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慈愛者

然而一旦揭開蓋子,必然會找到扭曲之處,於是得出了該案理所當然會發生的結論。

大學第二年的暑假,我原本打算回家過盂蘭盆節的,但在那之前的七月二十日清晨,父親突然打電話給我。

他告訴我兩件事。第一是母親被人殺害。第二是殺害母親的凶手是弟弟。

母親被人殺害的話,我是受害者的親屬,對犯人發泄憎恨的心情即可。弟弟是殺人犯的話,我便是加害者的親屬,那麽即便受到輿論的譴責,也不能不認真思考如何讓弟弟改過自新,以及如何向受害者謝罪的問題。

但是兼具這兩種身份的話,該怎麽辦呢?

不用說,無論是輿論還是媒體都絕不會因為這是我家發生的事而不聲張。一夜之間聚焦到我們一家來的是既非同情也非憎惡的好奇的目光。

近年來“弑親”已經不是什麽稀奇的案件了。每當看見電視新聞裏的報道,也就是覺得“啊,又發生了”而已。話雖如此,比起其他案件來,“弑親”之所以比較容易引人關注,我想恐怕是因為大家得以窺知別人家發生的扭曲現象的緣故吧。

扭曲的愛、扭曲的家教、扭曲的教育,以及扭曲的親子關係。乍一聽到某事件,人們會覺得奇怪:“怎麽會是這家人呢?”然而一旦揭開蓋子,必然會找到扭曲之處,於是得出了該案理所當然會發生的結論。

或許有些人在看這種新聞的同時也感到不安:“我家不會有問題吧?”然而對我來說,這類事情都和自己風馬牛不相及。用“平凡”這個詞語來形容我們下村家,是再貼切不過的了。可是誰能想到“弑親”竟然在我家發生了。那麽我家的扭曲之處到底是什麽呢?

我上次回家是今年的正月。

元旦那天,我和爸媽、弟弟四個人一起到附近的神社去參拜,回家後,邊吃母親做的年菜邊看無聊的電視。我在廚房幫母親的忙,聊著網球社的朋友,跟弟弟一起看電視,給他講校園祭的時候來表演的搞笑藝人的趣事。

第二天,住在鄰街的剛結婚的大姐夫婦來拜年,大家一起去購物中心買福袋。因為弟弟第二學期的成績提高了很多,爸媽給他買了他一直想要的筆記本電腦。我仍舊像以前那樣抱怨著:“真羨慕小直啊。”也讓爸媽給我買了個小手袋。

那是個年年不變的一個平凡家庭的平凡新年。我細細回想當時家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想要從中發現什麽預兆,卻一無所獲。

這半年間,我家到底發生了什麽,會造成如此扭曲的結局呢?

母親的遺體腹部有一處刺傷,後腦有一處撞傷。似乎是被凶手拿菜刀刺了之後,推下樓梯的。盡管我淡然地說什麽“似乎是”,但我看到遺體後,也無法接受母親已死的現實,更無法相信這是弟弟幹的。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呢?搞不清楚原因的話,我就無法接受母親的死。搞不清楚原因的話,我就無法認可是弟弟犯下的罪行。搞不清楚原因的話,留下來的家人——父親、姐姐,以及我自己,都無法好好生活下去。

案發兩天之後,我才知曉了我家的扭曲到底是什麽。是警察告訴我的。弟弟升入中學二年級以後就沒去上過學。問題是最近不去上學的“家裏蹲”也並不少見。

據說我家的扭曲除了母親之外,其他家人都不知道。遠在外地的我、住在鄰街的懷孕的大姐姑且不說,連住在同一棟房子裏的父親都不知道。盡管通勤時間將近兩小時,常常加班,可是兒子四個月沒去上學居然都沒有察覺,還算是當父親的嗎?

父親回答警察詢問時說,弟弟不去上學,可能是因為一年級第三學期學校發生的一個意外事件。父親本來就沉默寡言,雖然自己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他卻像在講別人家的事一樣,問一句答一句。將父親的回答概括起來,情況是這樣的。

今年二月,弟弟的班主任的女兒掉進學校的遊泳池淹死了。弟弟雖然偶然在現場,卻沒能夠救那個孩子。班主任認為女兒的死,弟弟也有責任。弟弟很介意此事,盡管班主任辭職了,他還是不願意去上學。

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個性軟弱的弟弟一定承受不了吧。他不去上學可以理解。但我百思不解的是,這件事怎麽會導致他殺死母親呢?

弟弟每天在家裏是怎麽過的呢?母親是怎樣對待弟弟的呢?……現在母親已經去世,知道真相的隻有弟弟了。但眼下我還不能跟弟弟會麵。

我突然想起,我剛搬出去一個人住的時候,母親給我買了本日記本。

“有什麽難過的事,隨時來找媽媽,要是不想跟媽媽說的話,就把寫日記當作向最值得信賴的人傾訴吧。雖然人的腦子原本用於努力記住所有發生的事情,但如果寫下來,就不需要記憶了,這樣就可以安心地忘記了。隻把愉快的事留在腦子裏,傷心事寫下來就忘掉。”

這是母親上中學時的恩師說的。母親曾說,由於生病和交通事故接連失去雙親後,老師送給她日記本的時候對她這樣說的。

我找到了母親的日記本。

三月十×日

直樹的班主任森口悠子昨天到家裏來了。

我本來就討厭森口。怎麽能讓單親媽媽擔任處於青春期的兒子的班主任呢!我曾經這樣寫信給校長。但是,畢竟是公立學校,不可能聽區區一個家長的意見。不出所料,今年一月直樹被不良高中生糾纏,被警察救下來的時候,森口以家庭為重,沒去警察局接直樹。要是那時候校長換了班主任的話,直樹就不會卷入那個事件了。

