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殉教者

愚蠢的庸人們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並沒有製裁他人的權力……

萬萬沒想到尋找悠子老師如此之難,以至無法相信幾個月前還天天見到老師呢。老師沒有把奪去寶貝女兒生命的兩個少年交給法律去製裁,而是自己親手去處罰,然後就從我們麵前消失了,是這樣吧?我覺得老師這樣做有點兒不負責任。要是選擇自己懲罰的話,就應該負起責任來,看看那兩個少年最後到底怎樣了吧!

老師有必要知道懲罰之後發生的事。我出於這個想法寫了好長一封信,可是怎樣才能讓老師看到呢……思來想去,才想到了一個苦肉計,我把這封信投給了某文藝雜誌的新人獎征稿活動,就是以前老師休息時間常在辦公室看的那本雜誌。近年來有很多十幾歲的獲獎者,所以我想也不是沒有可能啦。

隻是我有點兒擔心。那本文藝雜誌上“勸世鮮師”的連載專欄的四月號征稿已經結束了。即使這封信得了獎,被刊登出來了,我也不知道老師會不會看到。即便如此,我也想賭一把。

但是老師,我絕對不是在向你祈求幫助。隻是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想要問問老師。

……

在進入正題之前,我想問問老師是否注意到了班上的氣氛?

沉澱、透明、凝結、流動……我認為氣氛是在場所有人的氣場的混合體。而我每天之所以會異常敏感地嗅到這些氣氛,以致感到窒息,恐怕是因為我一直沒有能夠融入那混合體吧。總之,雖是春天,在我們B班教室裏彌漫著的氣氛,一言以蔽之——非常詭異。

……

老師懲罰了直君和修哉君的上學期最後一天,也是直君最後一次到學校來的日子。新學期第一天,二年級B班的教室裏隻有直君沒有來。隻有直君一個人沒來。修哉君來上學了。包括我在內,同學們對於修哉君來上學比對直君沒來還驚訝。沒有人和修哉君說話。大家都遠遠地看著他,互相議論著什麽。

修哉君對大家的態度一點兒也不在乎,坐在按照學號順序排列的自己的座位上,埋頭看著包了書皮的文庫本。他不是在逞強,從一年級的時候開始每天早上都是這樣。沒有任何改變。我想,正因為這樣,大家才會覺得瘮人。

天氣很好,教室窗戶都開著,但教室裏的空氣卻很凝重。在沉重的空氣中,上課鈴響了,新的班主任走進了教室。這位年輕的男老師,在黑板上唰唰幾筆,寫出了自己的名字。

——從學生時代開始,我就被人叫作“維特”,你們也這樣叫我吧。

他突然這麽一說,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這信裏我姑且叫他維特吧。

——雖說叫這個綽號,但我並沒有什麽煩惱哦。

盡管聽到他這麽說,也沒有一個孩子發笑。

——喂,你們也多少看看書啊。

維特誇張地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大概因為他的名字叫作良輝,所以被人起了個維特的綽號[1],和《少年維特之煩惱》掛上鉤也可以理解。不過,我真想對他說,喂喂,你應該看看班上是什麽氣氛啊。

——哦,我差點兒忘了。直樹因患感冒請假……還有其他人缺席嗎?

維特雖說是在確認開學第一天的出勤情況,卻是親熱地直呼學生的名字,然後立刻開始自我介紹。

——我上中學的時候絕對不是個好學生。背著爸媽抽煙、弄壞討厭的老師的車子……但是二年級的時候,班主任改變了我。哪個學生有事,他就停下課,誠懇地和我們談心。為了幫助我,他好像也花了五節英文課吧……哈哈。

我估計沒人在聽維特的自我介紹。大家的心思都放在了直樹感冒沒來上學的事上了。

雖然我知道感冒是假的,但直君暫時還沒轉學讓我鬆了一口氣。也有的同學時不時地偷窺修哉君幾眼。修哉君雖然像個好學生似的看著老師,其實並沒有聽老師說話。即便如此,維特依然意氣風發地說個沒完。

——我今年春天剛剛被學校聘用,所以B班是我帶的頭一個班,具有紀念意義。為了不對同學們抱有先入為主的成見,我有意不看你們一年級班主任寫的品行報告。因此,希望同學們坦誠地與我接觸。有什麽苦惱的話,隨時可以來找我商量,就把我當作哥哥好了,不要當作老師。

先是維特,現在又是哥哥。一口一個“同學們”“同學們”的,熱血沸騰地闡述自己理想的維特,最後用新的黃色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一句英語:ONE FOR ALL!ALL FOR ONE![2]從這頭一直寫到了黑板的另一頭,結束了開學典禮前的漫長的班會。

我不知道悠子老師是怎麽看我們每一個人的,更難以想象直君和修哉君的品行報告是如何寫的。不過,我想,要是維特認真看了報告的話,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了。

……

黃金周結束後,直到五月中旬,教室裏的氣氛還比較平靜。直君還是一直沒來學校,大家還是都躲著修哉君。

不過,可能是大家已經習慣了躲避(這種說法很奇怪吧),並沒有人露骨地表現出對他的厭惡,而是不露聲色地很自然地躲著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樣。凝重的空氣一旦固定下來,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了,感覺不到氣氛那麽令人窒息了。

一天晚上,電視裏播出了一個以教育為專題的節目。

節目裏介紹了某地方的中學“在早晨班會上利用短短十分鍾,全班一起讀書”。讀書不僅可以豐富感性思維,還能增強注意力,提升學習能力。我看著電視,想起了修哉君。

第二天,教室的後方設立了班級讀書角。是用維特從自己家帶來的組合櫃和圖書構成的。

——這些是我淘汰的書籍,不好意思,大家都來讀書,充實我們的心靈吧!

