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Case6.嫌疑人:唐沢裕(7)
“波本。”
房間的另一側,光線衰減得更加黯淡。幾乎無光的黑暗裏,傳來一個老人氣若遊絲的喘息,他在叫:“波本。”
降穀零反手扣上了手機蓋。
看到宮野誌保時,他灰藍的瞳孔裏劃過的一縷細微的柔和,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一刻波本的表情變化,其實是極富層次感的:情報販子的特有的精明和冷酷是底色,往上再增添一點點的貪婪和陰冷,一眨眼,這些浮於淺表的情緒,便沉澱作閃爍在眼底的光輝。
溫和而難以捉摸的神色成為麵具,嚴絲合縫地扣在了他的臉上。
組織著名的神秘主義者,波本出現了。
波本聞聲抬眸,他先撇了眼木條外的情況,便快步走進了那片黑暗裏,半跪下來,矮身從地上扶起了一個老人。
老人的頭頂上沒有頭發,瞎了的左眼眼眶裏,填充著一顆義眼。
這時朗姆的情況無疑是糟糕的,每一聲喘息都粗重如風箱。在他腹部處,還凝固著大塊褐色的血跡,用透明膠帶草草裹上幾圈,才勉強止住失血。
包紮時降穀零說手頭隻有透明膠帶,請朗姆忍耐片刻,後者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同意了,畢竟他的性命還拿捏在波本手裏。
這個養尊處優的老人,顯然從沒有體驗過組織最底層人員常用的包紮方法。
透明膠帶一圈圈裹上他的腰時,朗姆的眼裏浮現出了一瞬間的不適與陰狠。
——可等他抬頭再看向波本時,臉上的表情已經如春風般和煦,好像此時此刻,波本就是他性命相托的副手一樣。
朗姆在裝,降穀零亦然如此,虛與委蛇的兩個人相處得其樂融融,不管心底有多警惕,麵上都是一副和諧的樣子。
朗姆很少在自己的手下栽這麽大的跟頭,尤其反咬他一口的,還是一直以來被他視為最忠誠的鷹犬的泥慘會。
這個日本地下世界的最大黑幫,私下裏其實早已不服於黑衣組織的統治地位,一直躍躍欲試地想要挑戰他們。
借這次眾議院改選的東風,泥慘會不知從哪條路,搭上了土門康輝這個炙手可熱的政壇新星。
於是,在土門康輝春風得意,以為自己成功打壓下唐沢裕,除掉了自己邁入政界的最後一個把柄的同時,泥慘會也反咬一口,給了朗姆致命一擊。
這些情報降穀零都知道,甚至土門康輝構陷唐沢裕,他還讓風見裕也在其中推波助瀾了一番。
鷸蚌相爭,他是冷眼旁觀在一旁的漁翁。
雖然黑幫在日本存在合法,卻並不代表泥慘會私下裏沒有經營什麽違法的勾當。降穀零之所以沒有派公安將他們一網打盡,是因為時候還沒有到。
直到泥慘會的氣焰囂張到極點,決定挑戰朗姆的權威時——
這才是降穀零靜靜等待的機會。
他需要取得朗姆的信任,滲透進他的勢力。
貝爾摩德,這個女人是他了解組織最好的情報源,他以對方的秘密作為脅迫和交換,獲知了不少消息。
在這之中,就包括了朗姆與琴酒的對立。
組織中朗姆資曆老,手下能調動的人員多,卻魚龍混雜,是一群利益驅動的烏合之眾。
琴酒孤僻而冷漠,下屬卻意外地極其忠心,同時也深受“那位先生”的倚重,因隔三差五清理臥底的任務,積累了深厚的威嚴。
作為情報組的一員的波本,在此之前,一直都站在兩者中間的模糊地帶。無論哪一方需要情報,他都會如數提供。
他是冷靜的獵手,在兩方相互傾軋的勢力之間小心行進,敏銳地捕捉著向上的機會。如同走一條崎嶇的小路,兩邊都是懸崖。
hiro犧牲以後,組織的臥底就隻剩他一個,他必須慎之又慎。
事實上,這麽多年來,降穀零也一直將平衡維係得很好。說波本是老油條也好,牆頭草也罷,幾年以來,遊走在兩方之間,的確讓他最大程度地獲取了組織盡可能多的情報。
可之前夾縫生存的策略,現在卻未必能行得通了。
降穀零隱隱注意到,近兩年間,組織的勢力洗牌很大。他疑心組織是不是離追尋的目標更近了一層,或者有了更大的野心和計劃。
臥底到現在,波本的名頭,已經在組織站穩了腳跟。
繼續單打獨鬥下去,隻會意味著他永遠也無法接觸到組織真正的核心。
降穀零必須尋求改變,考慮到琴酒對臥底和叛徒的敏銳程度,他最終選擇了朗姆的陣營。
——但是選擇朗姆,並不意味著降穀零就要讓朗姆勝過琴酒。
事實上朗姆誰都不信,如果貿然表達出投靠的態度,隻會讓這個狡猾的老人更加警惕,他必須要讓朗姆覺得,波本是他自己一點點招攬來的。
之前說過,朗姆的手下靠利益驅動,對他並不是絕對的忠心。那麽波本的存在也同樣如此;降穀零並不需要向朗姆證明他的忠誠,朗姆也不需要這個玩意。
他隻要讓朗姆意識到,波本的能力和價值是不可替代的,再適當地表現出一點對琴酒的反感。
那麽,朗姆就會像一隻被誘出洞穴的兔子,乖乖地對他拋出自己的橄欖枝。
……
直升機的螺旋槳聲在窗外響起,扶著朗姆的波本,也在此時恰好走到窗邊。
降穀零不費吹灰之力地揭開了那些釘在窗戶上的木條,果不其然,將他們逼進這個房間的泥慘會成員,已經在外麵橫七豎八地倒了一片。
直升機伸出的槍管,還在微微地冒著青煙。艙門口基安蒂端著衝鋒槍,神氣活現地喊:“出來吧!該解決的全都死透了!”