森口的女兒在學校遊泳池淹死的事,我是在報上看到的。痛失自己年幼的孩子令人同情,但是把小孩兒帶到上班的場所,我認為很不應該。如果上班的地方不是學校而是公司的話,她會帶小孩兒去嗎?我以為,她對公務員身份的自傲和放任態度正是造成這起意外事故的原因。

但是,森口卻突然到家裏來,並且當著我的麵,誘導般地對直樹詢問起來。一開始問的是有關中學生活的情況。直樹講述了諸如雖然加入了網球社,但是不適應教練老師的指導方針,而不得不退出的事;之後是開始上補習班的事;以及在電玩中心被不良高中生糾纏,明明自己是受害者,卻受到了學校處分的事;等等。

如此這般地聽下來,原本應該是充滿憧憬的中學生活,可直樹受盡欺負,好可憐。這些雖然都不是直樹的錯,可倒黴的都是他。這個女人來我家,到底想幹什麽呀,我一肚子火。更有甚者,森口還不依不饒地向直樹追問起自己女兒的意外事故來。

“那件事跟直樹有什麽關係啊!”

我終於忍不住了,不客氣地給了她一句,可直樹說出的話卻讓我啞口無言了。

“不是我的錯。”

直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直樹從第三學期開始,跟一個叫作渡邊修哉的同學要好起來。我從報紙上看到渡邊製作的防盜錢包得獎的新聞,所以,為直樹能交到優秀的好朋友感到高興。萬萬沒想到,這個渡邊卻是個非常可怕的少年。

渡邊想找個人來試驗一下自己做的那個叫作防盜錢包的可怕的帶電錢包,讓直樹提供實驗對象。善良的直樹沒有提出同學的名字,而是提了幾個估計會阻止渡邊的老師的名字,全被渡邊否決了。直樹不得已說出了森口女兒的名字。我想他是認為渡邊不會對小孩子下手的。

但是,渡邊就是個惡魔一樣的孩子。他真的采納了直樹的建議,立刻開始準備試驗。然後硬拉著不情願的直樹到遊泳池邊等著森口女兒的到來。

僅僅想象一下那情景,我就覺得頭暈目眩。

森口的女兒來喂狗了,先招呼她的是直樹。渡邊利用了直樹的善良。森口的女兒放鬆了警惕後,渡邊就把兔子造型的小挎包掛在她脖子上,催促她打開來看看。

我也是偶然在購物中心看見過森口的女兒想要那個小挎包。森口那麽做或許是為了教育女兒吧,可雖說是單親媽媽,薪水拿得也比一般人多,何必非要在眾人麵前那樣丟人現眼呢,幹脆地買給孩子的話,也不至於被渡邊利用了。

森口女兒的手觸摸到拉鏈的一瞬間便倒在了地上。結果直樹親眼看見了小女孩死在自己麵前的一幕。這該有多恐怖啊。然而更恐怖的是,兒子說,渡邊一開始就打算殺死那個小孩兒。

“你去告訴別人好了。”達到目的的渡邊對直樹甩下這麽一句,就扔下他揚長而去。即便是這樣,我那善良的直樹還是想要掩護朋友。他為了讓別人以為森口女兒的死是個意外,就把屍體扔進了遊泳池。

“當時因為太驚慌,記不太清了。”

最後直樹這麽說。那是當然,被卷入了殺人案啊。

森口聽了之後,嘰裏呱啦地說了一堆像煞有介事的話,最後這樣說道:

“警方既然已經判定是意外,我也沒有要求重新調查的打算。”

她居然說出這種要人家感恩戴德的話來。明擺著都是渡邊幹的呀。是渡邊計劃好的,利用了直樹。直樹純粹是個受害者。如果森口不去報警的話,我真有心替她去警察局告發渡邊。

問題是,直樹把屍體扔進了遊泳池。這是不是犯了遺棄屍體罪呢?還是犯了掩蓋殺人罪呢?我絕對不能讓前程遠大的直樹被人們當成殺人同謀。萬般無奈之下,我隻好裝出感謝森口的樣子。她心滿意足地走了,我簡直恨死她了。

這件事我本來打算瞞著丈夫的。但是森口走了之後,我考慮是不是給她一點兒賠償比較好。必須先堵上她的嘴,以免她來找後賬。

一涉及用錢,就沒辦法瞞著丈夫了。他下班回家之後,我把事件的大致情況告訴了他,讓他給森口打了電話。但是,森口拒絕了賠償金。這女人到底是出於什麽目的來我家的呢?

丈夫說:“還是告訴警方比較好。”那怎麽行。要是直樹被當成共犯問罪可怎麽辦呢?我這樣質問丈夫,可是他堅持說,就是為了直樹,也應該報警。當爸爸的就是這樣可惡。我真後悔把這件事告訴了丈夫。直樹還是得由我來保護才行。

說到底,我實在無法相信直樹的告白。

說不定直樹隻是偶然在那裏,卻受到可怕的渡邊威脅,被迫說自己也幫了他的忙吧。不對,非但如此,這件案子原本就是森口編造出來的吧?若是像報紙上寫的那樣,小孩子不小心滑倒,跌入遊泳池溺死的話,便是身為監護人的森口失職了。她不願意承認,才會威脅湊巧在現場的不走運的渡邊和直樹,強迫他們做出虛假的告白吧?事件蹊蹺得讓我無法不這麽想。

要是直樹真的卷入了殺人案的話,我不可能發現不了。再說,直樹也不會直到森口來追究此事都不告訴我的。

沒錯,肯定是這樣的。這些全都是可悲的森口捏造出來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個叫渡邊的孩子也是受害者。

總之,都是森口一個人的錯。

三月二十×日

今天,是直樹學校的第一學期結業典禮。

自從森口那次家庭訪問以後,直樹的情緒一直顯得很低落,但每天仍然會去上學,讓我鬆了一口氣。

今天他一回家就躲進自己的房間裏,晚飯也沒吃就睡覺了。大概是一直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下來的緣故吧。

