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求道者

我雖然不喜歡墊底,但也不會因為沒當上第一而沮喪的。

我眼前是白色的牆壁。背後也是白色的牆壁。左邊和右邊都是白色的牆壁。上麵和下麵也都是白色的牆壁。

我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個人待在這個四周都是白色的小房間裏的呢?不管我看哪裏,牆壁上都在循環播放某次事件的影像。

我已經看過多少次了呢?啊啊,又從頭開始播放了……

一個鼻尖通紅、無精打采地走路的中學生。——最初的那一天

我縮著身子走在冷風中,穿著短袖短褲跑步的網球社的家夥們一個個從我身邊超了過去。為了上補習班,要衝刺到車站去的這些家夥,一個接一個超越了我。我並沒有做什麽錯事,隻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卻不知為什麽覺得有種罪惡感,我更加佝僂著背,不去看任何人,隻盯著自己的鞋尖,逐漸加快腳步。盡管回家也沒什麽事可做……

真夠背的。上了中學以後我真是背到家了。新年過後就更加倒黴了。你問因為什麽事?是人際關係,特別是老師。社團的教練、補習班的老師、班主任,不知為什麽都跟我過不去。因為這個,我覺得最近連班上同學都開始瞧不起我了。

跟我一起吃便當的,是熱衷電車和H-Game[1]的宅男二人組。我在班上第一次受處罰後,跟我說話的隻有這兩個人,有什麽法子。照這麽說,此二人應該對我很友好了,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他們除了自己喜歡的東西之外,對什麽都不感興趣。隻不過是我跟他們說話,他們才搭理我的。但這樣也比自己一個人待著好。當然了,我還是覺得跟他們倆湊在一起,在班上的女生麵前特別難為情。

我不想去學校。可是因為這種理由不想上學,實在沒辦法跟媽媽說出口。要是這樣說的話,媽媽一定會失望的。即便我現在的狀況,距離媽媽的期望也差得很遠呢。媽媽對我的期望,是讓我成為出人頭地的人,就像她的弟弟功治舅舅那樣。

雖然我這麽沒出息,但媽媽總是很驕傲地對親戚和鄰居誇我“善良”。“善良”到底是什麽呢?要是參加了什麽義工活動那就另當別論,可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讓媽媽覺得我很“善良”的事。媽媽是因為我沒什麽特別可以誇獎的地方,所以隻能用“善良”這個詞語來自欺欺人的。這樣的話,不如不要誇獎的好。理由是,我雖然不喜歡墊底,但也不會因為沒當上第一而沮喪的。

從我一懂事,就是在媽媽的稱讚中長大的,因此我一直認為自己頭腦聰明,體育也比別人強。我們這裏雖是鄉下,小學的學生人數卻不算少。到了三年級的時候,我漸漸發現,那些隻是媽媽的期望而已,真實的我,無論多努力,最多是中上的程度。

即便如此,媽媽還是把我在小學期間得到的唯一一張獎狀放進鏡框裏掛在客廳,凡是有人來家裏,都會誇獎一通。那是三年級的時候參加書法比賽得到的三等獎。我記得是用平假名[2]寫的“選舉”一詞。那時候的班主任稱讚說:“很樸實的字嘛。”

上了中學之後,媽媽倒是不這樣誇耀了,卻動不動就說“善良”“善良”的。更討厭的是,媽媽隔三岔五地寫信給學校。這是我在第一學期期中考試之後發現的。

班主任森口老師在班會的時間公布了總成績前三名的同學。那三個人一看就很會學習的樣子。我一麵拍手一麵覺得他們好厲害,並沒有感到難過,因為我本來就不如他們。住在附近的美月是第二名,吃晚飯的時候我告訴了媽媽,可是媽媽好像不以為意,隻說了句:“喲,是嗎。”其實,她並不是無所謂。

幾天後,我偶然在客廳的垃圾桶裏看見了一封信的草稿。

“現在已是重視發揮個性的時代了,居然還有逆潮流而動,在所有同學麵前表揚成績好的學生的教師,對此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立刻明白這是媽媽抱怨森口老師的信。我馬上拿著信紙到廚房去跟媽媽理論。

“媽媽,不要寫這種信給學校好不好。這不是讓人覺得是我自己學習不好,卻怪罪別人嗎?”

媽媽聽了很溫柔地說:

“哎呀,小直,說什麽呢,什麽怪罪啊?媽媽的意思並不是排名次不對,隻是反對公布考試的名次而已。隻有考得好的學生才特別嗎?隻有學習好才是優秀的人嗎?不應該是這樣吧?老師給善良的學生排名次了嗎?給認真掃除的學生排名次了嗎?並且在大家麵前公布他們的名字了嗎?媽媽想說的是這個問題。”

簡直太鑽牛角尖了,讓人受不了。雖然媽媽像煞有介事地講大道理,可如果我的成績好的話,媽媽才不會寫這種信呢。她隻是覺得失望。

從那時起,每當媽媽誇我怎麽怎麽“善良”,我就覺得自己好悲慘。悲慘、悲慘、悲慘……

身後響起了清脆的鈴聲,我停下腳步,同班女同學騎著自行車從後麵快速超過了我。不久前她還會跟我打招呼說:“直君,拜拜。”我繼續往前走,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假裝看短信,分明沒感冒卻誇張地吸鼻子。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後背,一看是同班的渡邊。

“喂,下村,今天有空嗎?我剛弄到一個很刺激的片子,你想不想看啊?”

我嚇了一跳。自從二月換座位,他成了我的同桌後,我倆幾乎沒說過話。我們不是來自同一所小學,也沒一起做過值日生什麽的。

而且,我對渡邊有些發怵。因為我和他的腦子完全不在一個等級上。他不去上補習班,各科考試也幾乎滿分,暑假的時候,參加全國中學科技展還得了獎。我發怵的還不止這些。

渡邊一般都是獨來獨往。早上和課間休息基本都在看很深奧的書,下課後也不參加任何社團活動,立刻離開學校。雖然和我近來的情況有些相似,但決定性的不同在於,他並不因此而感到自卑。

他並不是沒有朋友,而是自己不願意合群。就好像是“不屑於和笨蛋交往”。他這樣子讓我發怵。不知怎的,他總會讓我想起功治舅舅。

不過,渡邊在班上的男生眼裏是被高看一頭的。甚至有那種拍他馬屁、討好他的蠢貨。這並不是因為他功課好。大家不會對學習好的人那麽恭敬。是因為他可以成功地把成人片的馬賽克部分除去百分之九十。據說能看得非常清楚。

聽到這種傳言,我也很想看一看,可是跟他連話都搭不上,怎麽可能冷不丁對他說“借給我成人片看看”呢?

出乎意料,渡邊卻主動跟我搭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為什麽問我呢?”

