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傳道者

我明白了,能夠讓一切仇恨都煙消雲散的複仇是不存在的。

阿修,是媽媽。——你大概是這麽想象的吧?很遺憾,不是你媽媽,是森口打來的。五個月沒見了。此時,你肯定正在驚訝炸彈怎麽沒有引爆吧?因為今天早晨被我拆除了。

你的炸彈具有在一定溫度下會失去效能的特點,是非常優秀的“發明”。這樣的話,將在“研究室”製作的炸彈搬運到學校的途中,隻要速凍之後裝在保溫箱裏,即使有點兒震動也不會爆炸的,對吧?你不僅鑽研電子工程學,連化學方麵的知識也沒有放鬆吧。

你要是能把這種才能用到好的地方,將來絕對可以成為了不起的發明家。而你卻把天賦的才能用在了壞的方麵,用在製作犯罪的工具上了。為了達到無聊的目的。

我拜讀了你的《寫給親愛的媽媽的情書》。居然不知羞恥地在網頁上公開這樣的文章,可見你是把自己當作悲劇的主人公了。

我有個才華橫溢的媽媽。我是繼承了媽媽血脈的唯一的孩子。媽媽為了實現夢想,依依不舍地把我留在鄉下小鎮,去了東京。但是媽媽跟我約定,一旦我出了什麽事,她絕對會趕回我身邊。我相信媽媽的話。不久父親再婚,跟繼母生了個小孩兒,我覺得很孤獨。我想媽媽。為此我製作了小發明,去參加全國比賽,但是媽媽沒有跟我聯絡,所以我決定殺人。因為我想,要是我成了罪犯,媽媽就會來找我吧。不走運的是,笨蛋同學把我的計劃搞砸了。我遭到了報複,很高興自己會生病,因為我以為,生了重病媽媽就會跟我聯絡的,結果卻沒有生病。為了排遣寂寞,我向同班的女同學尋求幫助。可是她竟然罵我是戀母狂,我就殺了她。我終於下決心去找媽媽。但在見到媽媽之前,先碰到了媽媽再婚的對象,得知媽媽懷孕了。啊啊,我被媽媽拋棄了。我要報複媽媽。

概括地說,就是這些內容吧?於是你就設置了炸彈。

是笨蛋嗎?你的情書裏頻繁使用“笨蛋”這個詞。你以為自己是誰啊!你到底創造出了什麽,你對那些被你鄙視地稱為笨蛋的人施與了什麽恩惠嗎?

你甚至說自己的父親沒有存在的價值。那麽你現在活在世上是托了誰的福呢?連這點兒道理都不懂,隻不過學習比較好,就自以為聰明過人。像你這種人,才是愚昧無知的人,才是你所謂的笨蛋呢!

愛美就是被你這樣的人殺死的,對吧?寶貴的人生就這樣被你剝奪了,對吧?我看了你的情書後,為我竟然天真地想報複你而慚愧不已。提到報複,或許從結業典禮那天說起比較好。

那天早上,我的確趁丈夫櫻宮還睡著的時候抽了他的血,帶到學校來了。牛奶每天早上九點鍾送到學校,放在辦公室旁邊的冰箱裏。我在結業典禮時溜了出來,用針筒把血液打入標著你和下村同學學號的牛奶盒裏。為了不讓小心謹慎的你發覺,我是從四方紙盒的折疊部分紮進針頭的。然後在牛奶時間結束以後,我說了那番話。之所以在全班同學麵前說,也是想要把你們丟進會做出最殘酷的判決的那群人裏去。因為不管是多麽殘忍的孩子,都會遵守大人製定的遊戲規則的。

