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職者

我即便身為人師,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隻想著學生。

喝完牛奶的同學,把空盒放回寫著自己學號的盒子裏,回到座位上吧。看樣子全班都喝完了。

“今天是畢業典禮,還得喝牛奶呀!”雖然聽到有同學這樣抱怨,但喝牛奶時間就到今日為止了。大家辛苦了!

“明年沒有了嗎?”沒有了。本年度S中學被指定為“厚生勞動省·全國中學生乳製品推廣運動”的示範校。因此,你們每天要喝兩百毫升的牛奶。四月份體能測試時,你們的身高和骨密度增加率有可能超過全國平均值吧?多麽令人期待啊。

“難道我們是試驗品嗎?”的確,對腸胃不好或是討厭牛奶的學生來說,這或許是受罪的一年。示範校是教育委員會隨機挑選的,並且在牛奶盒和盒子上都標上了班級、學號,好確認你們是不是喝了。這樣一來,你們感覺被當成試驗品也不奇怪。隻不過剛剛還在愉快地喝牛奶的同學,一聽到“試驗品”這個詞就皺起眉頭來,請你們不要有什麽想法。每天喝牛奶怎麽是件壞事呢?在座的各位即將出現第二性征,倘若號召大家,為了增強骨骼,在家每天要喝牛奶,又有多少人真能做到呢?此外,牛奶中的鈣質不單是骨骼成長的必需成分,也有益於神經的發育。常常焦躁不安的人會被人說:“是不是缺鈣啊?”指的就是神經發育問題。

聽說家裏開電器行的渡邊同學,能消除成人片中九成的馬賽克呢。還聽說他把這些片子裝在研討會紙袋裏,在男生之間流傳。這就說明了,大家在這個階段迅速成長的不隻是身體,心理上也會有相當大的變化。這個例子可能舉得不太好,但這就是第二反抗期。性征期和反抗期總稱為青春期。在這個階段,孩子往往因為別人一句微不足道的話而感覺受到傷害,因一些瑣事而影響情緒,同時又強烈地追求自我。你們是否有類似的感覺呢?比如,剛才如果有人領頭說“每天能免費喝牛奶,真是lucky(幸運)”的話會怎麽樣呢?現在教室裏充斥的不那麽愉快的氣氛就會煙消雲散了吧?

可見對於同一件事,因角度不同,看法天差地別的情況在這世上比比皆是。從牛奶的話題扯到了這兒來,你們也許覺得莫名其妙。不管怎麽說,各科的老師都在不斷誇讚今年的一年級同學,無論哪個班都比往年學習更踏實,這說不定就是喝牛奶收到的奇效呢。

牛奶的事先放在一邊,我到這個月底就辭職了。“老師要去別的學校任教?”不是,是辭去教師職務的意思。就是辭去工作。所以一年級B班的同學們就成為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最後一屆學生。有些同學發出惋惜的聲音,非常感謝你們。“老師辭職是因為那件事嗎?”是啊,也包括那件事在內,最後我有些話要對大家說。

……

到了辭職的關頭,我再度思考起了“老師”到底是什麽的問題。

我當老師,並不是由於有一位改變我人生的恩師之類的特別契機,隻是因為我生長的家庭很貧窮。父母總是念叨女孩子就不要念什麽書了,可我就是喜歡念書。

所以,我申請育英會獎學金的時候,很順利地通過了。我覺得並非因為我成績好,而是家境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貧窮的緣故吧。我上了本地的國立大學,一邊攻讀最喜歡的化學,一邊在補習班講課掙學費。有的家長覺得匆匆吃完飯,去補習班學習到很晚的孩子很可憐,但在我看來,父母求著你升學的孩子真是太幸福了。上大四那年,我開始找工作。雖然很想繼續深造,可是想要過安定生活的願望占了上風。況且,如果當教師的話,育英會的獎學金就不用還了。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參加了教師資格考試。

“這動機不太純吧?”有人這麽想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是既然選擇做教師,我就要做個名副其實的教育工作者。常有人借口找不到想做的事,畢業多年,還老在家裏閑待著。不過一畢業就找到了想做的事並順利就職的人也的確不多。既然如此,隻要精神飽滿地去做好眼前的事就可以了。對我來說,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絕對是有益無害的。

“為什麽想當國中老師,不去高中呢?”我認為既然同是教育工作者,還是應該挑戰一下義務教育的第一線。因為高中的學生不想念的話是可以半途退學的。我想要和那些無處可逃的孩子發生關聯。當時我懷抱的就是這樣的誌向。別看我這樣的人,也曾有過熱血沸騰的時代啊。

田中同學、小川同學,我說的這些沒什麽可笑的吧?

我當了整整八年中學教師,最初在城裏的M中學幹了三年,也算是教學實習吧。休息了一年後,在靠近縣界的這所氣氛鬆散的S中學執教了四年,總共是七年教齡。

“就是那所M中學嗎?”是的。就是最近常常上電視的櫻宮正義老師任教的學校。好了好了,大家安靜。他真的這麽有名嗎?“老師認識他嗎?”我和他一起工作了三年,要說認識當然認識了,但那個時候他雖然是個熱血教師,可並沒有現在這樣有名,所以你們八成比我對他還了解呢。什麽事,前川同學?“不知道他,請介紹一下?”好吧,盡管我對他沒什麽興趣,可有人想聽,我就簡單說一說吧。櫻宮老師從中學時起就是不良少年團夥的頭頭,高中二年級的時候,由於打傷班主任而被勒令退學。後來浪跡海外,據說在國外也幹過不少出格的事情,結識了在紛爭與貧困中生存的人,與他們共同生活之後,漸漸察覺到自己過去的錯誤,回國後,考取了高中畢業資格,進入一所有名的私立大學學習,最後當了一名中學英文老師。之所以選擇在中學任教,據他說是為了不讓那些和自己在同樣的年齡誤入歧途的孩子重蹈覆轍。從幾年前開始,放學後他還到熱鬧的街頭巡視,隻要看見不回家在街上遊**的孩子,無論是不是本校的學生,都會勸說他們:“不要自暴自棄。想要重新振作,現在就可以辦到!”由於他這樣堅持不懈地熱心勸說,被人稱為“勸世鮮師”,又是上電視,又是出書,越來越為人所知了。“這不是跟上星期電視報道說的一樣嗎?”真是不好意思。對知道他的人來說,我的介紹好像太無聊了吧。“重要的部分都沒說?”去年年底,他迎來三十三歲生日,卻被醫生告知隻剩下幾個月的壽命。他仍舊對人生不放棄、要在教育戰線努力堅守到最後一刻的形象,已經使他不僅僅是熱血教師了,簡直就像神職者一樣。你是指的這一部分吧?阿部同學真是很了解他啊。“很尊敬他?”“想成為櫻宮老師那樣的人?”原來是這樣啊。