是想耍我吧。說不定班上的其他渾小子正躲在哪裏偷看我出醜呢。我這麽想著,仔細看了看四周,並沒有人在看我們。

“下村,我早就想跟你說說話了,但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我覺得你看著總是那麽輕鬆,這一點我挺羨慕的。”

渡邊說著,有點兒靦腆似的歪嘴一笑。盡管表情如此做作,可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臉。

他竟然還說什麽羨慕我?我羨慕渡邊還差不多,怎麽也想不到他會羨慕我。

“為什麽?”

“大家都覺得我特別用功吧。好像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在用功似的,真是丟麵子。”

“是嗎?我可沒這麽想啊……”

“不,我真是失敗啊。相比之下,你第一學期輕鬆地觀察大家,第二學期成績就突然提高了一大截。”

“哪兒有多少提高啊,比你差遠了。”

“但是,你還沒使出全力吧。很帥呀。”

很帥?我嗎?我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被男生、女生,包括媽媽在內這樣讚美過,不禁心裏怦怦直跳,臉上發燒。

雖然我的成績從暑假去上補習班後才有了點兒進步,但是早在那之前就已經到了我的極限了。惹補習班的老師生氣,還因此受了處罰,反正不管我怎麽努力,中上的成績就到頭了,所以,上個月我就不去了。

然而聽渡邊這樣一誇,我忽然覺得自己或許還有進步的空間。可能隻有他看穿了連我自己都沒覺察到的能力吧。

我想跟渡邊成為好朋友。我真心這麽想的。

我來河邊一棟舊平房裏的渡邊的“研究室”,已經是第二次了。這回我帶來了媽媽烤的胡蘿卜餅幹。

最新款的大屏幕電視正播放的,是變成生化武器的僵屍們在夜晚的都市中成群結隊徘徊的畫麵。

渡邊對於除去成人片的馬賽克雖然有興趣,但好像對內容並不感興趣,看樣子他生理上還抱有嫌惡感。他也曾經給我放過一次,可是想象中的下流的色情畫麵,卻突然出現了拳擊台,**的金發美女們扭打著摔起跤來,惡心得令人作嘔,我實在看不下去。

所以,這回我打算看一般的片子了。我去車站前的影片出租店租來了外國科幻恐怖片。在我家,媽媽不許我看槍戰片。真不知有這麽帶勁啊。英姿颯爽的女主角抱著機槍,朝著僵屍軍團突突突地掃射,簡直酷斃了。

“真給力啊,我也想打槍。”

我不由得叫起好來。不知他聽到沒有,我一看渡邊,正好和他對視了。

“你有沒有想教訓的家夥?”渡邊說。

“教訓?”我反問。

渡邊說“看完再說吧”,就把頭轉向了屏幕,繼續看電影。他的意思是,如果我是電影的主角的話想要教訓誰嗎?我也把視線轉回了畫麵。本來已經被機槍打倒的僵屍們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這場麵要是發生在現實的話就太恐怖了。

最終正麵角色並沒能擊敗僵屍大軍,結局要看續集Ⅱ。

“要是街上到處是僵屍可怎麽辦?”

我一邊吃媽媽做的胡蘿卜餅幹,一邊問渡邊。他突然站起來,從桌子抽屜裏拿出了一個東西。是個黑色的小錢包。

“這個,就是防盜電人錢包吧?”

“是啊。其實這個錢包的能量升級版已經研製成功了,隻是還沒有試驗過。下村,摸摸看嗎?”

我誇張地搖頭擺手。

“開個玩笑,開個玩笑。這個東西就是為了教訓壞人才做的,所以我覺得也應該拿壞人來做試驗。”

渡邊說著,把錢包放在了我麵前。不管怎麽看,都是個普普通通的拉鏈小錢包。

“用這個能教訓人嗎?”

“隻要一碰到拉鏈的拉環就會觸電的。所以應該會讓人哇地大叫一聲,跌坐到地上吧。你不想看看壞人被電到的狼狽樣嗎?”

“想看想看。你想要教訓誰呀?”

“我正想問你呢,我這個人要求苛刻,所以看周圍的人都是壞人……下村,還是你幫我選吧?”

“讓我選?”

我的聲音都變調了。實在太興奮了。用渡邊發明的工具來教訓壞人。教訓的目標由我來選。這不是很像電影裏的那些主角嗎?渡邊是博士,我是助手。

我絞盡腦汁想起來。不是我的敵人,而是我們的敵人。這樣的話,就隻有老師了,那些總是自以為是的家夥。

“戶倉行不行?”

“還行吧……可是我不想跟那家夥扯上關係。”

立刻被他否決了。那就是班主任了。把自己的小孩兒看得比學生重要的家夥。

“那就森口吧。”

“不行——我已經拿她試驗過一次了……沒辦法用同樣的手法騙她兩次吧。”

森口也被否決了。我實在想不出來了。渡邊輕輕歎了一口氣,無聊地擺弄起了桌上的工具。

他大概後悔跟我商量這事了吧。要是我下麵推選的人再不合他的意,這次計劃可能會泡湯的。不,渡邊也可能另外去找別人,然後跟那人一起取笑我。

——那家夥果然沒用。根本指望不上。

我絕不要落到那樣可悲的地步。可悲……我想起了又冷又髒的冬天的遊泳池。想起自己一個人打掃那裏的悲慘。其實我根本沒有做錯什麽。我並不討厭打掃,但是討厭被人看見我被罰去打掃。所以發現有人來的時候,我都趕緊躲進更衣室裏。誰知來的人卻是……

對了。那個小孩兒怎麽樣?

“你看,森口的小孩兒怎麽樣?這不正是教訓那個老師的好機會嗎?誰讓她把自己的小孩兒看得比學生重要呢。”

渡邊擺弄工具的手停下了。

“這個主意好。我雖然沒見到過,但聽說她常常把小孩兒帶到學校來。”

渡邊顯然很有興趣。我在心中做出勝利的握拳手勢。通過第一道關卡了。我為了讓渡邊覺得我特別有用,還把我在購物中心看到森口的女兒想買小棉兔挎包,但森口沒買給她的事告訴了渡邊。

“是這樣啊。要是那麽大的包包的話,威力還可以加大些呢。下村,你真厲害。找你果然找對了。多虧了你,肯定比我想象中更好玩了。”

“那咱們就快點兒去買吧。要是賣完了可就糟糕了!”

我們騎著自行車前往位於郊區國道旁的購物中心。

假日的特賣場人頭攢動。離情人節還有四天。我快速穿過一群群婦女和女高中生,朝目標櫃台趕去。

“就是這個。太好了,已經是最後一個了,所以我才著急啊。”

我一邊攏著亂了的頭發,一邊把戰利品小棉兔頭形狀的絨布小挎包指給渡邊看。

“最後一個啊,運氣真好。”渡邊說。

說的一點兒不錯,要是賣完了的話,我們的計劃可就泡湯了。最後一個,連運氣都在幫我們。

我倆拿自己的零用錢,各出一半買了小挎包,然後到二樓的漢堡店開作戰會議。

“防盜電人錢包是怎麽做出來的啊?”

