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信奉者

我唯一愛的人因為我的存在而痛苦,讓我非常難過。

遺書

幸福就像脆弱的肥皂泡。——用這句話作為中學二年級男生的遺書的開頭,會讓人不舒服嗎?

唯一摯愛的人離我而去的那天晚上,洗澡的時候,發現連香波瓶都是空的。人生就是這樣。我隻好往香波瓶子裏接了夠洗一次的水,用力搖晃,於是半透明的瓶子裏充滿了小泡沫。

那時候我就想,這就是我。將空瓶中殘存的幸福殘骸稀釋,使其被小泡沫充滿。即使知道這是無數空洞構成的幻象,也比空無一物要好。

八月三十一號。今天我在學校裏安裝了一個炸彈。

遙控引爆裝置的開關是手機的發送鍵。隻要使裝入炸彈裏的手機振動就會引爆。那個手機是我為此特地新買的,隻要知道號碼,任何人的手機都可以引爆它,如果有人打錯電話,炸彈就會在五秒之內,砰!

炸彈就裝在體育館舞台中央的講台裏麵。

明天是第二學期的開學典禮,全校學生都會在體育館集合。我會在那裏接受表彰。因為我第一學期寫的作文獲得了全縣最優秀獎,昨天班主任寺田打電話告訴我的,還告訴了我表彰時的具體程序。

我上台接受校長頒發的獎狀之後,校長就走下講台,我站在講台前朗讀自己的作文。但是,我不會做那種沒意義的事。我會發表短短幾句告別詞,然後按下手機按鍵……

一切都會被炸得粉碎。那群沒用的廢物也都得跟我一起消失。

對這起前所未有的少年犯罪,電視台一定會喜出望外吧?媒體會大肆炒作吧?這樣一來,我會被大家看作什麽樣的人呢?與其讓人們把“內心的黑暗”這種陳腐言辭和庸俗的想象安在我身上,不如直接公開這個網頁。可惜的是,因為我未成年,不能公開真實姓名。

問題是,對於犯罪者,人們到底想知道什麽呢?是成長過程、埋藏於內心的瘋狂,抑或是犯罪動機呢?好吧,我就圍繞這些來寫吧。

我知道殺人是犯罪。但我不能理解這為何是壞事。人隻是地球上無數生物之一。如果為了得到某種利益,而必須消滅某個物體的話,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盡管我有不同看法,但學校給出了“生命”這個作文題目,我仍然可以比全縣所有中學生寫得都好。

我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裏的一句話:“被選中的非凡人物為了新世界的成長,擁有僭越現行社會規範的權利。”對此論點,使用“生命的尊嚴”等詞匯,用中學生的口吻主張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可以被容忍的殺人行為。半小時不到我就寫完了五張稿紙。

我到底要說什麽?我要說的就是,文章裏所敘述的道德觀等隻不過是在學校教育中獲得的學習成果而已。

有沒有人本能地覺得殺人是惡呢?在這個信仰薄弱的國家裏,大部分的人難道不是從一懂事就通過學校教育被灌輸這種觀念嗎?正因為如此,才會認為殘忍的犯罪者被判處死刑理所當然,盡管這裏麵會產生一些問題。

當然了,雖然極其罕見,也有人在通過學校教育,不顧自己的地位和名譽,主張即便是犯罪者,生命也是同樣寶貴。到底接受怎樣的教育,才能培養出那種感性呢?從出生開始,就每天晚上聽大人給孩子講述歌頌生命尊嚴的童話故事嗎?(真的有這種東西嗎?)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就可以釋然了。怪不得我沒有這種感性。

因為我從來沒聽母親給我講過童話故事。她雖然陪我入睡,但每天晚上給我講的都是電子工程學的內容。電流、電壓、歐姆定律、基爾霍夫定律、戴維南定理、諾頓定理……母親的夢想是成為發明家。“我想要製造出能夠消除任何癌細胞的機器。”她的故事總是以這句話結束。

一個人的價值觀或標準是由成長環境決定的。而判斷他人的標準,我認為依據的是自己最初接觸的人,一般來說,這個人應該是母親。比方說對於A這個人,由嚴格的母親養出來的人會覺得A很溫和;但由溫柔的母親養出來的人就會覺得A很嚴格。至少我的價值標準是我的母親。但是迄今為止,我還沒碰到過比她更優秀的人。也就是說,在我周圍,都是些死了也不足為惜的人。很遺憾,其中也包括我父親。他就是個典型的開朗快活的鄉下電器行老板。我雖然不那麽討厭他,但也不認為他有什麽活著的價值。

不管多麽聰明的人都有低潮的時候,或者盡管不是自己的錯,也會有被別人牽連的背運時期。母親就是在這種時候遇見父親的。

母親是歸國子女,在日本頂尖的大學讀電子工程博士。她在研究的最後階段遇到了很大的困難。而且,還在同一時期遭遇了車禍。

她去外縣市的國立大學參加學會活動,回東京的時候,因夜行大巴的司機打瞌睡,巴士翻落到山崖下,死傷人數十多人,非常嚴重。父親搭乘同一班巴士去參加學生時代朋友的結婚典禮,他把撞到頭失去意識的母親從車上拖出來,送上了最先到達現場的救護車。

因此機緣,二人相戀結婚,生下了我。不,也可能順序相反。母親沒有完成研究課題,隻修完了課程,無從施展多年所學,便來到了這個鄉鎮。

這段時期,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她的康複時期。

母親常常在日漸蕭條的商店街電器行的一角,用簡單易懂的方法把她擁有的知識教給我一點兒。有時打開小鬧鍾的後蓋,有時拆卸大電視,“研究沒有盡頭”,母親總是這樣對我說。

“阿修是個特別聰明的孩子。媽媽無法完成的夢想就指望阿修了。”

一麵這麽說,一麵用連小學低年級生都能理解的語言反反複複地給孩子講解她無法完成的研究。母親或許獲得了靈感,她瞞著父親寫了一篇論文,寄給了美國的學會。那一年我九歲。

沒過多久,原先大學研究室的教授來勸說母親回大學繼續學習。我在隔壁房間偷聽到了,有人高度評價母親的優秀才能令我十分高興,甚至忘卻了母親可能離開自己的不安。

但是母親拒絕了。她說自己還是單身的話,隨時都可以回去,但現在無法拋下孩子。

由於我的存在,母親拒絕了教授,這使我備受打擊。是我扯了母親的後腿。我何止是個沒有存在價值的人,仿佛連存在本身都被否定了一樣。

正所謂斷腸之思,我想,當時的母親大概是出於這種心情拒絕了教授的邀請吧。母親將強壓的憋屈直接朝我發泄起來。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她這麽說,開始每天打我。飯菜沒吃完,考試丟了點兒分,關門聲音太大……隨便因為什麽理由,都會挨打。她不能允許的恐怕隻是我在她眼前這個事實吧。

每次被打,我都會感覺身體裏的空洞在擴大。

但是我沒有告訴父親。我並不討厭父親,但他凡事依賴母親,自己什麽都不過問,於是我就越來越瞧不起他了。

當然,我即便被打得鼻青臉腫、手腳瘀青,也沒有恨過母親。因為每次她情緒失控打了我,當天晚上,一定會到我房間來,溫柔地撫摩著假裝睡著的我的頭,一邊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又怎麽可能恨她呢?