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大家隻學習他的後半生。

既然說到了櫻宮老師的事跡,在崇拜熱血教師的學生們看來,可能會覺得我不太夠格吧。剛才我也說了,我剛當老師的時候也曾經想要成為一個熱血教師。隻要學生發生一點兒問題,就連課也不上,全班一起來解決;隻要有一個人跑出了教室,哪怕上著課我也要追出去。但有時我也會想,這世上沒有完美的人。一個做老師的,想要對著學生熱切地說教,是不是有點兒太自以為是了呢?不過是把自己的人生觀強加給學生,來獲得自我滿足罷了。說穿了,不就是居高臨下看低孩子們嗎?休假一年後,臨來S中學就職的時候,我給自己定下了規矩:不直呼學生的名字;盡量以平等的態度、客氣的用語說話。就是這兩條。雖說微不足道,但的確有人注意到了。“注意到了什麽?”不正是注意到自己的身份嗎?每天都在播放虐待兒童的新聞,於是大家以為孩子都在被大人虐待似的。其實你們不都是被父母捧在手心裏的嗎?哪個孩子不是在父母“好好念書吧”“好好吃飯吧”的請求下嬌生慣養長大的?所以你們才會對父母直呼其名,說話隨便,不是嗎?也有不少老師覺得學生們給自己起綽號,或者跟自己說話隨便,能夠說明自己受學生歡迎。因為電視上演的熱血老師幾乎都是這樣。大家在看校園劇的時候有沒有意識到呢?每當熱血教師和問題學生發生衝突的時候,就會建立起深厚的信賴關係。最後出現在演員表上的隻是幾年級幾班的全體學生,但是大多數人的立場又如何呢?熱血教師在上課的時候,也熱血沸騰地訴說自己的經驗或者問題學生的內心感受。但是,其他人真的想聽嗎?別說這些沒用的,快點兒上課吧。要是有個誠實的學生這麽說,老師就會進一步說些“人這個字的結構,就是互相扶持”之類的廢話。到頭來,認真學習的學生反而要對問題學生道歉“剛才對不起啦”。作為電視劇的情節或許不錯,但是挪到現實中的話會怎樣呢?再說了,對於平常守規矩的學生,真的有什麽重要事情必須中斷上課,進行說教嗎?不言而喻,比起誤入歧途後回歸正道的人,一向循規蹈矩的人絕對更加了不起。遺憾的是,這種人平日是不會成為焦點的。在學校裏也是一樣。於是,每天認真生活的人就會對自己的存在價值產生疑問,有時候,這疑問就會成為導致負麵思考的原因,難道不是嗎?

……

人們常用“信賴關係”這個詞來描述師生之間的關係。從中學生人手一部手機的時候開始,我就常常收到“我想死”啦,“不知道為什麽活著”啦之類的短信。一般都是在淩晨兩三點的時候發來。對於在這種時間發來的缺乏常識的短信,我也想過不予理會,卻不能真的那麽做。其中有的是惡作劇。班上的女學生發短信給年輕的男老師說:“老師救命啊,我的朋友遇到危險了。”把老師騙去了情人旅館。既然是那種地方,當老師的自然也應該有所警覺,但還是十萬火急地趕去了,結果被人偷拍了照片。第二天,家長找到學校來,還報了警,鬧得不可開交。但是我們這些同事立刻知道這是一出惡作劇。因為那位老師的外在性別與其內在性取向並不相符。我們大家都勸他,沒有必要為了這種惡作劇而公開自己有性別認同障礙的隱私。可是該老師為了維護教師的尊嚴,對家長和學生說出了真相。這個女生這麽做,隻因為老師要她上課的時候不要聊天,她就生氣了,心想為什麽隻說我一個人呢?起因就是這麽無聊的事。“給沒給處分?”沒有。這所學校怎麽搞的,居然讓“人妖”或是單親媽媽擔任情緒不穩定的青少年的班主任!家長隻字不提自己女兒做的錯事,一味地指責校方,結果學校敗給了這種家長。雖說在教育場所還論什麽輸贏,這的確有點兒可笑……“就是那個老師嗎?”他去年調到了別的學校,現在以女教師的身份在那裏任教呢。

雖然我舉的這個例子有點兒極端,但是倘若換作別的男老師,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從那以後,S中學的老師們,即便是自己班上的學生有事相求,隻要是異性,就聯絡別的同性老師去幫忙解決。一個年級有四個班,每個年級安排男女各兩位班主任,就是為了應對這樣的情況。本班的男同學要找我的話,我就聯絡A班的戶倉老師,讓他代替我去。反過來,要是A班的女同學有什麽事情的話,就由我去解決。“不知道還有這一說?”那是因為沒有告訴你們。“如果是戶倉老師來,真有緊急情況的話,也不能發短信給你了?”長穀川同學,你上體育課的時候不守紀律了吧?剛才長穀川同學說真有緊急情況,當然其中的確有那樣的短信。但是根據我的印象,不客氣地說,一年裏也就那麽幾次而已。當然發短信的人,當時真的想死,真的萬念俱灰,覺得活著沒意義也說不定。或許真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覺得世界上隻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人了。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這樣也無可厚非,可至少應該稍微考慮一下你發短信的對象有可能在做什麽吧。即便這樣,能夠發短信給老師還是好的,真正懷有陰暗心理的學生是不會給老師發什麽短信的。

也就是說,一直依賴短信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

我即便身為人師,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隻想著學生。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人。正如你們所知道的那樣,我是個單親媽媽,未婚母親。我本來要跟四歲女兒愛美的爸爸結婚的。他擁有許多我所不具備的品質,是值得我真心尊敬的人。就在舉行婚禮之前,我發現自己懷孕了。這不成奉子成婚了嗎?我們倆這麽互相打趣,感受到了雙重的喜悅。由於我懷了孕,他也順便跟我一起做了健康檢查。盡管隻是順便查查,沒想到卻查出他患有重病,於是取消了婚禮。“是因為有病嗎?”當然是這樣。“他很可憐啊!”是啊,井阪同學。的確,一方突然生了重病依然結婚,夫婦一起渡過難關的人很多。但若是你們自己的話,你們會怎麽做呢?自己的男朋友或女朋友染上了HIV的話……HIV就是人類免疫缺陷病毒,通稱艾滋病病毒。這種說明沒有必要吧?暑假作業留的讀後感,班上大部分同學都選了同一本小說。大家都寫了“好感動”“淚流不止”等。既然大家都這麽說,我也看了那本書。講的是一個援交女孩子感染了HIV,最後病發身亡的故事吧。“故事不是那麽簡單的?”有人好像很不滿呢。然而,就算被故事感動,倘若碰到跟HIV感染者**過的人,你還是會被嚇跑的吧?浜崎同學,雖說坐在第一排,也用不著不敢呼吸,因為空氣不會傳染HIV的。雖然現在一般人不希望HIV感染者進入距離自己半徑幾米範圍內,其實握手、打噴嚏、洗澡、遊泳、共用餐具、蚊蟲叮咬或是寵物等是不會傳染的。輕微接吻也不會感染。身邊即使有病毒攜帶者,也不會因為日常生活而被傳染。班上有病毒攜帶者也不會傳染給同班同學。那本書裏沒有提到這些吧。抱歉,現在我才說我並沒有被傳染。看大家的表情似乎不太相信。不錯,**是HIV傳染的途徑之一,但並非百分之百會感染。我做孕期檢查的時候是陰性,但是由於很難相信沒有被感染,就再度進行了檢查。後來知道了**感染的概率,才放心了。考慮到大家對數字太敏感,我就不說感染率是多少了。想知道的人可以自己去查一下。

他之所以會染上HIV,是因為在海外那段自暴自棄的生活。我當然做不到坦然地接受他。知道他有艾滋的時候,我的檢查結果雖然是陰性,但在情感上還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倘若檢查的順序倒過來的話,我絕對會因為自己有可能已經被感染而恐懼萬分的。盡管如此,我雖然沒有感染上,可肚子裏的孩子感染了可怎麽辦呢?就這樣一直提心吊膽,每天都睡不著覺。自己曾經那麽崇拜他,可是現在竟然對他產生了憎恨。他不知對我道了多少次歉,並且一邊道歉一邊懇求我把孩子生下來。我自然是絲毫沒想過要墮胎。墮胎就是謀殺。他知道自己染上了HIV後,也沒有自暴自棄。至少算是自作自受吧。像血友病患者等,並非因自己的過失而感染了艾滋病病毒的例子不是有很多嗎?