我一麵狼吞虎咽地吃漢堡一麵問。

“很簡單啦。比如這個是拉鏈的拉環吧,就像這樣做成開關。”渡邊一邊擺著托盤上的薯條一邊說明,我根本聽不懂。

“我這樣講,你明白了嗎?”

“啊,嗯,原來是這樣啊。真的挺簡單的。”

我不想讓渡邊對我失望,這樣敷衍著他,不過似乎多少明白了。

能跟他一起在這裏吃漢堡,我特別高興。我跟二姐雖然來過這家漢堡店很多次,但是跟同學來還是第一次。小學的時候很羨慕搭幫來的那些國中生和高中生。現在我的夢想終於實現了。而且跟周圍那些聊八卦的學生比起來,我們二人談論的層次高多了,還是秘密作戰會議呢。

“我問你,那個小孩兒為什麽老去遊泳池啊?”

渡邊一麵吃薯條一麵問。這回輪到我表現了。

“她去喂狗。柵欄那邊的那戶人家不是養了一隻黑狗嗎?”

“啊,就是那隻大毛狗?”

“對。她經常去喂那隻狗,拿出藏在衣服下麵的麵包喂那隻狗。”

“咦,為什麽她去喂狗呢?那家的人呢?”

“說起來已經有一個星期沒看見人了,可能是去旅行了吧?這個最好也確認一下。”

“怎麽確認?”

“對了!咱們把球丟進去,然後假裝去撿球,翻過柵欄到院子裏去,你看怎麽樣?”

我腦子裏不斷地冒出一個個主意來。腦子反應這麽快還是頭一次。渡邊負責發明,我負責作戰。我已經不再是渡邊的助手,而是他的夥伴了。

“這樣的步驟,你看行不行?”我給渡邊提出了下麵的建議。

①先去踩點,以免節外生枝。

②跟渡邊會合,在更衣室等小孩兒來。

③小孩兒來了以後,先由我跟她搭話(因為渡邊的笑容不自然)。

④由渡邊把絨布小挎包掛在她脖子上(就說是受她媽媽之托去買的)。

⑤然後,由我催促她打開看看。

“很不錯啊。”

渡邊滿意地說。我想象著小孩兒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樣子,簡直太搞笑了。

“那個小孩兒會不會被嚇哭啊?你說呢,渡邊?”

渡邊看著笑得收不住的我,也咧嘴一笑。

“不會哭。”

“真的?我想,絕對會哭的。對了,我們打個賭吧。輸了的人下次在這裏請吃漢堡套餐。好嗎?”

“好啊。”

我們用可樂碰杯為約。

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偷偷進入遊泳池的少年。——從開始之日起,一周後

從早上開始,不,這幾天我一直都特別興奮。上中學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這麽喜歡上學。

“準備好了嗎?”

第二節課下課後,我偷偷問渡邊。他回答:“沒問題。”為了不泄露計劃,我們在學校裏,仍然像以前那樣互不搭理。

上課時,我更加心不在焉了,第五節的理科課上,每次和森口對視時,我就憋不住想笑。一天的時間轉眼間就過去了。

放學後我一個人去了遊泳池,觀察了四周的情況,確認沒有人。這時,我很慶幸今天恰好沒有挨罰的學生打掃衛生。

我與把鼻尖從柵欄裏伸出來的黑狗四目相對了。今天好像那家也沒人。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從書包裏拿出在棒球社團的活動室裏麵撿的球,丟進院子裏。我佯作“這下可糟了”,越過柵欄繞著那個房子走了一圈,然後到大門外去按門鈴,等了一會兒沒人開門,家裏也不像有人的樣子。

很好,一切順利。

我再度越過柵欄回到遊泳池邊。在這段時間裏,那隻黑狗雖然看見了我,也不知是老了,還是太笨,連一聲也沒有叫喚。

我給渡邊發出了“作戰①結束”的短信,不到五分鍾他就來了。

“一切都OK!”

我對他豎起大拇指。

我們走進更衣室,躲在門背後。門本來就沒上鎖。於是作戰②開始了。陰暗而滿是塵埃的更衣室,就仿佛兒時玩耍過的秘密基地一般。那還是我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的時候。不對,從現在開始,我也可以無所不能——隻要跟渡邊在一起。

我看向渡邊。他好像在最後一次檢查絨布小挎包。不管怎麽看,都是個普通的小布包,渡邊卻能使它讓人觸電,太了不起了。

“哎,渡邊,下次來我家玩吧。我媽媽說請你一定來,給咱們做蛋糕吃。看我交了個聰明的朋友,我媽媽好像很高興。前不久她還寫信給學校,抱怨說:‘怎麽可以按照成績來排名次!’可是我告訴她,最近跟渡邊好了,她又說:‘啊,就是那個第一名的同學?’記得還真清楚,真是受不了。當然,我家裏雖然比不了渡邊的研究室,但是我媽媽做的蛋糕比外麵賣的好吃。這樣吧,今天完事後就去我家吃吧,太好了,叫我媽媽烤特別好吃的蛋糕。渡邊你喜歡鮮奶油的還是巧克力的?”

渡邊把手指豎在嘴前,噓了一聲。我一看外麵,一個小女孩從遊泳池入口的縫隙鑽了進來。

“渡邊,就是那個小孩兒。”

我們輕輕地探出身子,窺視著森口的女兒。

她完全沒有察覺到我們,穿過遊泳池,直奔把鼻尖從柵欄間隙伸出來的黑狗。

“毛球,吃飯囉。”

她說著蹲下身子,從運動衫下麵掏出一個麵包,用手掰碎了喂起狗來。她高興地看著黑狗一邊搖尾巴一邊狼吞虎咽,麵包一下子就吃光了。

“我回頭再來喂你哦。”

她一麵拂去身上的麵包屑一麵站起來。

我瞅了一眼渡邊,他點點頭。於是我們慢慢地朝她走過去。作戰③開始。我先跟她搭話。

“你好,你是小愛美吧?”

森口的女兒吃驚地轉過身來。我對她微笑著說:

“你好。你是小愛美吧。我們是你媽媽班上的學生。對了,前幾天我在購物中心見過你呢,記得嗎?”

我這是按預定計劃進行的。可是,她用警戒的目光來回看著我們倆。

“你喜歡狗狗嗎?我們也喜歡。所以常常來這裏喂它吃的呢。”

渡邊說。這台詞並不是計劃中的。但是她露出了高興的表情。於是,渡邊拿出了藏在背後的絨布小挎包遞給了她。進入作戰④。

“小棉兔!”

她驚喜地叫起來。渡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半蹲下來,看著她的眼睛問:

“上次媽媽沒有買給你吧?還是已經買了?”

這本來是我的台詞。她搖搖頭。

“是吧。不然你媽媽也不會拜托我們去買了。雖然早了點兒,可這是媽媽給你的情人節禮物哦。”

渡邊說著,把絨布小挎包掛在她的脖子上。

“媽媽給的?”