正如你後來發覺的那樣,我采取的這個方法,傳播HIV的概率其實是非常低的。這一點我一開始就知道。但是我相信隻要有一絲可能,就一定要讓你們受到懲罰。

我本來以為這樣就都結束了。當然,你們被死亡的恐懼折磨,或是受到同學的欺負,並不能讓我高興起來。應該說,即使施行了報複,我對你們的憎恨也沒有一點兒減少。縱然親手拿刀把你們碎屍萬段,恐怕也不會有不同的結果。我明白了,能夠讓一切仇恨都煙消雲散的複仇是不存在的。

即便如此,我還是以為總算給自己的怨恨有了個交代。因為我雖然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愛美,但也不打算一輩子跟你們這種人糾纏不清。櫻宮走了以後,我想從頭開始我的人生。在此之前,我幾乎沒有想過能為別人做些什麽,所以我想今後朝著這個方向努努力。

一個月後的四月底,櫻宮的生命走到了盡頭。臨死之前,他告訴了我一個驚人的事實。

“我後悔沒有能夠讓你幸福。所以為了補償,至少要阻止你犯罪。我發現你在結業典禮那天抽了我的血,就立刻猜到了你打算做什麽。我隨後去了學校,你已經把血液注入牛奶裏了。我覺得這是極其殘忍的報複。你離開教室後,我立刻換了新的牛奶。你或許無法原諒我。但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是不對的。通過這樣做讓自己放下,是絕對不可能的。與其這麽做,不如相信他們一定可以改過自新。因為這也關係到你能否開始新的生活……”

這就是櫻宮的臨終遺言。他想說的是,自己的孩子雖然被殺死了,也不要複仇。犯罪的孩子們一定可以改過自新。倘若真的有神職者這樣的詞,說不定最適合他了。

順便套用一下你的邏輯,櫻宮也不是生長在懂事以前有媽媽給他講童話故事的家庭環境裏的。我想你沒看過擺放在教室後麵的他的筆記吧,他一出生母親就病死了。父親再婚的時候,他也跟你一樣是小學五年級。由於他不像你學習這樣好,所以跟繼母也處得不好,不斷地離家出走。由此可見他的人生絕對沒有什麽可自豪的。倘若他當時跟你認識的話,你一定會把他當笨蛋看的。但是,你卻得到了這樣的人的幫助。

人的倫理道德觀,如你所說的那樣,或許隻是接受教育後的效果。普通人小時候就理所當然學會的東西和道理,櫻宮直到快成人的年齡才學會。那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的欠缺,不能這樣下去才開始學的。可是,你雖然意識到自己缺乏道德觀念,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把它歸咎於母親的過錯,絲毫不打算學好。甚至認為自己要是學好了,跟母親之間的無形紐帶也就被切斷了,故意不肯努力,破罐破摔。不過,現在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我實在無法接受櫻宮的做法。他嘴裏說什麽為了我的幸福,可是一直到死都寧可當個老師而不是父親,我無法原諒他這一點。當然我也無法原諒他要保護的你們兩個。但是我一時又想不出新的複仇方法。於是,我決定暫時觀察一下情況。

對於你們的情況,我一直是通過班主任維特,也就是寺田良輝君了解的。寺田君曾經是櫻宮的學生。由於我和他同時在那個學校有一個學年,因此對他印象很深。

寺田君盡管沒有犯什麽不可救藥的大錯,但他太崇拜櫻宮了。由於這個緣故,他聽說櫻宮上中學的時候曾經瞞著父母抽煙,於是自己也學著抽煙,嗆得直咳嗽。聽說櫻宮曾經對討厭的老師的車子搞惡作劇,他也照葫蘆畫瓢,做出些調皮搗蛋的事。不過,正因為他是這麽個孩子,也很容易回歸正道,經過櫻宮一開導,他立刻就學好了。

櫻宮死後,我以“希望勸世鮮師永遠活在孩子們的心中”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沒有讓媒體知道喪禮的時間和地點,但寺田君卻出現在了殯儀館。“我給櫻宮老師添了很多麻煩,請務必允許我彌補一下,送老師最後一程。”盡管他的這套理由讓人不大想聽,可人既然已經來了,隻好由著他。葬禮結束後,寺田君在櫻宮的遺像前大聲地批判起了自己以前犯下的種種錯誤,深表悔過之意。櫻宮生前恐怕也曾經對他這樣悔過苦笑過吧。沒想到,接下來,他開始報告近況,說是繼承老師的遺誌,成了中學教師。從今年春天開始,就要去S中學上任了。

