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枷鎖

胡琛被一陣拍門聲驚醒。因為饑餓,他沒有像前一晚睡得那麽沉。拍門聲是從主屋方向傳過來的,有好幾個人在門口說話。天已微亮,他從門縫望出去,看見院子裏布滿了淩亂的腳印。

沒來得及細想,他從雜物堆裏竄出來,躲到了門後——有人注意到倉房,朝這邊走過來了。

倉房門被緩緩推開,把他擠到狹窄的三角空間裏,他繃直身體緊靠住牆,大氣不敢出。隔著門板,他能聽到對方的喘息。

燈開了,過了一會兒,腳步聲朝雜物堆去了,接著是翻動紙箱的聲音。隨後,這人的背影出現在氣窗下——他穿著警察製服。

門沒有開到底,和牆壁之間留有幾公分的縫隙,警察隻要一回頭,十有八九會發現門後有人。胡琛捏住門把,控製好手勁,極其緩慢地往回拉了一點點,還是有縫,不過已經看不見警察了。

他緊張地頭頂冒汗,與此同時,產生了一個朦朧的直覺:那個小女孩出事了。昨晚看到的女人以及她手上的書包在腦海裏一閃而過。

警察似乎搬了點東西過去,就跟胡琛昨晚關窗的時候一樣。窗太高了,胡琛舉直胳膊,手指離插銷還有一個手掌的距離。這裏的雜物都是廢料,找不出完好的瓷磚或木塊,紙箱雖然多,但是又軟又不服帖,要堆出穩當的台麵著實不易。胡琛聽到警察踩在什麽東西上麵,打開了窗,稍後便關好窗,插上銷子,落回地麵。

胡琛的心髒砰砰直跳。警察應該已經轉過身來了,他仔細檢查過窗戶,又怎會忽略門後可以藏人的空間呢?胡琛覺得自己愚蠢至極,何必要躲起來?沒偷沒搶,不過是在廢舊的倉房裏待了兩天,被發現了頂多是口頭教育,小女孩的事情實話實說就行。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的躲藏行為是在給自己招黑。

恰在他猶豫要不要主動現身時,主屋那邊忽然鬧出了大動靜,幾個人的怒吼夾雜著桌腳和地麵摩擦的聲音,隔著身後的牆壁傳過來。警察快步走出去了。

要走隻能趁現在!胡琛壯著膽子出了倉房,在廊簷下探頭看向主屋,門口沒有人,他們都進去了。幾個房間裏都有腳步聲,東西南北樓上樓下,一片混亂。

院門開著,衝出去隻要幾秒鍾,如果在這幾秒鍾裏有人朝院子瞥了一眼,那就認栽!

胡琛數著步子給自己鼓勁,雪被踩實的聲音大得嚇人。他轉出院門,踏著掃淨雪的水泥地一路狂奔。

跑過一個拐角,隻見稍遠處一戶人家門口聚集了五六個老頭老太,正在手舞足蹈地說著什麽了不得的事。胡琛立刻收住腳步,走向路邊的垃圾桶,掀開蓋子往裏瞧。對他這樣穿著的人來說,這是最自然的動作。

除了這幾個老人,住宅區靜悄悄的,看天色,現在還沒到大多數人的起床時間。胡琛往回看,沒有人跟上來,他歇了口氣,往北邊的公路走去。

沒有方向,也不知身處何地,他隻想著走得越遠越好。沿著雪水泥濘的公路走了一段,前方接連駛來兩輛警車,並且在他身後一個遙遠的路口消失。那個路口通往他剛剛走出的住宅區。

不久又來了第三輛警車,也閃爍著警燈,正趕上大貨車橫穿馬路,不得不減速等待。貨車就在胡琛麵前幾步遠的地方,把胡琛和警車隔開了,等到貨車駛出視野,胡琛的視線剛好對準警車的後排窗戶。

他看到一個女人坐在那兒,目光低垂,看著自己的手。警車載著女人與他交會而過。他停住腳步,望向東北方,鹽平山的平緩而龐大的淡影出現在晨霧中。就在那個交會的瞬間,他忽然開竅了,於是他陷入了長久的思考。這個女人是多麽讓人不寒而栗,又是多麽讓人憐惜啊!