她馬上喜笑顏開。我原來覺得她跟森口長得一點兒也不像,但笑起來還真是一模一樣。

“是啊。這裏麵裝著巧克力呢,快點兒打開看看吧。”

這本來是我說的一句關鍵的台詞,渡邊卻自行說了出來,我有點兒生氣,但現在不是發脾氣的時候。即將進入**了。森口的女兒摸了摸毛茸茸的小棉兔的臉,然後一拉拉鏈。

看哪,嚇了個屁股蹲兒!可是沒想到……

隨著啪嘰一聲響,小孩兒渾身猛地一抖,然後像慢動作一樣仰麵朝天地倒了下去,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這是怎麽回事?她不會是死了吧?

這個閃念劃過腦海,我渾身顫抖起來,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了渡邊。

“這是怎麽搞的呀?這個小孩兒不動了!”

渡邊沒有回答我。我慢慢抬起頭,看見他麵露微笑。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滿足的笑容,一點兒也不做作。他笑著對我說道:

“你去跟別人宣傳好了。”

啊?什麽?

不等我反問,渡邊就像拂去髒東西一樣把我的手推開。“我先走啦。”說完轉身要走。

等一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我在心裏大叫,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渡邊好像想起了什麽,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啊,對了,你不用介意是我的共犯什麽的。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沒把你當作夥伴。什麽本事也沒有,自尊心還那麽強,我最討厭你這種人了。在我這個發明家看來,你就是個培養失敗的作品。”

培養失敗的作品?失敗的作品?失敗的作品?等一等,渡邊,別把我丟下啊!

我想逃走,腿卻直發軟,邁不開腳步。渡邊的聲音在腦子裏不停地回響,眼前一片漆黑。

啊,現在天已經黑了啊。

報時聲讓我清醒過來。我覺得仿佛在黑暗中站了好幾個小時似的,其實渡邊才走了大概五分鍾。我腦子裏仍舊不斷回響著渡邊臨走時說的那句話。

他一定是存心要殺死森口的女兒的。我是被他利用了。可是他為什麽利用我呢?

——你去跟別人宣傳好了。

為了這個?要是我把整個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警察,渡邊一定會被逮捕的。難道說他希望我這麽做嗎?他想成為殺人犯嗎?渡邊這樣的人,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是我能脫罪嗎?要是渡邊跟警察說假話怎麽辦?說他什麽也不知道,甚至說是我的主意,要真是那樣,我就沒救了。

我一低頭,看見了絨布做的小棉兔臉。看見森口的女兒想買這個的人,不是我嗎?我從仰天倒地的小孩兒脖子上摘下了絨布小袋子,用力扔得遠遠的。

這樣就沒事了嗎?我就不會受到懷疑了嗎?我現在偷偷跑掉,就不會被警察抓到嗎?不,不行。要是孩子觸電死亡的話,警察一定會搜捕犯人的。那樣一來,渡邊被逮捕就隻是時間問題。被逮捕後,他推到我身上的話……

對,就偽裝成小孩兒不小心掉到遊泳池裏好了。是她自己掉到遊泳池裏的。就這樣!就這樣!是她自己掉到遊泳池裏的。

現在沒有時間猶豫不決了。我扭著臉,兩手抱起了她。比我想象的要重。雖然我抱著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遊泳池旁邊,但要是不留神,連我也會掉下去的。我注意不讓腳碰到漂浮著枯葉的肮髒水麵,慢慢伸直了雙手。

不行,盡量不要發出聲音。

我小心保持著平衡,慢慢蹲了下來。就在此時,小孩兒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然後她慢慢睜開了眼睛。我不由自主地發出“啊”的驚叫聲,差點兒手一鬆,把她掉到遊泳池裏。

她還活著!她還活著!她還活著!

我鬆了一口氣,想哭又想笑。

——你就是個培養失敗的作品。

已經放鬆下來的我,腦子裏再次響起了渡邊臨走時的那句話。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態度。他果然想成為殺人犯,並且利用了我。可是森口的女兒還活著。渡邊的計劃失敗了。

失敗!失敗!失敗了都不知道!連失敗了都沒注意到,不是大笨蛋嗎?

說不清是和慢慢恢複意識的森口女兒對視在先,還是我鬆了手在先。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遊泳池,雙腿已經不再顫抖了。

我做成了渡邊沒有做成的事。

神清氣爽醒來的少年。——案發次日

我下樓到廚房去,正在做培根炒蛋的媽媽回頭對我說:“直君,出大事了。”她打開了餐桌上的早報。地方版正中央偏下一點兒的地方,有一個小標題:

四歲兒童到遊泳池附近喂狗,不慎墜入池中死亡

墜亡。已經上報了啊。我看了一遍報道,完全被看作意外事件。太成功了。

“森口老師真是不幸啊。不過,把小孩兒帶到學校去也有問題。上課的時候,孩子怎麽辦呢?再說也快要期末考了……對了,小直,給你這個。”

媽媽從餐櫃裏麵拿出一個用紅色包裝紙包著、外係金色綢帶的盒子,放在攤開的報紙上。於是有關森口女兒的報道完全被遮住了。

“給你的,情人節的巧克力。”

我也對笑容可掬的媽媽報以最美的笑容。

今年二姐也不在家住了,巧克力恐怕隻有這一份吧。我這麽想著。去了學校,在換鞋的地方,美月送了我巧克力,說是“你二姐以前一直對我很好”,以表感謝。我高興地收下了。

“直君,看報紙了嗎?”

美月突然問道。我一哆嗦,巧克力差點兒掉到地上。

“真夠可憐的!”我這麽曖昧地回答。走進教室一看,不是一般地喧鬧。大家都在議論這場意外。

聽說留在學校參加社團活動的學生們都幫森口找女兒。發現者是我們班的星野,其他還有幾個人也看到了屍體,大家議論紛紛。雖然有人在哭,但大多數人都有點兒興奮的樣子。一開始是互相交換情報,後來就變成自我炫耀的大會了。

我站在門口望著這幕景象,突然被人抓住手腕,拽到了走廊上。是渡邊。

“你幹嗎多管閑事啊!”