我告訴寺田君,到去年三月為止我也在S中學任教,並詢問他學校現在的情況。於是他告訴我他當了二年級B班的班主任。這可真是造化弄人啊。看他的樣子,似乎不知道B班一年級時的班主任是我,我也就沒有告訴他,問他班上現在怎樣。他就說有個別學生不來上學。是下村同學。聽他說話時,我暗自猜想,看來下村同學以為自己感染了HIV,卻還沒有告訴母親。我有點兒意外,不過,由此得知看似感情親密的母子之間也存在著無形的隔膜,就想可否利用一下這一點。

也就是說,我在考慮能不能進一步把下村同學逼得走投無路。於是我就以“要是櫻宮的話,或許會這麽做吧”的名義,給了寺田君一些建議。比如,要是他的話應該會去家庭訪問吧,肯定會帶著同班同學一起去的;即使對方不給好臉,他也會相信總有一天對方能明白自己的苦心而毫不氣餒,繼續堅持下去的;一個星期大概會去一次吧;縱然吃了閉門羹,他也會在外麵喊話吧;等等。

然後,我對他說,要是有什麽苦惱,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我不會把你說的話告訴任何人的。想必他在校內也沒有其他人可以商量吧。他用電子郵件跟我探討了各式各樣的問題。就是說,他一直跟上年度的班主任保持著緊密的聯係。因此,絕對不用擔心被人指責自己一個人亂來什麽的了。

你被欺負的事他也向我討教過哦。關於這件事,我給他的建議是,由寺田君親自說出班上有人被欺負,就不如說成班裏有同學告發的好,這樣其他同學也比較容易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存在。果然,寺田君充分發揮了他的個性理想,對你的欺負變本加厲了。我本想對你的製裁越厲害越好,可製裁的矛頭轉向了北原同學,真是非常抱歉。

否則的話,她恐怕也不會被你殺害了。每當想到這個,我心裏就很難過,但是你們小孩子立刻會把責任轉嫁到別人身上,所以我不會說是我的錯。殺死北原同學的就是你。一聽她說你是戀母狂,戳到了你的痛處,你就惱羞成怒地殺了她。你竟然說什麽“是終結一切的殺人”,簡直是強詞奪理,胡說八道。

在我觀察你們的這段時間裏,下村同學把他的母親殺死了。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我想象不到,就算可以猜測到一些,我也覺得不該隨便說什麽。

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說,要是下村同學不殺害愛美的話,也就不會殺害母親了。所以我一點兒也不同情下村同學,對他的母親,我隻是覺得這是她的報應,誰讓她培養出了這種兒子。雖然我的報複受到了櫻宮的妨礙,但是對於下村同學,我已經算徹底複仇了。

剩下的就是你了,渡邊同學。你自己也明白,直接殺死愛美的雖然是下村同學,但要不是你想出這種愚蠢的計劃,愛美也不會死。我希望你和下村同學最終都在痛苦的折磨中死去,不過,要是讓我選出更恨哪個的話,我會選你。

我不知多少次這麽想,你就在同班同學以製裁為名的殘酷欺負中死掉好了。但是我接到了寺田君的報告,說欺負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他真心感到高興。他還對我表示感謝,說多虧了老師的建議。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我很容易就推測你是利用了自己可能感染HIV反守為攻的。既然如此,一開始就這樣做不就好了嗎?我有點兒想不明白。