母親一離開房間,我就把臉埋在枕頭裏啜泣。我唯一愛的人因為我的存在而痛苦,讓我非常難過。

那個時候我第一次想到死。

要是我死了,母親就能充分發揮她的才能,完成多年以來的夢想。我在腦子裏演練所有能想到的自殺方法。衝到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的卡車前麵去。從小學的屋頂上跳下來。把刀刺進心髒。不管哪種死法都醜惡不堪。想起前年冬天,躺在醫院的病**安詳去世的奶奶,真想生場大病死掉。

就在我絞盡腦汁思索怎麽去死的時候,父母離婚了。那年我十歲。因為父親發現了母親虐待我的事。好像是商店街的鄰居告訴他的。母親沒有做任何辯解,決定辦完離婚手續就離開家。盡管我知道母親不會帶我走,還是撕心裂肺般傷心地哭個不停,身體已經完全變成了空洞。

決定離婚後,母親就不再打我了。相反,一有空閑,她就愛憐地撫摩我的臉和額頭。做的都是我喜歡吃的菜。包心菜肉卷、奶汁焗烤、蛋包飯……心靈手巧的母親做的菜比任何餐廳做的都好吃。

離別的前一天,我們母子倆最後一次一起出了門。母親問我想去哪裏,我什麽也回答不出來。因為一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後來就去了郊區國道旁新建的購物中心。

母親在那裏給我買了幾十本書和最新的遊戲機。遊戲機多半是為了讓我排遣寂寞而買的,遊戲軟件讓我選自己喜歡的。但是書全部是她選的。

“這些書,你現在看可能還有點兒難,等上了中學以後再看吧。全都是對媽媽的人生有著重大影響的書。阿修身上流著媽媽的血,也一定會被感動的。”

她這麽對我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加繆……看起來都沒什麽意思,不過這都無所謂。身上流著媽媽的血,有這句話就足夠了。

記得最後的晚餐吃的是漢堡。雖然母親說去個更好吃的餐廳吃,但要不是輕鬆熱鬧的地方,我就沒法忍住眼淚。

買的東西委托了送貨服務,我們是牽著手走回家的。靈活地使用螺絲刀的手、做出好吃的漢堡的手、用力扇我耳光的手,以及溫柔地撫摩我的頭的手。直到即將分別的那天之前,我才知道手能傳達給我這麽多的回憶。我再也控製不住了。一邊邁步,眼淚一邊往外湧。我用另一隻手拚命抹眼淚。隻聽媽媽說:

“阿修,媽媽已經承諾以後不能來看你,也不能給你打電話或者寫信。但是媽媽會一直想念阿修的。雖然我們分開了,阿修也是媽媽唯一的孩子。阿修要是發生什麽事,媽媽就是破壞約定也會趕來的。阿修也不要忘記媽媽啊……”

母親也哭了。

“媽媽真的會來嗎?”

母親沒有回答,隻是停下腳步,緊緊抱住了我。這是變成了空洞的我的最後的幸福……

第二年,父親再婚了。我十一歲。

再婚的女人是他的中學同學,長得雖說還不錯,卻笨得叫人受不了。跟電器行老板結婚,卻連三號電池跟四號電池都分不出來。但是我並不討厭這個女人。

因為她很有自知之明。不懂的事就老老實實說不懂。客人要是問了什麽自己不懂的問題,她不會糊弄人家,總是仔細記下來,問過父親之後再給客人回電話。是個讓人欽佩的笨人。所以我一直帶著敬意叫她“美由紀阿姨”。當然,我從來沒有做過肥皂劇裏常見的欺侮繼母、反抗繼母之類的事。我幫她在網上拍到便宜的名牌包包,幫她拿東西,跟她一起出門買晚飯等,我覺得自己對她還是很不錯的。

家長參觀日她來學校,我也不覺得討厭。雖然我沒告訴她參觀日的事,可她不知道從商店街的什麽人那裏聽說了,我一回頭,看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由紀阿姨站在前排家長的中央。她用手機拍下了我在黑板上解開其他同學不會做的數學題,回去給父親看,就連這些我心裏也很高興。

我們一家三口還一起去唱卡拉OK,打保齡球。我覺得自己好像也慢慢變笨了,不過當個笨蛋卻感覺很愉快,我甚至覺得就這樣成為笨蛋家庭的一員也沒關係。

父親再婚半年後,美由紀阿姨懷孕了。笨蛋跟笨蛋生下的小孩兒,笨蛋的概率就是百分之百,但是小孩兒和我有一半的血緣關係,所以我也很期待看到生下一個什麽樣的嬰兒。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成為笨蛋家庭的一員了。其實這麽想的隻有我一個人。預產期的前一個月,訂購嬰兒床的時候美由紀阿姨對我說:

“我跟爸爸商量過了,在奶奶的房子裏給修哉君布置一間讀書屋。小孩子愛哭,會吵到你的。放心吧,電視、空調什麽的都給你裝好。怎麽樣,很棒吧?”

已經決定了的事,沒有我插嘴的餘地。

第二個星期,他們就用店裏的小貨車把我房間的東西都搬到祖母在河邊的平房裏去了。我騰出來的房間裏,在陽光明亮的窗邊放了一張嶄新的嬰兒床。

一個小泡泡,啪嘰一聲破滅了。

這個鄉下小鎮沒什麽名牌學校,對我來說,上離家最近的公立中學,考試是小菜一碟。學校的功課不管是哪科,我隻要看一遍教科書,就知道在這個學校大致要學生學到哪種程度,於是我就掌握到這個階段,不再努力多學習。

換句話說,我根本不需要這麽一個專門看書的房間。但是他們既然給了我也沒辦法。為了有效地利用時間和空間,我提早一步開始看母親買給我的書,本來是上中學以後才看的。

我不知道《罪與罰》《戰爭與和平》給了母親怎樣的影響。隻是覺得我閱讀時的感受,與流著同樣的血的母親相通吧。母親的書果然選對了。我一遍又一遍地閱讀。看書的時候,就像與天各一方的母親同在一個時間一樣。讀書對孤獨的我來說,可以說是小小的幸福時刻。

我沉浸在對母親的回憶中,環顧這間作為電器行倉庫用的房子。發現這裏簡直是一個寶庫,各種工具一應俱全,廢棄的家電也到處都是。我從中發現了一個鬧鍾。就是以前母親拆開後蓋給我看過的那個。

