。

她又長長地吸了一口,才吐氣道:“以上隻是你無視現實,擅自做出的推理而已。既然案子已經走到了送檢階段,你就順他們的思路,繼續補充性偵查好了。”

一樁案件的證據偵查,一般被分為兩個階段。送檢前的偵查由警方負責,進行事實性、技術性的目的型偵查。而到了送檢之後,由檢察官主導的,則是對第一階段的偵查證據,進行法律規製上的補充。

上司這麽說的意思,就是在暗示日下部誠:不管公安方麵提交的證據的真實與否,隻要順著這個思路進行補充偵查並起訴,將罪名扣得更牢就好。

“可我認為應該向警方提出追加搜查!”日下部誠雙手撐上辦公桌,“根據結果再判斷是否起訴——”

“這是公安部的判斷。”上司打斷了他的話。

隨著日下部誠的反複爭取,她的情緒已經從平和轉向了不耐煩。“具體的檢察究竟該如何展開,自然要受到公安方麵因素的考量。”

“……”日下部誠緊握雙拳。

“這個公安部,是我們檢察廳的公安部,”他最後問,“還是警察廳的公安部?”

上司沒有答話。

一般來說,在公訴的環節裏,警方應該處於被檢方監督的地位,這一點對於檢方的刑事部、特搜部都適用,可公安部卻是特殊的。

檢方公安在人員和技術上抵不過警方公安,因此,隻要警視廳公安部堅決地要求起訴唐沢裕,無論日下部檢察官能從中發掘出多少疑點,都必須按照他們的要求,在明天提起訴訟。

“我明白了。”日下部誠低聲道,他鞠了一躬。

就在他離開前,上司又說:“現在沒有律師願意接這樁案子,公安起訴的案件,辯護的勝率太低。唯一私選辯護人,現在應該已經見到他了,你放心,那邊不會有太多阻礙。”

為這句話隱藏的含義,日下部誠愕然抬起頭。

辦公桌的另一側,女上司悠然推過來一張資料:“你可以看看這個。”

現在作為被告方的唐沢裕,唯一脫罪的希望,就寄托在他的辯護律師身上。

可麵對眼前辦公桌上的律師資料,日下部誠的眼睛卻微微瞪大了。

一看到這個名字,日下部誠就知道:這位律師,絕不會認真為唐沢裕辯護!

資料的照片上,一位短發的女律師正在對鏡頭微笑,多年過去,她仍然穿著身不太合身的西裝,笑容看起來有些局促,因為事業的不得誌,眼角已漸漸浮出細紋。

律師橘境子。

這是位專攻公安方麵案件的自由律師,因為起訴方是日本公安,一直為被告方辯護的她從來就沒有贏過。

能扭轉她0%勝率的唯一希望,正是幾年前的村上浩一案。

那時橘境子作為村上浩一的辯護律師指控土門康介,這可能是她職業生涯中,離勝訴最近的一次距離了,卻因為唐沢裕的到來而再次失敗。

兜兜轉轉,橘境子仍然在案件裏徘徊,這一次,她成了唐沢裕的辯護律師。

——可就說唐沢裕是她的仇人也不為過,橘境子又怎麽可能會費心為他奔走呢?

日下部檢察官的嘴唇翕動,他似乎還想說什麽,女上司卻已經點起了另一隻煙。她手背朝外,隨意地揮了揮,那是個趕客的手勢。

日下部檢察官沉默片刻,轉身離開了這間黑暗的辦公室。

……

回到警視廳的工藤新一,第一時間等在了傳真機邊。

老式的機器終於承受不住三道目光的壓力,開始嘩啦啦往外吐紙。

這是檢察廳提交的二次偵查資料,法院開庭時,這些就是檢察官起訴唐沢裕的主要證據。

傳真足足有十幾頁紙,等待的過程中,目暮警部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之後他說:“這次的情況難辦了,唯一一個願意接手的律師,是橘境子。”

熟知村上浩一案的工藤新一,立刻反應過來橘境子是誰。

“可我們的證據鏈是全的,”他略有遲疑道,“想勝訴應該不難吧?”

