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熄滅的瑩光

趙楠彈坐起來,被驚醒瞬間爆發出的力量推直了上身。眼前是自己家的客廳,剛才躺在沙發上,蓋著厚軟的絨毯睡著了。她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清楚狀況,夢裏的場景延伸到了現實中,但卻想不起延伸出來的夢境是什麽,由此變得心煩意亂。她扯了扯毯子,感覺手腳就像浸泡在粘稠的**中。

鼻息滾燙,正發著高燒呢。這麽一想,她反而清醒了一些。就在望向壁鍾的同時——竟然已經十點十分了——她聽到門鎖落舌的“哢噠”聲。她轉回頭,看見小瑩站在玄關那兒,耷拉著腦袋。

驚慌和安心的感覺幾乎同時襲上胸口,她的後背滲出一層燥汗。

小瑩換了鞋,不聲不響地走向樓梯。

“你怎麽……”趙楠的喉嚨裏好像卡了一張砂紙,“你怎麽回來的?小奕媽媽呢?”

“走的,我自己回來的。”小瑩在台階前停下腳步,聲音幾不可聞,

趙楠艱難地吞了口唾沫,撐著身子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女兒跟前。她的臉凍得通紅,褲管是濕的,趙楠側過頭看她的腳後跟,襪子的顏色同樣很深。新買的皮鞋做工一般,但是連後跟也浸濕了,可見她走了相當遠的路。

“你到哪兒去了,嗯?”趙楠喘息著,伸手扶住欄杆,“邱麗娟就讓你這麽走了?連電話都……電話都不打一個,她打了嗎?”她轉身去找手機。手機在沙發邊的矮櫃上。腳下輕飄飄的,她拿起來看,並沒有未接來電。

“你說,你是不是去找梁皓了?”

小瑩晃了晃下巴,“沒有。”

趙楠再次踉蹌著走向小瑩。

“媽媽……”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趙楠掐住小瑩的肩膀,用力一甩手,讓她正對著自己,“你為什麽還要去?站好!你再去找他,你就要廢了。你在他家裏做什麽?那麽長時間,你知道現在幾點了?”

最近半年,小瑩變得不像自己的女兒了。以前不管怎麽嚴厲,她會哭泣,會發脾氣,但不會冷漠相對,幾天不說一句話。就是心情好的時候,她也不再給娃娃編故事了,倒是常拿著蠟筆在紙上胡亂塗抹色塊,麵無表情。她的成長像是一夜之間進入了另一個階段——叛逆期未免來得太早。至於原因,趙楠大致心中有底。

早在雇梁皓做家教後不久,她就聽家委會的成員說,傳言梁皓和一樁女童意外身亡的案子有牽連,那個在草垛裏憋死的女孩,被他用照相機收去了魂魄。趙楠啞然失笑,從此對那位家長敬而遠之。可是最近,當她看到小瑩眺望窗外,眼裏映出灰色的雲,眼眸也因此變得渾濁黯淡,她便想起來了,想起有誰描述過的,女孩被收去了魂魄的樣子。

收魂的不是相機,是人!

所有的安排都妥妥當當,唯獨找梁皓給小瑩當老師這件事,怎麽就失智般聽信了錢雲其?不知來曆,沒有經驗,隻憑一張教師證,她就輕易做了決定,這個決定仿佛是趙楠人生中的汙點。

她在臨縣的農村長大,衛校畢業以後從家裏逃婚出來,在三塘縣一邊打零工一邊學習,參加護士職業資格招考。不久,她穿上白衣,成為了嶺陽衛生院的護士。上班第一天,她在鏡子前審視自己——這是她為自己量身定做的裝束,不但合身,而且能夠阻隔過去,她不再是那個隻能委身農民的小丫頭了。日複一日,當她對這身裝束感到膩煩時,她結識了金齊山。努力的回報和幸運的眷顧都適時地降臨在生命中,她覺得無比幸福。更讓她驚喜的是,金齊山不討厭女孩。她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妻子和母親該有的樣子,做一切讓金齊山滿意的事,隻可惜,小瑩沒有按照她的設想成長,丈夫對女兒的期望成了她最大的負擔。

“卷子呢?發了嗎?”

小瑩慢吞吞地撥下肩帶。趙楠一把奪過書包,翻出數學試卷。看到分數,她全身發抖,忍不住笑了起來。

“嗬,康小奕是怎麽教你的啊?”

“我不去她家了,下學期也不去了,永遠都不去了!”

“那你要去哪兒?要去死啊!”

房子忽然搖晃著轉了半圈,趙楠感到掌心灼燒般刺痛。她愣了一會兒,發現小瑩側身倒在地上,兩隻手一起捂著左臉頰,眼裏噙滿淚水。

她想撫摸小瑩,剛抬手,小瑩就雙手撐地往後退,臉上的掌印正變得越來越濃,像要滲出血來。她想說句什麽,可剛才那聲怒吼扯裂了聲帶,她隻能發出絲線摩擦般聲音。

她去了廚房,從鍋裏盛出一大碗雞湯,放進微波爐加熱。土雞煲是上午燉的,還沒動過。她每天都準備營養餐,等小瑩回來熱給她吃,不是邱麗娟家的飯菜不好,沒人催,小瑩不會好好吃飯。

她看著玻璃盤上勻速轉動的瓷碗,痛哭流涕。隻能有這麽一會兒,等微波爐運轉停止,她必須擦幹眼淚,給小瑩一個溫暖的懷抱。

“叮——”

鈴聲清脆通透,還有悠揚的餘音。趙楠拉開爐門,雞湯冒著白煙,比預計燙得多。她兩手捏著碗邊端出來,走出廚房。

小瑩不在那兒。上樓去了吧?可是書包還倒在地上。她這麽想著,把碗放上餐桌,隻覺手背上掠過一絲寒風。她順著風的來向看去,隻見大門開了一條縫!

