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詭辯”

木格子移門被拉開了,梁皓馬上站起身。汪磊確認是他,便走進包間,他對跟過來的服務員說,紅茶。隨即,他發現茶幾上沒有茶杯,就問,紅茶喝得慣?梁皓說,都行。那就來一壺,他說。服務員關上門走了。

梁皓對附近不熟,這家茶樓是汪磊指定的,時間也是。汪磊穿淺灰色帶帽子的羽絨服,頭發幹燥而蓬鬆,看著比平日在刑警隊裏的樣子憔悴、但也平和一些。今天多半是他的輪休日。

這個包間臨街,窗台外麵挑一根竹竿,掛著三盆吊蘭,可以稍稍阻擋來自對麵寫字樓的注視。一張齊膝高的茶幾,兩邊各一張沙發,汪磊在對麵坐下了。

“你這是,”他哼笑著說,“有多少話要跟我講?”他攤開雙手看著茶幾,仿佛一個個碟子裏裝的不是零食,而是梁皓的問題。

“那我就先提要求,我想見胡琛。”

汪磊慢慢把腦袋擺向遠離梁皓的另一邊,“你又要幹什麽?”

“他服刑了,我不可以去探視嗎?”

“你跟服刑人是什麽關係?你的申請通不過的。”

“誰批?”

“我批。”

“那就有可能通過。”

汪磊顫著肩膀笑了一陣,“你知道我不會答應,所以才約我出來。”

“對。”

“好,你說。你要問他什麽,我替你傳達。”

梁皓垂下目光稍作停頓,再次看著汪磊問:“他是怎麽把人撈上來的?”

“用竹竿,頭上帶鉤子的。”

“竹竿呢?”

“在他房子裏。”

“你看到了?”

“看到了。”

“他有這樣的東西也很自然,他們平時幹活就需要這樣的東西。”

“你說的對,不能確定我看到的竹竿就是他用來撈人的竹竿。”汪磊把手掌一翻,“但是反過來,也不能確定不是。你想說什麽?”

“那天晚上——金瑩失蹤的第二天,胡琛去找趙楠。趙楠告訴胡琛金瑩跳河了,胡琛就去撈人,結果真就撈上來了,你不覺得有問題嗎?尋安河支流,挖這條河是山海間開發商的注意,他們也出錢了,但如果不是因為當時革馬村排澇有問題,政府也不會隨便答應。它不隻是景觀河,有五米深,將近十米寬,你覺得憑他一個人,能在半夜裏把人撈起來嗎?”

“確實不容易,但事實上他就是撈起來了。屍體被衝到網罩那兒,他需要確定的就隻是橫向位置。攀住網罩左右移動,然後用杆子試探河底,確定屍體位置以後,人先回到堤壩上,再用杆子把屍體勾上來——他是這樣說的,你認為哪兒有問題?我是找不出來。”

“按照當時的水流速度,你覺得屍體被衝到網罩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不能這樣去考慮問題,小概率值得懷疑,但不能全盤否定,除非你能在邏輯上證明不可能。”

梁皓咀嚼汪磊話裏的意思:他也曾對此充滿疑惑,但最終選擇接受眼下無從反證的現實。

九年過去了,原本可能存在的線索就和警察的熱情一樣,被時間消磨殆盡。金瑩的死因、自殺動機、死前的行蹤、還有屍體被轉移的方法,這些最關鍵的信息全部來源於罪犯的招供,並且被警方采納。誠然,這樣破案的例子應該有很多,梁皓能理解汪磊的做法,汪磊不能像他那樣,可以對其反複思量、擱置,一道題如果找不出錯誤,那隻能打鉤。

於是梁皓說:“金瑩在21號晚上跳河,22號一整個白天,她在河裏,你們在山上找,半夜胡琛把她撈起來,然後,23號天一亮你們就去河裏找,他就埋到山上去了——這是在捉迷藏。”

“我們有我們的搜尋部署。趙楠隱瞞了她和女兒的衝突,換做你會第一時間把注意力集中在河裏嗎?況且,還有你的問題,以至於耽擱了搜尋進度。當然,我承認我們判斷失誤,對你的處理不公正……”

梁皓擺了擺手。“我的意思是,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造成了時間差,你們和胡琛的行動隻要錯開一步,結果就不一樣。你認為,這同樣是小概率但不能全盤否定的事情;但是,我是不是可以這樣想:這個時間差是人為製造的。”

汪磊抬起了眉毛,“誰製造的?”