我想修理一下那個裝上電池也不走的鬧鍾,打開後蓋一看,才發現隻不過是接觸不良。在修理鬧鍾的時候,我突發奇想,於是第一號發明——反轉時鍾就誕生了。就是長針、短針和秒針都反著轉,能夠讓人產生時光倒流錯覺的時鍾。我讓時鍾的所有指針都指到零點,從這個時刻開始,我把這個學習房間叫作“研究室”了。

對於我苦心製作的反轉時鍾,周圍人的反應十分冷淡。所謂周圍人就是要我幫他們消除成人片馬賽克的那幫笨蛋同學。他們盯著鬧鍾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指針在反轉。沒辦法,我隻好告訴了他們,可反應也就是“啊,真的呀”或是“嘿,挺好玩的”。卻沒有一個人問是怎麽做出來的。對笨蛋來說,隻有眼睛能看到的,跟自己有直接關係的東西,絕對不會去了解其內部是怎麽回事。難怪會這麽笨。真沒勁。

我拿給父親看了後,他隻問了句:“壞了吧?”他現在心思都撲在那個剛出生的長得跟他一樣的笨蛋兒子身上。

這是個得不到任何人讚賞的可悲的發明。對了,給母親看的話,她會怎麽說呢?隻有她會稱讚我。我一旦這麽想,就再也無法壓抑了。

我該怎樣做才能讓她看到呢?她的住址或電話號碼我都不知道。我隻知道她上班的大學。於是我設立了自己的網頁,就是“天才博士研究所”。要是在那裏公開自己的發明創造的話,說不定哪天母親會看到並留言呢。我抱著這樣淡淡的期待,在大學網站的留言欄裏寫下了自己的網址與留言。

在這裏能夠看到超喜歡電子工程學的天才小學生有趣的小發明。請一定來看看。

可是,左等右等也沒有像母親的人來留言。來留言的全是同班的笨蛋。由於他們連消除成人片馬賽克的事也寫上了,結果招惹來一群變態的關注。還不到三個月,網頁就成了笨蛋雲集之所。我想趕走他們,讓來這兒的家夥們後悔,就貼了河邊的野狗屍體照片。沒想到笨蛋們更高興了,甚至連精神不大正常的家夥都來光顧了。縱然這樣,我也沒有關閉網頁,因為我不想切斷這唯一的一縷希望。

進入中學後我仍然繼續這個愛好。一年級的班主任是教理科的女老師。她不像其他老師那樣跟學生的關係過分親密,讓我對她稍有好感。這對我而言是很難得的,以至我想讓她看看我的發明。

我立刻把剛完成的自信作品“電人錢包”拿給她看了。她會有什麽反應呢?盡管我充滿了期待,得到的卻是大媽的歇斯底裏大發作。

“你為什麽做這種危險的東西?你想用它幹什麽?用它殺死小動物嗎?”

大概有笨蛋把網頁的死狗照片的事告訴她了吧。班主任竟然把這當真,簡直比那些人還笨。我對她隻有兩個字——“失望”。

沒想到不久,幸運的機會出現了,就是“全國中學生科技展”。貼在教室後麵的簡章裏,有全國大會評審員的名字和身份。六名評審中有科幻作家和著名的演藝人出身的市長,但吸引我注意的是另一個人物。瀨口喜和,名字叫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頭銜。他是K大學理工學部電子工程學的教授。那所大學可能是媽媽任職的大學。

要是我的發明得了獎,引起了這位教授的注意,說不定會傳到媽媽耳朵裏呢。媽媽聽到我的名字會不會吃驚呢?兒子用她教的知識得了獎,她會為我高興吧,並且會給我寫一句祝賀獲獎的留言吧。

我全力以赴。我本來做事就非常專注,但如此一門心思地投入一件事還是第一次。我首先添加了解除功能,以提升錢包的級別。我還考慮到中學生水平的比賽相對於作品本身的優劣,或許會更重視報告的水準,因此在表達方式上下了功夫。叫作“電人錢包”的話,不過是個惡作劇的玩意兒罷了。這樣是不行的。對了,還是叫作防盜錢包吧。圖解和說明要力求確切,但是動機或是契機要像中學生的口氣。手寫應該比打字更好吧。最終完成的報告,以中學一年級學生的水平算得上很完美了。

但是,我碰到了一點兒困難。報名需要指導者簽章,當我請班主任簽章時,她麵露難色。我想她可能還在介意網頁上的東西,真讓人無語。不過,我據理力爭:“我是為了張揚正氣才做這個東西的。老師卻認為這是危險的東西。到底誰對誰錯,還是讓專家來判斷好了。”她隻好蓋了章。

結果完全在我的預料之中。暑假的時候,“防盜錢包”參加了在名古屋科學博物館舉行的全國大賽,獲得了相當於第三名的特別獎。雖然沒得到第一名有點兒遺憾,但我沒想到得第三名我也這麽高興。每個得獎者都會按座位順序得到一位評審員的評語,給我評語的就是那個瀨口教授。而且,他竟然就是當年來把母親帶回大學的人。

“渡邊修哉同學,你真厲害。我都做不出這種東西。我還看了你寫的報告,你應用了很多中學裏學不到的知識吧。是學校老師教你的嗎?”

“不是……是母親教我的。”

“啊,你母親教的。有這麽好的家庭環境,你很幸運啊。以後你也要繼續努力,發明更多有趣的東西。”

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這個認識母親的,稱呼我全名的教授身上了。請你對在一起工作的母親提起今天的事吧。不說也沒關係,隻要把印有得獎者名字的小冊子放在她看得見的地方就行了。

後來我接受了當地報社記者的訪問。由於我的報道刊登在了地方報紙上,母親說不定看不到,但她要是知道我得獎了,或許會在網上查詢,看到報道吧。我還這麽期待著。

我接受訪問那天,在我完全不熟悉的城市裏發生了一起少年犯罪事件,即“露娜希事件”。一個中學一年級女生在家人的飯菜裏下了各種毒,並將觀察結果記錄在博客上。那時我還有點兒感慨,這世界上竟然還有能想出如此有趣的花樣的家夥啊……

暑假剩下的時間,我每天都在等待母親的電話,卻沒有一點兒消息。母親不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為了能及時接到母親的電話,我不顧美由紀阿姨厭煩的神色,也不去“研究室”,一整天都待在家裏。我不停地打開店裏的電腦查看郵件,一有動靜就去看信箱。

店裏的電視裏,一連多日都在炒作“露娜希事件”。露娜希的家庭環境、在學校的表現、學習成績、社團活動、愛好、喜歡的書、喜歡的電影……隻要一打開電視,就會看到海量的有關露娜希的信息,真讓人受不了。

可我最關心的是,我參加科技展得獎的事母親知道了嗎?我甚至想象起了瀨口教授跟母親在大學食堂裏喝咖啡的場麵。

“前不久的科技展上,有個孩子的發明很有趣。好像是叫作渡邊修哉……”