我覺得這想法雖說很簡單,倒是個不壞的主意。隻是看到那一排排的書,大家頓時愕然了。就連對長得還算順眼的維特開始抱有好感的誌保那幫女孩,這時候也都打起了退堂鼓。因為三層組合櫃的最上層,全部都是“勸世鮮師”的著作。

大概是看見大家對自己傾力開創的班級讀書角反應冷淡,維特有些不滿吧,在他的一節數學課上,我們都在做習題,他走到教室後麵,突然拿下一本書,大聲朗誦起來。

——我對宗教雖然毫無興趣,但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就在浪跡天涯的時候隨身帶著《聖經》了。《馬太福音》第十八章裏有這麽一段:“一個人若有一百隻羊,一隻走迷了路,你們的意思如何?他豈不撇下這九十九隻,往山裏去找那隻迷路的羊嗎?若是找著了,我實在告訴你們:他為這一隻羊歡喜,比為那沒有迷路的九十九隻歡喜還大呢!”……我在這裏看見了教育的真諦。

維特念到這裏合上書,慢慢地說出了下麵的話。

——今天的數學課改為班會。大家一起思考一下直樹的事吧。

他大概是把直樹看作迷途的羔羊了吧。連課堂上做的習題答案也不對,維特讓我們把課本收起來。直君不來上學的理由,開學第一個星期是感冒,之後就變成身體不舒服了。

維特是這麽說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對大家說,直樹是因為身體不好而請假。但是,直樹並不是裝病沒來上學。其實,直樹有來上學的意願,但是他的心魔阻止他來。

意願和心似乎是在同一個地方吧。這到底是維特自己的解釋呢,還是直樹的媽媽這樣說的呢,就不得而知了。

——我一直對同學們說假話,對不起。

我覺得維特這樣道歉有點兒可憐。直君或許的確有心病,但是,不知道他會這樣的原因,這個班裏恐怕隻有維特一個人。那天,悠子老師告白的事件真相,應該沒有人會告訴B班以外的人的。老師離開教室後,剛一放學,全班的手機都接到了同樣的簡訊郵件:

把B班裏的告白傳出去的家夥,被看作少年C。

為了聯絡方便,班上所有人都可以相互登錄對方的郵箱,但這郵件是誰發的卻無法知道。

維特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

——讓我們一起來創造一個讓直樹想上學的環境吧。

對他的提議,大家都默不作聲。連漸漸附和起了維特無聊笑話的健太君都低頭不語。維特見大家都不吭聲,以為在認真地考慮他說的話,於是露出了滿意的神色,提出了好幾個方法。也說不定他壓根就沒打算征求大家的意見。

——大家來把上課的筆記的複印件送到直樹家吧。

教室裏好幾處響起了明顯不情願的“啊——”聲。

——亮治,你為什麽這種態度呢?

維特詢問發聲最大的亮治。亮治一吐舌頭,低下頭順口編了個不錯的借口:“因為我家在相反的方向……”

——這樣吧,大家輪流複印筆記,我和美月同學每星期一次送到直樹家去好了。

為什麽是我?因為今年我是班長(順便提一下,副班長是佑介),而且我家離直樹家很近。盡管我沒有露出不情願的表情,接受了這個任務,維特卻對我說:

美月是不是對我有什麽顧慮?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問。

——美月沒有什麽綽號嗎?

看來維特是不滿意我不叫他維特。雖說如此,也不是全班每個人都叫他維特啊。由於大家平時都叫我美月,所以我就回答“沒有”。就在這時候,綾香大聲說:“美白!”的確,我小學低年級的時候,幾乎全班同學都這樣叫我。

——這不是很可愛的綽號嘛!很好,從今天開始我也叫美月“美白”了。其他同學也這麽叫好嗎?大家在一個班裏就是緣分啊。通過這樣做,來打破彼此之間存在的心理隔膜吧!

由於維特的熱心呼籲,我從那天開始再度被人叫成美白了。

……

第一次送筆記去直樹家是五月的第三個星期五。小學低年級的時候,我常常和直樹的二姐一起玩兒,所以去過他家很多次。

迎接維特和我的是直樹的媽媽。

雖然好久沒見了,阿姨依然像以前一樣,妝化得很漂亮,衣著也很講究。

“這點心是小直喜歡吃的烤鬆餅。我切洋蔥流眼淚時,小直就拿來他最喜歡的手帕給我擦眼淚,對我說,媽媽不要哭了。小直參加書法比賽得了第三名呢。”

小直、小直……以前我和直君的二姐玩兒的時候,直君根本不在場,可阿姨也總是在說直君如何如何。

我以為把筆記送到就可以走了,阿姨卻請我們進了客廳。維特雖然有點兒猶豫,但似乎他一開始就有這個打算。

我也曾經在客廳和直君玩過撲克牌、黑白棋之類的。直君的房間就在客廳正上方的二樓,二姐總是對著天井叫:“小直,拿撲克牌來。”他二姐現在在東京上大學。我抬頭望著天井上方,但是看不出直君在不在上麵。阿姨給我們端來紅茶,對維特說:

“小直得了‘心病’都是去年的班主任造成的。要是所有老師都和您一樣熱心的話,那孩子也不會變成這樣了……”

看阿姨的樣子,我明白了直君沒有把結業式那天受到的報複告訴媽媽。要是阿姨知道了的話,再怎麽樣也不會這麽平靜地發牢騷的。

沒有和媽媽說,就說明直君獨自一人在苦惱。阿姨一邊避免談起那次事件,一邊繼續責怪悠子老師。或許她認為兒子隻是卷入了意外事件。

直君似乎沒有露麵的意思,結果,我們就像是專程來聽阿姨抱怨似的。但是,不無誇張地附和著阿姨的維特頗有些得意之色。不過他聽進去多少,值得懷疑。

“伯母,直樹的事就交給我吧。”

維特自信滿滿地這麽說的時候,我聽到了一點兒聲音,再度抬頭望向天井。我想直君應該都聽見了。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直君仍舊沒有來上學。直君不來學校理所當然,大家避著修哉君也就理所當然了。但是那時候班裏的狀況算是最好的了。

……

六月的第一個星期一,放學前的班會上,全體學生都發了牛奶。這是由於厚生勞動省實施的“全國中學生乳製品推廣運動”(通稱“牛奶時間”)有了成效,全縣的中學都獲得了每日牛奶配給。據說因為喝牛奶不僅增加身高和骨密度,而且各個牛奶運動示範學校表示“學壞的學生比往年要少了”,於是提前開始配給牛奶了。

我和副班長佑介把牛奶發給全班同學時,感受到那令大家作嘔的回憶複蘇了一般沉重的氣氛在教室裏擴散開來。不過,喝牛奶並不是什麽義務。盡管牛奶時間產生了良好的效果,但受到了一些討厭牛奶的學生家長的抱怨。

你們有強迫孩子喝牛奶的權力嗎?