不過,他心中的絕望是難以想象的。我對他說,咱們結婚吧。因為我覺得彼此都了解對方狀況的話,不會給日常生活帶來太大的問題,即將出世的孩子也需要父親。但是他頑固地拒絕了。意誌堅定的確是他的長處,也可以說他是個十分頑固的人。他說,要首先考慮孩子的幸福。就像剛才你們一瞬間屏住了呼吸那樣,就像看見了什麽怪物那樣,這個世界對HIV攜帶者存有偏見。就算孩子沒被感染,被人知道父親是HIV攜帶者的話,不知道會遭遇怎樣的對待。上學以後,盡管吃飯、體育課什麽的都沒有問題,也未必不會受到同學甚至老師的欺負。不錯,沒有爸爸的孩子也可能被歧視,但是社會對此還比較能夠接受。經過反複商量,我們決定不結婚,我獨自把孩子生下來。

生下愛美後,得知她並沒有被感染,我真是如釋重負。我一定要非常非常用心地把她養大。我要好好守護這個孩子。我在心裏這樣發誓,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在女兒身上。若是問我班上的學生和女兒誰更重要,我必然回答“是女兒”。這是不言自明的。愛美曾經問過我一次:“爸爸呢?”我告訴她:“爸爸在不能夠見到愛美的地方努力工作呢。”他放棄了父親的名分,將來日無多的人生的全部熱情傾注在了工作上。

可是,我的愛美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

……

愛美滿一歲後我把她送進托兒所,然後我重新回到學校教書了。城市裏有的托兒所可以托到很晚,但是在小地方,最多延長到六點。我娘家又很遠,根本指望不上,隻好拜托銀發族[1]人才派遣中心找一位保姆。他們給我介紹的保姆,就是住在學校遊泳池後麵的竹中太太。對,就是養了一隻叫作毛球的大黑狗的那戶人家。你們中間也有人曾越過遊泳池旁邊的柵欄,給毛球喂便當或零食吧。竹中太太每天都在四點去托兒所接愛美去她家,直到我下班。愛美非常喜歡竹中太太,叫她“奶奶”,老是黏著她,也特別喜歡毛球,老說“我是毛球的飼養員”。就這樣麻煩竹中太太照顧了愛美將近三年。可是今年年初,竹中太太身體不好,要住院一段時間。雖然她住院了,但我不想立刻就另外找人。在竹中太太出院之前,我決定自己去接愛美。我一般都請托兒所延長到六點,自己盡量早一點兒下班。唯獨每星期三的教職員會議,萬一延長時間就不能按時接孩子了,所以每逢星期三我就四點先去接她,讓她在保健室等我開完會。內藤同學、鬆川同學常常陪愛美玩。真的很感謝你們。愛美曾經悄悄地在我耳邊說:“姐姐們說愛美像小棉兔一樣可愛!”看她的樣子高興極了。

你們倆不要哭了。

愛美非常喜歡兔子,也很喜歡毛茸茸的東西。她特別喜歡不論在小朋友還是高中生中都很有人氣的玩偶“小棉兔”,帶去托兒所的小書包、手帕、紙巾、襪子、果汁等全都印著小棉兔。每天早上,她都拿著喜歡的小棉兔皮筋發圈,坐在我腿上說:“要紮成跟小棉兔一樣的哦。”假日逛街的時候,一看見小棉兔的商品,她就眼睛放光,大叫“好可愛啊”。

愛美出事前一星期左右,我帶她去了很久沒去的購物中心,正好碰上情人節促銷活動。特設大賣場上有種類繁多的巧克力。最近不是有什麽“友情巧克力”嗎?女孩子之間好像也在流行互送巧克力,那種受女孩子歡迎的可愛的巧克力也多得讓人眼花繚亂。愛美一眼看見了小棉兔巧克力。小棉兔頭形狀的絨布小挎包裏有一顆白巧克力做的小棉兔臉。如我所料,愛美很想要那個小挎包。但是我們倆事先說好隻能買一樣東西的。那天已經給愛美買了小棉兔的運動服了。就是她死的時候穿的那件粉紅色運動服。我牽著愛美的手說:“下次再買吧。”以往即便是小棉兔商品,隻要我這麽一說,她也就戀戀不舍地放棄了,可是那天愛美格外固執。她說不要衣服了,就想要這個包,坐在地上大哭起來。但是說好了的事不能輕易改變,我也不肯讓步。我暗自琢磨,要不回頭偷偷買了,情人節那天給她個驚喜吧?雖然心裏這麽想,嘴上還是嚴厲地說:“你和媽媽說好了的。”母愛與寵愛是兩回事。這個場麵恰好被跟家人一起來買東西的下村同學看到了,他對我說:“不就是七百日元嗎,她這麽想要就買給她唄。”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第三者的出現使愛美冷靜了一點,噘著嘴嘟噥著“下次來的時候,一定給我買啊”,站了起來。我尷尬地笑著和下村同學揮手再見。誰料想,還沒等到情人節,愛美就死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買給她就好了。我每天都沉浸在後悔之中。

那天教職工會議六點前就結束了,保健老師也參加了。以往直到六點放學前,都會有幾位女同學輪流來陪愛美玩,所以愛美從來不嚷嚷沒意思、無聊什麽的,總是乖乖地在保健室等我。出人意料的是,那天我去接她時,她卻不在保健室裏。廁所裏也沒有。剛好社團活動剛結束,學生們都在收拾東西、換衣服,她會不會到社團活動室去找姐姐們玩兒了呢?我輕鬆地在校內轉來轉去地找起愛美來。一開始碰到的是內藤同學和鬆川同學,對吧?我問愛美剛才有沒有到美術室來,你們說:“本來想去找愛美玩的,快五點的時候去了保健室,沒看到她,以為她今天沒來呢。”然後就幫我一起找。天色雖然已經黑了,但是學校裏還有很多人沒回家,於是其他老師和同學也幫著一起找愛美。最後找到愛美的是棒球社的星野同學,對吧?他說:“今天雖然沒看到愛美,但是以前見到過愛美從遊泳池那邊出來。”於是跟我們一起去了遊泳池。由於冬季遊泳池的入口上了鎖,還拴著鐵鏈,我們隻能翻過柵欄,進入裏麵,但是兩扇柵欄門之間的空隙足夠小愛美從那兒鑽過去。盡管夏季的遊泳課已結束,但一年四季遊泳池裏都蓄著水,因為一旦發生火災,這些水就可用於消防。我的愛美就漂浮在那滿是枯葉的幽暗的水麵上。我跑過去把愛美打撈上來,可她的身體已經像冰一樣冷,心跳也沒有了。我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給她做人工呼吸和心髒按摩。星野同學看見小孩兒屍體,嚇得不得了,立刻跑去找其他老師。愛美送到醫院後被診斷為溺死。警方根據沒有外傷和衣著整齊判斷,是失足掉進遊泳池的意外死亡。記得當時天已經全黑了,我也悲痛萬分,按說根本沒有那份心情,卻看見竹中太太家的毛球從柵欄裏探出鼻頭,望著這邊。警方調查發現,柵欄附近有麵包碎片,與愛美托兒所發的麵包是一樣的。有幾個學生說在遊泳池附近看見過愛美。我才知道,原來愛美每個星期都會到遊泳池那兒去,我猜她是去喂毛球麵包的。其實竹中太太已經拜托鄰居照顧毛球,可愛美不知道,以為自己不去喂毛球的話,它就會餓死。看樣子她是怕我知道她隨便離開保健室會罵她,所以總是一個人偷偷跑去,約莫十分鍾就回來。難怪我完全沒察覺到這個情況。每次我問她:“媽媽不在的時候都做什麽了?”愛美總是用淘氣的眼神望著我,說起跟姐姐們玩了什麽。現在我才意識到,她的眼神裏分明隱瞞著什麽秘密,我卻沒有看出來,多問孩子幾句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就不會讓愛美一個人去遊泳池了。