真是愚蠢。他們才不會聊這種事呢。一定在談論“露娜希事件”吧。隨著露娜希事件越炒越熱鬧,我隻覺得身體中的泡泡在一個個破滅。我即便做了出色的事,上了報紙,母親也沒有注意到。要是……要是我也成為罪犯的話,母親會不會趕來看我呢……

以上就是我的“成長過程”“埋藏於內心的瘋狂”,以及“犯罪動機”。準確地說,是最初的“犯罪動機”。

犯罪有輕重之分。小偷小摸、盜竊、傷人……就算犯了個不大不小的罪,也不過是被警察和老師說教一通而已。而且這種程度的話,父親和美由紀阿姨也會被一同告誡。這樣的話就毫無意義。

我最討厭的就是無意義的行動。既然要犯罪,就非得是震驚社會,讓電視與平麵媒體大肆報道的案子不可。要想達到那個程度,除了殺人,沒有別的辦法。拿出家裏廚房的菜刀一邊揮舞,一邊滿大街叫喊狂奔,刺死熟食店的老板娘如何?八成會被大肆報道,但這樣的話,父親和美由紀阿姨還是會被追究責任。

因為如果媒體報道我的人格形成是受到那兩人的影響的話就沒有意義了。要是不把他趕到學習房間去,當作一家人一樣對待就好了。倘若父親說出這種話,被報道出去,讓全國人民都知道的話,就太丟臉了。

我不希望是這樣的。如果媒體不追究報道母親的責任的話,她就不會趕來吧。必須讓案子發生後,輿論的目光都集中在母親身上才行。我和母親有著共同的東西,那就是才能。也就是說,我犯下的罪行一定要與母親遺傳給我的才能相關才行。為了這個目的,就要使用我的發明了。

要新做一個嗎?不用,不是有一個最合適的作品嗎?就是“電人錢包”。頒獎的時候瀨口教授問了:

“是學校老師教你的嗎?”

我是這麽回答的:“不是……是母親教我的。”

發生殺人案的話,凶器自然也會成為關注的焦點。刀子或金屬棒太無新意了。就連露娜希事件的氰化鉀以及各種藥物,也不過是從網上買的,或是從學校裏偷出來的現成東西而已。總之,都是靠工具殺人的,與本人的才能無關。

凶器若是少年犯自己發明的東西的話,人們會有怎樣的反應呢?而且一旦知道那還是“全國中學生科技展”這種以青少年為對象的健康的比賽上獲獎的作品,媒體一定會大為震驚。可能會追究授獎的評審員們的責任。這樣一來,瀨口教授或許會說給少年啟蒙的是母親吧?

這種可能性即使很小,但因為開電器行而首先受到世人質疑的父親也很可能為了轉嫁責任而把母親的事說出來。說到底,何必這樣胡思亂想,我自己直接說出來就得了。

從我剛懂事開始,母親就一直在教我電子工程學的基礎知識,因此我從來沒聽母親講過《桃太郎》《仙鶴報恩》之類的童話故事。

我這個發言多半會引起相當多的爭論。母親會對我說什麽呢?她一定會說:“阿修,對不起!”然後像分別的時候一樣緊緊抱住我吧。

凶器決定了之後,就是選擇作案目標了。我這個鄉下小鎮中學生的活動範圍隻有自家、“研究室”、學校這三個地方及其周邊。正如我前麵所說的那樣,要是在我家附近,特別是商店街作案的話,就算凶器是我的發明物,也不會追究母親的責任,而是父親。“研究室”周圍沒人住。雖然可以把到河邊來玩的小孩兒當作目標,但那裏是設施差勁的危險場所,根本沒有小孩兒定期來玩耍,不適合有針對性的犯罪。這樣一來,就隻有學校了。學校裏發生了殺人案,媒體也一定會大肆報道的。

那麽,殺誰呢?關於殺人對象,其實誰都可以。因為對那些鄉下的笨蛋我本來就沒興趣,所以連班上同學的名字我幾乎都不知道。選擇老師還是學生呢,媒體對哪個更感興趣呢?

中學男生殺害老師!

中學男生殺害同學!

不管哪種情況,說有吸引力都有吸引力,但要說無聊也都很無聊。

一般來說,人到底會在什麽情況下想要殺人呢?坐在我旁邊的家夥上課的時候在筆記本上寫了好多“去死吧”。其實一無所長、沒有生存價值的不正是你自己嗎?就這麽個讓人特別想吐槽的家夥,到底想讓誰去死呢?我覺得讓這家夥選個目標或許不錯。

但是,我找他搭夥並不隻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是因為這個殺人計劃需要有證人。即便我殺了人,沒有人知道是我的話也沒意義。然而自首又太白癡了。因此就需要有個人從頭至尾參與我的計劃,之後向警察、媒體做證才行。

並不是隨便找個人都可以。首先,嚴於律己、正義感超強的家夥不行。由於需要他見證計劃的各階段,有可能會透露給父母的家夥也不行。當然就更不用說有可能說教“不可以殺人”的家夥了。

其次,滿足於現在的生活的人也不行。那種家夥看到比自己不幸的人,幾乎都會胡亂同情人家。“喂,你為什麽想殺人呢?心裏有什麽不痛快嗎?跟我說說好嗎?”要是被對方這麽追問可怎麽辦?你不就是想要痛快痛快嗎?

不過,這些家夥都很透明。對於同班同學的個性,我隻要一個星期,就能了解個八九不離十。

要小心提防的是笨蛋。而且是搭順風車的笨蛋。比方說,你幫他把成人片的馬賽克除去了,結果他就像是自己搞成功的一樣到處吹噓的那種笨蛋;我在網頁上貼了動物屍體照片,隻不過來網站看了看,就自以為成了壞小子的同夥的那種笨蛋。到處宣傳自己是共犯的家夥絕對不行。

理想的人選是,雖然同樣是笨蛋,但內心積蓄著不滿的膽小鬼。下村直樹就是完全符合這一條件的最佳人選。

二月初,我給“電人錢包”成功升了級。實行計劃的時機終於到了。

我跟下村幾乎沒說過話,但隻要親熱地跟他搭個話,稍微誇他兩句,他就會立刻對我推心置腹了。隻要我隨口說些違心的話,稍微挑唆他一下就得了,輕而易舉的事。此時我再邀請他看成人片就OK了。

但是我很快就後悔選下村當證人了。

首先令我失望的是,他沒有想要殺死的人。隻是感覺心情極其不爽,可又不知道什麽詞,隻能用“去死吧”發泄出來而已。

而且他這個人真是煩人。他在學校貌似沉默寡言,但稍微對他親熱一點兒,他就嘮叨個不停,嘮叨個不停……

“這是媽媽做的胡蘿卜餅幹,你不嚐嚐嗎?這樣啊,原來渡邊跟我一樣討厭胡蘿卜啊。咱倆真合得來。我也是隻能吃胡蘿卜餅幹。我討厭胡蘿卜,所以媽媽為了我嚐試了各種不同的料理法和甜點,盡管都好難吃。隻有這個做法我覺得還可以,還能吃下去。”

他以為自己是誰啊。我之所以不吃他的餅幹,是因為覺得心情不快。已經是中學生的兒子去同學家玩,母親還讓他帶著手工餅幹去,這就令我不快,而且絲毫不覺得丟臉並帶餅幹來的下村也讓我受不了。

我心想,幹脆把這家夥殺掉算了。我第一次意識到,殺意,原來是在本應保持一定距離的人越過了界限的時候產生的。

就在我想換個人當證人的時候,下村說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目標。是一個我完全不曾想到的人——班主任的女兒。

中學男生在校內殺害班主任的孩子!