我也想過,要報複你,隻有自己直接動手。然而就算殺了你,你在呼吸停止的瞬間,也不會對愛美覺得抱歉吧。那樣的話就毫無意義。我想要發現你的弱點。盡管覺得浪費時間,我還是每天去看你的網頁。但是網頁上自從“全世界認可的發明,防盜電人錢包!”之後,就再也沒更新了。你一向討厭無意義的事情,可為什麽沒把網頁關掉呢?這也成了我的疑問。我放棄了立刻複仇的打算,決定一直監視你,等你獲得了重要的東西之時,再將它擊潰。就在我開始這麽想的時候,網頁更新了。

從《寫給親愛的媽媽的情書》中,我知道了你有點兒可憐的成長過程。假如說,真的隻是假如,要是你帶著“電人錢包”來找我的時候,我稱讚你的話,情況是否會有所不同呢?我這麽想過,也差一點兒後悔。但這完全是癡人說夢。你不是也寫了“電人錢包”是惡作劇的玩意兒嗎?製作這種讓人觸電的東西來獲得大人的誇讚,不過是嬌慣壞了的小孩子才有的想法。真的會有大人稱讚給人挖了陷阱的小孩子嗎?你隻是想誇耀自己的才能罷了。不製作對人有用的東西,一心想著炫耀自己的本事,做出這種毫無用處的玩意兒,誰會稱讚你呢?也就滿足你自己吧。

不管你怎麽想,我認為你的人格是除了母親之外不認可任何人的你自己造成的。犯罪不是別人的錯,是你自己的錯。話雖如此,如果說到除了你以外誰該負責的話,不就是你的母親大人嗎。她因為自己的欲望無法滿足,一直拿孩子出氣,直到讓孩子心中變成了空洞,然而,欲望剛一實現便一走了之,不負責任地將親情拋在腦後。

這種隨心所欲之處還真是像你母親啊。你為了報複母親而裝了炸彈,沒說錯吧?可你隻是在殺害很多無辜的人,這就是你的複仇方式嗎?

愛美的死也是這樣。你仇恨的一直都是母親一個人,可是受害的卻一直都是母親以外的人。

如果你的世界裏隻有你和你所愛的母親的話,就殺了你母親吧。連這個都做不到的話,我也無法讓你這個膽小鬼再繼續這樣自吹自擂、胡作非為下去了。

渡邊同學,我想警察馬上就要到你那兒了。北原同學的遺體也快要被發現了。你被逮捕之後,下村同學的案子也會和愛美的死一起公之於世吧。當然,無論你受到什麽處罰,你也不會覺得是處罰。作文寫得好就不用說了,就連勞役你也會認真完成得很好的。我想你很可能將過去一筆勾銷,一邊重新添加輝煌的履曆,一邊活下去的。

在你那樣做之前,請讓我告訴你一件事。

我看了你的情書,解除了你安的炸彈之後,去見了一個人。大概是我有點兒同情你的緣故吧。也可能是我想重新考慮一下櫻宮沒來得及對我說的話吧。或者是覺得導致愛美之死的起點也可能在這裏吧。

你非常非常想見的人,我輕而易舉地見到了。我先讓她看了你的情書,然後把你對愛美做的事,還有下村同學的事情告訴了她。

你想知道她是怎麽說的嗎?

…………

不好意思,外麵噪聲越來越多了。我估計你也聽見警笛的聲音了吧。

渡邊同學,我不隻解除了你安在學校的自製炸彈,剛剛還把炸彈重新安在別處了。我一直在祈禱你不要按下引爆鍵的。但是你按了。其實並不是沒有爆炸。雖然我不知道你預想的爆炸規模有多大,但那顆炸彈肯定具有摧毀鋼筋水泥建築物一半的威力。若不是我相信你的才能,跑到很遠的地方避難的話,說不定我也慘遭橫禍了呢。

K大學理工學院電子工程係教學樓第三研究室。那裏就是我重新安放炸彈的地點。製作炸彈的,以及按下引爆鍵的人,都是你。

好了,渡邊同學。你不認為這才是真正的複仇,是你重新做人的第一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