明天兒子就放假了,一想到新學期開始後,還是森口當班主任,我就倍感憂鬱。

三月二十×日

直樹突然表現出奇怪的潔癖,是春假開始之後。

最初的症狀是不跟我一起吃大盤子裏的菜,讓我給他單獨盛在小盤裏。以前,我吃剩的東西,他也是滿不在乎地吃掉的。後來,接二連三地提出了種種要求,諸如他的衣物不能和別人的一起洗,他泡完澡的水別人絕對不許泡,等等。

這種情況我曾經在電視上看到過,所以我判斷是青春期特有的現象,就一一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不過,我也覺得他那種較真兒的程度有點兒超出常規。總之,凡是他穿的用的東西都不許我碰。

我從來沒讓兒子幹過家務活,可他現在自己洗碗洗衣服了。當然,隻是洗自己的。我這樣一寫,給人的感覺是兒子變成了一個特別懂事的好孩子了,可是看到他幹這些活的時候,我還是不能不感到擔憂。因為就那麽幾個盤子和碗,他會開著水龍頭,用洗滌靈嘩嘩地洗上快一小時。洗衣服也是,不管什麽顏色的衣服,都加入大量的殺菌漂白劑,一遍又一遍地洗。

看他的所作所為,就仿佛他突然有一天,看到了過去根本看不見的成千上萬的細菌一樣。

如果隻是這樣,還可以理解為是極度潔癖症,能夠想些辦法去應對。可直樹的情況並不隻是這樣。因為他對自身的衛生狀況,則采取了相反的做法。

總之一句話,就是肮髒。他根本不去清理從自己身上排出的廢物。不管我說他多少次,他也不理不睬,不但不洗頭,也不刷牙,連以前最喜歡的泡澡,現在也討厭了。

有一次,直樹在走廊上,我想讓他去洗澡,就開玩笑地輕輕把他推向浴室方向,誰料想,他竟然凶神惡煞地對我大吼:“不許碰我!”我從沒見過他這麽凶,也不知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還是怎麽的。

直樹對我這樣大叫還是第一次。我安慰自己,反抗期的孩子,沒辦法。可還是特別傷心,一個人哭了。

不過,也有時候,直樹對我那樣吼了之後,轉眼又叫著“媽媽,媽媽”,跑到我房間來,跟我聊起自己小時候的事來。

直樹這種奇怪的舉止,究竟會持續到什麽時候呢?

三月三十×日

今天,鄰居旅行回來,送了土特產給我,是京都著名和式點心店的最中餅[1]。直樹向來不喜歡吃日本甜點,可是難得有人送來,我還是拿到他房間,問問他想不想吃。

果然不出所料,他說了句“不想吃”。然而過了一會兒,他下樓到廚房來對我說:“還是想嚐一嚐。”由於很久沒有跟直樹這樣麵對麵吃和式點心了,我特意泡了最好的茶,有點兒緊張地觀察著直樹的樣子。

直樹咬了一口後,就把最中餅整個塞進了嘴裏,香甜無比地吞下去,然後,不知為何哭了起來。

“媽媽,原來最中餅這麽好吃啊。我以前從來沒想過嚐一嚐……”

我看著他的眼淚,才恍然大悟。直樹的潔癖以及與之相反的行為,並不是青春期或反抗期的緣故,而是因為那次意外。

“小直,不用客氣,全都吃了也沒關係哦。”

我這麽一說,直樹又拿起一個點心,打開包裝紙,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味著吃起來。

我猜想直樹一定是一邊想著森口死了的女兒,一邊吃點心的。他之所以流淚,是因為可憐那個再也吃不到世上好吃的東西的孩子吧。直樹就是這麽個善良的孩子啊。

不光是吃最中餅的時候才這樣,恐怕無論何時何地,直樹腦子裏總是想著那次意外吧。

他之所以會患上潔癖症,不正是拚命想要通過反複清洗餐具和衣物上的汙垢,洗掉無論如何也去不掉的可怕記憶嗎?相反,不肯清潔自己,一定是因為對於隻是自己過舒適的生活抱有罪惡感的緣故。

而且直到現在,直樹仍舊在懲罰自己。

對於直樹這些天來的怪癖行為,我終於能夠解釋了。我怎麽沒有早一點兒意識到呢?其實直樹一直在向我發出求救信號。

直樹變成這樣,我最痛恨的就是那個無端懷疑直樹,給他造成精神壓力的森口。她要想減輕自己的罪惡感的話,就應該把責任轉嫁給跟她自己一樣恬不知恥的人。可她竟然對善良的直樹這麽栽贓汙蔑,除了卑鄙之外,我想不出別的形容詞。

萬幸的是,兩天前寄來的成績單裏夾了一張森口離職的通知。辭去教職證明了她感到心虛。雖然不能換班級,但隻要換了班主任就沒問題了。我想寫信給校長,請求換個熱心教育的單身男老師。

直樹已經不必再煩惱什麽了。現在,直樹最需要的就是“忘記”。要想忘記的話,寫日記就可以了。

說起來,告訴我有了煩惱就寫日記的人是中學時代的恩師。我有幸遇上那麽好的老師,直樹怎麽就這麽不走運呢?沒錯,就是不走運。

直樹隻不過是運氣差了點兒而已。從今往後,遇到的就都是好事了。

四月×日

今天,我去附近的文具店買了個有鎖的日記本。我覺得帶鎖的日記本具有把傾吐出來的情緒封閉起來的作用。

剛才我把日記本給了直樹,對他說:

“小直,你現在心裏一定有很多很多煩惱。但是,你不用一直讓它們悶在心裏哦。小直把現在心裏想的都寫在這裏吧,媽媽不會要你給我看的。”

