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重逢

梁皓乘坐電扶梯,一層一層繞上四樓,走進那家名叫“洛伊”的咖啡館。服務員上來招呼,同時他看到角落裏有人朝他揮手。他走過去,俞心嵐站了起來,笑得好像剛剛做完一件調皮搗蛋的事。梁皓立刻感到放鬆。

“阿哥。”

她的頭發剪短了,碎亂的發梢懸在耳朵下方。最初在婚禮上見到她,她紮著辮子,一直到她去了上海;之後敏芳過世,梁皓再次見到她,那時她長發垂肩;如今又過去了十年。

她的臉比梁皓印象中消瘦,脖子上也有了淡淡的橫紋,但眼裏的神采依舊散發著純真。她隻比梁皓小兩歲,今年四十三了。

“你怎麽頭發都白啦?”她故作苦楚,但依然笑著。

“遺傳。”

“我也是個半老太婆了。”

他們麵對麵坐下來,梁皓隨手點了菜單第一行的咖啡,他不太懂咖啡的味道。

“讓我嚇了一跳,這個地方,像大城市了,真想不到。”心嵐說。

“你多久沒回來了?”

“就跟你打電話那次,三年……四年了吧,後麵就沒再回來了。”

“你爸情況還好嗎?”

“不太好。其實,”心嵐聳了聳肩,“是肺癌。”

昨天在電話裏,她說這次回來是因為父親身體欠佳,梁皓能猜到是得了重病。

“上個月發現的,已經晚了,現在隻能做姑息性手術,做完還能活一年,醫生說。”

“他自己知道嗎?”

“不知道的,我媽跟他說是肺結節。”心嵐的目光從杯子上抬起來,“我正頭痛呢,說還是不說,好像都不好。換了是你,你會告訴他嗎?”

“我不知道。嗯,我隻能說,如果得病的是我,我希望別人能對我說實話。”

“這樣啊。”

“現在是這樣想的,真到那個時候,誰知道呢。”

心嵐微微笑了笑,歎口氣說:“大伯坐了二十年輪椅,二伯自從二娘走了身體也不行了,可沒想到,最小的最先走。”

聽她這樣說,梁皓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卻是徐寶華的身影。她在前年去世,九十三歲,和平日一樣睡下去,隻是沒有醒來。白天洗了自己和兒子的衣服,還去了鄰居家看鳥。她一直住在俞耀宗家,加上幼貞、梁湛和萬成峰,五口人過日子,晚年應該是幸福的。

“往後要辛苦了。”梁皓說。

等俞慶榮走了,心嵐是回上海還是留在家裏?她沒有再婚,倒是合適把母親接去上海同住,隻是不知她母親能否適應。俞家三戶,眼看著每戶都隻剩一個人了,但唯獨心嵐沒有孩子。

梁皓想著這些煩心事,沒有說出口。服務員走過來,端上梁皓的咖啡。

“在上海還好嗎?”他喝了一口,問道。

“挺好的。”

“和鍾浦就再也沒聯係了?”

“當然不聯係!”

“嗯。不打算找了?”

“找過幾個,還是一個人好。”心嵐頓了頓說,“你不也這樣覺得嗎?”

梁皓沒有料到心嵐會反問他,可他既然這樣問,心嵐的反問幾乎是必然的。究其原因,他覺得自己並不是所謂的“一個人”,或者說,“一個人”對他而言是常態,而非需要適應或值得言說的特殊狀態。相反,對心嵐來說,他卻認為是真正的“一個人”。

但其實,這麽為她考慮是毫無根據的。她或許和他心路相似,並且和他一樣,不認為獨身的自己正在承受苦惱。梁皓意識到,他還沒有完全放鬆下來,他的內心試圖讓自己跟心嵐保持距離。

“是啊。”他說。

心嵐似乎察覺到他走神了,她也喝了一口大概已經冷掉的咖啡。

“小湛現在跟你一樣高了。”

“你見著他了?”