把夢想寄托在孩子身上的沒事找事的爸媽怎麽這麽多啊。我雖然這麽想,但拜他們所賜,紙盒牛奶上也不寫班級和學號了。教室裏津津有味喝著牛奶的也隻有維特一個人。

——喂喂,同學們,牛奶對身體很有好處哦。

維特這樣呼籲著,一邊攥緊紙盒一口氣喝光了。恰巧和他四目相對的由美尷尬地小聲說:“社團活動結束以後我再喝。”

——原來如此。這樣很不錯啊。身體疲勞的時候可以補充營養。

維特說完自己撲哧一聲笑起來,看見大家把牛奶放到書包裏,也不再說什麽了。

事情發生在那天放學後。負責打掃教室的修哉君從櫃子裏拿出掃把的時候,突然響起啪嘰一聲,有什麽東西被砸癟了。佑介非常精準地把自己的紙盒牛奶扔到背對他的修哉君腳邊。我正在自己座位上寫班級日誌,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教室裏男女生加起來有五六個人,全都驚訝地望著佑介。

大家到底怎麽看修哉君我不清楚,但我一直以為,無論怎樣討厭他,都不會有人有勇氣直接動手的。我雖然寫的是勇氣,但真的是勇氣嗎?因為出手的是個性爽朗、運動萬能的班級領袖人物佑介,我才會有這種感覺吧。佑介對仍舊背對他站著的修哉君說:

——你這家夥,根本沒有反省吧!

然而修哉君隻是厭惡地看著濺到褲腿上的牛奶,對佑介一眼都沒看,就拎著書包走出了教室。其他幾個人都默默看著這一幕。

對修哉君的製裁由此揭開了序幕。

……

我覺得這是因為佑介喜歡悠子老師。

現在回想起來,就算是恭維,悠子老師也稱不上熱血教師,但我覺得她總是對每一個學生予以充分肯定。比如最高分的學生,社團活動表現優秀的學生,努力做好學校活動幹事職責的學生,等等。她並不是那麽大張旗鼓地誇讚,但在班會時或上課之前,都會在大家麵前表揚一下,全班同學一起給受表揚的人鼓掌。

我也曾經在班會上得到過好幾次大家的鼓掌。班長的工作其實都是在給班上打雜,即便任勞任怨地做得再好,也沒有人會感謝你,而老師卻以淡淡的語氣在全班麵前稱讚我。我雖然有點兒不好意思,可還是很高興……

然而維特從不這麽做。他喜歡唱有“only one(唯一)”“number one(第一)”等歌詞的那首歌曲,甚至還在開學典禮上,新教務主任致辭的時候哼唱那首歌的副歌部分。

——我絕對不會隻表揚得到第一的學生。我想成為一個能夠按照每個人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來進行評判的一視同仁的老師。

在五月初舉行的全縣新人賽中,棒球部打敗私立學校的強隊,挺進前四名。據說這是S中學首次獲得這麽好的名次,地方報紙還刊登了一篇附有照片的報道。其中最活躍的是四號主力投手佑介。大賽之後,佑介當選了全縣的模範選手,還接受了個人專訪。全班都為佑介的出色表現而高興(修哉君怎麽想就不知道了)。新學期開始以來,B班第一次流動起愉快的氣氛。給這愉快的氛圍潑冷水的卻是維特。

——佑介的表現的確很出色。但是努力的隻有佑介一個人嗎?棒球是團隊競技。不管多棒的投手,一個人也沒法打棒球。所以我想把讚美送給包括佑介在內的其他八名隊員,以及沒有上場的替補隊員。

維特為什麽不在稱讚佑介之後再說這些話呢?換作悠子老師的話,一定會先稱讚佑介,然後稱讚棒球隊全體隊員,最後讓我們大家拍手祝賀。

不隻是佑介,曾經受到過悠子老師表揚的學生當時或許沒注意到,但一定會覺得有些失落吧。想要發泄失落的感覺吧。當然大家並不是出於這種心情開始攻擊修哉君的。

……

我每星期五都和維特一起去直君家。第一次去的時候,直君的媽媽請我們進了客廳,發了一堆牢騷,但是隨著去的次數增多,她應對的時間越來越短,接待地點也從客廳變成了玄關,到後來玄關也沒讓進,連門鏈都不摘下,隻讓我們從門縫中把信封遞進去。

我從細細的門縫裏看見直君的媽媽,雖然仍舊化妝化得很漂亮,但嘴角好像有些腫。

直君的大姐已經出嫁,爸爸每天都很晚回家,家裏隻有直君和媽媽兩個人。而直君心裏埋藏著無法對媽媽說出的巨大苦惱。

我跟維特說,就算繼續家庭訪問,直君也不會來上學,甚至有可能給他造成更多的壓力。維特一瞬間露出不快的表情,但立刻笑著說:

我想現在對彼此來說都是關鍵時刻,隻要越過這個關卡,他一定會明白的。

看來他完全不打算放棄家庭訪問。他說的彼此是誰和誰?所謂的關鍵時刻,又是指什麽狀況呢?說穿了,維特到底見沒見過從開學那天就沒來學校的直君呢?事到如今我連問也不想問了。

到了星期一,維特在數學課上拿出一張彩色紙。

——大家在這上麵寫一句鼓勵的話給直樹吧!