這是迄今為止沒有先例的。媒體一定會蜂擁而來的。給她看“電人錢包”,卻挨了一通歇斯底裏的臭罵的班主任。十分勉強地在報名表上蓋章的班主任。此人的小孩兒。就下村那個腦子,實在是超水平發揮了。而且他還提供了一個信息,那個小孩兒在購物中心鬧著要買小棉兔頭形狀的絨布小挎包,但是班主任沒給她買。於是我決定仍然讓下村當證人。

下村以為我們隻是在計劃一個惡作劇,興奮不已。他摩拳擦掌地說有必要事先去踩點,並自行計劃起來。他列出好幾條無聊的程序,我沒有說什麽,隨他去好了,可他更來勁了。

“那個小孩兒會不會被嚇哭啊?你說呢,渡邊?”

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他一麵嘻嘻地傻笑一麵問。

“不會哭。”

因為目標會死的。完全被蒙在鼓裏,還傻乎乎地笑個不停的下村實在太滑稽了,讓我不笑都不行。等到目擊了殺人現場,他就興奮不起來了。說起來,的確有人講過下村的母親常常跟學校抱怨,動不動就寫信給校長。正好,這回鬧得越大越好。

按理說一切都是準備周全的。

實施計劃之日。收到先去現場查看的下村給我發的短信後,我去了遊泳池。

就在我們躲在更衣室裏,等著目標出現的那點兒時間裏,那家夥也不停地說著讓人厭惡的話。說什麽“叫媽媽做好蛋糕,今天要開個慶祝會”。這個計劃結束之後,我再也不會和他說話了。我沒有回答,真想好好教訓這個傻瓜一頓。這很簡單。隻要告訴他真相就可以了。

我這麽想著的時候,目標出現了。是一個長得很像班主任,看起來很聰明的女孩(當時四歲)。雖是個小不點兒,卻是昂首挺胸的,眼角掃視著四周,一走到黑狗麵前,就從運動衫底下拿出長條麵包,掰碎了喂給它。

在我的想象裏,單親媽媽的小孩兒會比一般孩子不幸,可她完全沒有給我那種感覺。穿著印有小棉兔圖案的粉紅色運動衫。頭頂上左右對稱地用帶圓球裝飾的橡皮圈紮了兩個小辮子。白嫩的臉蛋兒。她看狗時的笑臉簡直就像毛茸茸的小棉兔真人版。這是個備受寵愛的小孩兒。——在我看來是這樣。

說出來真是很丟臉,當時我對目標感到了忌妒。目標不過是這個計劃的所需之物,應該隻把她當作一個物品的。

為了甩開這屈辱的感覺,我站起來朝目標走去。追上來的下村搶先一步走到我前麵,對她說道:

“你好。你是小愛美吧。我們是你媽媽班上的學生。對了,前幾天我在購物中心見過你呢。”

我冷不丁被他先聲奪人。老實說,我怎麽也沒想到他會這麽沒用。是下村提議由他先打招呼的。他連台詞都想好了,考慮到他唯一的長處就是長著一副和善的臉,我就同意了,真是可惡透頂。

下村說話的口氣簡直就像一年一度的商店街促銷活動時的那種猜獎秀的三流司儀。本來正常講話就可以,他偏偏要裝得像個親切的大哥哥。連目標都驚訝地盯著下村。這樣下去計劃就要泡湯了。

我趕忙和目標說起話來,下村在旁邊看著就可以了。

我對她提起了狗,目標馬上露出高興的神色。人類真是單純的動物。我看準時機,拿出絨布小挎包給她。

“雖然早了點兒,可這是媽媽給你的情人節禮物哦。”

我說著把絨布小挎包掛在她脖子上。

“媽媽給的?”

目標臉上浮現出了笑容。這是隻有受到寵愛的人才會有的笑臉。是我失去的東西……

去死吧!我發自心底地想道。屈辱轉變成了殺意,殺人這個手段從而增加了附加值。同時也是這個計劃達到完美境界的瞬間。

“這裏麵裝著巧克力呢,快點兒打開來看看吧。”

目標毫不懷疑地去拉拉鏈。

啪嘰一聲響,與此同時,目標猛地顫抖了一下,仰麵朝天地倒在地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比泡泡破碎還要容易。

死了!死了!太成功了!母親一定會趕來。她會說“對不起”,然後用力抱住我。從此以後,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

是下村把差一點兒哭出來的我拉回了現實。他抱著我,渾身發抖。惡心死了。

“你去跟別人宣傳好了。”

我說完想說的話,甩開下村的手,轉身走了。

我已經沒有什麽話要跟你說了。但是從現在開始,輪到你出場了。就是為了這個,我才跟你這種笨蛋說話,甚至讓你進入“研究室”的,你竟然弄得我滿地毯都是餅幹屑。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一看,下村仍然呆若木雞地戳在那裏。

“啊,對了,你不用介意是我的共犯什麽的。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沒把你當作夥伴。什麽本事也沒有,自尊心還那麽強,我最討厭你這種人了。在我這個發明家看來,你就是個培養失敗的作品。”

按說一切都是照計劃進行的。

我在研究室過了一夜。我一直在等手機響起,等著警察來按門鈴,結果什麽也沒有發生,直到天亮。下村沒準還抱著媽媽哭哭啼啼的呢。他就是個做什麽都特遲鈍的家夥。不過屍體差不多該被發現了吧。

從電視和網上看不到一點兒消息。我覺得很納悶,為了看早報,去上學時回了趟家。我已經變得完全不習慣吃早飯了,美由紀阿姨說著“至少喝點兒牛奶吧?”給我倒了一杯,我一口氣喝完,打開了放在餐桌上的還沒人看過的報紙。我一向都是從頭版開始看,但今天沒有那個工夫,直接翻到了地方版。