“他來醫院看我爸,和幼貞、二伯一起。萬成峰也來了。”

“啊,對。”

“他跟你挺像的。”

“你說萬成峰?”

“不是,小湛。你說他像幼貞多,但我覺得他更像你。可能是長大了的緣故吧。”

“嗯。”

“那個萬成峰……你別不高興,我覺得他是個靠譜的男人。”

“我也這樣覺得。”

“但也不好說,我隻見過他那麽幾次。”

“不會。他們在一起已經快十年了,比我陪伴他們的時間長得多。”

“說的也是,但我好像沒有這樣的感覺。”

在這十年間,據梁皓所知心嵐隻回來過一次,為了處理戶籍相關的事情,隔天一早就回去了。她從母親口中得知了梁皓的遭遇。母親常和她通電話,但是關於梁皓,不但沒說他涉嫌失蹤案,就連離婚的事也隻字未提。心嵐聽聞驚訝不已。由於返程倉促,而梁皓也早已離開嶺陽,她隻能在出發前給梁皓打了個電話。

“阿哥,你不打算跟小湛見個麵嗎?”

梁皓默默搖頭。

“為什麽?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家都清楚是怎麽回事,他現在這個年紀,該懂的都懂。”

梁皓看著玻璃外的回廊。現在是午飯時間,餐館的服務員都從自家店鋪裏走出來迎賓,給經過的遊客發菜單。

“暫時不見為好吧。”

心嵐微微皺起眉,但沒有再勸說。

“就是因為那件事剛剛過去,我去找他,好像帶著一種奇怪的姿態去討回什麽東西。‘原來這幾年我們一直誤解你了’,幼貞也會這麽想吧,我不知道。小湛長大了,他不想見我,是因為完全不信任我嗎?未必是這樣。這是他接受新家庭的轉變,他需要一個理由來轉變,或許我說得不一定對,但肯定有這個因素在其中。我現在去找小湛,他會非常迷茫。更何況——”梁皓轉回頭看著心嵐,“這不是問題所在,就算沒有金瑩的事情,結果是一樣的。我不想因為一個誤解的心裏補償,而把過去的一切都掩蓋掉。”

“聽起來是很生氣的樣子啊。”

“不是,該怎麽說呢?”

“我知道啦,我開玩笑的,別那麽嚴肅。”

“一個人無論當時的選擇會有什麽結果,到了最後,總會變成最適合自己的樣子。”

心嵐側過臉看梁皓,“你是在說我嗎?”

“大概也可以。”

心嵐抿著嘴笑了。“我還以為,你今天是要去見他,才特地趕過來的。”

“不是。過段時間再說吧。”

“嗯,也好。總之你們血脈相連,這永遠不會變。”她似乎也在說她自己和父親的關係。

梁皓點了西式麵條,心嵐要了小蛋糕和蔬菜湯,他們邊吃邊聊彼此的工作近況。心嵐被工作了十多年的百貨公司提拔,做起了管理,主要負責收集和分析業主的經營狀況,給出改良或解約方案。總的來說,是個收入過得去也不太辛苦的工作。

“你呢?還在倒賣相機嗎?”

“不是倒賣,是維修。修好了不要的,才轉手賣出去,這種情況很少。”梁皓說,他近幾年的主要精力都用來撰寫攝影理念和技巧的文章。

“對呀,現在很少人用相機了,但是不管用什麽,思想才是重要的。”

“也談不上什麽思想,都是些隻可意會的東西,寫得越迷蒙,看的人越上頭。”

“那我可得去看看。”

吃完午餐,他們一起走出嶺陽天府。陽光被遮擋在灰藍的雲朵後麵。在門前廣場上,心嵐拉上羽絨服,轉過頭躲避迎麵吹來的寒風。

“我大概要等到我爸出院才回上海。”她說,“然後,說不定很快就會回來。”

“嗯。”梁皓點了點頭。

他們來到路邊的公交站,等車的人很多。他們並肩站著,沒有交談。過了一會兒,心嵐說:“你回市裏,要到對麵去坐車。”

“我還要去一趟鹽平山。我想到了一些事情。”

心嵐好奇地看著他,“不方便說嗎?”