我做好了麵對沉悶氣氛的精神準備。然而教室裏的氣氛有點兒異樣,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有的女生一邊寫一邊哧哧地笑,也有男生嘻嘻笑著。我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麽。彩色紙傳到我這裏的時候已經寫滿了三分之二。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人都不是孤獨的。雖然世道險惡,還是幸福地活著吧。

一定要相信,NEVER GIVE UP![3]

…………

現在這樣寫出來,我才恍然大悟。我真是個大傻瓜。因為此時,大家已經開始享受那詭異的氣氛了。

……

那天,悠子老師給我們講了少年法。我雖是受到保護的一方,但在老師提起這個話題之前,我就一直對《少年法》抱有疑問。

比方說“H市殘殺母子案”的少年犯(現在已經不是少年了),殺害了女人和嬰兒。我看到電視上再三播放受害者的家屬哭訴兩個人是因為多麽微不足道的原因,被怎樣殘忍殺害,以及生前過著多麽幸福的生活,等等。

每次看到這些畫麵,我都在想,何必要審判呢?把犯人交給受害者的家屬,隨便他們怎樣處置不行嗎?就像老師自己製裁直君和修哉君一樣,應該賦予受害者家屬懲罰犯人的權利。如果沒有人懲罰的話,再進行審判好了。

不隻是對少年犯,過分地庇護犯人,平靜地表述任何人聽來都覺得牽強的理由進行辯護的律師也讓我生氣。那種人或許有自己崇高的理想,即便如此,每次在電視上看到那個律師,我還是在想,此人要是走在我前麵,我絕對會踹他後背一腳,要是知道這人住哪兒的話,我恨不得去他家扔石頭。

盡管我和原告或被告都不認識,隻是從報紙和電視的新聞報道中知道這個發生在遙遠城市的案件。既然連我都會這麽想,全日本有這種念頭的人應該很多吧?

但是我現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想法有點兒改變了。

無論對多麽殘忍的罪犯,審判畢竟是必要的吧。這絕不是從犯人的角度考慮。我認為,是為了阻止世人誤會他人、行為失控,才需要審判的。

絕大多數人多多少少都有著想要受到別人讚賞的需求。但是做好事,做驚天動地的事太難了。那麽最簡單的方法是什麽呢?那就是譴責做壞事的人。即便如此,率先發難的人,站在譴責最前線的人還是需要相當大的勇氣的。因為很可能隻是自己孤軍奮戰。而跟著帶頭的人去做就簡單了。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隻要一句“我也同意”就足夠了。這樣既當了好人,還能發泄日常的壓力,豈不是可以獲得無法形容的快慰嗎?一旦嚐到了甜頭,當一次製裁結束後,為了獲得新的快感就會找尋下一個製裁對象吧。一開始的目的是要譴責罪大惡極之人,漸漸就會變成想方設法去製造能夠製裁的對象了。

到了這個地步,就和中世紀歐洲的女巫審判沒什麽兩樣了。愚蠢的庸人們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並沒有製裁他人的權力……

……

從佑介朝修哉君扔牛奶盒的第二天開始,修哉君的書桌裏就塞滿了牛奶紙盒。嚴重的時候,不僅有一星期以前的——令人不解的是,之前這些牛奶盒子都藏到哪兒去了——還有破了口的。他的鞋箱和儲物櫃也未能幸免。修哉君每天早上來學校後,第一件事就是默默地收拾它們。他的筆記本、運動服等不翼而飛是常事,我還看見過他的課本每一頁上都寫了“殺人犯”。

盡管大家都無視修哉君,但搞惡作劇的隻是少數幾個忘乎所以、不明真相的同學罷了。

但是,有一天全班的手機都收到了一句這樣的短信:

讓修哉君受到天譴!積攢製裁分數!

發信人和老師告白之後收到的短信是一樣的。所謂製裁分數,是要大家向這個郵址報告自己對修哉君做了什麽,根據這個報告給出分數,每個星期六結算,全班分數最少的人,從下個星期開始就會被視為殺人犯的同黨,接受同樣的製裁。

雖然我絲毫不同情修哉君,但這種做法也太愚蠢了,我根本不予理會。我以為不會有人把這種短信當真。但是幾天後放學時,我偶然看見美術部老實膽小的由香裏和早紀把牛奶盒放進修哉君的鞋箱之後發短信時,不禁驚呆了。

連她們都參加的話,沒有分數的恐怕隻有我一個人了。

接下來的星期一,我很緊張地去上學。但是那天一如平常。我想,沒有分數的人除了我之外,也許還有別人吧。

可見並不是所有人都變得不正常了,我感覺就像得救了似的。

……

六月的第四個星期,期末考試在即,數學課卻突然改為開班會了。——昨天交來的作業本裏,夾了這麽一張紙條。

維特草草講了幾句課業之後,拿出一張B5大小的紙在大家麵前嘩啦嘩啦揮動著。前排座位的同學發出“啊”的一聲。紙上用文字處理機打了幾個字,從我的座位上看不清楚。

——班上有同學受欺負。

維特大聲地念出了紙上的字。我暗想,是有人想要改變班上的氣氛。這位男生或是女生的勇氣讓我佩服,不過寫紙條的人恐怕沒有想到老師會馬上在全班麵前公開讀出來吧。對於出乎意料的局麵,他心裏可能正嚇得不得了呢。

維特掃視全班說:

我不會說這是夾在誰的作業裏的,但我想跟大家談談這個問題。我最近也發現班上的情況不大對頭。一向認真學習的修哉君說,這個月丟失了三次作業,換了三次新本子。不止作業本,拖鞋和運動服也都換了新的。我覺得該是問問修哉君這是怎麽回事的時候了。不過在我問他之前,班上有勇氣的學生給我發來了求救信號。這讓我非常高興。但是……這不是欺負。針對修哉君的惡作劇並不是欺負,而是忌妒。證據就是,他並沒有受到直接的暴力,而是間接的,他的用品受到了破壞。修哉君在全年級的成績是數一數二的。我還聽說他參加全國什麽大賽時得過獎。所以,在你們之中,有人忌妒修哉君,想整他也不奇怪。我並不想在這裏追究是誰幹的。這是全班的問題。所以我希望不管是惡作劇的人,還是沒有惡作劇的人都好好聽我說。修哉君的確很用功,但你們因此而覺得自己不如修哉君的話就大錯特錯了。用功是修哉君的個性,同樣,你們每一個人也都有自己的個性。所以我希望你們不要去忌妒別人,而是重新審視自己的個性,不斷地去磨煉它。也許有人不了解自己的個性,那就盡管來問我吧。雖然我認識大家才短短幾個月,但我每天都在仔細觀察你們……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手機短信聲。“壞了!”孝弘慌忙把手伸進桌子裏關了機。學校並不禁止帶手機,但是上課的時候必須關掉。維特沒收了孝弘的手機,對全班說:

我現在正為了大家,在說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然而由於一個人不守規矩,就被打斷了。連關掉手機這種理所當然的規矩都不能遵守的家夥,還不如小學生……

維特的說教持續了好久。對他來說,自己的話被打斷比班上有人被欺負還要嚴重。向維特求救的紙條的主人可能正在後悔不迭呢。

可是,噩夢由此開始了。女巫審判也開始了。

……

事情就發生在那天放學後。我沒有參加任何社團活動,做完值日正準備回家,在鞋箱前被真樹叫住了。新學期開始後,真樹還是跟以前一樣,每天都像個使喚丫頭似的討好綾香。

——綾香好像有事要找你,回教室一趟好嗎?

她果然是替綾香傳話呢。我知道不會有什麽好事,但要是拒絕的話,可能會惹麻煩,所以我隻好回了教室。

我剛從教室後麵的門進去,真樹就從背後猛地踹了我一腳。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驚訝地抬頭一看,綾香就站在我麵前。還有五六個男女同學把我圍在當中。

——跟維特打小報告的是你吧,美白。

綾香說。這是天大的誤會。其實,在回教室途中我多少也猜到了。

——不是我。

我看著綾香的眼睛說。但是綾香根本不聽我說。

——騙人,咱們班裏會做出這種事的人,除了你沒別人……班上有同學受欺負,胡說什麽呢?倒是夠聳人聽聞的。我們不就是製裁殺人犯嗎?喂,美白,你不覺得悠子老師很可憐嗎?要不然,你也是殺人犯的同黨?

我覺得反駁她都愚蠢至極,隻是默默地搖頭。

——知道了。那就證明給我們看吧。

綾香遞給我一盒牛奶。

——你如果用這個砸他,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我接過紙盒,往綾香旁邊一瞧,看見了修哉君。他的手腳被膠帶纏住,倒在地上。大家怪笑著瞅著我。

現在我要是不朝修哉君扔牛奶盒,明天我也會和他一起受欺負的。他們甚至有可能向我發泄不能直接對修哉君出手的鬱憤。

我和修哉君的視線對上了。他的眼神裏並沒有求救的意思,也沒憤怒,眼神非常平靜,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我望著他對自己說,他什麽也沒有想。因為他沒有人的感情。他是可怕的殺人凶手。悠子老師說,雖然直接下手的是直君,但若不是他,就不會發生那件事了!

殺人凶手!殺人凶手!殺人凶手!……我不再猶豫了。

我站起來朝修哉君走近兩三步,然後對準他的胸部,舉起了手,使勁一閉眼睛,把牛奶盒狠狠扔過去。隻聽見啪嘰一聲響,在那一瞬間,我感到從體內湧上來一股奇妙的恍惚感。

這個殺人凶手,要狠狠教訓他!

更狠、更狠,這就是製裁!

阻止了這個信號在我體內穿行的是大家的笑聲。他們嘎嘎大笑著,笑聲非常怪異。我慢慢睜開眼睛,同時倒抽了一口氣。隻見牛奶從修哉君的臉上滴答滴答地流了下來,他右邊的臉頰是紅腫的。原來我扔出去的牛奶打中的不是胸口,而是他的臉。

——太準了!美白。

綾香這麽一說,大家笑得更厲害了。他們為什麽這麽高興啊……修哉君望著我的眼神和我出手前是一樣的,但是我感覺他此時的目光似乎在說著什麽。

你有製裁我的權力嗎?

在我眼中,修哉君仿佛被愚民們冒犯的聖人。

——對不起……

我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沒能逃過綾香的耳朵。

——等一下,這家夥剛才對殺人犯道歉了呢。告密的果然是美白!處罰背叛者!

綾香儼然聖女貞德般大聲說道。她本人應該是不知道這位曆史人物的大名的……

沒等我逃跑,兩隻手臂就被人從背後抓住了,我雖然知道是班上的男生,但不知道是誰。好痛。好可怕。救命啊……我腦子裏隻有這些念頭。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這家夥的同黨了。

綾香話音一落,我背後的人就用力把我摁跪在了地板上。修哉君的臉距離我隻有幾厘米。

親嘴!親嘴!親嘴!

不知是誰領頭喊的,他們一邊叫一邊拍手。不要!不要!不要!我拚命喊叫著,卻恐懼得發不出聲音。背後勒住我的那個人一隻手抓住我的頭發,稍稍揪起來一些,然後將我的臉壓在了修哉君的臉上……我聽見了可惡的電子音。

——快看!綾香,好刺激的鏡頭啊!

由於真樹的聲音,我被放開了。我抬起頭,看見他們圍著真樹看她手機拍下的照片,然後又嘎嘎地笑起來。

——美白,這是初吻吧?

綾香拿過真樹的手機,把手機舉到我眼前。那上麵是我和修哉君嘴貼嘴的照片。

——這個照片怎麽處理,就看你的表現嘍,美白。

悠子老師,如果直君和修哉君是殺人犯的話,那麽這些孩子又是什麽呢?