直樹是中學生,我本來擔心他會討厭寫日記,沒想到他很順從地接了過去,而且還流著眼淚說:

“媽媽,謝謝你。我不太會寫文章,但是我會努力寫的。”

聽到他這麽說,我也哭了。

沒問題的,沒問題的,直樹很快就能夠振作起來。我一定要幫他忘記那個可怕的記憶。

我在心裏這樣發誓。

四月×日

一般來說,日記是心情不愉快的時候才寫的,但今天有一件令人非常高興的事,我一定要寫下來。

今天真理子來了,告訴我她懷孕了。剛剛三個月,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但真理子的表情已經充滿了當母親的喜悅與使命感。

她帶來了直樹喜歡吃的泡芙,我想三個人一起慶祝,就到直樹的房間去叫他,可是直樹不願意下來。他說好像有點兒感冒,萬一傳染給大姐就麻煩了。

真理子雖有些遺憾,卻誇讚直樹說:“比起我那個老公來,還是直樹知道體貼我。”然後抱怨起了不顧她懷孕初期,若無其事地在她麵前抽煙的丈夫。

聽真理子這麽說,我突然意識到,最近隻注意直樹的怪異舉動,卻忽視了這孩子真實的一麵。直樹不單善良,還懂得體貼懷孕的姐姐,看來他已經長大了,我感到特別高興。

更令我高興的是,真理子走的時候,我們倆站在門口說話,直樹打開自己房間的窗戶,朝姐姐一邊擺手一邊說:“謝謝姐姐。恭喜你了。”真理子也笑著對他揮手道:“謝謝小直,以後可要疼愛小外甥哦。”

看著姐弟倆這麽親熱,雖說近來變得缺乏自信,但此時我又確信自己教養子女的方式並沒有錯了。

我成長的家庭是典型的模範家庭。嚴父慈母,還有我和弟弟,鄰居和親戚都說我們四口之家“讓人羨慕”。

父親把家中的一切都交給母親,為了家人不分日夜地拚命工作。因此我家的生活比其他人家稍微富裕一些。

母親對我的管教非常嚴格,為了讓我嫁到哪裏都不會丟人,給我灌輸女孩子應該具備的教養禮儀等。相反,對弟弟則是充滿慈愛地守護,就連一點點小事也不忘誇獎他,以便讓他總是充滿自信,有主見地做事。家中的糾紛母親都盡量自己解決,好讓父親無後顧之憂地專心工作。

但是,幸福的家庭往往會早早降臨不幸吧。父親出了車禍,母親因病而亡,父母二人在我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就相繼去世了。

我和小我八歲的弟弟一起被親戚收養了。從那時起,我就成了弟弟的母親。我牢記母親的教誨,嚴格要求自己,像母親那樣寬厚地對待弟弟。我的努力有了回報,弟弟上了一流大學,進入了一流企業,建立了美滿的家庭,在世界這個舞台上創造業績。

隻要按照母親的教誨去做就不會有錯。

盡管直樹仍舊沒有改掉潔癖和不潔癖(我實在找不到其他合適的詞),但自從我送他日記本之後,他高興的時候似乎一天比一天多了。

現在仔細回想起來,他的兩個姐姐也有過同樣不可理喻的時期。真理子突然間說不想學鋼琴了就是在中學的時候,聖美不肯穿我買給她的衣服,也是上了中學以後的事。

我想,直樹正值多愁善感的青春期時,卷入這種可恨的意外,他自己一定在思考今後的生活方式。我不能亂了陣腳。隻要我像媽媽對待弟弟,以及我自己對待弟弟那樣,小事也多多誇獎,滿懷慈愛地守護在他身邊的話,直樹就一定能康複,不,一定會更加懂事的。

現在是春假,就讓他這樣好好休息吧。

四月十×日

幾年前開始,就常常聽到“家裏蹲”“尼特族[2]”之類的流行語。這類年輕人年年增加,似乎已經成為社會問題了。

我常常想,給這些不去學校,也不工作,在家中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冠以這種稱謂是不是合適?

應該說,人既然過著社會生活,那麽就會通過隸屬某處,具有某種身份來獲得安心感。不屬於任何地方,沒有任何身份的話,就像自己不屬於社會的一員一般。倘若這樣的話,一般人都會感到焦慮不安,設法盡快確保自己的安身之所吧。

可是,一旦給予不屬於任何地方的人“家裏蹲”“尼特族”等稱呼的話,這個詞語即刻成了那些人的歸屬和身份。既然社會上有“家裏蹲”“尼特族”存在的地方,那些人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既不用去上學,也不用辛勤工作了。

既然整個社會都接受了這種人,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我還是無法理解那些若無其事地坦言自己的孩子是“家裏蹲”“尼特族”的父母。他們居然能夠不知羞恥地說出這種話來。

滿不在乎地這麽說的父母們,總是從家庭之外尋找原因,把自己的孩子成了“家裏蹲”“尼特族”歸結為學校或者社會的錯。豈有此理。即便導火線是學校或社會,但孩子的人格基礎是在家裏形成的。所以跟家庭無關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家裏蹲”的原因在於成長的家庭。由此推論的話,直樹絕對不是“家裏蹲”。

新學期開始到今天剛好一個星期,直樹還沒去上過一天學。第一天,他說好像有點兒發燒,我沒有多問,讓他在家休息了。我給學校打電話請假,接電話的是位年輕男老師,自稱新來的班主任。我很高興,校長終於聽取了我的建議。我立刻去告訴直樹。

“小直,這個學期的班主任是個年輕的男老師,我想他一定能理解小直的。”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直樹還是說有點兒發燒,不去上學。我想摸摸他的額頭,他卻對我大叫:“你幹嗎呀!”給他體溫計,他卻糊弄我說:“沒有發燒,就是有點兒頭痛。”