四歲兒童為了喂狗,偷偷進入遊泳池,不慎墜亡

不慎墜入池中死亡?是哪裏搞錯了吧,我仔細看了看報道。

十三日下午六點三十分左右,在市立S中學的遊泳池裏,發現了該校教師森口悠子的女兒愛美(四歲)的屍體。死因初步推斷是失足掉入蓄著水的遊泳池溺亡,S市警察局正在對相關人等進行調查取證。

不管是標題還是措辭,都把案件看作一次意外。而且不是觸電死亡,是溺死。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正想好好梳理一下,美由紀阿姨在旁邊叫了起來。

“呦!這不是阿修的學校嗎?什麽,森口悠子,是不是阿修班上的森口老師啊?是她吧。沒錯吧。沒錯吧,真是嚇死人了!小孩兒死啦——”

現在一邊回想一邊寫的時候,覺得這繼母還真敢說,不禁有些欽佩她,可當時我哪兒有這份心情。一定是下村幹了什麽多此一舉的事。為了弄清真相,我急忙去了學校。

我一直以為“失敗”這兩個字與我的人生無緣。自以為知道不會失敗的方法。絕不會和笨蛋有什麽關聯。但是我專注於選證人時,卻完全忘掉了這個原則。

學校裏,大家都在談論這次事件。發現屍體的是同班的星野,他肯定地說:“我看見屍體浮在遊泳池裏。”不是這樣的吧,我在心裏嘀咕。為什麽不說是渡邊修哉君用全國大賽得獎的小發明殺死了班主任的小孩兒?

他當然不會這麽說了。因為大家都認定這是一次意外,而不是殺人案件。這個計劃太失敗了。一定是下村這個膽小鬼為了隱瞞自己是共犯,把屍體扔到遊泳池裏,偽裝成意外的。

我立刻惱怒了。我以為案子雖然被看作意外,他也會多少有點兒害怕吧,沒想到這家夥沒事人似的來上學,我就更來氣了。

“你幹嗎多管閑事啊!”

我把下村拉到走廊上質問,他竟厚顏無恥地說:

“少跟我說話,我又不是你的夥伴。對了,昨天的事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想要宣傳的話,你自己幹吧。”

他為什麽這麽做呢?理由很簡單。就是因為我臨走前對他說的那句話,他是想要報複我。我太小瞧他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在整個日本,沒有比走投無路的笨蛋更可怕的了,保不齊做出什麽荒誕至極的事吧。我後悔不該一時感情用事,選擇了這個笨蛋。

當然我並沒有失去什麽。什麽也沒有改變。我隻須繼續做個好學生,重新製訂一個新的計劃即可。

事件到此應該已經結束了。

然而事件並沒有結束。因為受害者的母親,也就是班主任發現了真相。

案發約一個月後,班主任把我叫到化學實驗室,拿出一個又髒又破的小棉兔絨布小挎包給我看。這不是我傾注全力製作的凶器、鍾愛的發明嗎……我差一點兒叫出聲來。

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我向她坦白了一切。我說,我想要用自己的發明殺人。我想要製造比露娜希事件更引起媒體關注的事件。隻可惜我找來當證人的下村害怕被追究,把屍體扔進了遊泳池。這樣的結果讓我感到非常遺憾。

當時我說的那些話很挑釁,沒有被班主任殺了,實屬萬幸。那是當然。這是我將失敗轉變為成功的絕佳機會啊。但是班主任說不會去報警,不會讓此事成為你所期望的驚天動地的殺人案件。

這是為什麽?為什麽一個個的都給我擋道啊?諸事不能順心如意令我焦躁萬分。

她說不會去報警。

結業式那天,對全班宣布了辭職的事之後,班主任以告別詞為幌子說起了事件的真相。我不知道她為何不去報警,卻對班上的笨蛋們講這些,但是她說的話並不無聊。雖然有些誇張做戲,讓人厭煩,但她的人生還真算得上波瀾壯闊。

隨著漸漸接近真相,大家都開始朝我看來。我承受著大家刀子般銳利的目光,沉浸在滿足之中,自己是殺人犯的事實,首先在學校裏傳開也不錯。“要是A再殺人怎麽辦呢?”興奮過頭的笨蛋這麽一問,引出了班主任的驚人回答。

“說A還會殺人是不對的。”

雖說我是當事人,所有情況都清楚,卻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別說有心髒病的人了,就連四歲小孩兒也不會因此而停止心跳。”

她說的是,我的發明被否定,殺害小孩兒的不是我而是下村。我隻是讓小孩兒昏過去而已。然後以為小孩兒已死的下村把她扔進了遊泳池裏,導致她“溺死”。大家的目光一齊轉向真凶——下村。

羞恥。有生以來從沒有這般無地自容過。我恨不得當場咬舌自盡。但是最後班主任說出了深有含義的告白。

她說,她把艾滋病患者的血液加入了我和下村的牛奶裏。

自從知道是自己扯了母親的後腿,我不止一次地想要自殺,但由於年紀太小,想不出怎麽自殺。那個時候,我不知祈禱過多少次:讓我生場大病死掉吧。

如今,這個願望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實現了。不,應該說是超出預想的局麵。而且非常成功。比起成了殺人犯的兒子,母親會更關心患了重病的兒子,更有可能來看我了吧。

這麽說的確很可笑,但那時,我突然產生了活下去的勇氣。

我想立刻就去醫院檢查,然後把感染了HIV的診斷書寄到母親所在的大學,但是檢查結果要三個月後才會知道。

我實在等不及了。自從母親離開之後,我不曾有過這麽充實的時光。父親可能不希望我跟母親見麵,但他要是知道我得了這種病,態度也會改變吧。說不定餘生最後的幾年能跟母親一起度過呢。

潛伏期通常是五到十年。我就去上母親任教的大學,跟她一起搞研究吧。這樣我就可以和母親一起創造驚人的發明了。最後我在母親的懷抱裏慢慢死去。

我反複想象著這個場麵,迎來了新學期。下村不來上學了,班上的笨蛋們也怕被感染,都躲著我,每天過得別提多自在了。

但是笨蛋們漸漸開始沒事找事了。有人把紙盒牛奶塞進我書桌抽屜和鞋箱裏,藏起我的運動服,在我的課本上寫“去死吧”。盡管我很煩地想,難為他們琢磨出這麽多無聊的把戲,還真挺佩服他們的。即便如此,當臭味熏人的牛奶塞滿書桌而被擠破的時候,我也曾閃過殺了這些渾蛋的念頭,可一想到跟母親一起生活,就什麽都無所謂了,饒了他們算了。

翹首以盼的三個月終於過去了,我到鄰鎮的綜合醫院去驗了血。

那是驗完血的一星期後了。哪怕是笨蛋,結成一夥的力量也不能小看。放學後,我被他們從背後反剪雙臂,他們用膠帶纏住了我的手腳。襲擊我的家夥還戴著口罩和橡膠手套,真是準備周到。