渡邊臉色嚇人地質問我。我不但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覺得好笑。我拚命忍住笑,甩掉渡邊的手說:

“少跟我說話,我又不是你的夥伴。對了,昨天的事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想要宣傳的話,你自己幹吧。”

說完我就頭也不回地進了教室。坐在座位上,我也不屑於參加他們的無聊炫耀。我默默地翻開了我的小說。這是一本以前功治舅舅推薦的早期推理作品。我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我了。

因為我成就了渡邊失敗了的事。但是我並不想像他一樣到處宣傳。森口的女兒是意外死亡。即便被人發現是謀殺,凶手也是渡邊。從剛才他的表情來看,果然是想成為殺人犯。所以,如果警察來學校查案的話,我想他應該會坦然自首吧。

真是個蠢貨。失敗了都不知道。每當我這麽想,就覺得自己仿佛脫胎換骨了。

森口休息了一星期,就回到學校上課了。關於這次意外事件,她隻在早上的小班會上簡單說了句“休息了這麽多天,很抱歉”。感覺就好像是因為感冒請假了一樣。

我要是死了的話,媽媽一定會臥床不起,不然也會精神錯亂吧!說不定會自殺,追隨我而去。而我們班主任卻若無其事,讓人不覺得她可憐,反而特別失望。

渡邊多半也是這麽想的。看見森口極度悲傷,渡邊暗自竊笑,而我在心裏笑他。本來應該是這樣一幅圖景的。

雖然沒有達到預期,上課的時候我還是蠻愉快的。

老師們貌似平等地對待每一個同學,其實不然。不知道是為了不讓學生覺得丟臉,還是為了讓授課順利進行(我想八成是後者),困難的問題一般都問學習好的學生。

渡邊每次都是很從容地回答問題,受到老師誇獎,也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他這種故作超然的做派比以前更甚了,讓我覺得很可笑。

他的表情似乎在說,這種弱智問題哪裏難得倒我,我做成了比這更了不起的事呢!他連自己失敗了都不知道。是我完成的那件事啊。

最近我覺得,連老師問渡邊的問題都仿佛變得簡單起來了。上星期小測驗裏難讀的漢字我全寫對了,國文老師還誇獎我了。

不簡單吧?就算這學期的期末考不行,但下次就會考得比渡邊好吧?我逐漸陷入了這樣的錯覺,教室裏的所有人看起來都傻乎乎的。

太好笑了,我都快要憋不住了。

聲音顫抖地講述的少年。——案發一個月後

森口到我家來了。最後一天的期末考結束後,我已經回家了,下午卻接到班主任給我手機打的電話:“你到遊泳池來一下,我想跟你談談。”

被她發現了。要談的一定是那起意外。我的心髒怦怦亂跳,拿著手機的手在發抖。鎮定,鎮定……犯人是渡邊。去學校遊泳池的話,我可能會慌亂,所以我請班主任到家裏來。

“老師跟渡邊……”

掛斷電話前,我大膽問道。

“我剛剛跟他談過。”

班主任靜靜地回答。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氣。沒事的,沒事的……犯人是渡邊,我隻是不小心被卷進去的。

森口突然來家庭訪問,把媽媽嚇了一跳。我讓媽媽也在場。以媽媽的個性,她肯定會偷聽談話,既然如此,索性讓她一起聽一下。媽媽一定會相信我、幫我的。

“下村同學上中學以後,平日都在想些什麽呢?”

森口一開口便這樣問道。雖然跟這次意外沒有什麽關係,我還是無一遺漏全都說了。網球社的事、補習班的事、在電玩遊樂場被高中生糾纏的事、老師沒來接我的事、我分明是受害者卻受到學校處罰的事,全都是些悲慘的事。

班主任一直都默默聽著。

“下村同學對愛美做了什麽?”

我說完後,正要喝紅茶的時候,她那極力克製的靜靜的聲音在客廳響起。我平靜地放下茶杯。媽媽狂叫起來。她根本不了解我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就開始歇斯底裏了。我務必要裝作是個被渡邊利用的受害者。

我對森口坦白了一切。從放學時渡邊叫我的那天說起,一直到在遊泳池邊抱起森口的女兒為止,一五一十地全說了。渡邊的背叛讓我萬分難過,眼淚都流出來了。隻是說到最後,我說了一點兒謊。

也許跟剛才渡邊說的情況相符。森口從頭到尾都沒有插嘴。我說完以後,她仍舊沉默著,盯著桌麵,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緊握著。她非常憤怒。真可憐。

媽媽也一直沒有說話。

“下村媽媽。”

過了五分鍾左右,森口終於開口了。她麵對媽媽說道:

“身為母親,我恨不得把A和B都殺了。但我也是一名教師。雖說告訴警方真相,將凶手繩之以法是成年人的義務,但教師也有保護學生的義務。警方既然已經斷定為意外,我也不打算翻案。”

我大吃一驚。她竟然說不打算報警。媽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對森口深深低下頭說:“非常感謝您。”我也一起低了下頭。這樣就算過去了。

我跟媽媽一起把森口送到玄關。雖說從始至終,她一眼都沒有看我,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她太生氣了,我不必放在心上。

坐在座位上臉色蒼白低著頭的少年。——家庭訪問一星期後

明天開始就放春假了。牛奶時間後,森口說她辭職了。不瞞你說,我鬆了一口氣。即便得出殺人的是渡邊的結論,隻要她認為我也是共犯,每天來上學,也會心神不定的。

美月問。那件事,當然是指那次意外。真是多嘴,我本想輕鬆地咋一下舌,但是班主任好像早有準備,沒完沒了地說了起來。

她說起了為什麽當老師,“勸世鮮師”的事,等等。沒有多大意思,快點兒結束啦。

接著,她又開始講什麽信賴關係如何如何,手機短信引發的惡作劇什麽的。B班的男同學有事的話,就讓A班的班主任去解決?現在講這個,不是太遲了嗎?

單親媽媽的問題、艾滋病的問題,最後說到了女兒在遊泳池淹死的事。我有種脖子慢慢被人勒住了的感覺。“這個場麵恰好被跟家人一起來買東西的下村同學看到了。”聽到她突然提到我的名字,我不由得一陣惡心。剛喝的牛奶又反到了嗓子眼。我剛咽了下去,她說道:

“愛美的死並非意外,而是被我們班的學生殺害的。”

我仿佛被人從背後一把推到冰冷肮髒的遊泳池裏去了。無法呼吸。什麽也看不見。腳碰不到底。怎麽撲騰也夠不到邊緣……

我陷入這樣的妄想之中,眼前黑了下來,但是還沒到昏倒的程度。森口打算說到什麽程度?我為了鎮定下來,吸了一大口氣。

這時我才注意到周圍的氣氛,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森口。就連一直很厭煩聽她說話的家夥們都兩眼發光。

但是,森口卻講起了《少年法》和露娜希事件。我完全搞不懂她想要說什麽,隻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差不多就結束了吧?我剛剛這樣期待,立刻便落了空,因為她說到了愛美的葬禮。因為艾滋病而沒能結婚的對象,即愛美的爸爸,竟然就是“勸世鮮師”,我不禁大吃一驚。

難道“勸世鮮師”來日無多,是因為得了艾滋病嗎?此時我還有餘力想這些。手上還殘留著抱起小孩兒時的感覺的我,不由自主地開始在書桌上摩擦起手來。萬一那個小孩兒也感染了艾滋病的話,說不定已經傳染給我了呢。

隔壁班好像下課了,傳來搬動椅子的哐當哐當聲。森口好像也注意到了。好了,B班也可以下課了。

“想回家的同學都可以走了。”

大概是我的祈禱應驗了吧,班主任看向全班這麽說。隻要有一個人離開,我也跟著走,但是沒有人走。

森口見狀繼續說下去:

“下麵,我就把這兩個犯人稱作A和B吧。”

然後她開始講少年A。她說話的口氣,誰聽都知道是渡邊。大家都偷偷地瞅向渡邊就說明了這一點。班主任是有意這樣故弄玄虛的,好引起大家的興趣。

然後終於說到少年B了。內容跟家庭訪問的時候幾乎一樣。盡管她那時候默默地聽我說,現在卻在大家麵前坦然地話裏有話地諷刺挖苦我。說什麽並非隻要努力就做得到,而是根本做不到。但現在不是為這個生氣的時候。我徹底完了。

我會被殺死!我會被殺死!我會被殺死!