我判斷直樹多半是裝病。但不屬於因為懶惰而裝病逃學,而是因為一去上學,就會想起那次意外事故。就是這樣的心情讓他害怕去學校的。

也就是說,直樹的心很累。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必須讓他去看醫生,開出診斷書。一直這樣隨隨便便缺席下去,學校和鄰居都會把直樹當成“家裏蹲”。

直樹多半不願意去醫院,但至少要去一次。這回我絕不能放任他了。

四月二十×日

今天,我帶直樹去鄰街的醫院看了精神科。

直樹果然不肯去醫院。我提醒自己,這件事,當家長的要是不能說服兒子的話,就會把兒子變成“家裏蹲”。

我對直樹說:“小直,要是不去醫院的話,現在就去上學好了。去一趟醫院,開出診斷書的話,從明天開始,媽媽就不會讓你去學校了。小直可能是誤會了,現在心病也算是一種疾病呢。所以,至少去跟醫生談談也行啊。”

直樹想了一會兒,問道:“會不會抽血什麽的?”

我想起來了,直樹從小就怕打針。原來他是擔心這個啊,我忽然覺得直樹真是可愛。畢竟還是個孩子。

“不用擔心,媽媽會跟醫生說不要打針的。”

我這麽一說,直樹就去穿衣服,準備出門了。仔細想想,自從上學期結業典禮以來,直樹還是第一次出門呢。

在醫院進行了簡單的內科檢查之後,直樹接受了將近一小時的心理輔導。無論醫生問什麽,直樹都是低著頭,不能好好地向醫生說明自己的身體和心理狀態,所以我代他說明了這幾天的情況。

我說了直樹被去年的班主任強加了罪名,因此害怕去學校了,還患上了嚴重的潔癖症等等。

直樹被診斷為“自律神經失調症”。醫生說,不用強迫他去上學,首先不要讓他積攢壓力,盡可能輕鬆地生活。總之,醫生診斷的結論是,直樹應該待在家裏。

回家的路上,我提議去吃點兒什麽好吃的吧。直樹說想吃快餐店的漢堡。我不喜歡那種店,但直樹這種年紀的孩子,大概隔一段時間就想吃吧。我們就去了車站前的漢堡店。

我怕弄髒手,用餐巾紙重新包裹漢堡包的時候恍然意識到,直樹之所以選快餐店是由於潔癖。在這種店裏就餐,不用擔心餐具是別人用過的,自己用過的餐具也不必擔心別人會再使用。

我們旁邊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女孩和一個像是她媽媽的女人。我望著她們,覺得孩子這麽小就吃快餐可不太好,不過看見女孩喝的是牛奶,才安下心來。

但是小孩子沒有拿住,牛奶紙盒掉在了地上,牛奶濺了一地,也濺到了直樹的褲腿和鞋上。直樹的臉色瞬間大變,跑去了洗手間。估計是把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出來了吧。回來的時候,直樹臉色鐵青。

直樹不隻是心理疲勞,身體恐怕也的確不太好。明天,我就把醫生診斷書送到學校去,讓他好好在家裏休息一段時間。

五月×日

直樹一天裏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打掃衛生。

他用指甲老長的手洗碗,晾曬洗得皺巴巴的衣物。每次上完廁所,都要花好幾倍的時間,用殺菌清潔紙巾擦洗馬桶、牆壁和門把手。

我說我來清理吧,他也不理睬;想幫他幹活兒,剛要碰直樹的餐具或衣物,就會被他吼:“不許碰!”

反正他也不是做壞事,由他去也可以,但如果他這麽做的終極原因還是那次意外事故的話,我覺得還是應該幫他做點兒什麽比較好。

他一星期能洗一次澡就算不錯了。好在由於不出門,不會弄髒,也不出汗,所以看他也沒有感覺哪裏不舒服的樣子。

我最喜歡喝下午茶。自從上次吃最中餅後,我經常給他買好吃的點心,有時候他也會跟我一起喝茶,當然要看直樹當天的心情。有一次,他還對我說“想吃媽媽做的鬆餅”。雖然他不像以前那樣陪我去買東西了,但購物時挑選直樹可能會喜歡的點心就成了我的新樂趣。

其他時候,直樹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我不知道他是在打電腦,還是在玩遊戲,或者是在睡覺,總之是悄無聲息、靜靜地過日子。

我想這是直樹在讓自己放鬆地休養生息。

五月二十×日

今天新任班主任寺田良輝老師到家裏來拜訪了。

我曾經在電話裏跟他交談過幾次,見到本人,感覺他是一位渾身充滿幹勁的人,印象很好。直樹說不想見他,躲在房間裏不肯出來,老師非常認真地傾聽了我說的話。

老師送來了各科的複印筆記。雖說孩子在家好好休息比較好,但我還是很擔心他的功課,所以難得老師這麽周到負責,非常感謝。

讓我有點兒介意的是,老師是帶著北原美月一起來的。或許老師以為帶著同班同學一起來,直樹也會比較放鬆一些,那麽,就應該找一個住得比較遠的同學啊。

直樹的病情我已經告訴了校方,不知道老師對班上的學生是怎麽說的。要是美月回家後,隨口說什麽直樹是“家裏蹲”的話,在鄰居間傳開可就糟了。明天就打電話給老師道謝,順便拜托他,可以的話,讓同學們寫寫信,給直樹鼓鼓勁吧。

剛才,我把老師帶來的複印筆記送到直樹房間去,剛打開門,直樹就吼起來:“沒腦子的老太婆,少多嘴多舌!”然後將一本字典朝我當頭擲過來。我覺得心髒快要停止跳動了。這樣滿口粗話、舉止粗野的直樹,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到底為什麽發這麽大火啊?還是因為想起學校的事,心情變得躁動吧。晚飯我特意做了直樹最喜歡吃的漢堡,他也不肯下來吃。