降穀零把朗姆托在背上,慢慢地爬上了繩梯。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可信,麵對泥慘會的追殺,降穀零的身上也中了幾槍。他爬兩下便停一會喘息兩口,來到還差幾節的位置,基安蒂終於不耐煩了,三兩下把朗姆拖上了飛機。
這一次朗姆在泥慘會這裏陰溝翻車,還得靠琴酒的手下救援,如此以來,琴酒的勢力勢必會暫時壓過朗姆一頭。
可兩股勢力旗鼓相當,互相內耗,才是降穀零站在日本公安的立場上願意看到的。
所以接下來,他還需要給朗姆一個琴酒的把柄。
宮野愛蓮娜的女兒……
宮野誌保。
組織的叛逃者雪莉。
看到這段錄像的一瞬間,降穀零的心裏已經有了計劃。
將雪莉帶回組織的任務,一直由琴酒負責。這個組織的頭號殺手效率高得恐怖,像一架不知疲倦、永遠精準嚴密的機器,所有經手的任務都被他解決得飛快,卻獨獨在雪莉的事情上沒有下文。
隻要讓雪莉假死,一方麵他作為降穀零,保護了宮野愛蓮娜的女兒;另一方麵作為波本,他陰差陽錯地打擊了琴酒的地位。
那時再順理成章地接受朗姆招攬他的意圖,也能夠博得朗姆的最大信任。
——唯一的問題,是這個針對朗姆的、環環相扣的策略,可能得委屈下自家同期了。
朗姆被扶到直升機的角落急救,半分鍾後,波本費勁地攀進機艙。砰的一聲艙門合攏,直升機飛往醫院,波本往座位上一倒,長長地舒了口氣。
所有人都在忙碌,暫時還沒人願意搭理他,降穀零忙裏偷閑地摸出手機,上麵顯示出風見裕也的來信。
【2890已完成】
2890號計劃代指的,就是日本公安圍繞著泥慘會布下的連環局。
——先讓泥慘會反咬朗姆,為波本的潛伏鋪路;隨後公安出動,圍剿泥慘會,逮捕土門康輝,將他們一網打盡。
降穀零打字道:【小唐沢怎麽樣?】
整個計劃的關鍵——唐沢裕。畢業進入“zero”部隊後,降穀零就和自己的同期們切斷了聯係,整個計劃也完全將唐沢裕蒙在鼓裏。
麵對突如其來的一盆髒水,恐怕他已經慌張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了。
風見裕也的回信來的很快,上麵說:【還沒醒。】
降穀零:“……”
好吧,他給唐沢裕安排的是最好的房間,能睡著很正常……吧。
他抬手刪除郵件,很快抹消了與公安聯係的痕跡。
再抬起頭時,降穀零微微皺眉,他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
朗姆栽了這麽大一個跟頭,這個能賣他人情,同時還能狠狠嘲諷的機會,琴酒絕不會錯過。
可這次直升機上支援的人手,卻隻有他手下的伏特加、基爾、基安蒂和科倫,琴酒本人並沒有出現。
他又去哪裏了?