愛美的死是我身為家長保護不周造成的。在學校裏竟然發生了這種事,讓你們的心靈都受到不小的驚嚇,真的非常抱歉。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每天黎明時分,我還是會從被子裏伸出手摸索愛美。愛美睡覺的時候總是喜歡貼著我。我故意躲開的話,她閉著眼睛也會伸手摸我。我一握住她的手,她就又安心地睡著了。當我意識到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無論怎樣伸手摸索,也摸不到她那柔嫩的小臉蛋和鬅鬆的頭發時,我都會淚流不止。提交辭呈的時候,校長問我:“是因為那次意外的緣故嗎?”剛才北原同學也問了同樣的問題。我之所以決定辭職,的確是因為愛美的死。但是,如果愛美的死真的是意外,哪怕是為了減少悲傷,懺悔自己的疏忽,我也會繼續當老師的。那麽,我為什麽決定辭職呢?

因為愛美的死並非意外,而是被我們班的學生殺害的。

……

大家對於年齡限製是怎麽看的呢?

比如說,幾歲以上可以抽煙喝酒呢,西尾同學?對了,是二十歲。你們隻要知道這個年齡限製就可以了。二十歲就是成人了。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一年一度的成人儀式,都是新成人拚命喝酒的報道,你們想過沒有,為什麽那些人非得在這個時候大肆喝酒呢?不排除媒體造勢是原因之一,但要是沒有“滿二十歲才可飲酒”的年齡限製的話,年輕人還會那麽大喝特喝嗎?但法律隻是允許滿二十歲飲酒,並非提倡滿二十歲就要喝酒。盡管如此,年輕人覺得到了這個年齡,即便不想喝酒也要喝,仿佛不喝就吃了虧似的,可見年齡限製不正是起到了助長這種心理的作用嗎?話雖如此,若沒有限製,沒準真的會有學生醉醺醺地來上學的。當然肯定也有完全無視限製,在叔叔伯伯等親戚的勸誘之下喝了酒的學生。因為要人們都自覺地遵循倫理約束自己的行為,畢竟隻是美好的願望吧。

你們不知道我到底想說什麽?

比起這個來,看大家的樣子好像更想知道犯人是誰。這無疑說明了大家對於咱們班上有人犯罪的好奇心多於恐怖感。好像有人猜到了,也有人臉上露出知情的神色。就我來說,對於能若無其事地坐在位子上聽我講述這件事的犯人,我感到無比驚訝。驚訝嗎?其實也不怎麽驚訝。因為其中一個犯人是希望自己的名字被公之於世的。和他相反,另一個人剛才的臉色就非常不好。好像是覺得我違反了之前的約定,心裏忐忑不安似的。你不用擔心。我不打算在這裏公布你們兩個人的名字。

你們知道《少年法》嗎?

由於少年身心未發育成熟,由國家代替家長製定的最有益於他們改過自新之法。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有個未滿十六歲的少年殺了人,但隻要家庭法院同意,就連少年院都不用進。說什麽小孩子是純真的,這是什麽時代的神話了?由於鑽《少年法》的空子,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十四五歲孩子的惡性犯罪頻發。你們隻有兩三歲的時候發生的“K市連環殺害兒童案”,有很多人都知道吧?我說出犯人在恐嚇信裏用的名字的話,或許有人會想起來:“啊,是那個案件啊。”隨著這種事件的頻發,社會對於修改《少年法》的呼聲高漲起來。因此,政府於二〇〇一年四月對《少年法》進行了修改,包括將刑事責任年齡從十六歲降低到十四歲等。

你們現在是十三歲吧。那麽,年齡到底意味著什麽呢?

去年八月發生的“T市一家五口滅門案”,我想大家應該還記憶猶新吧。犯人在暑假期間,每天將從推理小說裏學到的毒藥少量地摻入家人的晚飯裏,並將每個家人的症狀記錄在每天的博客上。但是症狀沒有犯人想象的那麽嚴重,她感到不滿意,終於把氰化鉀加入晚餐的咖喱中,害死了雙親、祖父母和小學四年級的弟弟。犯人當時是十三歲的初一學生,是這家的長女。她在博客上發的最後一句話是:“不管怎麽說,還是氰化鉀最有效!”對這個案子,電視、報紙一連多日都在大肆報道。“露娜希(Lunacy)事件?”正如曾根同學所說,大家好像都知道這個名字。露娜(Luna)即羅馬神話中的月亮,或是月亮女神的意思,相當於希臘神話裏的塞勒涅[2]。“這個不知道?”無所謂啦。Lunacy這個詞的意思是精神異常、喪失心智,或愚蠢的行為。由於少女殺人犯用這個詞語作為自己博客的名字,所以媒體就把這個案子叫作“露娜希事件”,說什麽“老實乖巧的女孩變身為瘋狂的月亮女神露娜”等,還出現了雙重人格說,樂此不疲地大加渲染。至於這個少女受到了什麽懲罰,你們之中又有幾個人知道呢?這個聳人聽聞的案件,由於犯人未成年,照片和姓名都沒有公布。媒體隻是在殘忍的作案方式,以及憑推測得出的少女內心陰暗上大做文章,關鍵的真相卻不明不白地被人漸漸淡忘了。這樣的新聞報道是正確的嗎?該案的此類報道隻不過是在某些孩子心中的陰暗處植入了這種變態的沒有一點兒人味的獵奇的犯罪者,隻不過是在煽動可悲的孩子們崇拜愚蠢的罪犯而已,難道不是嗎?我認為,倘若因為罪犯未成年而不公開其姓名和照片的話,那麽也不必報道罪犯自鳴得意的網名了。即便該罪犯在博客上自稱“露娜希”,真名則用少年A或少女B來代替,那麽也應該在“露娜希”處打上馬賽克,給她取個“蠢貨”“幹屎橛”之類的醜陋稱呼啊。K市的連環殺害兒童案既然公開了罪犯的那個簽名,那麽媒體就應該予以嘲笑啊。諸如“不過是個很普通的名字,卻故弄玄虛地借用同音漢字,大概是想炫耀自己會寫複雜的漢字吧”。大家都曾經想象過自稱露娜希的少女長什麽樣子吧?請大家冷靜地思考一下。美少女會自稱露娜希嗎?既然不公開照片,哪怕搞些用粗筆醜化其人的誇張的漫畫像也行啊。隻要極力表現她是個庸俗凡人即可。越是刻意描述,就越是眾說紛紜,那些少男少女罪犯也越是自我陶醉。長此以往,憧憬罪犯的愚蠢孩子不就增多了嗎?如果一開始就知道犯人未成年的話,盡可能低調地報道案件,教導自我陶醉的孩子不要愚蠢地去模仿,不正是成年人應起的作用嗎?那個少女犯隻要在某個兒童自立輔導機構或什麽地方寫寫作文,幾年之後,就可以若無其事地回歸社會。但是,大家知不知道這個案件裏,有人受到的責難比殺人犯更多?