“胡琛。”

“你在說笑麽,他怎麽控製我們的行動?”

“他控製不了,也不需要控製。他隻需要知道你們的行動,你們什麽時候搜山,什麽時候下河,然後跑去對趙楠說,‘警察搜山的時候,金瑩在河裏,警察下河的時候,金瑩在山裏,是我撈起來埋好的’。”

汪磊的眼神有了一些變化。

“可能沒有什麽時間差,不管你們什麽時候下河,都撈不到人,而胡琛也沒有下河去撈。”

“你是說……金瑩沒有跳河?”

“我是在這樣想。”

“那她去哪兒了?”

梁皓低下頭,轉過臉看向窗外的吊蘭。

“茶來了。”服務員說著敲了敲門。汪磊讓她進來。她的托盤裏有一個紋花精美的小爐子,一個冒著熱氣的玻璃茶燒壺,兩個茶盞。她把這些東西按順序放到茶幾上,用打火機點燃爐子裏的酒精,再架上燒壺,動作不緊不慢。她告訴汪磊如何調節火焰大小,然後雙手疊在腹前說,請慢用。

拉門再次關上了。

“我不知道。”梁皓說,“但我會告訴你我為什麽這麽想,這是我今天找你碰麵的目的。我沒有任何可以稱得上是證據的東西或者事實,單純隻是猜想。如果你覺得有那麽一點可能,並且有必要的話,那就采取行動。”

空調掛在梁皓上方,出風口正對汪磊。汪磊拿起遙控器按了一下,接著脫掉外套,仔細拉直了放在身側,然後拎起咕嚕響的燒壺,朝兩個茶盞裏倒茶。

“你說。”

“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麽這個案子破了?九年時間沒有任何進展,現在忽然間真相大白。趙楠有負罪感,她坦白了,但她的坦白是有條件的。最直接的原因,是你在戚海的房子裏找出了金瑩的鈴鐺,然後就找到了她的屍體。突破點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鈴鐺把金瑩和垃圾填埋場聯係起來了。”

“可以這麽說。”

“你們那次行動的目標是要找出殺戚海的人,是這樣吧?如果沒有鈴鐺,不管有沒有找到凶手,招待所殺人案和金瑩失蹤案還是兩件不相幹的事情;鈴鐺讓戚海和金瑩產生關聯,而胡琛和戚海本就有關聯。但這個鈴鐺一直在胡琛那兒,是他放到戚海的房子裏,這就很難理解。因為胡琛的目的是要隱藏趙楠,繼續控製她——這一點你認同嗎?對他而言,金瑩的屍體永遠不見天日才是最要緊的事。他正確的做法是,帶走鈴鐺,然後銷毀。”

“的確。”汪磊點著頭說,“要是他不這麽幹,金瑩的屍體就找不出來,案子到現在還沒破,這樣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我承認。”他前傾上身,手肘支住膝蓋,“但是你剛才說的那一套邏輯,是你的,不是他的。他把鈴鐺放在戚海房子裏,是要轉嫁嫌疑……”

“哪來的嫌疑?”梁皓打斷他,“不出現鈴鐺就沒有嫌疑,誰都沒有,哪有轉嫁的必要?胡琛的做法不是轉嫁嫌疑,反而是把嫌疑暴露出來了。”

“你有聽明白我的意思嗎?”或許是梁皓的態度有些咄咄逼人,汪磊出於針鋒相對,也變得急躁了,“我說了,胡琛未必會像你這樣考慮,這種理性對人的要求太高了。他是個罪犯,趙楠也是,犯了罪的人整天在想什麽,在擔心什麽,這個我比你有經驗。趙楠為什麽找胡琛碰麵,歸根結底是這種心裏造成的,她怕真相被陳舜他們幾個挖出來,所以要讓胡琛離開這裏,切斷和他的關聯。如果他們像你這樣思考問題,就不會有那次碰麵。結果陰差陽錯,胡琛殺了戚海,被人看到了,他知道自己逃不掉,這絕對會壓垮他的心理,隻要被警察盯上,接下來就會引起一係列連鎖反應。他把罪證轉嫁給一個死人,或許像你說的,不是最優解,但我覺得很符合他當時的心理狀態。”

“他心裏隻有一件事情,就是不讓趙楠牽扯進來,他不擔心自己會怎麽樣,隻要能繼續控製趙楠,坐牢也無所謂。有這樣一個意念在,他就是再慌張,也不會做弄巧成拙的事,他還記得要把趙楠給他的現金拿走,不是嗎?拿走現金卻不拿走鈴鐺,這很矛盾。”

汪磊靠進沙發搖了搖頭,“我還是那句話,這是你的邏輯,你對一個逃犯的要求太高了。那好,既然矛盾,那你認為他轉移鈴鐺的原因是什麽?”