然而,我仍然覺得寺田老師或許可以幫助直樹重新振作起來。這麽一想,我也能夠打起一些精神,堅持下去了。

六月十×日

直樹的潔癖雖然沒有好轉,但洗碗他又覺得累得慌吧,就讓我用一次性盤子給他盛飯菜。喝茶用紙杯,筷子是一次性筷子。這樣既不經濟,又增加垃圾量,但如果這樣能夠讓直樹平靜,我明天就去買。

直樹已經三個多星期沒有洗澡了,衣服和內衣也不知道多少天沒換了。頭發油膩膩的,渾身散發著一股餿味兒。我覺得他實在太髒了,冒著被他大吼的風險,強行用濕毛巾替他擦臉,卻被他猛地一推,我的臉撞到了樓梯扶手上。

他也不再跟我一起吃點心了。

即便如此,他還是會清潔廁所。

有一段時間他已經平靜下來了,怎麽又變成這樣了呢?一定是家庭訪問的緣故。寺田老師依舊每個星期五帶著美月一起來,但我感覺隨著他來訪的增加,直樹關在房間裏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他嘴上說讓孩子在家好好休養,其實是想要直樹去上學吧?我總覺得老師似乎對我不怎麽信任。

即便寺田老師本身,雖說起初覺得他挺熱心,對他也有所期待,但是來了這麽多次後,我發現他根本不起作用。他隻是把複印筆記送來,對於學校的方針對策等卻隻字不提。他跟校長和學年主任到底都討論了些什麽呢?

我也想過打電話去學校了解一下,又擔心被直樹聽見,說不定從此不再走出房間了,所以我決定還是暫且跟學校保持些距離吧。

七月×日

盡管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我已經好幾天沒有看見直樹了。因為他不肯踏出房門一步。

即便我把一次性盤子裝的食物送去他房間,他也是讓我放在門口,不開門。他好像有一個月都沒有泡澡了。也沒見他換過衣服和內衣。

唯獨廁所還是得上的,但他好像總是趁我出門或者做什麽事情的時候去。我外出回來,一進洗手間,雖然擦得很幹淨,卻能聞到異臭。那不是排泄物的氣味,仿佛是腐爛了的食物一樣的臭味。

直樹用名為不潔的鎧甲把自己武裝起來,閉鎖在自己的房間裏。

我一直相信不去強迫他做什麽,他就會慢慢好起來的。但是直樹的心卻越來越封閉了。難道說,我必須勇敢地去挑戰直樹心底的恐懼與不安嗎?

七月十×日

裹著肮髒鎧甲的直樹躺在幹淨整潔得可謂一塵不染的房間裏沉沉地睡著。要是沒有什麽特殊情況,他會一直睡到傍晚的。

做母親的在自己孩子的午飯裏放安眠藥,簡直是不可饒恕的行為,但為了除去直樹身上的肮髒鎧甲,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我覺得將直樹死死地封閉在家中的,就是由直樹的罪惡感製作的肮髒鎧甲。

在窗簾緊閉的昏暗房間中,我慢慢走近散發著異臭的直樹,低頭望著他的睡臉。油脂與汙垢覆蓋的臉上長出了好幾個白色膿包樣的青春痘。頭發滿是汙垢,粘連成一片,即便如此,我還是控製不住想要撫摩直樹的頭。我伸出手慢慢地摸了他的頭一下。

然後我用另外一隻手拿著剪刀,緩緩湊近直樹的鬢角。我突然想起,以前用這剪刀給直樹做過布袋子。當剪刀哢嚓一聲剪下一把油膩膩的長發時,發出很大的聲音。我心裏急得要命,直樹突然醒來可怎麽得了?真是萬幸,好歹把頭發剪得能看見耳朵了。

本來我並沒打算在他睡覺的時候給他理發的。隻是考慮到他說不定會嫌我剪得不好看,不得不去美容院重新剪頭發呢。

剪下來的頭發散落在枕頭上,我想,他覺得脖子癢癢的話,或許就會去洗澡了,於是我也沒收拾頭發,拿著剪刀悄悄走出房間。

我剛開始準備晚餐時,家中響起了野獸般的咆哮聲,以至我一時間沒有聽出來是直樹發出來的。我急忙跑上二樓,戰戰兢兢地剛一打開直樹的房門,就迎麵飛來一台筆記本電腦。房間裏亂得一塌糊塗,讓人無法相信幾小時前是那樣井井有條。

直樹發出分辨不出是“哇”還是“噢”的奇怪聲音,將房間裏的東西一個接一個地拿起來砸向牆壁,看他瘋狂的樣子,已經不像一個人了。

“直樹!不要這樣!”

我發出的喊叫聲大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直樹猛地停下來,轉身麵對我,用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說:

“滾出去……”

直樹的眼神是瘋狂的。即便如此,我也應該不顧被他殺死的危險,去緊緊地擁抱他吧?當時我第一次從心底感到自己的兒子是那麽可怕,隻能轉身逃出他的房間。

現在光靠我一個人的力量已經無能為力了。

我決定今天務必跟丈夫商量一下。可偏偏在這種時候,他發來了短信,我打開用不慣的手機一看,說是因為要加班,今晚就住在公司了。

我現在除了寫日記,什麽也做不了了。

直樹可能又睡著了吧。正上方的直樹的房間,現在聽不到一點兒聲音。

七月十×日

我在客廳寫著日記就睡著了。天亮的時候,我被浴室傳來的淋浴聲吵醒了。我以為是丈夫回來了,可一看脫衣處的衣服卻是直樹的。

直樹主動去洗澡了。與昨天那個野獸般狂暴的他判若兩人。直樹或許也冷靜地考慮了一個晚上。

看來擊潰肮髒鎧甲的作戰大獲成功。

淋浴的聲音持續了一個多小時。這期間我一直在擔心他會不會自殺,或是做出其他什麽奇怪的舉動。我忐忑不安地去了浴室好幾次,聽見除了水聲外還有移動椅子、搓澡巾摩擦的聲音才回到客廳。他已經快兩個月沒洗澡了,時間長點兒也是當然的。