“不一定。”衝矢昴神情凝肅,“案件的審理結果,除了雙方提交的證據以外,辯護律師的臨場表現也很重要。如果橘境子故意掉鏈子的話,公安仍然有可能勝訴。”

“……”工藤新一咬牙不語。

他原本的思路,是在法庭上推翻公安起訴的證據鏈。

可萬一橘境子因為以前的村上浩一案對唐沢裕懷恨在心,故意掉鏈子的話,這條路就走不通了。

他原本想求助小蘭的母親妃英理,可這位知名律師一向是個大忙人,這次公安對唐沢裕的起訴,開庭的時間又來得太快。

收到檢察廳的材料,他們才知道起訴的時間已經被定在了明天早上,而那時同一時間,妃英理已經有了另一場開庭的辯護。

還能有什麽辦法,才能洗脫這次被加諸於唐沢裕身上的罪名?

——讓公安撤訴的唯一方法,難道隻剩下抓到製造爆炸案的真正凶手了嗎?

傳真機就在這時停止運作,工藤新一低下頭,快速翻閱起檢察廳回傳的案情材料。證據欄裏的一張照片,卻在這時引起了他的注意。

“……”工藤新一慢慢問,“目暮警部,地檢公安部裏,負責這次起訴的檢察官——他的名字是什麽?”

“啊,”目暮警部低頭翻查資料,“日下部誠,這是個相當厲害的檢察官呢。工藤老弟,怎麽了嘛?”

“……我好像找到凶手了,”工藤新一喃喃。

被他拿在手中的,是案情材料裏的證據欄,其中的一張照片,正是唐沢裕在現場拍下的,IOT電飯煲的碎片。

通過請灰原哀建模擬合,工藤新一才確定了這塊玻璃碎片來自於IOT電飯煲,並最終確定了爆炸的真正起因來自於IOT電飯煲被遠程操控啟動時產生的電火花,而不是公安偽證裏聲稱的電路短路。

可他們知道IOT電飯煲是真正的點火物,檢察官卻不知道,如果隻按公安起訴的線索進行二次偵查,這張玻璃碎片的照片,根本就不該出現在材料的證據欄中!

唯一的解釋是——負責此案的檢察官,日下部誠,他才是引起爆炸的罪魁禍首!

……

一個小小的房間中央,豎著一麵鋼化玻璃牆。這麵玻璃將房間整個地劃分為內外兩邊:裏麵和外麵各放著一把椅子,兩邊的人,隻能通過中間安裝的一部電話溝通。

這就是被告人和辯護律師見麵的地方。

唐沢裕被公安帶到這裏,推門而入時,他的腳步在門口頓了頓。

托剛剛解鎖的記憶的福,他一眼認出,這就是村上浩一案的法庭上,站在自己對麵的那位女律師,橘境子。

“你們有六十分鍾的會麵時間,”門外的公安說,“根據規定,律師與委托人見麵的過程中,不會有任何的錄音、錄像和監控設備,請放心。”

他帶上了門。

這是刑事律師享有的權利:律師與委托人的對話不受監聽,也就是說,這場六十分鍾的會麵,完全屬於唐沢裕和橘境子。

——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們的交談內容。

唐沢裕的步伐在門口微微一頓,隨後便毫無異常地坐在了自己那一側的椅子上。

坐穩以後,他將電話舉到右耳邊,抬眼看向對麵。

他在等橘境子先說話。

玻璃的隔音太好,從唐沢裕的一頭,隻能看見橘境子的嘴一張一合,聲音從電話裏傳過來,微微有些失真。

她說:“還是老規矩嗎?什麽都不用做。”

唐沢裕:?

他心裏刷過了一排問號,表情如常地問:“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

橘境子隻當做他在向自己確認要做的事,閑閑地回答道:“明天就要開庭了,檢察廳那邊的負責人是日下部誠。”

“……這麽說倒也沒錯,”唐沢裕說,“要看公安那邊的決定。”

橘境子上來就開擺的態度,倒是與他在回溯記憶的過程中,產生的推測不謀而合了。

他頓了頓,試探著低聲說了一句:“羽場二三一的死……你還是沒有走出來嗎?”

橘境子沒有說話,可從她臉上一瞬間變幻的表情來看,唐沢裕知道自己猜對了。

——事情推進到這一步,其實都在唐沢裕的掌控之中。失憶前的他,特意留下了土門康輝沒有對付,就早已預料到現在的這一刻。

引發了這一切的導火索,是爛尾樓發生的煤氣爆炸。

在唐沢裕最初寫完的結案報告上,這樁爆炸案關聯的,一共有兩起案件。

一是經濟泡沫破裂後,死於非命的房地產公司社長,村上浩一。

二是買房買到爛尾樓,不能入住的同時背負貸款,最終跳樓的人。

——羽場二三一,正是記錄的卷宗上,跳樓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