因為去電玩遊樂場隻是被學校處罰,大家不願意搭理我而已,但是殺人的共犯一定會被人殺死的。可是幹壞事的人是渡邊,我是受害者啊。犯人是渡邊,我是受害者。犯人是渡邊,我是受害者。犯人是渡邊,我是受害者。我在腦袋裏猶如念咒語似的重複著這句話。

“要是渡……哦,不對,要是A再殺人怎麽辦呢?”

小川突然提出這麽個問題。這臭小子,想看笑話呢。

“說A還會殺人是不對的。”

我的身體被一下子拽進了深深的水底。

因為接下來森口斷言殺人的是B(也就是我)。還說那個強度的電流不會電死人,愛美隻是昏過去了而已。

已經被她發現了。她來家庭訪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是我殺死了孩子。被她發現了。雖然她好像並沒有發覺我是有意那麽做的,但這一點肯定不重要。因為人是我殺的,這一事實並不會改變。

大家都在看我。此時渡邊是什麽表情呢?我已經沒有餘力去確認並嘲笑他了。我會不會現在就被警察逮捕呢?不,看樣子不太像。她說的不想交給法律去處罰,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我漸漸地看不見四周了。我掉進的不是遊泳池,而是黏糊糊的無底的泥沼。我從腳底開始慢慢地陷了進去,我的耳邊隻有班主任低沉的聲音在回響。

我在兩人的牛奶裏加入了今天早上抽的血。不是我的血。我懷著讓二人能成為好孩子的願望,偷偷采取了一點點“勸世鮮師”——櫻宮正義老師的血。

“勸世鮮師”的血,艾滋血被加入了牛奶裏?我全都喝下去了。這意味著什麽,就連腦子很笨的我也完全能明白。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我會死的。

我的身體陷入無底洞一般冰冷肮髒的泥沼之中去了。

呆呆地望著窗外天空的少年。——複仇之後

春假。我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天空。

我想從泥沼底部爬出來,逃到遠遠的地方去。逃到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去。要是在那裏,一切能重新開始的話該有多好啊。

藍天上,一道白色的飛機雲伸向遠方。到底伸向了哪裏?我這麽想著,忽然想起了一段話。

“內心軟弱的人會傷害比自己更軟弱的人。被傷害的人除了忍耐或尋死之外就別無選擇了嗎?沒有這種事。你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並沒有如此狹隘。在這個地方生活痛苦的話,也可以逃避到別處去啊!我是這麽想的。逃到安全場所並不丟臉。你們要相信,這廣闊的世界必定會有可以讓自己安身的地方。”

“我在你們這麽大的時候,經常離家出走,跟一些狐朋狗友一起混日子。雖然如此,我從來沒想過要死……因為有朋友。”

那是你們那個時代的生活。現在可不一樣了。根本沒人需要朋友,這種朋友本來就不存在。到頭來我能活下去的地方隻有這個家。爸爸工作賺錢,媽媽守護的這個家,是我唯一的安身之處。

要是把艾滋病病毒傳染給了爸媽該怎麽辦啊?而且如果他們比我先發病、死掉的話,我也活不下去了。

絕對不能讓他們感染。

這是隻能在泥沼中活著的我的人生最後的目標。

在泥沼中度日的我,每天都在以淚洗麵。但並非因為難過而流淚。

每天早上醒來,首先因為今天自己還活著而感激流淚。拉開房間的窗簾,沐浴在陽光下,盡管什麽也沒做,隻因為迎來新的一天而流下眼淚。

媽媽做的飯菜好吃得讓我流眼淚。餐桌上擺滿了我喜歡吃的菜肴,我還能吃幾次呢?這麽一想,眼淚又奪眶而出。就連以前討厭的最中餅,為了紀念我誕生到這個世界上而吃了一口,竟然好吃得眼淚流了出來。為什麽我以前從沒想過要吃呢?

聽到大姐懷孕的時候,為新生命即將誕生而感動不已,喜極而泣。雖然想直接對一向對我非常好的大姐說一聲“恭喜你”,但我隻能在心裏祈禱她生個健康的小寶寶。即便是流眼淚,我也是孤獨一人。

但是我並不討厭這樣的自己。我一直以為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會充滿恐懼,但是我覺得現在每天都比以前過得更充實了。

這樣的日子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我這樣希望。

春假結束了。

我升入了中學二年級,我必須去上學,接受義務教育。雖然明知道這一點,但我沒辦法去學校。因為我是殺人凶手。隻要去了學校,就一定會受到班上同學的製裁。那些家夥一定會狠狠地欺負我。早晚有一天會被他們殺死。我不可能去那種地方。

可是我還擔心一件事。媽媽會允許我一直這樣不去上學嗎?從開學那天起我就在裝病,這招已經快不靈了吧?媽媽要是知道了真相,會生氣還是會哭呢?抑或是失望?哪種我都討厭,然而,我又絕對不能跟她說出我不能去上學的原因。

要是媽媽知道事件全部真相的話……

我把渡邊殺害的森口女兒的屍體扔進了遊泳池。僅僅這樣,媽媽就已經受到了極大的刺激。要是她知道其實殺害小孩兒的是我,而且是很清醒地這麽做的話……要是她知道我遭到了感染艾滋病病毒這樣恐怖的複仇的話……

終於,媽媽到我房間來了。不過,出乎意料,媽媽沒有逼我去上學,隻是要我去一次醫院。她說隻要診斷出有心病,就可以在家好好休息。

我真的生病了嗎?

要是去醫院檢查出我感染了艾滋病怎麽辦?要是媽媽知道了怎麽辦?這是我最擔心的。不過,萬一情況不妙的話,逃走就是了。總比被迫去上學,被殺掉的好。

結果我白擔心了半天,醫生很簡單地開出了診斷書。我得的是叫什麽“自律神經失調症”的病,反正我也搞不懂。據說患了這種病不去上學的中學生全國有很多很多。聽了醫生的這個診斷,媽媽恍然大悟似的,居然露出很認同的神色。不管怎麽說,總算是暫時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上學了。我大大鬆了一口氣。

走出醫院,我重新環顧四周。由於早上出門的時候很緊張,竟然沒有意識到,這是自從那天以來我第一次出門。我對於自己依然能夠正常呼吸感到很驚訝。看這樣子,說不定我雖然去不了學校,但能夠出門了呢!