看見從浴室出來的直樹,我不由得“啊”地叫了一聲,因為直樹剃成了光頭。

雖然吃了一驚,但我覺得還是這樣最幹淨。頭發剃得精光的直樹,就像個洗去所有煩惱的修行僧。指甲也剪短了,裏裏外外也都換上了我給他買的新衣物。

可是,我看著眼前的直樹,卻高興不起來。洗淨一切的直樹仿佛把人的感情也一起洗掉了一樣,麵無表情。

我正苦於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好的時候,直樹反倒先開了口。

“以前對不起了。我現在要去便利商店一趟。”

毫無情感的聲音。

可是他剛剛洗了澡,現在又突然說要出門。我不禁說道:“媽媽也陪你一起去吧。”“不用。”他拒絕了。我很想悄悄地跟在他後麵,但萬一被他發現,昨夜的努力就付諸東流了,於是我隻好強忍著擔心留在家裏等候。

七月十×日

我今天要寫的是直樹去了便利商店幾十分鍾之後發生的事情,雖說已經是好幾天之前的事了。可見我受到的打擊有多大了。

為了讓直樹一回來就可以立刻吃到早飯,我在廚房做了他喜歡的培根炒蛋。就在這時,我平常很少使用的手機響了起來。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不出所料,打來電話的是附近便利店的店長,說:“您的兒子在我們這裏,請來把他接回去。”

這孩子肯定是拿了人家的東西。他出門的時候,我給了他足夠的錢,可能是正處於精神狀態不穩定的時期,一時衝動吧。我心裏這麽想。

誰料想,直樹做出的是非常怪異的舉動。根據店員的說法,直樹進店之後轉悠了一圈,然後把手伸進口袋(由於他是偷偷地把手伸進口袋的,店員以為他偷了東西),緊接著用那隻手去摸店裏賣的飯團、便當、飲料瓶蓋子等各種商品。

這麽做已經相當不正常了,但還不至於要家長來接回家的地步。可直樹是用流血的黏糊糊的手去摸這些商品的。他讓店裏的東西全都沾上了自己的血。直樹的右手已經用店裏賣的繃帶纏起來了。據說是被店員發現後,直樹自己包紮的。他口袋裏裝著一片家中浴室裏的備用剃須刀片。

店長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不知該如何處理,就找出直樹手機裏存儲的第一個號碼,給我打了電話。因為店裏的人問直樹什麽,他都一言不發,可又算不上犯罪行為,所以也無法報警,才通知了家裏。最後,我把沾到直樹血液的商品全部買下,店長也就沒有再追究了。

回家的路上直樹一句話都沒有說。我直接去了廚房,繼續做早飯,直樹也跟了過來,默默地坐在餐桌旁。他可能是不想回亂得一塌糊塗的自己的房間吧。我把那一大袋在便利店買的東西放在桌上,在直樹對麵坐下。

“小直,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我並沒指望他會回答,但不能不問。然而他回答了。

“……因為我想被警察抓走。”

他用沒有情感的冷漠的語氣說。

“想被警察抓走?為什麽這麽說?小直還在想著那次意外嗎?小直根本沒有做錯什麽啊。根本不用放在心上啊。”

他什麽也沒有回答。不過,在此之前,我們母子倆從來沒有談論過那次意外。我想這恰恰是直樹重新振作起來的機會,便竭力表現出開心的樣子。

“啊……啊,我覺得肚子有點兒餓了。說起來,媽媽還沒有吃過這家店的飯團呢。今天正好買了,我就吃一個吧。”

我從便利商店的袋子裏拿出一個飯團。寫著“海鮮雞肉蛋黃醬”的外包裝上沾滿了已經凝固的茶色血跡。

直樹從我手裏奪過那個飯團,撕開包裝吃起來。我完全無法理解直樹的這個舉動,而且也無法理解他為什麽會扯到艾滋病上。

“小直,媽媽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說什麽艾滋病,怎麽回事?”

“因為我喝了森口老師放進了艾滋病病毒的牛奶。”

直樹麵無表情地說出了這件恐怖的事情。我在腦中一再重複著直樹的這句話,渾身慢慢起了雞皮疙瘩。

“小直,這是真的嗎?”

“真的啊。結業式那天老師親口說的。森口老師的丈夫,就是那個‘勸世鮮師’。媽媽很喜歡他吧?人們說‘勸世鮮師’是得癌症死的,其實是得艾滋病死的。森口老師把那個人的血放進我和渡邊的牛奶裏了。”

盡管說的是這麽駭人聽聞的話,直樹的臉上卻仿佛浮現出快樂的表情。我再也坐不住了,去水槽嘔吐個不停。森口,就是個惡魔……

艾滋病病毒,原來我的寶貝兒子被迫染上了HIV。直樹受到這種傷害,卻無法對母親說,一直自己忍受著。

潔癖,不潔癖,吃到好吃的東西就流淚,這一切都得到了解釋。直樹受到這種喪盡天良的冷酷的報複,仍然關心我和父親、姐姐,並且感謝生命的美好。

“小直,跟媽媽一起去醫院吧。媽媽會把小直的情況告訴醫生的。”

可能的話,現在我就想把直樹全身的血液都換掉。我一個人激動萬分,直樹卻非常冷靜。

但是噩夢還在繼續。因為接下來的一番對話把我推下了萬劫不複的深淵。我實在無法概括地寫,幹脆如實寫下來好了。

“不去醫院,還是去警察局吧。”

“警察局?也是,一定要讓警察逮捕森口。”

“什麽呀,是讓他們逮捕我。”

“你說什麽呢?為什麽小直要被逮捕啊?”