那就是少女犯學校裏的理科老師。考慮到當事人的隱私,姑且稱呼他T老師。T老師對教學非常熱心,尤其重視安全,連稍有危險性的實驗都不太讓學生做。他對於近年來理科的教學方式持有異議,積極地投入實驗、實習的安全措施的研究。“你認識他嗎?”其實就在出事前幾天,在“全國中學生科技展”的會場上,我還和他交談過。少女在暑假前對T老師說:“筆記本忘在化學實驗室了,我想去拿一下。”身為班主任的T老師由於幾分鍾後要和家長見麵,就毫不懷疑地把一串實驗室鑰匙給了平日老實本分的女學生。案發之後發現,罪犯用來做實驗的藥品幾乎都是在自家附近藥房或者是網上買的,隻有氰化鉀是從學校拿出來的。於是T老師被輿論嚴厲追究疏於管理的責任。更有甚者,竟然還傳出了“說不定是T老師教唆女學生幹的呢”等莫須有之說,最終導致T老師落到被迫辭去教職的地步。T老師被剝奪的不隻是工作。連續多日的誹謗中傷給T老師的太太造成極大的精神壓力,直到世人早已淡忘了這個案子的現在,她仍舊在住院療養呢。他的小學三年級的兒子被送到很遠的外婆家,改用母姓上學。

我跟T老師有一麵之緣的事另當別論,同為教育者,案發之後我也收到了教育委員會下發的嚴格管理危險物品通知書。雖說中學的理科教學用不著氰化鉀,但T老師說不定有別的用處。不但存有這種東西,還隨便把鑰匙給學生,或許確實有管理失職之嫌。然而本校雖然沒有氰化鉀,但能殺人的藥品也不少。盡管化學藥品櫃子的鑰匙放在學生拿不到的地方,但是隻要用金屬棒之類的打破玻璃,就可以拿到手。這麽推論的話,家政教室裏的菜刀呢?連體育器械庫房的跳繩也能殺死人。我們這些老師明明知道學生製服口袋裏裝著刀,也不能沒收。即使那個學生帶刀是打算傷人的,可隻要他說是上下學途中防身用,我們也不能把他怎樣。向上麵報告的話,也隻是被告知:“嚴加告誡一下吧。”隻有學生用那把刀惹出事端,才能沒收。當然,到那時沒收已經太遲了。於是教師又會受到指責:“明明知道學生帶著刀,為什麽不能夠防患於未然?”試問,真正不對的是誰呢?是沒能嚴厲告誡學生的老師嗎?

我到底該怎麽做才好呢?

……

愛美的葬禮在小範圍內悄悄地舉行了。很多人對我表示想參加葬禮,都被我婉拒了,非常對不起。雖然我也希望有很多人來跟愛美告別,但我更想讓愛美的爸爸送別女兒。愛美隻見過父親一麵,那是去年年底的事。一天晚上,正在看電視的愛美指著屏幕說:“昨天,我看見這個叔叔了。”我感覺自己的心髒都要停跳了。愛美告訴我,那個叔叔在托兒所的圍欄外麵看著她**秋千,她一看叔叔,叔叔就向她招手,於是愛美就走到了圍欄這邊來。叔叔問她:“你是小愛美吧?每天都開心嗎?”愛美回答:“開心啊。”叔叔說:“那可太好了。”然後笑著走了。我想那個人百分之百是愛美的爸爸。近來托兒所的安全措施也加強了,連住在附近的人路過時探頭往裏看,都會被嚴加戒備。可如果是他的話,即使有人問,也有很多理由應對。說不定還會受到歡迎,被請進去呢。

“你為什麽現在來了呢?”我不理解,第一次打了電話給他。我們已經差不多五年沒有聯絡了。他這才告訴我,他到底還是發病了。小說裏的主人公都是突然間發病的,但通常,HIV的潛伏期據說是五到十年。他已經活了十四年,我不知該對他說真能耗,還是說真能堅持的好。我找不出合適的話,沉默著,他無力地說:“以後我不會再去幼兒園了。”聽他的聲音,已經完全沒有了電視上的豪氣。我跟他提議,寒假的時候咱們一家三口一起去個遠一點兒的什麽地方玩玩吧。我並不是同情他來日無多,隻是想親子三人在一起,但是他也無力地拒絕了。愛美第一次被父親抱在懷裏的時候已經魂歸九天。他緊緊抱著愛美的遺體痛哭了一個晚上,不停地強烈自責,愛美的死都是因為自己過去罪孽深重。俗話說眼淚都哭幹了,可是這個對他和我都不適用,我們真希望能夠把眼淚哭幹。我深感後悔,早知如此,就應該早一些安排一家三口在一起生活。

我已經說了好多次“真是後悔”了吧。

葬禮後,很多人到家裏來,跟愛美告別。托兒所的老師和小朋友、S中學的老師和學生們都來了。奠儀我一概不收。大家帶來了小棉兔玩偶、裝有點心的小棉兔包包等,供在愛美靈前。我對自己說,愛美在她最喜歡的小棉兔的環繞中安眠了。我這樣對自己說,努力去接受愛美的死。

上個星期,剛出院的竹中太太也到我家來送別愛美。距離愛美出事剛好一個月。竹中太太在愛美的牌位前雙手合十,流著眼淚說:“真對不起。”由於地方報紙以“四歲兒童到遊泳池附近喂狗失足死亡”為標題進行報道,竹中太太覺得像是自己的責任而心情沉重。由於是在學校發生的事故,校長代替憔悴不堪的我看了報社發來的稿子,我後悔當時應該自己過目。我老是後悔。竹中太太把放在她家裏的愛美的所有物品都裝在紙袋裏拿來給我。有換洗衣物、筷子小勺、毛絨玩具等看著眼熟如今已成遺物的一些東西,那個東西也在其中,就是那個絨布做的小棉兔頭形狀的小挎包。愛美那麽想要,而我並沒有買給她,為什麽會在這兒呢?不光是竹中太太,凡是別人給的東西,哪怕是一顆糖,愛美也會向我報告的。竹中太太說這個小挎包是在毛球的狗屋裏發現的。這麽一說,很可能是毛球玩過了吧,難怪小挎包破破爛爛的,但是竹中太太還是特地帶了來,說:“沒有了小兔,愛美會傷心的,那就太可憐了。”我對竹中太太一直照顧愛美,以及自己身體還沒完全康複就到我們家來跟愛美告別表示了感謝,並開車送她回了家。我看見毛球正在很久沒人打理的院子裏玩球。雖然竹中太太說“那個球是從學校飛過來的”,但是棒球社的四號棒擊出的全壘打再遠,也絕對不可能飛越球場的護網,甚至飛過遊泳池掉進來的。竹中太太說:“有時放學後,看見來打掃遊泳池的學生在池邊玩投接球,大概是那時候掉進來的吧。”我想起來,犯了錯的學生會被罰打掃體育器材倉庫或遊泳池。今年,我們班也有受罰的學生,我怎麽把這事給忘了呢?