“不是不方便,我自己也沒有弄明白。”

“那……我先走了。”

“你不是要等車嗎?”

“不,我去醫院,走過去很近的。”

“……好,你多保重。”

心嵐順著風的方向朝東走去,天色就像傍晚一樣暗沉。

梁皓在終點站下車,看了一眼通向上坡的路口。那條路走進去一小段,再跨上十多級平緩的台階,就能看見山海間度假酒店的外圍設施。梁皓沒有走進那條路,而是往回走。大約三四百米後,左前方出現了通往倚山別墅的水泥斜坡。

金家窗簾緊閉,警察營救趙楠時撞碎的落地玻璃已經換上了新的。梁皓在院門前稍作停留,繼續向前走。他經過木橋,走上河岸邊的石子路,沿尋安河支流的方向一直往東。石子路走完了是雜草叢生的泥地,他便再靠近河岸一些,走上了水泥堤壩。河水就在腳下,沒有雨雪的日子,水麵起伏溫和,散射著平鈍的天光。

終於走到出海閘了,閘門外就是杭州灣。時值深冬,梁皓隱約還能聽到海鳥的叫聲。

因為支流較窄,閘門的橫梁下沒有立支撐柱。此時巨大的石門落位在河水中,把杭州灣暗黃的波浪阻隔在外。梁皓從上至下仔細觀察:雖然隻有一扇閘門,橫梁上方卻有一大一小兩台提升機,大機器通下一根螺紋杆,連接在石門頂上,而小機器上垂下來的則是鋼索,鋼索的位置在石門內側,下端連接的是金屬網罩,網罩的大小等同於石門,兩側邊緣和堤壩內壁緊緊貼合,可以阻擋絕大部分生活垃圾入海。

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為了防止河道水位過高,石門一直處於吊起狀態,但金屬網罩每隔半個月才清理一次,金瑩失蹤當天,網罩是落位的。這是警方通過調查獲知的信息。因此,金瑩的屍體會被網罩兜住,趙楠扔下的書包也一樣。

不過,下雪和下雨對河水流速的影響是不同的。雨水落到屋頂上、地上,很快便向低處匯聚,最後進入河道,水位迅速抬高,開閘後河水的流速就會很快。但是,雪的融化需要時間,在氣溫回升之前,隻有直接落在河麵上的雪片才能增加水流速度,影響應該很微弱才對。

溺水死亡後,金瑩就會沉到河底,在冬季,屍體絕不可能在一兩天內浮起來。她躺在泥濘不平的河**,能否被緩慢的水流衝到金屬網罩的位置呢?

梁皓無法判斷。雖然說,胡琛下河撈屍是在金瑩失蹤第二天的深夜,屍體被衝刷的時間很長,但是那麽長的河道,總會有水草、亂石、凹坑之類的阻礙。如果屍體沒有到達網罩,就可能停留在河道的任何位置。

他定了定神,等思緒從黑暗的河底脫離出來,然後拿出手機,撥通了馮佑的電話。

“皓哥?真是好久沒聯係啊!我看到新聞了……”

“你還在老東家上班?”

“嗬,是啊,沒什麽出息。”

“方便的話,幫我問個事。”

“你說。”

“你能聯係到小陳總嗎?”

“小陳總……”

“尋安河開挖支流,當時是他的主意。”

“對,我記得。”

“我想知道這條河挖了多深。”

“多深……”

“還有河床是怎麽處理的。”

“這是什麽意思?”

“有沒有填平,用水泥或者別的什麽,這方麵我不太懂,如果你能問到施工方的電話,那就更好了。”

“行,是跟那個案子有關係嗎?”

“回頭我找你碰麵再聊。我等你回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