“因為我是殺人凶手啊。”

“小直怎麽會是殺人凶手呢,真是胡說八道!小直不就是把屍體扔進了遊泳池裏嗎?雖說連這個罪名媽媽都不相信。”

“森口老師說,那個孩子隻是昏過去了。是我把她扔進遊泳池才死的。”

“這怎麽可能……即便昏過去,小直也不知道啊,所以還是意外呀。”

“不是這樣的。”直樹滿麵笑容地說道,“我親眼看見那個小孩兒蘇醒了,然後,我把她扔進遊泳池裏的。”

今天我實在寫不下去了。

七月十×日

剛才,那個白癡老師寺田又來了,甚至做出了那樣可惡的事。他在我家大門口,用左鄰右舍都能聽見的聲音宣傳直樹一直沒去上學。

不僅如此,他還帶來了全班同學寫在彩色紙上的話。其中有幾句用紅色馬克筆寫的大字,內容是這樣的:

人都不是孤獨的。雖然世道險惡,還是幸福地活著吧。

這一定是精心編出來的暗語吧。盡管寺田沒有察覺,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每句話的第一個字音拚接起來,不就是“殺人凶手去死”[3]嗎?直樹是殺人凶手。是悲慘到被那些以寫這種句子為樂的沒知識、沒教養的渾蛋同學嘲笑的殺人凶手。

然而,我也因此下定了決心。

直樹隻是把渡邊殺害的森口的女兒丟進遊泳池而已。連這個我都認為是森口編出來的謊言。可萬萬沒想到,真相更為恐怖。

直樹是在森口的女兒醒過來以後,才把她丟進遊泳池裏的。這就成了蓄意謀殺。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我跟森口一起聽直樹告白的時候,就覺得哪裏不對勁,我以為是森口強迫直樹說謊的緣故。正因為如此,我才相信直樹是清白的。可是,那個第六感原來是出於直樹故意說謊。

直樹說出來的殘忍的真相,我雖然不願相信,但並不認為他在說謊。

我是直樹的母親,自然知道孩子是不是在說謊。

“小孩兒醒了你還把她丟進遊泳池去,是因為當時嚇壞了吧?”

我翻來覆去地追問告白了殘酷事實的直樹同一個問題。我也知道自己是愚蠢的母親。但如果兒子承認自己殺了人的話,那麽至少希望其動機是出於恐懼。

但是,直樹沒有說“是的”。

“媽媽要那樣想的話,也可以啊。”

直樹隻回答這一句,直到最後都沒有告訴我他為什麽殺害森口的女兒。不僅如此,可能是由於說出了真相,緩解了壓力吧,他露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撒嬌般不停地說:“快點兒去警察局吧。”

我覺得直樹已經把超乎常人的善良之心和肮髒的鎧甲一起洗掉了。我所愛的直樹已經不在了。對於失去了人性,坦然地以殺人犯自居的兒子,我作為母親,能為他做的隻剩下一件事。

義彥,夫妻一場謝謝你了。以後自己多多保重身體。

真理子,沒能當成外婆,真是遺憾。你可要生一個健康的寶寶哦。

聖美,堅強地活下去,實現你的夢想吧。

我要帶著直樹先走一步,去陪伴我最愛的父母了。

……

我一直以為即使在黑暗中掙紮,隻要能夠還原真相,就可以看到一線光明。但是看完母親的日記,別說一線光明了,我現在覺得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

原來是母親先起意要把弟弟殺了。當我聽到弟弟成了“家裏蹲”的時候,這個念頭就從腦中掠過。對畢生追求自己理想,堂堂正正生活才是幸福之道深信不疑的母親,選擇這種方式並不奇怪。

當然,母親不會像我想的那麽愚蠢。她把弟弟不去學校當成休養生息,靜靜地在一旁守護他。隻要是跟弟弟有關的事,母親一向都是事無巨細、一一過問的,因此能夠這樣靜靜地守護他,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

但我還是覺得惋惜,要是母親能再撐半個月,我就回家探親了。我到現在也不知道,該怎樣麵對母親日記中描寫的那樣的弟弟。如果我和母親兩個人在的話,或許不至於到這種程度的。

兩個人在的話……父親真的什麽都沒察覺到嗎?其實,他知道自己家裏發生了狀況,隻是裝作毫無察覺吧?

母親要是知道我這麽想或許會生氣,但我認為,父親多半是為了逃避這次事件而假裝得了憂鬱症的。不是完全裝的,或許多多少少會變成真的……因為弟弟的軟弱就是遺傳自父親的。

母親的理想,終究隻是理想。我的家其實是個非常平庸的家庭,現在回想起來,是個非常幸福的平凡家庭。

大姐因受到驚嚇險些流產,現在住了院。想要跑到那個醫院去采訪的媒體,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夠觸及弟弟在學校引起的那個案件呢?說不定他們已經察覺到什麽了呢。

沒有時間了。

據說弟弟在警察局,無論被詢問什麽,他都一言不發。

母親最後一天的日記是否會被當成遺書呢?如果起意殺害弟弟的是母親的話,弟弟的弑母行為或許可以算正當防衛。再加上精神科的診療記錄的話……是不是會被判無罪呢?

即便是為了大姐,為了父親,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母親,我也想要讓弟弟無罪釋放。

不過要想達成這個願望,需要先弄清楚弟弟的真實想法。

注釋

[1] 日式傳統點心,外形像個小盒子,糯米外皮烤得薄酥,內餡是細膩的紅豆沙餡。外殼無味,待酥轉軟時,與紅豆餡同入口。

[2] 尼特族(英語簡稱NEET,全稱Not in Employment,Education or Training)是指不升學、不就業、不參加就業輔導,終日無所事事的青年族群。最早使用於英國。

[3] 此處指日語原文的發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