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寒夜溫柔

“別動,別動,沒事的……”

胡琛意識到對方是個小女孩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從她身後把她抱住了。他的左臂繞過女孩身前,箍緊她的兩條胳膊,同時右掌鉗住了她的嘴巴。女孩臉頰冰涼,嘴唇溫熱,喉嚨裏發出“嗚嗚”聲。她隻剩雙腿還能動,不停蹬地。胡琛把她拖回屋裏,用腳掩上門。

“求你別動了,我不會傷你,別叫啊!”

女孩最後蹬了兩下,微弱的力量從她的背後傳過來,她的身體篩糠似的抖動著,急促的鼻息潤濕了胡琛的手指。胡琛就這樣抱著她,足足有五分鍾,可能更久。他們一起坐到了地上。

胡琛對自己的反應感到驚訝,像是死死抓著多麽性命攸關的東西——不過是一間屋子,逃跑再找另一處就是了,他不應該使用暴力。隻是因為對方的柔弱,暴力就自然產生了,就像別人對待他那樣。

“外麵太冷了,我沒地方待。我什麽也沒做,沒去過你家裏。要是出去,我會凍死的。我是個流浪漢,對不起……”

女孩“嗯”了一聲,接著又一聲,兩次的音調不一樣。

“你那麽晚才回家?”

女孩的頭往側邊使了使力,好像要轉過來。

“你別告訴你爸媽,行嗎?我明天就走。”

女孩抬起手,用手套輕輕拍打胡琛的胳膊肘。胡琛沒有動,又過了許久,女孩點了點頭。

“那我現在放開,你不要喊。”

女孩再次點頭。胡琛手上卸了勁,但沒有完全鬆開,手指仍然搭在她的臉上。

“我要回去了,”女孩說,“我要回家。”

胡琛放下早已酸脹不堪的左臂,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女孩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她走到門外,朝主屋二樓的方向瞧了一眼,猶豫片刻,竟又回來了。

“這裏不是我家。”

“不是你家?”

“你幹嘛躲在這裏?這裏也還是冷,你想進去嗎?”

胡琛愣住了。

“老師在家的,但是他不開門,他不讓我來。”

“……這裏是你老師家?”

“嗯。老師很好的,他會讓你進去的,你說你要凍死了,他看你可憐,就會讓你進去。可是你太髒了,你要弄弄幹淨再進去。他不開門,是我剛才敲太輕了,他可能沒有聽到。你敲響一點,你先到外麵弄點雪,臉上洗一洗,手也要洗,然後再去。”

她大概八九歲,穿白色羽絨服,背著一個粉紅色的書包,圓臉上還留著胡琛的指印。

看著她急切的樣子,胡琛的憂慮暫時消失了,進而感到十分好奇。“你來找老師……你不回家嗎?”

“嗯。”她抿了抿嘴,“你待會兒不要跟老師說我在這裏,他不讓我來,他說我要是來了,他就不跟我好了。”

“那你為什麽還來呢?”

“……我也不知道。”

“你不想回家?”

女孩看著旁邊不回答。胡琛有點明白了。

“你不敢進去嗎?”女孩問。

“你說老師是好人,那是對你好,我是陌生人,請陌生人進家裏是很危險的。你看我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叫花子,叫花子會偷東西。”

女孩抬起頭,直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那你以前在哪裏?就在街上走來走去嗎?”

“對啊。”

“偷東西嗎?”

“偷過,不偷就餓死了。”

“那你今天晚上不要偷了,我有吃的。”她扯掉手套,放下書包,從裏麵找出三小包蘇打餅,“你喜歡吃這個嗎?”

胡琛接在手裏,沒有拆,他就地坐了下來,手臂搭在膝蓋上,想把臉埋進去。女孩又從書包側袋裏拔出保溫杯,摁開蓋子,呼呼地往裏吹起,然後欣喜地笑了,“還是熱的,給。”

胡琛握住保溫杯,拇指調整了一下位置,杯殼上立即出現一塊黑斑,他擺動拇指擦了擦,黑斑變成了拖痕。

這時,胡琛隱約聽到什麽東西被搬動的聲響。女孩躡足走出門,馬上探回頭來說:“老師在家的,他在陽台上。”

胡琛慌忙走上前,關掉了燈。

“我跟你一起過去吧。”女孩在一片漆黑中說。

“那更不行了。弄不好,我連這裏都待不下去。我跟你不一樣,跟別人都不一樣。這裏已經很好了。”

女孩像大人那樣歎了口氣。他們走回角落,胡琛摸黑扯了兩片紙箱,一人一片,墊著坐了下來。北邊有微弱的路燈光穿過氣窗,在地上投下兩個長方形的亮片。

“你家在哪兒?”