趙楠下了警車,走在丈夫和幾名警察身後。有人扶著她。她像遊魂一樣跟著搜尋隊在村子裏走了一整夜,現在渾身發抖,已經站不穩了,但是警察說發現了女孩的腳印,她就必須到場,因為她是母親。

不知不覺到了梁皓家門口。院門內守著幾個人,金齊山喊著要進去,被他們抱住了。透過人縫,趙楠看到了梁皓,他跪在幽暗的客廳裏,雙手拷在背後,被人按著脖子,下巴快碰到地麵,他在使勁,要看清外麵的狀況,額頭上擠出了橫紋。她不敢與他對視,一晃眼就低下了頭。

這個院子像是單獨圍起來的一片雪地,遍布淩亂的痕跡——唯獨中間有一條從院門到達主屋的腳印仍然清晰完整。小巧的腳印,間隔很短。趙楠想起了那些欄杆上的凹陷,她再次啜泣不止,身體倒向攙扶她的肩膀。

他們把她扶進對麵的人家,叫她坐下來休息。一個村委的女幹部留下來陪著她,握著她的手。戶主給她們端來熱茶。

趙楠閉上眼,看到的盡是尋安河漆黑的水流。她等著有個警察走進來,問她昨晚為什麽會到這裏來。然後,然後該怎麽辦呢?她覺得她會坦白一切。

陸續有居民朝這邊聚集,梁皓家的院牆外又圍了一圈人牆。女幹部去窗口站了一會兒,走回來對趙楠說,縣裏來刑警了,刑警也不讓進,他們在商量,你別著急,那麽多人幫忙,能找回來的。

沒多久,梁皓被兩個人抄著胳膊架出來,推進警車送走了。然而,警察們依然各自忙著,並沒有人想起趙楠。

看來梁皓什麽都沒說,那麽,昨晚看到的那雙眼睛果然是幻覺。

可是為什麽沒有出來的腳印呢?趙楠困惑不已,事情比她預計的複雜,也許還有轉機。

一直到九點多鍾,有人敲了敲窗戶,戶主打開了,那人說,麻煩趙女士來看一下腳印。

趙楠恢複了一些力氣,自己能走了。這時候梁皓家院子裏隻有三個人,他們半蹲半跪在腳印旁邊,地上放著鋁盒狀的工具。一個方臉男人倚在門檻處,看著他們工作。他等趙楠走到身旁,便自我介紹說,他叫汪磊,是這次抓捕行動的負責人。

“人我們帶走了,但是不代表他一定對你家姑娘做了什麽。房子初步找過一遍,裏麵沒人。等驗完腳印,我們會作進一步勘察。”

“辛苦了。”她的聲音依舊沙啞不堪,即便隻說了三個字,聲帶也無法連續震動。

“聽說,梁皓給孩子做過家教?”

趙楠點了點頭。

“來。”汪磊跨進院子,指著腳印說,“你看下,這個比較清楚,三十二碼,差不多嗎?”

“對,她穿三十二碼。”

“印痕呢?”

趙楠抹幹淨眼淚,蹲下身,“……我看不出來。”

“她昨天穿的是什麽鞋子知道嗎?能不能再買一雙回來?要尺碼一樣的。”

剛才敲窗的警察負責開車,帶趙楠前往三塘縣商業街。

小瑩腳上的鞋是半個月前買的,她常來這家童鞋專賣店,老板見她神色異常,又跟著陌生的年輕男人,就沒有主動上前打招呼。

趙楠一眼就看到那雙鞋了,紅色的圓頭皮鞋,裏麵的絨毛從鞋口翻出一點點。

她猶豫了。如果現在從貨架上取下這雙鞋,梁皓的嫌疑就會坐實,但他是無辜的。

“趙女士?”警察叫了她不止一次,“同款鞋子找到了嗎?”