……

我記不清後來是怎麽回的家了。

我脫掉沾上牛奶臭味的校服,洗了後,晚飯也不吃就躲進了自己房間裏。手臂上還殘留著被人反絞的疼痛感,嘎嘎的笑聲在耳邊縈繞不去,我止不住地顫抖著。我真希望天永遠都不要亮。要是有一顆核彈飛來,將一切炸飛就好了。

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那可怕的影像,讓我根本無法入睡。

半夜十二點左右,手機來了條短信。說不定是那張照片傳來了。我膽戰心驚地打開手機一看,是個眼生的號碼。原來是修哉君。說他現在在附近的便利店外麵,要我去那兒跟他見個麵。我雖然有點兒遲疑,還是去了。

修哉君把自行車停在便利店停車場旁邊,站在自行車前等我。我不知道該以什麽表情麵對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默默地走到他麵前。修哉君也一言不發地從牛仔褲口袋裏拿出一張折疊成小方塊的紙,展開來遞到我眼前。

雖然有路燈,但看不清楚上麵寫著什麽。我退後了一點兒,凝神看去,上麵有好幾個數字。看到最後一項,我才發覺這是修哉君的驗血結果。仔細一看,最上端印著修哉君的名字和檢查日期,日期是一周前。

——回家的時候收到的。就是這麽回事。

修哉君把紙折回原樣,放進了口袋裏。不知何時我已流下了眼淚。然而我不想讓修哉君以為我是因為放了心而流淚。

——我早就知道了。

聽我這麽一說,修哉君吃驚地望著我。那並不是殺人魔鬼少年A的麵孔,而是許久不見的充滿某種感情的麵孔。

——我有話要對修哉君說。

修哉君從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果汁放進自行車筐裏,叫我坐在後架上。要談論那件事的話,深夜的便利店太熱鬧了。

……

三更半夜二人同乘一輛自行車,不知別人是怎麽看我們的。一路上,我們幾乎沒有遇到行人或車輛。本來就不是那種戀人關係,可我心裏還是有點兒慌亂。

我一直以為修哉君很瘦,其實他的背比我想象的要寬。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我感覺修哉君就像是來拯救在黑暗中期望世界盡快毀滅的我似的。

倘若是為了救我,他三更半夜跑來的話,我必須告訴他那件事不可……

騎了大約十五分鍾,修哉君把自行車停在了遠離住宅區的河邊的一棟平房外麵。這裏不是修哉君的家,看樣子也沒人住,但修哉君從口袋中掏出鑰匙打開了大門。我有些不安地看著,修哉君告訴我這裏是已經去世的奶奶的家,現在當他家的貨倉使用。

走進玄關,修哉君開了燈,連走廊上都堆著許多大紙箱。因堆滿了東西而通風不好,屋裏熱得就像桑拿屋一樣。我們坐在了門口。我一邊兩手來回滾著修哉君買的葡萄柚果汁罐,一邊對修哉君說起了那天我做了什麽。那是連悠子老師也不知道的事。

……

對於悠子老師講的那番話,有一點我實在無法相信。就是最後的部分。聽的時候隻覺得背脊陣陣發涼,老師實在太可怕了。

老師走了以後,直君走出教室,大家都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最後隻剩下我一人。我也正打算走的時候,看見黑板旁邊的桌上還放著裝空牛奶盒的箱子。

值日生是誰呀?我心想,不管是誰,肯定都不願意碰這東西的。我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直君和修哉君的牛奶盒上。

你還記得老師的那番話裏一再提到“道德觀”吧。那麽,一再強調“道德觀”的老師自己的道德觀是怎樣的呢?我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想象老師的痛苦悲傷,但不可能完全理解。我雖然有喜歡的人,但那人還活著,就算想象他死了,也不過是想象而已。我覺得無論老師多麽憎恨直君和修哉君,她心裏還是殘存著“道德觀”的吧。

結果正如我猜想的那樣。

……

——謝謝你沒有對大家說。

我講完之後,修哉君首先向我道謝。

我很吃驚。因為我並不是為了修哉君才保持沉默的,隻是沒有可以傾訴這種重大事情的朋友,才沒有對別人說罷了。不過,這件事要是讓班上同學知道的話,對修哉君的惡作劇保不準會升級,達到暴力的程度呢。

——悠子老師的話,你不相信的隻有那個部分?

我點了點頭。

——既然相信,單獨跟我兩個人在這種地方,你不害怕嗎?

我再次點頭。

——即便我是少年A嗎?

我直視著修哉君。如果你是少年A的話,班上那些人算什麽呢?而且,比這些更可怕的是向他投擲紙盒牛奶的我自己。修哉君的臉頰還有點兒腫。我輕聲地說了句“對不起”,一邊像要確認自己做的事似的用指尖摸了摸修哉君的麵頰。指尖傳來修哉君的體溫,比想象的要熱,我不禁有些惶惑。

我想,不是因為我一直握著冰涼的果汁罐,也不是因為修哉君的臉有點兒腫,也許是我心底一直認定修哉君是冷血的殺人魔也未可知。可是修哉君隻是個普通的男生。

——你為什麽把驗血的結果告訴我?

我從剛才就有這個疑問。

——因為我覺得你和我很像。

原來他不是來拯救我的啊。我有點兒失望,不知該回答什麽,正要打開罐頭,他問:

等一下。你都能喝光嗎?

我看了看手裏三百五十毫升的罐子。雖說是碳酸飲料,但也不至於喝不完。不過我明白了修哉君想說什麽,而且並不覺得不愉快。

——可能喝不完吧。

我說著放下了罐子。修哉君把自己剛開始喝的那罐遞給我。我接過來喝了三口還給他。修哉君喝了幾口後又遞給我。我們輪流喝著葡萄柚汽水,喝光了之後,就接吻了。我雖然有喜歡的男生,但不是一回事。修哉君是這世上我唯一的同夥。

——明天你一定要去學校啊。

修哉君騎著自行車送我回到見麵的那個便利店門口,道別的時候對我說。雖然我討厭去上學,但如果就此不去的話,就可能一輩子“家裏蹲”了。隻要有修哉君在,就算挨些欺負我也能忍耐。我向修哉君表示:

……

第二天早上,我一走進教室,有幾個男生就吹起了口哨。有的女生還來回看著黑板和我哧哧笑。黑板上畫著一把大大的雙人傘,傘底下寫著我和修哉君的名字。我學著修哉君的樣子,不去看任何人,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我的桌上也畫著同樣的圖案,而且還是油性馬克筆畫的。

——美白,早上好!