“也許他沒有轉移鈴鐺。”

“什麽?”汪磊又重新坐直了。

“不妨這樣想試試看,那會怎麽樣?——鈴鐺原本就在戚海的房子裏。”

“……這些年一直都在?”

“對。也就是說,你找到鈴鐺以後的第一反應是正確的,戚海殺了金瑩,把她的鈴鐺作為紀念品保存下來。”

汪磊閉目沉思,馬上又睜開眼。“你就是因為胡琛轉移鈴鐺的不合理性才得出結論:金瑩不是自殺,而是被戚海殺了?”

“不是。這個念頭在趙楠跟我坦白的時候就有了,當時沒有想那麽多。沒有別的原因,我覺得她不會跳下去。”

“為什麽?”

“她不是那樣的性格。衝出家門的時候,可能有尋死的念頭在腦子裏一閃而過,但她不會真的跳下去。”

“是嘛,這種事情我見得多的了。你好像比趙楠還要了解她。”

“你還記得趙楠的錄音嗎?”

“每一句都記得。”

“我想,如果我沒有跟金瑩說過不要來找我這樣的話,如果那天晚上她見著我了,那麽,她從家裏出來就不會跑向木橋,她會再來找我,趙楠也是這麽想的。但當她看到那片樹林的時候……”

“她說她想起了那隻貓。”

“沒錯,金瑩一直以為貓被她扔進河裏了,這給了趙楠一種直覺,金瑩跟著貓去了,她要尋死,所以趙楠掉頭了。當然客觀上來說,她已經追出很遠,金瑩跑不到那個地方,她掉頭是對的,但她的直覺錯了。懷疑金瑩不是自殺的理由難道不應該更簡單一點嗎?因為沒有人看到她跳下去。”

“腳印呢,橋欄杆上的腳印怎麽解釋?她踩上去了,但是沒有跳下去?還是說,這壓根是趙楠在說謊?”

“趙楠說謊的可能性很小,不單是這一點,其餘的我也覺得是可信的,或者說,都是她以為的事實。因為她說的是對她最為不利的局麵,她這樣說,等於把金瑩的死全攬在自己身上了。”

“嗯,這個我認同。”

“你設想一下,衝動跳河自殺的人,究竟會不會在橋欄杆上留下腳印呢?我覺得不會,她會直接翻過去,而不是站上去。”

汪磊動了動眼珠子,隨即點頭。“所以她留下腳印,是為了讓趙楠誤以為她跳下去了?”

“對。就像她不回家一樣,趙楠說別回來,好啊,那就不回去,趙楠說去死,她就‘去死’。隻不過,是‘死給你看’,不是真的死。”

“然後呢?她去了哪兒?”

“去哪兒都行,隻要暫時不被趙楠找到。我猜,她去了山海間,那兒有條路可以爬到半山坡,然後翻圍欄進去。”

“這麽說有根據嗎?”

“有根據就是不是猜的了。”

汪磊把手指放到人中上,仿佛是略感遺憾一般搖了搖頭。“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說,戚海也恰好在那個酒店裏?”

“你說對了。”

汪磊又笑了,他看著窗外,舌頭抵住下唇,就這樣過了良久。

“早些年,山海間的管理有很大問題,很多拾荒者去那兒偷雞摸狗,晚上就住在別墅客房裏。”

“這個情況我當然知道,但你不能把各種偶然硬搭上去——這個小女孩一個晚上經曆的這些事,未免太多巧合了,去你家撞上胡琛,去酒店又撞上戚海……”

“剛才那句話我可以原封不動還給你:小概率值得懷疑,但不能全盤否定,除非你能在邏輯上證明不可能。”

“你這是在詭辯。”

酒精快燒完了。梁皓把茶燒壺放回爐子上,看著壺底冒出細小的氣泡,他說:“可能是吧,有人能告訴我那些想法很荒唐,也是好的。”

“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汪磊忽然想到了什麽,眨了眨眼說,“不對,鈴鐺是跟著書包的,不是跟著人的,趙楠把書包扔河裏了,鈴鐺怎麽會到戚海手裏呢?”