我仿佛在確認一般,把頭探出了泥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突然瞥見車站前的漢堡店的招牌。那就是我把渡邊看作朋友的可恨的地方。

“咱們吃點兒什麽好吃的再回家吧。”

媽媽這麽說。我說:“我想吃漢堡。”雖然也不無不傳播病毒的意圖,實際上更重要的是想要賭一把。

盡管不是在購物中心,隻要能夠順利地經受住漢堡店的考驗,我就能從泥沼裏爬出來。

我終日惶恐不安,擔心自己會死,在看到漢堡店招牌之前,已經基本上忘掉了渡邊。是啊,他現在怎麽樣了?一定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那間沒人住的老房子的“研究室”裏,因對死亡的恐懼而不得安寧吧!想象渡邊那悲慘的樣子,我倒覺得挺愉快。他是自作自受。我這麽想著,大口吃起了漢堡。

就在此時,有什麽東西濺了過來。

是牛奶!牛奶、牛奶、牛奶……旁桌的母女二人……是森口和她女兒!

她們來找我了。要把我從泥沼中探出來的頭死命壓下去。不要!不要!不要……我的頭再度沒入了泥沼之中。她們無時無刻不在監視我,絕不讓我從泥沼裏爬出來。泥漿灌進了我嘴裏。

我狂奔到洗手間拚命嘔吐起來,要把那些泥漿吐出去,同時也將渡邊的身影吐出去。

從窗簾縫隙偷看來訪者的少年。——複仇約兩個月之後

自從去醫院以來,我就不敢出門了,不過我在家中過著平靜的生活。尤其讓我安心的地方,就是不用害怕會散播病毒的自己的房間。

就在這個時候,那些家夥跑來了。就是叫作寺田的新任班主任和美月。他們帶來了各科的複印筆記。媽媽把他們請到客廳。客廳就在我房間的正下方,所以他們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媽媽對寺田說了好些森口的壞話。

“伯母,直樹的事就交給我吧。”

聽見寺田自信滿滿地這麽說,我差一點兒大叫出來。

不要你們管我!

我好不容易咽下這句話,不安卻突然湧上心頭。

老師根本不能信任。他絕對是裝出關心的樣子,騙我去學校,然後讓大家殺掉我。說不準寺田曾經是森口的學生什麽的,可能是一夥的。他可能是裝作擔心我,來查看我在家裏的情況,然後去跟森口報告。就連美月也是不能信任的。因為曾經有人說她是老師的眼線呢。森口雖然複了仇,但是覺得不解恨,所以計劃著還是盡快殺了我也說不定。他要是來踩點的該怎麽辦啊!媽媽好像很喜歡寺田。要是他討得媽媽歡心,上樓來我房間找我可怎麽辦啊!我會被他殺死的。對了,媽媽說了一大堆森口的壞話,要是他回頭告訴森口該怎麽辦啊!

“沒腦子的老太婆,少多嘴多舌!”

我對著興奮地到我房間來的媽媽大吼,還往她臉上扔字典。媽媽驚呆了。我還是第一次這樣反抗她。關上門我就哭了。可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保護自己的法子。

寺田每個星期五都帶著美月一起來我家。每次我都會陷入恐懼之中。盡管媽媽後來沒讓他們進家裏來,但也沒有不讓他們來。這家訪到底要持續到什麽時候啊?

我害怕離開房間。就連關在房間裏,我也覺得森口、寺田、美月,甚至連網球社的戶倉教練都站在門外,嚇得我什麽也幹不下去。

所有人都想殺掉我。

我在網上看漫畫的事要是被他們發現了,肯定會被殺死。以森口的能耐,追蹤到我在哪裏上網,還不是易如反掌!倘若寺田在客廳裝了竊聽器的話該怎麽辦!森口絕對不會放過一邊說“好吃”,一邊吃飯的我。

我被人監視了。

我什麽事也做不了。我關在自己的房間裏,茫然地盯著牆壁。恍惚覺得白色的牆壁上映出了那次事件的影像。我想移開視線,好像都得不到允許似的。

這一定是森口的怨恨在作祟。

整日麵壁枯坐的生活。日期、時間全然不知。吃東西味同嚼蠟。雖然害怕死去,卻不覺得自己還活著。

我到底是不是還活著呢?

好久沒有照鏡子了,我看著鏡中自己那肮髒不堪的樣子。然而這說明我還“活著”。頭發長長了。指甲長長了。皮膚上還堆積了一層汙垢。我還活著。我流下了眼淚,止不住地流著。

長頭發和長指甲,以及越來越肮髒的身體,就是我活著的證明。遮住眼睛和耳朵的頭發也為我遮住了表情,讓我不受那些家夥的侵害,並且告訴我,我還活著。

生命之源不是心髒,而是頭發。

呆望著一堆黑東西的少年。——複仇約四個月後

我從沉沉的睡眠中醒來,看見枕頭旁邊散落著一堆黑色物體。

這是什麽東西呀……

我一邊晃著昏昏沉沉的腦袋,一邊伸出手拿起來,用手一搓,那黑色物體就變成絲狀紛紛散落下來。我膽戰心驚地摸了摸自己的頭,卻碰到了耳朵。

頭發沒了……這東西是……我的頭發。我的頭發,我的命!我的命!我的命!

泥沼的底部開始融化,我的身體慢慢陷了下去。泥漿灌進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好難受,好難受,不能呼吸。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救命啊……

我醒來的地方並不是天堂。雖然亂得一塌糊塗,可千真萬確是我的房間。我還活著。我還在呼吸。我的手腳也可以動。不,我真的還活著嗎?

我走出房間下樓來,看見媽媽趴在桌上睡著了。這裏果然是我的家。我進入浴室,看見了盥洗台上方的鏡子中映出的自己。

明白了。我沒有死成,原來是因為還殘留著的生的證據。

我從抽屜裏拿出從小學時就開始用的剃刀。直到上中學前,頭發都是媽媽幫我剃的。我一按開關,響起很小的嗡嗡聲。我把剃刀輕輕按在前額上。刀刃觸到的油膩的頭發散落在腳邊,隻有一小撮。與此同時,我心中也有點兒什麽消失了。原來如此。生的證據就是對死亡的恐懼。這樣的話,爬出泥沼的方法隻有一個……

於是我再次用力摁下剃刀。靜靜的振動聲音,在我聽來就像是生命正在從我身上被除去的聲音。

我把頭發剃光,又剪了指甲,然後為了把身上的汙垢洗掉而淋浴。我反複在毛巾上打肥皂,反複搓洗,汙垢如同橡皮擦屑一樣紛紛被洗掉了。生的證據一點點流進了排水溝。

我怎麽還是死不了呢?