在自己座位上被同學團團圍住的綾香,一邊晃動著手機一邊朝我揮手,但我像沒看見一樣坐在座位上,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小說看起來。

這時修哉君進來了。大家發出和我進教室時一樣的起哄聲,修哉君也看見了黑板上的畫。他雖然一如往日麵無表情,但是,把書包放在被畫上塗鴉的桌上後,他徑直走到正在吹口哨的孝弘跟前。

——哎喲,少年A,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

孝弘嘲諷地說道。修哉君沒有回答,瞥了孝弘一眼,就咬破了自己的小指尖,用那個指尖在孝弘的右頰上豎著畫了一道。這是開始以製裁對抗製裁的信號。孝弘的臉上留下了一道紅印。那是修哉君的血。附近的同學都發出驚叫,教室裏瞬間陷入結冰一般的沉寂。

——從背後勒住美月的是你吧?你就這麽想取悅那個蠢女人嗎?

修哉君在孝弘耳邊低聲說道,然後走到坐著的綾香跟前,伸出那個小拇指,從指尖流出的一道血快要抵達手腕了。綾香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臉,但是修哉君用流著血的手握住了綾香放在桌上的手機,對著正在尖叫的綾香說:

耍這套卑鄙的手段,還自以為了不起吧。少來了。蠢女人,連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

最後修哉君走到坐在窗邊最後麵座位的,事不關己似的看熱鬧的佑介麵前。

——就是你教唆那個蠢女人,煽動大家跟我過不去的。你以為我是傻瓜嗎?

說完,修哉君把自己的嘴唇壓在佑介唇上。教室裏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我在內。

——跟男人親嘴,有什麽感想啊?

佑介的表情非常僵硬,一眼就看得出來。修哉君露出悠然自得的笑容,對佑介說:

製裁?別以正義的英雄自居了好不好。其實你早知道那孩子去遊泳池了吧?要是報告老師的話,那孩子說不定就不會死了。你是不是抱有這樣的罪惡感呢?你欺負我,覺得好受一點兒了?你知道嗎,像你這種渾蛋,就叫作偽善者。你要是再敢挑釁,下次我就把舌頭伸進你嘴裏去!

從此,再也沒有人對修哉君搞惡作劇了。

……

現在是七月了。盡管進入了期末複習考試階段,我和修哉君還是幾乎每天都在那棟平房碰麵。從來不曾反抗過父母的我,隻要說一聲“去朋友家做功課”,即便稍微晚些回家也不會挨罵。而修哉君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親再婚,家裏有個小弟弟,所以他好像一直在那個房子裏學習,他說,縱然他一個星期不回家也無人過問。

——你來試一試吧。

修哉君對我說。要是觸了電可怎麽辦啊?我雖然忐忑不安,還是提心吊膽地把皮帶係在了手腕上。

——你在想,要是觸電了可怎麽辦,對吧?

——什麽?沒有這麽想啊。

嗶嗶嗶嗶……表盤發光了,響起了跟便宜鬧鍾差不多的鈴聲。

——好厲害!好厲害!修哉君太厲害了!

我佩服地一個勁兒地說著“好厲害”,修哉君有些難為情地笑起來,拉住了我的手。

——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一直以來,我隻是希望能夠有人這樣稱讚我……

他指的是那件事,我心想。這是修哉君第一次觸及那件事的話題。我伸出另一隻手,放在握住我手腕的修哉君的手上。

——小孩子從對方那裏得到想要的反應之前,都會越說越誇張的。我的情況也是這樣。我在空地上看到貓的屍體了。啊?其實那隻貓是我殺的。什麽,不會吧。我沒騙你。我經常會殺死小貓小狗哦。嘿,真的呀。但不是一般的殺法。那是怎樣殺的?是用我自己做的“行刑機器”殺掉的。好厲害啊!……老師,裏麵有好東西,打開來看看。你說,美月,我到底犯了什麽罪?還是殺人罪吧。那麽我以後該怎麽辦呢?

修哉君哭了起來。我默默地抱住修哉君。不知怎麽,我手腕上又響起了嗶嗶聲。

那天我回家時,天已經快亮了。

……

針對修哉君的惡作劇停止了,對此最高興的是維特。在教室裏常常可以見到修哉君的笑臉了,期末考試他也是全學年第一名。第二學期舉行的學生會幹部選舉,大家以為B班理所當然推舉佑介參選,然而最近也出現了推舉修哉君的聲音。維特甚是得意,對教室裏壓抑著的平靜氣氛毫無察覺。有一次,我看見英文老師在走廊上表揚修哉君的時候,維特在旁邊對著修哉君使了個飛眼。

盡管不是對我飛眼,我卻惡心得想吐。

但是維特還麵臨著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直君的事。如果他一直不來上學的話,第二學期怎麽辦呢?包括今後的學業安排等在內,也到了該做決定的時候了。

對做不到的事坦言“做不到”,悠子老師這麽說的時候有過多少遲疑呢?還沒做就說“做不到”的人姑且不說,我覺得這麽說需要很大的勇氣。但是,維特應該拋開自尊,說出自己“做不到”讓直君來上學。

因為直君不能來上學的原因,就在這個班裏。

……

第一學期結業式的前一天,放學後我像平時一樣,和維特前往直君家。大約六點吧,太陽還很高,我站在他家門外,身上都是汗。

這天,我給直君寫了一封信。因為我覺得隻把測試牛奶紙盒的結果告訴修哉君而不告訴直君有點兒不公平。當然我隻簡單寫了測試結果,“來學校吧!”之類的話一句也沒寫。來不來上學暫且不論,我想這封信應該可以讓直君放下心裏的大石頭吧。

大門打開一條縫,維特先把裝著複印筆記的紙袋和卷成禮物一樣的彩色紙遞給直君的媽媽。真可以,到現在彩色紙還沒給他媽媽呀。不對,不如說是一直忘記給了吧。

他家裏可能是開著冷氣,我看見直君的媽媽大熱天的也穿著厚厚的長袖衣服。看不清楚她的臉。就在她要關門的時候,我打算趕緊把信遞進去。然而,維特突然一隻腳伸進門縫,朝屋內大喊起來。

——直樹,你在的話,好好聽我跟你說。其實這個學期痛苦的不隻是你一個人。修哉君也非常苦惱。他受到了班上同學的欺負。是非常卑鄙的欺負。我告訴大家這樣做是多麽不應該。我苦口婆心地勸說他們……大家都明白做錯了。直樹,先試著對我敞開心扉,訴說你的苦惱好不好?我會認認真真傾聽的。我一定會幫你解決的。請你相信我。明天結業式,你一定要到學校來哦。我等你啊。