“他把書包撈起來了。”

“又是不著邊際的猜想。”

“如果他看到趙楠扔書包,他就會去撈。那條河離犯案現場太近了,讓你們找到書包,搜尋的範圍就會集中在那一帶。山海間的獨棟別墅和那座木橋隻隔了一道鐵欄杆。”

“那胡琛給趙楠看的那個鈴鐺……”

“可以再找過一個——趙楠並沒有看清楚那個鈴鐺。胡琛拿著鈴鐺去找趙楠是在你們打撈屍體的三天以後。如果他真的撈起了屍體,他巴不得馬上見到趙楠。但他卻隔了三天,為什麽呢?可能他在猶豫吧。但也有可能是他需要時間來找一個看起來像模像樣的鈴鐺。他知道那個鈴鐺什麽樣子,他見過的。”

“他拿另外一個鈴鐺去要挾趙楠……”汪磊喃喃著,思考了一會兒,抬起頭說,“那他必須確認金瑩已經死了才行,否則就會穿幫。”

“是啊,他在審訊室裏對我說,他看到戚海埋屍體——其實那是實話。”

汪磊眯起眼睛,目光如炬地看著梁皓,隨即挪開了視線,眉間的皺紋逐漸變深。

“趙楠認罪了,他為什麽不改口呢?”

“我不知道,你可以去問他。”

汪磊的表情放鬆下來 ,幹巴巴笑了幾聲。“你都快把我說服了。因為幾個疑點,還有所謂的‘她不會跳下去’,你就硬把事情講成另一幅樣子,我很難接受。你想讓我做什麽呢?”

“好,那就講你已經接受的。”

“什麽意思?”

“屍體和書包都是胡琛撈起來的,也是他埋的,他在你們搜山的當天晚上把屍體撈起來,然後馬上就埋到了山上,他是這樣招供的?”

“是的。”

“他怎麽敢這麽做呢?如果你們第二天繼續搜山,屍體不就被發現了嗎?”

“他可以埋在我們已經搜過的地方,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事實如此是你現在回頭再看的結論,你認為他轉移了鈴鐺也是這個道理。第二天就埋到山裏的風險太大了,有這樣魄力的人,就不會轉移鈴鐺。不管撈屍體的人是戚海還是胡琛,絕不會撈起來就直接埋山裏,一定還有一個中轉的地方。”

汪磊似乎從梁皓眼裏讀到了什麽,“哪裏?”

“山海間的別墅客房。”

茶燒壺的蓋子泊泊跳動,水星子濺到桌上,冒出一縷縷細煙。汪磊慢慢伸過手去,把爐子關了。

“你想讓我去查?”

“你覺得有必要的話。”

汪磊站起來,雙手插進褲兜,在茶幾和沙發的空隙間來回走。這一次他思考了很久,然後停下來麵對梁皓。

“快十年了,就算真是那樣,還能查到什麽?沒錯,屍體留下的痕跡很難清除,可是……除非那個地方十年沒住客人十年沒有打掃,你覺得可能嗎?”

梁皓低下頭,輕輕歎了口氣。

“這個你來決定,怎麽查我不懂。我找你,不是來提要求的,隻是覺得有另外的可能。我大概是做了很多自以為是的調查,但我並不是在懷疑你的辦案能力,如果事實是原來的樣子,我也完全可以接受。”

“你這樣以退為進,我倒是難辦了。哼,你還真有能耐。”

“不是什麽能耐。我這樣說可能不太合適,你沒有淡忘,可總有別的案子要處理,但是對我而言,九年來就隻有這一件事,再沒有別的東西了,每一種可能性都會在我腦子裏過一百遍,一千遍。想到這些,我就整晚睡不著覺。金瑩現在埋在公墓了,我還沒去看過她。我會想,我站到她麵前,該對她說什麽呢?如果她沒有跳下去——我是說萬一,那我對她說,‘生命是最重要的東西,下輩子可千萬別那麽傻了’,她一定會氣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