那天,愛美是自己一個人去遊泳池的嗎?我心中突然產生了這樣的疑問。回家後,我再次拿出那個小棉兔絨布挎包。這個小挎包真是愛美的嗎?如果是的話,是誰給她買的呢?我拿起來在眼前晃了晃,發覺雖是絨布做的,卻沉甸甸的。我拉開拉鏈,隱約看見薄薄的襯裏底下透出電線一樣的東西。我極力壓抑著心裏浮現的不祥預感,第二天分別找兩個學生談了話。

走廊上熱鬧起來了。別的班大概已經下課了吧。除了有社團活動或是要上補習班的人之外,想回家的同學都可以走了。我說了這麽多讓你們不愉快的話,下麵要說的隻會讓你們更加不愉快,不想聽的人現在就請走吧。沒有人想走嗎?那就表示大家是自願要聽的,我就繼續講下去了。

下麵,我就把這兩個犯人稱作A和B吧。

……

剛入學的時候A是個不怎麽起眼的學生。雖然在部分男生中挺受崇拜,可當時我並不知道。我注意到A是在第一學期期中考試過後。第一學期的理科上的是生物,A在期中考的時候得了滿分。英語全年級滿分隻有一個人,所以不止我們班知道,其他班也都宣布了A得滿分的事。“太酷了!”咱們班上雖是一片讚揚之聲,但在別的班級,讚揚聲音裏也夾雜了不好聽的說法。跟A一起上過小學的C同學厭惡地說:“那家夥還拿活物做實驗呢。”我對這話很重視,下課後,讓C同學到化學實驗室來找我。C同學先說了一句:“別說是我跟老師告的密啊。”然後告訴我,A從小學高年級時起,就常常撿流浪貓狗回家,用自己發明的奇怪工具——A自己稱為“行刑機器”——進行反複虐待,最後殘忍地將其殺死。開始還低著頭說話的C同學,說到最後,就好像在炫耀自己的輝煌戰績似的興奮地說:“那家夥還把實驗過程拍成視頻,在網站上公布呢!”看到C同學的樣子,我不禁打了個冷戰。C同學把A的網址告訴了我。我立刻去辦公室上網查看。可是在叫作“天才博士研究所”的網站頁麵上,隻用不吉利的字形寫了一行字:現在正在開發新機器,敬請期待!入學前,A的小學寄來的品行調查報告裏,完全沒有介紹A這方麵的情況。為了保險起見,我打電話給A小學六年級的班主任確認,可是對方不以為然地回答:“從來沒聽過那種事。A同學學習認真,成績又好,是個很好的學生。”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注意A了,但A在學校裏表現非常好,無論是道德品行還是學習態度都沒有任何問題,簡直就是個模範生。漸漸地我也就不那麽留意A了。一方麵也是由於春季的關係,每年這時候情緒不穩定的學生就多起來,我忙於處理,無暇關注A同學了……

六月中旬的一天,放學後,我在化學室準備三年級的實驗課時,A一個人進來了。他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實驗用具,一邊問:“老師的專業是什麽?”我回答:“是化學啊。”他反問:“對電機了解嗎?”物理課我也大致教過,但一想到A父親的職業,便說:“這方麵你父親應該比較熟悉吧?”這時,A突然把一個錢包遞到我眼前。那是一個黑色合成革的拉鏈錢包,看上去就是個極普通的百元貨,我正在想這是做什麽,A笑著說:“這裏麵有好東西,打開來看看。”一定是惡作劇,我警覺地接過來,感覺錢包比看上去稍重,估計裏麵裝了什麽東西吧。無所謂啦,什麽青蛙或者蜘蛛之類的別想嚇倒我。我逞能地一拉拉鏈,指尖頓時一陣發麻。我還以為是靜電。可是正值六月,那天還下著雨。見我茫然地來回看著手指和錢包,A得意揚揚地說:“夠厲害的吧?我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才終於做出來的。”然後又輕輕嘖了一聲說道,“不過,效果還是不大理想啊。”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就問他:“你這是拿老師當試驗品嗎?”他毫無歉疚之態,依然嘻嘻地笑著說:“這沒什麽啦,不是都說做化學、物理實驗的人,多少吃點藥物或者觸點電也沒關係嗎?”我想起了C同學的話,還有A網站上寫的“正在開發新機器”的句子。我指尖仍殘留著麻痹感,嚴厲地質問A:“你為什麽做這種危險的東西?你想用它幹什麽?用它殺死小動物嗎?”A像外國人那樣雙手一攤,說:“這麽生氣幹什麽?老師竟然不懂得這東西有多厲害,真讓人失望。算了,我拿到別處去試驗好了。”A說著從我手中拿回錢包,走了出去。

到了下一周,A拿著一張表格和資料夾,還有那個錢包來找我說:“請老師在這裏蓋個章。”我一看,是貼在教室後麵牆上的“全國中學生科技展”的報名表。由於報名截止日期是六月底,臨近暑假,我隻是對一年級同學簡要說了一下,壓根沒想到A竟然要拿那個錢包去參展。報名表上的題目欄裏填寫的是“防盜帶電錢包”,用途一欄裏寫著“不讓小偷偷走寶貴的零花錢”。此外,姓名、學校等必填事項都已經填好了,隻剩下指導老師簽名那欄還空著。並說明錢包經過改良,新添加了解除功能,對錢包的主人沒有危害,不知情的人,若不先進行解除,一打開拉鏈就會觸電。資料夾裏夾著的報告以圖解方式詳細介紹了錢包的製作過程,在報告最後做了補充說明,不足之處是,此效用隻是一次性的,今後的研究重點,要采用大學生水準的知識加以改良,甚至還以“我會更加努力,讓老年人也能安心使用”這樣孩子氣的話來結束報告。家裏明擺著有電腦,還手寫出整篇報告,營造出一個奮發向上的中學生形象。我看過報告以後,A對我說:“雖然不是在老師的指導下做的,但是沒有老師蓋章就不能報名,而且你是班主任,又教理科,所以就拜托你了。”即便他這麽說,我還是做不到馬上給他蓋章。A對猶豫不決的我說:“我是為了張揚正氣才做這個東西的。老師卻認為這是危險的東西。到底誰對誰錯,還是讓專家來判斷好了。”這番話在我聽來就像是下戰書。結果,要說輸贏的話,當然是我輸了。因為“防盜帶電錢包”獲得了知事獎,並被推選參加全國大賽,又獲得了相當於中學組第三名的特別獎,獲得了很高的評價。

……

為了弄清愛美死亡的真相,我把A叫到了化學實驗室。當時,我深感自責,難道我現在真的不能為孩子做些什麽嗎?化學實驗室正是激起我這個念頭的場所。放學後,其實是由於縮短了上課時間,中午就放學了。我把小棉兔絨布挎包遞給若無其事地來到實驗室的A,學著他作案時對女兒說話的口氣說:“裏麵有好東西,打開來看看。”A當然不會去碰它。太遺憾了。我白白做了這個具有相當於改良電擊槍威力的東西了。就是這麽回事,這種東西隻要稍微學習一下,誰都能做出來。是不是真的去做,則要看每個人的道德觀了。