我頓時火往上冒。你原來不是混淆是非地說什麽不是欺負,是忌妒嗎?可是,事情一解決怎麽就變成欺負了?我朝二樓看去,直樹房間的窗簾好像微微晃動了一下。

維特大概是太激動了,晶瑩的眼淚在眼眶裏閃爍。他對驚愕的直君媽媽深鞠一躬後關上了門。聽到喊聲,附近的鄰居都探頭探腦在看,維特也微笑著對他們鞠了個躬,然後轉向了我。

——美白,謝謝你一直陪著我來。

維特雖是對著我說話,卻好像說給旁觀者聽一樣,聲音特別大。獨角戲。從一開始他就在演獨角戲。

而我不過是個從第一幕開始看戲的觀眾。維特帶我一起來,是為了讓我給他的熱心家訪做證。我從裙子外麵把口袋裏沒能交給直君的信捏成一團。

那天晚上,直君把阿姨殺死了。

……

第一學期的結業式被壓縮了時間,下午召開了PTA[4]臨時會議。

——昨天晚上,發生了一起與本校學生相關的案件。詳細情況目前還在調查中,大家不必擔心。

有關直君殺母,校長隻是對學生們這麽說明。但是大多數學生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教室裏,大家對直君的事議論紛紛,想知道詳細情況。盡管發生了嚴重的事情,反常的是,大家的情緒卻很興奮。結業式結束之後的班會上,維特完全沒提及案子,也沒有提直君。看他一副有話想說的表情,我估計是校方不讓他多說什麽而不敢說吧。班會結束後,大家都被強迫離校,隻有我被留了下來。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在直君作案幾小時之前去過他家。

——美白不用擔心。不管他們問你什麽,照實說就可以了。

維特雙手按在我肩膀上,聲音洪亮地說道。我沒有推開他的手,隻是直直地盯著維特的眼睛。

——老師,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但在我問問題之前,請把這個係在手腕上。沒什麽,這是最近流行的占卜玩意兒。

確認維特把我給他的“護身符”係在手腕上之後,我開始提問。

——老師每個星期去家庭訪問,是因為擔心直君嗎,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你胡說什麽。美白每星期都跟我一起去,應該明白呀。我都是為了直樹著想,擔心直樹,才每周去家庭訪問的啊。

嗶嗶嗶嗶嗶嗶……像是在苦笑一般,響起了可笑的電子音。維特莫名其妙地看著發光的表盤。

——這是什麽呀?

——請不要在意。……這是最後的審判告終的信號。

……

我在維特的陪同下去了校長室。校長室裏有校長、年級主任老師,還有兩個警察。我和維特並排坐下,他們也不告訴我案子的詳情,隻要求我說說自己所知道的有關直君的事情,說什麽都行。於是我就實話實說了。

我每個星期五都和良輝老師一起到直君家去送複印的筆記。每次接待我們的都是直君的媽媽,從來沒有見到過直君。阿姨一開始好像還比較歡迎我們,漸漸地就顯露出不歡迎的態度。阿姨在大熱天也穿著長袖衣服,雖然用化妝遮掩,但臉上出現過瘀青。我懷疑直君對媽媽使用了暴力。這肯定是因為我們每次去家訪後,阿姨都會讓直君去上學的關係吧。

就算阿姨什麽也不說,我覺得家訪本身有可能對直君造成了壓力。直君雖然不是動不動就打人的男生,但是被一點點逼得喘不過氣來時,他沒有其他可以發泄的對象。於是,無論直君做什麽都會原諒他的媽媽就成了出氣筒。直君的個性有點兒軟弱,隻要是接觸過直君的老師都了解的,不了解的隻有打算自己去解決所有問題的良輝老師。我們越是去他家,直君就越是苦惱,便不斷地拿媽媽出氣。我意識到之後,就對良輝老師說,要不然暫時不要去家庭訪問了,但是他根本不聽我的意見。不僅如此,昨天,他還用左鄰右舍都能聽見的聲音勸說直君去學校。那樣一來,直君就成了眾人的笑柄。直君不想到學校來,是因為待在家裏才讓他安心。但是良輝老師連直君唯一的安心之所都要剝奪。

把直君逼得走投無路的是良輝老師。老師根本不關心學生,他隻不過是看見學生身上映出的自己的形象而陶醉罷了。要是老師不這樣愚蠢地表現自我,這個悲劇應該不會發生的。

悠子老師,這就是第一學期短短四個月內發生的事。

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是暑假了。下學期開學的時候還會看到維特嗎?要是他厚著臉皮繼續當老師的話,我也有我的辦法。

我從去年夏天就開始搜集各種各樣的藥品。本來是打算哪天厭世了,就一死了之用的。不過,用別人來試驗一下藥效也未嚐不可。我最想要的氰化鉀目前還沒弄到,但現在學校正忙於應付家長,或許正是好機會。隻要我跟理科的忠夫老師借化學實驗室的鑰匙,他一定會毫不懷疑地給我。

讓維特吃下毒藥是輕而易舉的事。B班喝牛奶的隻有他一個,萬一被別人喝了,我覺得也無關緊要。老師可能不明白,我為什麽對維特恨到如此地步。

我從小學低年級的時候開始就喜歡直君。我想這大概就是初戀吧。

班上大家都叫我美白,隻有直君總是叫我美月。連九九乘法表都背不下來的笨女生為了泄憤,給班上成績最好的我取的綽號是美白。

美白即“美月大白癡”的簡稱。

可能是因為我倆從小就在一起玩,直君已經習慣了叫我美月吧。但是喜歡他的理由,這就足夠了。我覺得世界上隻有直君是站在我這邊的。

直君的二姐告訴我,她問直君:“為什麽殺了媽媽?”他隻回答了一句話。

——因為我想被警察抓起來。

悠子老師,最後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老師對自己懲罰兩個少年的決定,現在是怎麽想的呢?

注釋

[2] 我為人人,人人為我。

[3] 永不放棄。

[4] 父母教師協會,即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的縮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