……
收到自家上司郵件的風見裕也,第一時間去查看了拘留室裏的情況。
白色的單人**,唐沢裕盤腿坐著,閉著眼。
看起來像已經睡著了。
事實上,唐沢裕仍然在回溯著這一次的記憶。
“你臉紅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這樣近的距離,呼吸都糾纏在一起。
唐沢裕猜想,即使不是在回憶,就是失憶前的他,這一刻都是很難去胡思亂想些其他的,這樣親密的注視——滿眼盛著的都是另一個人,很難再給想象留下發揮的餘裕。
所以這句話,隻是在單純地闡述著一個事實而已。
或許他沒有多想什麽,琴酒卻微微垂眸。
他睫毛的顫動很細微,像某種鳥類的絨羽,半撇下眼時,從唐沢裕這個自高而下的角度,便長而密地蓋過了半片眼珠的眸色。
唐沢裕很喜歡這個顏色,是一種富有沉澱感的、變幻莫測的墨綠;厚重又飄渺,像剛下過雨的潮濕森林。
騰起的一角霧氣,經久繚繞不去。
日光下麵,琴酒冷白的皮膚,也微微地泛起了一點血色。這點淡紅也如霧一般攏在他的顴骨上,似乎下一秒就要散了。
思路沉浸在證物袋裏的唐沢裕,可能真的不會注意到這一點微妙的變化,如果不是那個出乎意料的停頓與沉默的話。
然後唐沢裕意識到:或許琴酒是故意想讓自己發現的。
男——朋——友。
他反複咀嚼著這個名詞,心裏忽然像蜂蜜泡泡,針尖輕輕一戳,就汩汩地流出甜蜜的糖漿來。
空空落落的頭銜下麵,忽然有了個對應的人。抽象的物事化為實感,於是他知道這是個可擁抱、可觸碰的存在,即使被失落的記憶暫時遺忘,那雙墨綠色的眼睛,也一直停駐在自己身後,像暴雨之上的星辰,風暴之中的港灣。
於是唐沢裕知道,自己無論走到哪裏,都是有一個地方可停泊的;篤定與踏實感塵埃落定,卻陡然間將他的耳尖燒紅了。
琴酒低低地嗯了一聲,目光短暫地撇下一瞬。
當他重新抬眼看向他時,唐沢裕從那雙墨綠的眼眸裏看到自己,親密的距離和姿態,像凝視或是索吻。
耳尖。這處完全沒有存在感的皮膚,此刻卻拚命地發著燙,呼吸、心跳都急促,唐沢裕甚至有點微微的呼吸困難。
一開始他將這些反應歸咎於某種隱秘的羞赧,後來他才想到,這具身體並不是由現在的自己操控的。
之所以體會到這些,是因為當時的他就有這種心跳加速的感受。
所以在臉上也要隨耳尖燒起來之前,唐沢裕收回撐在車座上的手,氣勢洶洶地環在了琴酒的脖子上。
他將整張臉都埋到頸窩裏,偏偏又露出燒紅的耳朵尖,像隻拚命地鑽紙盒,卻在外麵留了條尾巴的貓。
琴酒低低地笑了一聲:“玩夠了?”
胸腔低沉的震顫,也順著相貼的身體一並傳過來,琴酒伸手揉了揉他的後腦,又耐心地將黑發從亂糟糟梳理齊整,指腹的熱度鮮明,與耳尖比起來,卻又有些過於涼了。
“去吧,”他的手滑落到腰上,輕輕地推了推:“我在這等你。”
黑暗遮住表情,隻能聽見唐沢裕的聲音有些悶悶:“時間又不著急。”
“那就再等一會。”
一縷銀發擦過唐沢裕耳尖,“等你從那裏出來,”琴酒說,“一切就該變了。”
動作上他似乎抬起頭,看向遠處,那裏是法院的方向。
“畢竟是準職業組,”唐沢裕說,“沒點關注的話,怎麽好繼續往上走呢?”
琴酒的話一頓,於是唐沢裕笑出來。
他知道琴酒話語裏隱藏的意思,卻偏偏要曲解它。他偷偷地抬起一隻眼,果然撞見了琴酒無奈又縱容的神情。
“好啦,”唐沢裕蹭了蹭他,“甩掉那幫媒體還不簡單嗎?”
他停頓一下,又小聲補充道:“可這樣好像在**啊。”
琴酒的眼中浮現出一絲細微的笑意,卻語氣平靜地反問他:“難道不是?”
心髒又開始急促地跳動起來,以展示它豐沛的存在感。可此時此刻,唐沢裕的想法,大概和以前的他自己莫名地重合了,一種奇怪的好勝心忽然覺醒,他小聲控訴道:“昨晚你都沒臉紅。”
“虧我還那麽叫你,”他湊上耳畔,壞心眼停頓著說,“a—na—ta——”
最後的音節沒有說完,保時捷車門一關,唐沢裕被趕下了車。
他看著漆黑的車窗,首先搓了搓耳朵,借此讓那裏的溫度降下來。
“不聽我說完是吧,”
緊接著,唐沢裕雙手都撐上窗框,蠻不講理地乘勝追擊,“一會我就對著采訪的記者說,能找到這條線索,多虧有同事和愛人的幫助——”
車窗忽然被搖下一點,透明的證物袋被一起扔出來,琴酒的聲音說:“你還有五分鍾,正義的唐沢警部。”
車窗又升回原位,唐沢裕笑了笑,黑色的倒影裏,他的神情像狡黠的貓。
“好吧,”他遺憾地歎了口氣,“那我走了,正、義、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