A先把做出來的“傑作”在看錄像的同學圈子裏做試驗。“好厲害”,雖然得到大家這樣的讚美,但對於這等不過是嚇人暗箱程度的反應,A感覺不過癮。這些家夥理解不了我的本事,那我給能夠理解我的家夥瞧瞧吧。於是他就拿著那玩意兒來找我了。我的反應讓A很滿意。但是A誤會我了。因為我覺得危險的並不是錢包,而是A的道德觀。認定“危險=錢包”的A,確信這樣嚇我一下,就能夠讓大家知道行刑機器有多了不起,甚至臨走的時候還故意說了挑釁的話刺激我。然而出乎A的意料,大驚小怪的最終隻有我一個人。於是A思考起來,即便在網站上公開錢包,看的人也都是些不識貨的家夥。既然如此,就要給能識貨的家夥們看一看。

於是,他參加了“全國中學生科技展”。評審員中,雖然也有科幻小說作家,但不知為什麽,大部分都是理工學領域的專家學者。通過在公開場合被名人指出作品具有危險性,讓人們了解行刑機器,而自己會成為危險人物而備受矚目,A就是這麽盤算的。但是,如果錢包在初選階段就被當作危險品遭到淘汰的話可就慘了。為此,他寫報告時就下了番功夫,讓人感覺到一種充滿了孩子氣的幼稚的正義感。或許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吧,一直到最後,A都被評價為身心健康的中學生。在全國大賽的賽場上,連時常上電視的益智猜謎節目的著名大學教授都稱讚他:“你真不簡單啊,我都做不出這樣的東西。”這是由於在眾多借助機器人輔助功能類的作品中,這個錢包著眼於防盜對策,而且自身具有防盜功能,並非依靠蜂鳴警報器等。這是對其創意的肯定,但是A誤以為是對自己的技術與才能的高度評價。由此可見他還是個孩子啊。A並沒有被視為危險人物,還接受了本地報紙的訪問,他躊躇滿誌地說:“雖然跟預期有點兒不一樣,但我也知足啦。”看著高興地接受采訪的A,我也放下心來,心想:“看來這孩子隻是希望引起別人的注意而已。如果今後繼續這樣把精力投入到積極方麵就好了。”我天真地以為一切問題終於都解決了。我為他這事可沒少操心。

暑假過半,本地報紙大幅刊登有關A的報道的當天,占了整版篇幅的新聞就是“T市一家五口滅門案”。而後的電視和雜誌上全都在談論這個案子。第二學期開學後,A沒有受到全校大會的表揚,也沒有人提到A上報紙或是被知名大學教授稱讚的事,大家的話題清一色是露娜希事件。因為做了好事被表揚,哪兒有人會注意呢?“露娜希有什麽了不起的。她使用了氰化鉀?那不就是用現成的東西殺人嗎?要是我的話,連殺人工具都會自己做。那樣一來,大家就會更注意我了。”該案鬧得越是沸沸揚揚,A的忌妒心就越是膨脹起來。於是A開始埋頭製作行刑機器。

B從剛入學的時候就是個很招人喜歡的孩子,性情也很溫和,果然是個在雙親和兩個年齡相差很大的姐姐的關愛嗬護下幸福成長的孩子啊。我跟A談完後,就打電話給已經回家的B,叫他到學校的遊泳池來。想必這個敏感的地點讓B覺察到我的用意了吧,他不肯出來,讓我去他家。傍晚時,我就去了B的家。B問我:“讓媽媽也在旁邊可以嗎?”我突然去家庭訪問,B的母親顯得不知所措,可見她還毫不知情。我同意了B的要求後,他就在母親的陪伴下,開始講述自開學以來發生的種種事情。

B一入學就立刻加入了網球社。大概是想要進行某種運動,感覺打網球顯得很酷吧。可是加入社團之後發現,從小學就開始打球的學生一到五月就上了球場,而上了中學才開始打球的人老是在練基本功,到了五月,連網球拍都拿不上。雖說B就屬於後者,但新團員半數以上都跟自己一樣,所以他也不怎麽介意。進入六月後,終於可以拿球拍練習了。上學或放學時,他都拎著網球拍袋子,覺得自己還挺帥的。暑假開始後,教練戶倉老師公布了分組練習表。有強化攻擊組、強化防守組,等等。B分在強化體力組。其他組都是六個人,B這個組卻隻有三個人。而且其中的D同學是早已不來參加社團活動的幽靈成員,另外一人則是綽號凱西的瘦小蒼白的E同學。B每天的訓練隻是和凱西一起繞著學校跑步。B並不覺得自己的體能比其他組的成員差多少,對此甚為不滿。有一天,參加別的社團活動的同班女同學問他:“B同學不是網球社的嗎?為什麽跑步呢?”這對B而言太丟臉了,一氣之下就要求戶倉老師把他換到其他組去。老師問他:“你是不喜歡跑步,還是不喜歡被別人看見跟凱西一起跑步啊?”當然是因為後者,但是B說不出口。老師對沉默不語的B嚴厲地說:“老是在意別人的眼光,是無法提高的。分組練習還有一個星期,堅持到底吧。”但是第二天,B就讓母親打電話退出了網球社,去上補習班了,那是一個位於市中心的以熱心輔導出名的補習班。

第二學期開學後,原本成績一般的B成績快速提升。期中考的平均分數比第一學期高了將近15分。在按成績分班的補習班裏,一開始是分在倒數第二的E班,兩個月後就升上了B班。剛入學的時候,成績跟B差不多的F同學,從十一月起和B上了同一個補習班。F同學一開始分在D班。青春期的特征就是學業、運動或是藝術之類的才能會突飛猛進。隻要努力就會有成果,這樣越來越有自信,就會更加努力。也有很多人對自己的能力過於自信。但是就像有名的運動員也有低潮期一樣,才能發展到一定程度必然會遇到瓶頸,其實從此時開始才是勝負的關鍵。有的人認為自己的能力也就到頭了,從而直線下降;有的人沒有成績也不焦急,繼續努力,保持現狀;還有的人把現在看作需要加把勁的時候,努力地突破瓶頸,更上一層樓。我擔任三年級的班主任時,考試前常會有家長說:“這孩子隻要努力就沒問題。”可是大部分的“這孩子”是在這個關卡直線下降的學生。因為他們並非“隻要努力就沒問題”,而是“不夠努力”。

放寒假後,B的成績開始原地踏步,並且出現了下滑的趨勢。“即便成績單稍微好了一點兒,可是新年假期心一浮,馬上就會落後的!”新年過後,第三學期剛開始,如同電視廣告上看到的那樣,B在全班同學的麵前,受到了補習班老師的嚴厲訓斥。就算成績有些下降,也沒有必要在全班同學麵前嗬斥我呀。B的心情壞到家了。但是還有更讓他不爽的事。B仍舊留在B班,F同學卻升入了A班。滿肚子氣的B在補習班下課之後也不回家,去了遊樂場。由於過年剛剛得到壓歲錢,錢包鼓鼓的。打電玩入迷的B突然發現自己被一群高中生包圍了,要搶走他的錢包。B拚命抵抗,就在被圍毆的千鈞一發之際,被巡查的校外輔導警察發現,救了下來。當時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警察打電話到我家,我就直接打電話給戶倉老師。B看見來接自己的不是班主任,而是不願意見到的戶倉老師,很受刺激。B問:“為什麽森口老師沒來?”戶倉老師說:“沒辦法,她是女老師啊。”而B就誤解為我被家庭拖累。他覺得,反正這種單親媽媽老師,會把自己的孩子看得比班上的學生更重要。“你被補習班的老師說了幾句,就這麽賭氣胡來嗎?你這樣總是在意別人的眼光,稍微一挨說就鬧別扭,進入社會以後會吃更大的苦頭呢。”戶倉老師開車送B回家的時候這樣開導他。盡管B說了些“言語暴力讓我很受傷”之類天真的話,但我很佩服戶倉老師,他並非隻是嗬斥學生,而是很細致地觀察學生。