“山海間那邊。”

“喔,那很遠啊。為什麽不回去?”

“……考試考得不好。”

“那樣就不回去了?”

“我媽說,考不好不能回家。”

“那是氣話呀!哪能當真呢?”

“我知道。”

“嗯?”

“她總是這樣說,‘別回來了’,‘去死了算了’,總是這樣說,一天說好幾遍。那我就聽她的。”

“她現在肯定急死了,滿大街找你呢。”

“讓她找吧。”女孩頓了頓說,“明天考英語,英語我能考八十多分,明天我再回去,她會開心的。”

“唔,也是個辦法。但是,在這裏待一個晚上要感冒的。”

“我穿得多。你怎麽沒感冒?”

“我啊,我剛剛治好,咳嗽一個多月,吐血了,差點死掉。”

“我不會死的。”

他們就這樣輕聲細語地聊了許久。胡琛問她從哪兒走過來,一路上有沒有遇到什麽人,父母是做什麽的。他始終覺得不妥,女孩的安危倒沒什麽,可要是在這裏被人找到了,誤會他猥褻或者誘拐兒童,恐怕不好說清楚。

有一會兒沒說話,他發現女孩似乎在打瞌睡,腦袋往下一衝,馬上又彈起來,抱著膝蓋的手臂緊了緊。

“冷了吧?”

“嗯?有一點點。”

“我覺得你還是得回去,你不回去,你爸媽要去找老師的。”

“去找老師?”

“對啊,半夜把班主任叫起來,把校長也叫起來,那就壞了。”

女孩沉默著,大概在權衡利弊。畢竟是一丁點大的娃娃,隻是寒冷和迷蒙的睡意就讓她變得脆弱了。

“我媽媽會不會哭?”

“肯定會啊。”

“她哭起來像個瘋子。”

胡琛輕輕拉開門,走到廊簷下,探出頭往上看,立即縮回來,然後再次探出去——屋子的主人居然還在陽台上!透過石欄杆的縫隙,可以看到一個坐著的男人,陽台上沒有開燈,男人嘴邊的一點紅光亮了又暗,眼眸子也跟著亮了又暗。稍後,他伸手從欄杆麵上拿起什麽東西放到嘴邊,放回去時,胡琛聽到了石頭和玻璃輕碰的聲響。女孩也跟出來,胡琛連忙朝她擺擺手,讓她回去。

他們坐下來繼續等待著,又過了大約半小時,男人還是老樣子。胡琛不理解,這種說不清是悠然還是孤獨的狀態,為什麽能在寒夜裏持續那麽久。

“他不會一直坐到天亮吧?”胡琛咕噥道,“再等下去就太晚了。”

“老師肯定是在想他的兒子呢。”

“嗯?”

胡琛看向女孩,隻見她站在氣窗投下的光裏,仰麵朝著窗,臉上泛出白玉般的柔光。

“我翻窗戶出去。”

“能鑽過去嗎?太高了。”胡琛看了看四周,沒有桌子沒有櫃子,但可以用他的肩膀,“太高了,你跳到外麵會崴腳的。”

“不高呀,我家二樓往下跳比這個高多了。”

“從這裏回家你認識嗎?很遠呐。”

“認識,我走過好幾次了。”

起初勸女孩回家的時候,胡琛想過送她一程,出去自然就回不來了,隻能另尋庇護,可是他現在改變主意了。

“試試看,能出去,我把書包扔出來。手套,手套戴上,窗框硌手。”

胡琛蹲下身,等女孩站到他肩上,再慢慢站起來。他聽到拔出插銷和推開窗戶的聲音,隨即右肩承受的力量消失了。他托住女孩的左腿,往上稍稍使勁,女孩的上身已經探出窗外。眼看就要來個倒栽蔥,卻見她像條魚一樣滑了出去,雙手仍然緊抓著窗戶的中柱,接著一隻手鬆開,攀住窗沿懸了一會兒,便落下去了。隔著牆能聽到“嚓”的一聲,應該是平穩落地了。

胡琛把女孩的保溫杯塞回書包,一起扔了出去。

“我走啦,再見!”女孩用氣聲喊。

胡琛歇了口氣,踮起腳去夠窗戶。他要把窗戶關上,但是還差一點。他搬了幾片瓷磚站上去,用指尖壓住窗框轉回來,鎖上了插銷。

認識路就沒問題,世上哪有那麽多壞心眼的人呢?

他把瓷磚放回原處,來到門後,回想這扇門之前是什麽樣的角度,忽然意識到一個可笑的問題:現在做什麽都沒用了,女孩的進來腳印就在院子裏,或許現在看不見,等到明天,她的老師就會發現異常。

天一亮就必須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