我可能會被殺死。若是過去,我根本不會在乎的。可是那時我不想死。因為夢想馬上就要實現了啊。

向這些笨蛋哭泣求饒,他們就會放了我嗎?給他們下跪懇求就能饒過我嗎?我想要活下去,無論怎樣的屈辱我都可以忍。但是,他們那天製裁的目標並不是我,而是班長。他們懷疑她給班主任打小報告,說班上正在實行叫作“製裁”的無聊遊戲。

她辯解說沒有打小報告,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朝我丟了紙盒牛奶。牛奶盒砸到我臉上,發出砰的一聲,摔破了。那瞬間我腦中浮現出母親打我的記憶。當時我臉上是什麽表情呢?班長和我的眼睛對視時,輕輕說了句:“對不起。”於是,她被判定有罪。判處跟我親嘴。他們把我弄來,就是為了這個。

終於來信了!我用發抖的手打開一看,頓時墜入了無底的深淵。是陰性。沒有被感染。這種可能性並非沒有。我為什麽絲毫沒有懷疑過呢?可能是因為那天班主任製造的恐怖氣氛讓我這樣認定的吧。

早知這樣,還不如今天被他們殺了呢。

半夜,我給班長打電話把她約了出來。因為我不能把這張已經毫無價值的紙丟掉。盡管對自己沒有價值,但是對以為自己被HIV帶原者親吻的班長來說,或許和性命一樣重要。

不對,這個理由是後加上的。我不想一個人待著。而且我以前就對她有點兒興趣。應該這麽說才對。對她感興趣,是因為我親眼看到過她去藥房買好幾種化學藥品,被人家拒絕了。

“我是想要染頭發……”

她對店員這麽說。我想,我可以用這些藥品做炸彈。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這個打算。所以就開始注意她了。

她是想要殺什麽人嗎?我甚至產生了或許可以和她有所互助的期待。

我隨口編了個理由就把班長叫出來了,她看了我的驗血結果,卻說了句意想不到的話。

“我早就知道了。”

她這麽說。難道她是用什麽別的方法比我先知道了驗血結果嗎?還是詳細了解了HIV的感染途徑,知道班主任用的方法感染率很低呢?但是在“研究室”玄關外,她的回答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班主任根本沒有把血液加到牛奶裏。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的班長把標著我和下村學號的空牛奶盒帶回了家,用家裏的藥品檢驗過了。

這麽說,我是被班主任的假話給蒙了,在胡思亂想啊!

問題是班主任為什麽要說這種謊話呢?這樣不就等於根本沒有複仇嗎?難道說她的目的隻是想在心理上嚇唬我們?對下村來說,或許算是非常成功。那家夥用菜刀刺死了母親,腦筋變得有點兒不正常,警方都無法對他問案。但是,在結業式那天,她能夠預見到這種結果嗎?

在我看來,倒是那個戀母狂下村沒有告訴老媽自己可能感染了HIV更讓人驚訝。我以為那家夥一回家就會跟老媽哭訴,在還檢驗不出是否感染的時候就每天往醫院跑呢。

倘若這是班主任孤注一擲的話,對於下村的報複至少算是成功了。那麽對我的報複呢?不錯,殺死孩子的真凶或許是下村,可是如果我沒有製定這個計劃的話,孩子是不可能死的。班主任是不可能不恨我的。盡管如此,她無論如何也不會預料到我會因為沒有被感染而失魂落魄。

且不說班主任是何企圖,計劃終歸失敗了。真是無聊透頂。活著就是一件無聊的事。不過選擇死亡也很愚蠢。

我想讓自己高興起來。對了,就報複一下那些笨蛋吧。繼續讓那些家夥以為我感染了HIV吧。

問題是這樣一來,我安裝炸彈的“動機”豈不是讓人費解了嗎?請不要以為班長這個女友填補了我對母親的思念。

是不是把班長的事寫下來我有些猶豫,不過與其被別人胡亂猜測,還是一一寫下來的好。

她還不算笨,也有點兒頭腦。沒有什麽特色的平凡長相我也不討厭。但是我對班長有好感並不是因為這些。所有同學,慚愧的是連我也在內,對班主任的話信以為真,非常恐懼,隻有她一個人抱有懷疑,並確認了真實情況。而且她並沒有在知道實情後得意忘形地到處散布這件事,而是藏在心裏。這一點讓我心生敬意。

為了讓她喜歡我,我甚至裝得可憐巴巴地說“我隻是希望能夠有人這樣稱讚我”來博取她的同情。其實我說的“有人”就是母親,但這招非常有效。

沒想到她是個大笨蛋。不對,應該說是愚蠢吧。

整個暑假我都在研製新發明,她一直陪在我旁邊,用自己從家裏帶來的筆記本電腦打字。我問她在寫什麽,她也不告訴我,我也不打算多問。因為雖說是女朋友,我也懶得傾聽別人說話。直到把原稿寄出了,她才告訴我那是投給某文學獎的稿子。這是一個星期前的事了。

“因為你有那些特殊藥品,我以為你對理科有興趣,原來你對文學也有興趣啊。”

當我把以前在藥房看見她買藥的事告訴她時,她就像一直等著我問似的開始訴說她買那些藥品的理由。

原來她不是打算做炸彈,但也不是真的要染發。既不是想殺什麽人,也不是要自殺。

隻是想模仿露娜希而已。

她說第一次聽到露娜希事件的報道時,她就覺得露娜希是另一個自己。證據就是“露娜希”這個名字。露娜希是月亮女神,而她的名字叫“美月”等等,說了好多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我簡直無語了,她仍然喋喋不休地說下去。

露娜希和我原本是同一個人,其證據不單單是名字近似。因為案發當天我手裏也有和露娜希事件裏相同的藥品。我看見周刊報道上登出了露娜希的藥品清單,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等等。

順便說一句,我在藥房看見她是在那期雜誌發售之後。雖然我不知道她說這些有多少是真的,至少她用那些藥品之一檢驗了牛奶紙盒裏是否有血液成分,因此姑且算是有用武之地。

她說,就讓班主任寺田試試這些藥的效用吧。

寺田雖然像校園熱血劇(我沒有看過,大致感覺如此)裏的下等角色,但我不曾對他懷有殺意。而且聽說在下村的案子裏,當警方向美月調查時,她說了些對寺田非常不利的證言。即使這樣,她好像還不覺得解恨似的,令我產生疑問。我倒是覺得寺田有點兒讓人同情呢,就因為偶然當了我們班的班主任,卻被看作誘導下村殺死母親的人。

對我的這個問題,她給出了令我超不爽的回答。

“因為直君是我的初戀……啊,不過現在我喜歡的是修哉君。”她把我跟下村這種笨蛋相提並論。還有比這更受刺激的屈辱嗎?

“太可惡了,你腦子沒毛病吧?”