B講到這裏為止,他母親在旁邊不知說了多少次“真可憐”。我心想,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過做母親的,能有這麽個可以任性寵愛的孩子真是令人羨慕。B雖然是受害者,但是S中學的校規禁止學生出入電玩遊樂場。B因違反校規受到的處分是每天放學後,打掃遊泳池畔和更衣室各一小時。時間一周。

……

二月初,A成功地將拉鏈上的電壓增加至三倍。他抓耳撓腮地想試驗一下效果。就在此時,上課時,A看見坐在旁邊課桌的B在筆記本的邊緣亂寫了個“去死吧”。下課後,A就若無其事地對B說:“我剛弄到一個很刺激的片子,你想不想看啊?”B老早就對A的片子感興趣,立刻就聊得特別投機。見B放鬆了戒心後,A就問:“你有沒有想教訓的家夥?”B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A解釋說:“電人錢包已經成功升級啦,隻是還沒有機會試驗一下。我覺得這玩意兒是為了教訓壞人發明的,當然也應該拿壞人來試驗啦。”B當然知道電人錢包的事,而且曾經很羨慕A參加了全國大賽。於是B立刻說出了戶倉老師的名字。可是,A其實就是個不靠工具什麽也做不成的膽小鬼,碰到比自己強的對象立刻就退縮了。於是A表示“我可不想招惹那個家夥”。然後B就提到了我。因為那天我沒有去,而是讓戶倉老師去警察局接他,所以B把矛頭指向了我。但是也被A否定了。理由好像是估計我不會上同樣的當兩次。大概是因為A很清楚我即使上了當,也不會到處嚷嚷,不會收到什麽效果吧。這時,B想起了在打掃遊泳池周邊的時候看見過愛美。“森口的小孩兒怎麽樣?”這回A同意了。A也知道每個星期三放學後,我都會把愛美帶到學校來。B告訴A,愛美常常自己一個人來遊泳池邊喂狗,以及在購物中心,愛美想要小棉兔絨布挎包,我不肯買給她的事。“絨布挎包”這個詞讓A靈機一動。

以上就是愛美死亡的真相。

……

盡管我已經知道了真相,A和B每天還是照常來上學。警察好像也沒有到學校來過。為什麽會這樣呢?當A神情恍惚地坦白一切之後,我對他說:“即便是這樣,這件事也是個意外。警察絕對不會把它看作你所期望的驚天動地的殺人案件的。”我對把一切都坦白之後鬆了一口氣的B,以及聽了自己兒子的告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B的母親說:“身為母親,我恨不得把A和B都殺了。但我也是一名教師。雖說告訴警方真相,將凶手繩之以法是成年人的義務,但教師也有保護學生的義務。警方既然已經斷定為意外,我也不打算翻案。”你們不覺得聽起來很像神職人員說的話嗎?B的父親下班回家後,聽說了此事,打電話來說要給我賠償金,但是我拒絕了。因為我要是收了他們的錢,對B而言,這件事就徹底了結了。“我希望B能夠不忘自己犯下的罪,永遠走正道。當B承受不住沉重的罪惡感的時候,還請做父親的用溫暖的親情去守護和幫助他。”我這樣說也相當讓人感動吧?

你們很冷靜嘛。這就叫作打電玩的腦子吧?看你們聽我講述謀殺案,比聽HIV的事要平靜得多,我是無法理解的。不過,說A還會殺人是不對的。竹中太太來我家的那天晚上,我到學校去,把絨布小挎包拆開,重新把電線連接起來測了電壓。詳細數值就不說了,結論是,別說有心髒病的人了,就連四歲小孩兒也不會因此而停止心跳。我直接用手試了試,比我以前濕手碰到外掛的洗衣機電線時的觸電強度差遠了。我推測愛美隻不過是昏倒罷了。剛才我也說了,愛美的死因是“溺死”。案發第二天,A聽到愛美的屍體在遊泳池裏被發現後,責問過B:“你幹嗎多管閑事啊!”盡管出發點完全不同,我也想對B說同樣的話:“即便你不去叫人也沒關係,至少你應該什麽也不做,趕緊逃走啊……”

那樣的話,我的愛美還會活著的。

……

我並不是想要當神職人員。

之所以沒有跟警察說明真相,是因為不想把A和B交給法律去處罰。A雖然有殺意但沒有直接下手,B雖然沒有殺意卻殺了人。就算交給警方,兩個人別說是進少年院了,可能隻是給個假釋處罰,其實就是無罪釋放。我恨不得把A電死,讓B淹死。可是就算我這樣做了,愛美也回不來了,而且A和B也無法懺悔自己犯下的罪過。我要讓這兩個人知道生命的分量,生命的寶貴。我要讓他們明白這個道理之後,認識到自己的罪孽深重,背負著沉重的包袱活下去。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該怎麽做才好呢?

不是有人就是以這種方式活著的嗎?

缺鈣,從這個問題轉移到這個話題來了,可大家缺乏的並不僅僅是鈣。自古以來,日本人就具有能享受食材原味的敏感舌尖,可如今,連甜咖喱和辣咖喱都分不出來的孩子越來越多了。據說這是由於缺鋅而導致的味覺障礙。大家的舌尖,不對,A和B的舌尖敏感不敏感呢?牛奶好像全喝完了,你們有沒有覺得味道不對勁,比方說有鐵鏽味,或是其他怪怪的味道呢?多虧是看不見裏麵的紙盒牛奶,我才能夠這麽做。我在兩人的牛奶裏加入了今天早上抽的血。不是我的血。我懷著讓二人能成為好孩子的願望,偷偷采取了一點點“勸世鮮師”——櫻宮正義老師的血。

看樣子大部分人都明白我在說什麽了。

不可能馬上就知道會不會有效果。兩三個月後請你們一定去驗一下血。據說,潛伏期通常是五到十年,在這段時間,請盡量體驗生命的可貴吧。我深切地希望你們二人能夠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之深重,對愛美能夠發自內心地反省、謝罪。還有,由於還要在一個班裏學習,請大家絕對不要排斥他們,要用溫暖的態度關愛這兩人。我們班應該不會再有人隨便發“我想死”這種短信了吧。我還沒有想好今後怎樣活下去。說不定已經沒有自己選擇的餘地了!那樣的話,緩刑就到效果出現為止。“要是沒有效果怎麽辦?”那就請你們盡量小心不要出車禍吧。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注釋

[1] 指老年人。

[2] 塞勒涅,第二位月亮女神,太陽神赫利俄斯的妹妹。希臘神話中的月亮女神有三個,一個是代表新月的菲碧,一個是代表滿月的塞勒涅,一個是代表彎月的阿爾忒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