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山路

梁皓掛了電話,沿著來路往回走。他穿過雜草地,再次走進倚山別墅區。他來到了那座木橋上。木橋對麵也是別墅群,建築造型和這邊完全一樣,但它們屬於山海間酒店的客房,被鐵圍欄隔開了。圍欄頂上拉著高壓電線。

順著圍欄往西走,一直走過圍欄的轉角。右前方出現了山壁,他放慢腳步,邊走邊注意路邊,隨即找到了那條記憶中的小路。

“嘿!”金瑩忽然出現在那兒,哈哈大笑。她藏在隱蔽處,一等梁皓經過就跳出來嚇唬他。她的臉上有發紫的掌印。他們剛剛散步回來。那時候是春天。

金瑩指給他看,山壁下茂盛的草叢間有一條模糊的小路——那算不上路,是草杆被壓塌形成的凹陷,但凹陷卻很長,向遠處延伸到山坡之上。

“從這裏可以一直爬到山頂的。”

“真的?”

“騙你是小狗。你跟我來。”

“別這樣做,很危險的。山上有蛇。”

“蛇不是會冬眠嗎?”

是啊,現在是冬天。

梁皓跟著金瑩走進了小路,地勢緩緩向上,山海間酒店大樓一層層往下顯現。春風拂麵,他看見寬大的草葉上停著翠綠的螞蚱。金瑩走在身前一米多遠,她說:“我是要去看那個酒店。”

“為什麽?”

“我媽說酒店是你設計的,你說不是,我就想去看看。”

“在家裏不就能看到嗎?”

“可是看不到裏麵。”

“從這裏上去可以看到裏麵?”

“對呀,走一點點路,往右邊走,就是那邊,有幾塊大石頭的地方,然後就有圍牆了,那個圍牆戳在山裏。先往山上走,再繞回來,就可以翻過欄杆到裏麵去。你看——”

“我看到了。不對,怎麽……”

如今,和山體銜接的那部分欄杆上張起了巨大的鐵絲網,足有四五層樓高,不僅如此,這張網彎彎繞繞地爬上了山坡,把上山的路阻隔斷了。

“啊……現在不可能從這裏翻過去了,去不了酒店,也去不了山頂。”梁皓自言自語,“看來,你的小秘密早就被人發現了。”明知四下無人,他還是朝身後看了一眼。

他正決定離開,視線偶然間掃到了圍欄後的一處崗亭,崗亭裏的保安也在一動不動地注視他,距離太遠了,他不太確定。思索片刻後,他邁開步子,從路邊的草叢裏斜穿過去,走向圍欄。

保安從崗亭裏出來了,他大概五十歲左右。“喂,唉,你幹什麽!”

梁皓說,他來這裏考察,回去要做方案。保安隔著欄杆打量他。

“考察,考察你走大門啊,來這裏,真是……”

“剛才在那兒看別墅,不經意就走過來了。”

“你原路返回,出了別墅區,沿大路往北走,那邊。”保安連說帶比劃,生怕梁皓不分東南西北。他口氣生硬,但是個熱心腸。

“這兒原來是邊門嗎?”

“啥邊門,沒有邊門。”

梁皓覺得在這裏設崗亭很奇怪,這也是他走過來的原因。

“奇怪得要命!哎呦,你不知道,這家酒店有毛病。”保安翹出大拇指,胳膊往後擺了擺,“翻過山頭就是垃圾場,非要在這裏造酒店。”

“有味道?”

“不是味道,味道哪能飄這麽遠?垃圾場裏住人的呀,撿破爛的,現在起碼住了百來號人。這座山那麽平,隨隨便便就過來了。”他說“過來”時候,胳膊往回一勾,就像有人翻過了圍欄。

保安說,那些撿破爛的隻要準備一套像樣的衣服,洗幹淨頭臉,就能混進酒店。

“混進去做什麽?”

“吃飯呐,自助餐,報個房號就行。有機會,那就順手牽羊。很多客人喜歡放個包占座,缺心眼不是?”保安指著別墅群的方向說,“還有更離譜的,直接撬窗戶進去睡覺,頭痛死了。”

“到別墅裏麵去睡覺?”

“那可不?尤其是冬天。這裏一套別墅,一晚上六七千塊錢,誰住誰是豬頭三,老早沒生意了,那片沒有人巡邏,隻要不用電,住一個禮拜都發現不了。”

“上麵的鐵絲網是什麽時候加上去的?”

“叮叮當當的,搞了好長時間,去年夏天吧——要說全部圍起來的話。我嘛,還得再守一陣子。”

保安一個人堅守崗亭,大概是孤單了,連著說了許多山海間不合常規的地方。梁皓一看手機,離約定的時間隻剩半個小時。保安看出他要走,又複述了一遍去往山海間正門的路線。

假如那條被踩踏出來的小路可以通向山頂,梁皓打算嚐試著走上去,然後從西坡下山,這樣就可以直達垃圾填埋場。現在他隻能沿著馬路繞行,半小時恐怕到不了。他打電話給阿麗,說要遲到一會兒。

“莫關係,梁先生,王哥還在休息呢。我在路口等你,你慢點走。”

嶺陽大道上塵埃四起,阿麗壯實的身影在遠處顯現,她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環山路比梁皓想象中遠得多,事實上他走了將近一小時。阿麗站起來,揮著手臂喊,你可來咯。

他們一起走向磚房,“王哥”的屋子在填埋場空地的南邊,和戚海的屋子南北相望。

“梁先生,我自己做主跟王哥說了,給兩百,你看行不?”