她愣了兩秒鍾,立即衝出家門。張嘴呼喊,出來的隻有白氣,她的喊聲和風聲一樣微弱。別墅區每家的院門外都有一盞路燈,她迅速移動目光,卻不見有人從燈下穿過。雪被掃到了路兩邊,濕漉漉的水泥地上留不下足跡。

是不是剛才小瑩回來的時候壓根就沒有關上門?是自己錯把開門聲聽成了關門聲,一定是的,她跑樓上去了!

趙楠返回家裏,推開一間間房門。她很快絕望了,閣樓也上去過,哪裏都沒有人。

報警?還是打電話給金齊山?他在市裏,趕回來至少一個小時。丈夫得知女兒在她手上丟了,等待她的將會是什麽呢?快喊鄰居幫忙找人吧!這似乎是最實際的做法,但不知為什麽,她覺得不能那麽做。幾個念頭前後左右拉扯著她,稍後,其中一股力量占了上風,她換上運動鞋,抓起車鑰匙,朝停車場狂奔而去。

早該想到的,小瑩必定又回去找梁皓了!

村道上寂靜無人,兩邊的田地被黑暗吞沒,她行駛在車燈的光暈裏。再往前一點,再往前一點就能看到小瑩的背影了。

不……已經開了七八分鍾,她怎麽能跑出那麽遠?可是到這裏為止明明隻有一條路,除非她從山上繞出去,但這絕無可能。趙楠在一片樹林邊踩下了刹車。

她決定報警,伸手去摸口袋,卻發現手機放在家裏。她哭了起來,哭聲也沙啞不堪。

回過神,她怔怔地望著遠光燈照亮的樹林,忽然察覺眼前幾棵樹的形態似曾相識,於是她想到了那隻小瑩撿回來的流浪貓。一個多月前,她把貓丟棄在這片樹林裏。

“扔河裏了。”她回到家對小瑩說。

“哪個河?門口的河嗎?從哪裏扔下去的?是不是橋上?你說呀!”

橋上……

趙楠調轉車頭,猛踩油門往回趕。

“小貓咪會遊泳嗎?”過了幾天,小瑩終於肯說話了,然後開始反複這樣問她,也問金齊山和李阿姨,“小花是田園貓,田園貓有很多會遊泳的,對嗎?可是河岸太高了,不知道能不能爬上去。”

她把給貓戴過的鈴鐺重新找出來,掛在書包上,“貓的耳朵是最靈的,小花聽到鈴鐺聲就能找到我了。”

隨後班主任打來電話,說鈴鐺對同學造成了影響。趙楠晚上摘下鈴鐺,小瑩早上又偷偷掛上,反複兩次,她一怒之下踩扁了鈴鐺。隔天送小瑩上學,她看見那個已經不會響的鈴鐺仍然掛在書包的拉鏈頭上。

“別再想貓了。”她在校門口對小瑩說,“我沒有扔河裏,我騙你的,它好好的活著,本來就是流浪貓,找東西吃厲害著呢。”

小瑩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連平日的告別也沒有。

衝上斜坡,趙楠把車停在別墅區外圍,跑向那座木橋。人工開挖的尋安河支流把別墅群分成南邊兩個部分,木橋就跨在河上,離她家不到五十米遠。橋上的雪和路上的一樣,被掃到兩邊,挨著欄杆底座堆起來。欄杆有三層,最上層是大約二十厘米寬的方木條,沒有人清理過欄杆,上麵的白雪高高隆起。

走到橋上,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逼近似的,她放慢了腳步。橋兩頭立著路燈,中間是最暗的位置。就在欄杆上那處最暗的地方,她看到了兩個凹陷。緊接著,她又看到了下兩層欄杆上的更淩亂的凹陷,碎雪散落在橋麵上。

沒有一處地方的雪在融化,河流無聲無息,宛如靜默的深淵。趙楠躺倒在橋上,呼出的白氣消散在黑暗中,一簇接著一簇,夜空正在吸走她的魂魄。

過了許久,她站起身,心跳恢複如常。她走進家裏,拎起小瑩的書包,回到車上。

她知道梁皓家在哪兒,她記得那片住宅的位置。小瑩偷偷去過好幾次,多數被她半路逮回來,但有那麽一次,一直找到梁皓家門口才發現她。

是他奪走了小瑩……

書包就放在副駕座上,心裏的念頭被壓製著,同時又呼之欲出,此時此刻,她不做他想,任憑直覺操縱著身體。

不能再往裏開了,車隻能停在住宅區入口,她拎著書包,朝記憶中的方向走去。

“牆上有一隻兔子,用石子劃出來的。”小瑩說。

啊,找到了!

院門開著,趙楠欣喜若狂,她要把書包扔進去,扔到梁皓輕易發現不了的角落。就在她甩動胳膊,準備鬆手的瞬間,她看到了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竟然懸浮在倉房的門縫裏!是內心的野獸在凝視自己嗎?她嚇得魂不附體,一路逃回車裏。

倏忽間,她又站到了木橋上,右手沉甸甸的。於是,她揮動手臂,把書包扔進了尋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