盡管活著的證據已經全部離開了我的身體,但我還在呼吸,對此我惶惑不解。突然間我想起了幾個月以前看過的那部影片。

啊,原來如此。我變成僵屍了。怎麽殺也殺不死的僵屍。而且我的血還是生化武器。這樣的話,我要是把鎮上的人都變成僵屍,該多好玩啊。

我一個接一個摸著便利店貨架上陳列的商品。我的手所碰到的東西都沾上了鮮紅的血。

我就像蓋章一樣,摸著飯團、便當和飲料瓶。

所有人,我要讓所有人都品嚐到和我一樣的恐怖。

有人拍我的肩膀,是一個打工仔模樣的茶色頭發的店員。他用極其厭惡的眼神看著我的右手。我也看向我的右手。事先藏在衣袋裏的剃須刀片割破的手心裏流出了鮮紅的血……血、血、血,鮮紅的血……

剛才還不覺得什麽,可看到傷口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一陣陣疼痛,就立刻打開一包店裏賣的繃帶,把手包起來。

來接我的是媽媽。媽媽一再對便利店的店長和店員低頭道歉,然後把沾到我的血的商品全買下了。

回家的路上,雖然太陽已經西下,但陽光還是很刺眼。我不得不眯起眼睛,一邊擦去臉上的汗一邊走,漸漸地,我覺得死亡的恐懼與活著的證明似乎都變得不重要了。卷著繃帶的手陣陣作痛,肚子也餓了。

我覺得好累,好累……

我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媽媽。媽媽沒有化妝,衣服也是昨天那身。每次家長參觀日的時候,媽媽都很在意自己老了,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因為媽媽打扮得比誰都漂亮。但今天我是第一次看見媽媽出門沒有化妝。她兩手各提著兩個便利店的袋子,沒辦法擦拭鼻尖的汗。我好不容易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我誤會了媽媽。我原來以為她不會接納與她的理想背道而馳的孩子。但是媽媽連變成僵屍的我都接受了。

對媽媽說實話吧。然後讓她帶我去警察局。要是媽媽等我的話,就算多受一點兒處罰,我也能忍耐。即使成了殺人凶手,隻要有媽媽在,我就能夠重獲新生。

但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向媽媽表達此刻的心情。直接說出來應該比較好,可是萬一被媽媽拋棄了,該如何自處?我還是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騙你呢。

一旦形勢不妙,我希望能有機會這樣說來掩飾。所以我決定假裝僵屍的樣子跟媽媽坦白一切。

我在給媽媽講述遭受森口報複之事的時候,有了重大發現。

自己到底是否感染了病毒不是還不知道嗎?就算感染了,也不知道會不會發病啊!一直以來我到底在怕什麽呢?

泥沼的水漸漸變得清澈了。

我沉浸在這樣的解放感中,向媽媽坦白了自己故意殺了森口女兒的事。那天在遊泳池畔感到的優越感又在我內心泛起。

媽媽聽了我的告白,顯得非常震驚,卻沒有馬上說“去警察局自首吧”,而且也沒有厭棄我的意思。剩餘的那百分之幾的不安也消失了,我高興極了。

“小孩兒醒了你還把她丟進遊泳池去,是因為當時嚇壞了吧?”

媽媽反反複複追問我。“不是那樣的。”我在心中回答。我實在無法說出“最接近媽媽教育理想的那個家夥沒有完成的事,我完成了”這句話。

那兩個家夥又來了。就是寺田和美月。但是我已經不害怕了。怎樣我都無所謂。

“直樹,你在上麵的話,好好聽我說!”

寺田在我家大門外對著二樓高聲叫嚷,比平日更加熱血沸騰。我心想,今天還有點兒心情,姑且聽聽他說些什麽吧,就在窗邊坐了下來。

“其實這個學期痛苦的不隻是你一個人。修哉君也非常苦惱。他受到了班上同學的欺負。是非常卑鄙的欺負。”

他剛才說的什麽?渡邊去上學了?每天都去?並沒有被殺死?

“……大家都明白做錯了。”

他這話的意思是,雖然被同學欺負,但是已經解決了?

寺田後麵說的話我都沒聽進去。代之以渡邊在遊泳池旁對我說的那些話。

——從一開始我就沒把你當作夥伴。什麽本事也沒有,自尊心還那麽強,我最討厭你這種人了。在我這個發明家看來,你就是個培養失敗的作品。

那家夥肯定是打心眼兒裏蔑視嘲笑我成了“家裏蹲”。

我躲在黑暗的房間裏,蜷縮在**,咬牙切齒。我不知道該向誰發泄這股怒氣。原來害怕死亡躲在家裏的隻是我。讓我碰到這種倒黴事的,還不是渡邊嗎?他倒去上學了。無以言表的挫敗感充滿了我的內心。

即便媽媽不陪我去,明天我也要去警察局,把一切都告訴他們。渡邊可能會判得比我輕,但他要是知道那個小孩兒是我故意殺死的,一定會把腸子都悔青了。我真想看他那悔恨交加的表情。我想要居高臨下地嘲笑他。

我聽見上樓來的腳步聲。是媽媽。或許她是來對我說:“明天去警察局吧。”我高興地從房間出來,在樓梯上等媽媽,沒想到……上樓來的媽媽手裏握著一把菜刀。

這是怎麽回事?

“媽媽這是幹什麽,不是打算去警察局嗎?”

“不去。小直,就算自首了也不可能重新開始了。小直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善良的小直了。”

媽媽流著眼淚說。

“想要殺我嗎?”

“跟媽媽一起去你外公外婆那裏吧。”

“你雖然這麽說,其實隻是要殺我吧?”

“那怎麽會啊!”

媽媽緊緊抱住了我。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已經比媽媽高了。我忽然覺得跟媽媽一起的話,死了也好。媽媽、媽媽,唯一了解我的人……

“小直是媽媽的寶貝……小直,對不起。你變成這樣都是媽媽的錯。我沒有把你教育好,對不起。我失敗了,對不起。”

失敗了,對不起。失敗了,失敗……失敗的作品!失敗、失敗、失敗、失敗失敗失敗失敗……

媽媽放開我,伸手摸我的頭。溫柔地撫摩著我的媽媽的臉上,浮現出的是悲哀的表情。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不是失敗的作品!我不是失敗的作品!

有什麽溫乎乎的東西濺到我的臉上。

血、血、血,這是媽媽的血……是我刺了媽媽?

眼看著媽媽單薄的身體滾下了樓梯。

等一等,媽媽!千萬不要拋下我!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也帶我一起走吧。

……

白牆上的影像總是到這裏就沒有了。這裏麵那個愚蠢的少年到底是誰啊!我為什麽那麽熟悉這個少年的心情呢?

對了,剛才有個自稱我姐姐的人來了,在房間外麵跟我說話。

“小直什麽也沒有做。你隻不過是在做噩夢罷了。”

她叫我“小直”。我不喜歡別人用和影像裏那個笨蛋少年同樣的名字叫我。隻是我想,假如我真的是那個被叫作“小直”的人的話,所謂噩夢就是那段影像吧。

如此說來,現在我是在做夢嗎……

如果是做夢的話,就快點兒醒來,吃完媽媽做的培根炒蛋就去上學。

注釋

[1] 即日本成人遊戲,限製級色情遊戲。

[2] 日語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