我以為自己隻是心裏這麽想,結果好像是真說出口了。順便還嘲笑她恬不知恥地模仿露娜希,於是她惱羞成怒,罵我是“戀母狂”。

我曾經對她提到過這篇筆記的開頭,但做夢也沒想到,她竟然用這種難聽的話來詆毀我對媽媽的思念。我想要反駁,她卻得寸進尺。

“你可能以為,媽媽雖然愛你,但是為了追求夢想,不得不忍痛割愛離開了你。可實際上不就是拋棄了你嗎?既然這麽盼望媽媽回來,自己去找她不就行了?去東京的話,一天就可以來回,再說你也知道她在哪所大學吧?這樣嘀嘀咕咕抱怨幹等,隻能說明你沒勇氣啊。你是害怕自己去找她遭到拒絕吧?其實你早就知道自己被媽媽拋棄了,是吧?”

還有比這更可恨的褻瀆嗎?因為她不隻侮辱了我,也侮辱了我的母親。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掐住了她纖細的脖子。懷有殺意的殺人沒有時間考慮使用凶器。這次殺人是沒有任何緣由的。也就是說,這裏不過是最後抵達的地點,是終結一切的殺人。她的死也就比泡泡破滅還沒意思。

未成年者即使殺死一個人也不會引起多大的**,下村的案子已經說明了這點。我不打算利用她的死做文章。

屍體就放在“研究室”的大冷凍櫃裏。一個星期不回家也不會有人來找的可憐的女孩子。可能的話,我想明天讓她跟炸彈一起灰飛煙滅。因為炸彈是我用她買的藥品製作的。是她自己帶到“研究室”來的,說是把藥品放在這裏最合適。雖然生命輕於泡沫,屍體卻重如鐵塊,所以我無法把她搬到學校去。

但是,請你們不要誤會。我裝置炸彈與殺害班長,是完全沒有關係的。

三天前,我為了了斷一切,去了K大學。

可能的話,我希望母親來找我。然而母親在離婚的時候已經和父親約定不可以跟我聯絡。對凡事認真的媽媽而言,這種承諾成了沉重的枷鎖吧。她越是想念我,希望跟我見麵,枷鎖就越是收緊,使她動彈不得。除非我來砍斷束縛她的枷鎖,我們母子才能見麵。

去大學要乘地方電車,換新幹線,再換乘地下鐵,共四小時的路程。曾經以為比任何樂園都要遙遠的地方,原來隻有這麽短的距離。但是越是接近目的地,我就越是感到呼吸急促,心慌意亂。

K大理工學院電子工程係第三研究室。這是母親所屬的研究室。我走在寬闊的校園中,心裏排練著母子相會的各種場景。

這麽想著,我已經來到了電子工程係大樓。竟然在那裏與意料之外的人物再度相逢了。就是在“全國中學生科技展”上給我的作品講評的瀨口教授。令我吃驚的是,教授好像也記得我,先跟我打招呼。

“啊,好久不見了。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沒敢說是來找母親,隨口編了個回答。

“我來這附近辦事,想順便拜訪一下教授,就來了。”

“這樣啊,歡迎歡迎。你是不是帶了什麽新發明來?”

“是,帶了幾件……”

這不是瞎話。我帶了反轉時鍾、電人錢包、測謊器,打算給母親看的。教授高興地帶我去了他的研究室。第一研究室位於三樓東邊,位於四樓的第三研究室就在其正上方。

給教授看了我的發明後,或許可以告訴他,其實我是來見母親的。

“哦,原來你是八阪教授的兒子啊。怪不得這麽優秀。”

我一麵這樣想象,一麵跟在教授後麵走進第一研究室。

房間裏有最新的儀器和堆積如山的專業書籍。與我想象中的發明家的房間非常接近。教授讓我在沙發上坐下,開始衝泡可爾必思[2]。我無聊地四下張望,書桌上的鏡框吸引了我的視線。

是瀨口教授跟一個女人的合影。背景好像是歐洲,多半是德國的古堡吧。女人依偎著教授,溫柔地微笑著。

不管怎麽看——都是母親。

這是怎麽回事啊?大概是學術研討會或研修旅行時的照片吧?……教授把可爾必思放在我麵前的桌子上,我也無法把視線從照片上移開。

教授見了,略帶羞澀地笑著說:

“不好意思,這是我蜜月旅行的照片。”

肥皂泡破滅了。

“蜜月旅行?”

“哈哈,你一定覺得怎麽這把年紀還蜜月旅行吧。我們是去年秋天結婚的。快五十歲了,才終於要當上爸爸了。怪難為情的。”

“要當爸爸了?”

“預產期是十二月底。但是我太太今天還是到福岡去參加學術研討會了。真是讓人擔心啊。”

肥皂泡啪嘰啪嘰破滅的聲音在我腦子裏回響。

“……她是八阪教授吧?”

“怎麽,你認識我太太嗎?”

“她是……我尊敬的人。”

我渾身發抖,實在說不下去了。最後的泡泡也破滅了。教授驚訝地望著我,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說:

“你莫非是她的……”

我沒聽完教授的話,就衝出了研究室。一次也沒有回頭,而教授似乎也沒有追上來。

“雖然我們分開了,阿修也是媽媽唯一的孩子。”媽媽不是這麽說的嗎?可是她一直沒有來接這個孩子,原來是和比自己更優秀的男人結了婚,要為他生兒育女,過幸福的日子啊!

母親離開四年後的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她的絆腳石並不是孩子,而是叫作修哉君的這個孩子。而且從她離開家那天開始,修哉君就已經成為過去。不,或許在她的記憶中早已被抹去了。

證據就是,盡管那天教授已經知道是我了,母親仍舊沒有跟我聯係。

下麵我即將實施的大規模謀殺是對母親的複仇。為了讓她知道是我犯下的罪行,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而且這次謀殺的證人就是看了我放在網頁上的遺書的你們大家了。明天將會報道一件在少年犯罪史上留名的驚天大案,麻煩你們務必親眼看到最後,並將我的靈魂的呐喊傳達給她。

永別了!

……

“永別了!”

我把題為《生命》的這篇無聊的作文往演講台上一扔,從校服口袋裏掏出手機,撥通了號碼,緩緩按下發送鍵,也就是引爆炸彈的開關。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

什麽都沒有發生。這是怎麽搞的?是臭彈?不對,我沒有感覺到安裝在炸彈裏的手機發出振動。不會出問題吧!我低頭去看演講台裏麵。

炸彈,不見了……

是不是有人看了網頁後,把炸彈拆除了呢?可是沒看見有警察到學校來。對一般人來說,拆除炸彈是非常危險的。那麽,到底是誰幹的……難道說,是媽媽?

突然我緊緊握著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個不明來電。

我用顫抖的指尖慢慢地按下了通話鍵。

注釋

[1] 法語,“歡呼”的意思。

[2] Calpis,1919年日本人三島海雲創立的日本飲品品牌,一種乳酸菌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