“行。”

“那我這邊……”

“一樣。”

阿麗攥緊拳頭在胸前晃了晃,快步走到門前喊,王哥!

王哥頂開簾子看外麵,手裏端一碗麵,嘴巴咀嚼著。他顴骨凸出,皮膚黑亮,年紀和梁皓差不多。

他直楞楞地看著梁皓,等吃的咽下去,他說:“你來問趙楠的事?她的事我不太清楚的。”

“沒關係,就是隨便聊幾句,要不了多久。”

梁皓說完看著阿麗,於是阿麗說:“去屋裏聊吧,啊?”

王哥放下簾子進去了,阿麗再把簾子撩起來,朝梁皓打了個進門的手勢。

一道輕質磚牆把屋子隔成大小兩間,小的在裏麵,全部牆麵上都貼了掛曆或報紙,外麵那間有灶台櫥櫃,鍋碗瓢盆整理地井井有條,灶台旁還有扇後門,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間低矮的石棉瓦房,裏頭堆滿了垃圾。

王哥坐著自顧自吃麵,阿麗把他對麵的椅子扶正,讓梁浩坐,然後陪了個笑臉,出去了。

“打擾你吃飯了。”

王哥聽梁皓這樣說,略顯尷尬地攪了攪舌頭,放下筷子,點了根煙。

“他們先前說,有個男人害了那姑娘,說的就是你?”

“對。”梁皓坐下了。

“他們雖然都聽我的,但是趙楠的情況,很多人都知道得比我多,你想問什麽?”

“你在這兒很久了吧?”

“沒錯。”

“原先在開發區的電子廠工作?”

“……怎麽?”

“廠裏裁員,就到這裏來了,一起跟來的還有十幾個人。戚海把你們安頓好,你們就跟著他一起幹。”

王哥被煙熏著了,眯起眼睛。“說這個幹什麽?”

“我隻是確認一下,沒找錯人。後來你跟戚海鬧翻了,跟你一起出來的兄弟還是跟著你,這裏的人就分成兩派,你和戚海……”

“你到底啥意思?”

“我想知道,你跟戚海鬧翻的原因是什麽?”

“沒什麽原因,我就是看不慣他,他要我幹啥就幹啥,我不舒服。”

“那個時候,他要是趕你們走……他算是對你有恩。”

“有恩又怎麽了?一輩子聽他使喚?你這人,當真莫名其妙。”

梁皓看著他手裏的煙。煙灰攢了很長一截,一點點彎下來,落到了桌上。

“你女兒在縣裏上高中,她……”

“你幹啥!”王哥挺直身體,“阿麗跟你說了啥?這婊子,她跟你說了啥?”

梁皓吹走桌上的煙灰,然後看著他,輕輕搖頭。“你有個念高中女兒,老婆在菜場門口擺攤賣飯團,你們住在鎮上。”

“還有呢?”

“就這樣。”

“那你提我女兒做什麽?你走,錢我不要了。”王哥繞過桌子走到梁皓身旁,“走啊!”

阿麗蹲在自己家門口,一直望著這邊,見梁皓出來了,邁著碎步跑過來。

“王哥咋說的?”

“我沒有機會問,問了他也不會說。”

“也是,是這麽著,姑娘被糟蹋了,哪個會說嘛。那麽小就被糟蹋了。”

梁皓停下腳步,轉過身麵對阿麗。“你昨天跟我說你沒有親眼看到的。”

“是沒看到呀,但我就是曉得嘛。王哥是個實誠人,不是女兒的事,不會跟阿海挑著幹的。阿海的德行我還不知道,他看那女娃的眼睛,就那麽個事。不過呐,我上回不說了嘛,阿海那裏不行,說糟蹋好像也不對,到底做了啥,我總不好去問人家。”阿麗說完,伸出手指搓了搓,“老板,能多給一張不?王哥現在篤定知道了,是我告訴你的,我要挨揍。”

梁皓數了五張紙鈔,從皮夾裏取出來,攥在手中。“還有個事我想問你。”

“唉,你說。”

梁皓望向鹽平山的山頭,阿麗也跟著扭頭望過去。

“你去過對麵嗎?山的那一頭。”

“去倒是去過。”

“我的意思是,直接從上山過去,去酒店裏混吃的,住別墅。”

阿麗瞪大雙眼,嘴型調整了好幾次才說出話來。“你看我像那種人嘛,老板,不是說人窮就一定愛貪便宜。好多人幹過,我可莫幹過。”

“誰幹過?阿海和胡琛,誰幹過?”

“他們就是幹過,也不會向我匯報呀。”阿麗為難地癟著嘴唇,“胡琛我是不知道,阿海嘛,他老早就滿山跑,填埋場建起來之前就那樣。”

梁皓鬆開手指,讓阿麗把錢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