“……嗯。”

“你沒事吧?在哪兒呢?”

趙楠緩緩走到貨架前,抬手指著那雙鞋,“這個。”

警察拿下來看了看鞋底,“能確定?”

“能。”

“老板,這鞋有沒有三十二碼?”

“我看一下。”老板彎下腰在櫃台後麵的一堆鞋盒裏找了找,“三十二……有!”

夜幕降臨,雪又開始下了,趙楠躺在沙發上,就像昨晚一樣,也像平日一樣——再過一會兒,邱麗娟就會騎車者電動車把小瑩送回來了——那該多好啊。

此刻,她最害怕麵對的人是自己的丈夫。去縣裏買鞋回來之後,金齊山就不知去向,他從不相信別人,大概在用自己的方式尋找小瑩吧。

你怎麽能一覺睡到半夜?女兒沒有回家,外麵天寒地凍,你居然睡得像頭死豬!

趙楠想象金齊山掐住她的喉嚨,把她推到牆角,一個接一個地扇她耳光。於是她說出真相,安然等待著死在丈夫手裏。

再躺下去就要喘不過氣了,她走到落地窗前,望著外麵。路燈照出一叢叢錐形的光束,雪片在光束裏飛旋。

如果這場雪不曾停歇,小瑩的腳印就會被掩埋,事件的焦點就不會引向梁皓,趙楠的處境將變得危險。天意啊,可真是折磨人。

等到鄰家的燈火全都熄滅,她出了門,往木橋上走去。她沒有穿外套,徹骨的冰冷迅速穿透毛衣蔓延到全身。橋上有風吹過來,把黏在皮膚上的雪花吹融了。不知不覺,手背和臉頰都變得濕漉漉的。她想知道自己能承受的寒冷的極限在哪裏,或許是高燒還在持續的原因,這樣的感覺恰到好處。

欄杆上的雪又堆了薄薄一層。昨晚扔下書包以後,她用掃帚把兩邊欄杆上的積雪全部清理幹淨,而後才回家打電話。她盤算了一下,假設她剛剛醒來,不見小瑩回家,那麽她的第一個電話應該打給邱麗娟,而不是金齊山或者警察。她為自己還能保持冷靜感到驚訝。她對自己說,那雙眼睛隻是幻覺,她注定要在那一刻清醒過來。用書包作為證物嫁禍給梁皓,這個做法並不明智,搞不好會弄巧成拙。小瑩去過梁皓家,自然會留下痕跡,到時候隻要想辦法讓警察想起梁皓這個人就行了。這不是什麽難事,早年因為另一個女孩的死亡,他被警察盯上過了。

尋安河水泊泊流淌,裹著小瑩的身體一刻不停地向東而去,就讓她睡在大海深處吧。趙楠踩上欄杆,站直了,低頭凝視河水。

忽然,她聽到左邊傳來急促而沉悶的腳步聲,仿佛是巨獸的心跳。她轉頭看去,隻見一個黑影穿過路燈的光束朝她撲來。趙楠嚇得全身僵硬,張嘴卻喊不出聲,她感到腰部猛地受到衝擊,緊接著,黑色的天空填滿了視野,她仰麵倒在橋上,嘴巴被一隻手掌按住了。

“噓,噓……”

黑影的腦袋從下方升上來,它的眼睛裏有路燈反射的光,掃過她的胸口,脖子,下巴,然後與她對視。

“別怕,我在救你,我是要救你啊。我認得你……”

趙楠聞到一股酸腐味,她開始掙紮。

“我認得你,你是金老板的女人。以前我開飯館的時候,你們來我家吃過飯呢。”他急切地哼笑了兩下,味道變得更濃了,“我們見過麵的,對,我們見過,昨天晚上也是,記得嗎?昨天晚上。”

有那麽幾秒鍾,趙楠沒有呼吸,她聽到耳蝸裏傳來尖銳的長嘯。

“還有你手裏的書包,我也見過,你想扔進來,對不對?你女兒在哪兒?告訴我。是我把她送出去的,她回家了,要不然你怎麽會有她的書包?她在哪兒?快告訴我!”

眼淚順著兩頰流到了耳朵裏,趙楠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黑影鬆開了手掌。

“你是不是……是不是把她打死了?”

“沒有,沒有……”趙楠側過身蜷縮起來,用手捂住臉,“她從這裏跳下去了,她自己跳下去的。”

黑影沉默了一會兒,起身走到欄杆邊上,麵對河流。

“為什麽?”他說。

趙楠沒有回答。

“為什麽你要隱瞞?”黑影走過來蹲下身,柔聲問,“女兒跳河了,你不救她嗎?”

“來不及了,太晚了。”

“你就讓她這樣漂在河裏,是嗎?”

“我打了她。”

“嗯?”

“我打了她,她臉上有我的手印,人死了,手印退不掉。”

“啊……所以不能撈起來。”

“我丈夫會殺了我的,他會殺了我。”

黑影深深吸了口氣,摟住趙楠的肩膀,讓趙楠跪坐在他麵前,就這樣看著。看了許久,他伸出手,輕輕托起趙楠的下巴。

“你不想死,嗯,嗯,誰又想死呢?”他蓬頭垢麵,嘴唇被胡須蓋住,他像催眠似的說,“你想一切都不要變,除了女兒沒了,什麽都和原來一樣,對嗎?”他又伸出另一隻手,把趙楠的臉捧住了,但又顫抖得好像怎麽也捧不住,“隻要我不說,不說就行了,沒人知道的。我會保守秘密,我會幫你保守秘密……”他就這樣重複了好幾遍,他的呼吸離趙楠越來越近。

趙楠聽到遙遠的手機鈴聲,她睜開眼,天已經亮了,她躺在自己的**,窗外雪片紛揚。

鈴聲停止後,她便聽到金齊山粗沉的嗓音。很多的日子,她也像這樣被丈夫打電話的聲音吵醒。她花了一點時間才意識到悲傷,進而感到驚慌失措:金齊山昨晚回家了!

趙楠走出臥室,看到金齊山一邊穿外套一邊出門的背影。她扶著欄杆走下樓梯,來到院子裏。李阿姨正在掃雪。

“太太,”李阿姨放下竹笤帚走到趙楠身旁,帶著哭腔說,“還早,你再回去睡會兒吧。”

趙楠有些氣喘,李阿姨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額頭。

“能睡著真是太好了,沒退燒呢,昨晚幾點吃的藥?太太,小瑩不會有事的。她最近老愛偷偷往外跑,不都找回來了嘛。”

“他去哪兒了?剛才有電話。”

李阿姨麵露為難,“我也沒聽清楚,是警察打來的電話。”

“說了什麽?”

“嗯……還沒找到小瑩,警察好像去閘門那邊撈了。”

“閘門?”

“你別著急,找人就是這麽找的,不是說小瑩一定掉河裏了。”

“你剛才說閘門?”

李阿姨被趙楠的眼神嚇住了。“對、對啊。”

“閘門怎麽了?”

“出海口那邊的閘門是放下來的,呃,不是閘門,是閘門前麵的鐵絲網,我也不知道叫什麽,但我知道有那麽個東西,就是用來擋住垃圾的,這樣找很快,小瑩肯定不在那裏……太太?”

“你走開。”趙楠看著腳邊一盆枯萎的花,“走開啊!”

李阿姨打了趔趄,逃回屋子裏麵去了。

趙楠端起那盆花,一鬆手,花盆四分五裂。她撿起一塊碎瓷片,繃緊了手臂。

“啊呀!太太……”

李阿姨回到趙楠跟前,張開手指驚聲尖叫。趙楠看到成串的鮮血,正朝李阿姨的白圍裙上噴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