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雪夜中的偶然

2007年11月,銀杏葉即將被秋風全部染黃的時候,胡琛患上了嚴重的肺炎。填埋場的空氣和細塵加劇了病情,有將近一個月,他都在**躺著,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胡琛是上一年春天來的,具體哪天沒有人記得。那時候填埋場不像現在有那麽多人……

“從胡琛開始寫?”陳舜從屏幕上挪開視線,轉向小希。

“按照前因後果,不得從胡琛開始寫嘛。”小希正剝著橘子,皮肉分離時揚起的酸霧讓她皺緊眉頭。

陳舜摸著胡茬點了點頭,“倒是可以,”他又轉向我,“隻是要的素材更多了,來得及嗎?”

“胡琛的房子空著,我們過去稍微整理一下,今天補拍好,他的素材就有了。”小希替我回答。

“光有他房子的素材也不夠吧?”

“就算是從趙楠的視角寫,這些內容也還是要講到啊,講故事要從容,你不要那麽急功近利。”

“不能不急,我跟人家定好日子了。”

“拉讚助,有個預告片就行,重要的是稿子。”

“你不懂,他們這幫人哪有耐心看稿子,他們也理解不了預告片,必須有一段連續的內容,越長越好。”

陳舜從小希手上掰下一片橘子塞進嘴裏,說到“長”的時候,汁水噴濺到了鍵盤上,小希咬牙切齒,抽出紙巾朝他丟過去。

六天以後,陳舜要和一家我從來沒有聽過名字的家電公司簽署讚助合作協議書。對方是有誠意的,但據說負責人近期要去國外考察,一去一回就是變數,陳舜不想節外生枝。

理想的狀況是,今天把稿子定下來,明天上午發給配音公司,下午拿到旁白音軌,晚上就能開始剪輯。最後留一天做修改,我的工作必須在三天內完成。工作內容是把小希寫的文字稿變成影像,而文字稿的依據是趙楠的自白。

趙楠住院的第二天,我們從梁皓手裏要到了談話錄音。汪磊控製住趙楠以後馬上奪走了梁皓的手機。不過在那之前,梁皓已經把錄音文件上傳到了網絡硬盤。

梁皓進了病房,陳舜就盯著門上的水紋玻璃看,看到他們的身影像黑魚一樣遊向陽台,背上驚出汗來,卻見汪磊不動聲色,就連金齊山也隻是挪了一下鞋尖。後來和梁皓一起走下樓,他才發現警察正在庭院裏收攏氣墊床。除此之外,汪磊還安排了幾名警員躲在對麵的門診樓裏,監視趙楠和梁皓的一舉一動。

“原來如此啊,我總是小看警察。”

陳舜以為梁皓知道汪磊早有部署才解開了趙楠的約束衣,梁皓卻說他不知道。

“那、那是為什麽?”

“這是她的條件。”

“……跳樓你也答應嗎?”

“我覺得她不會跳下去,我也不會讓她跳。”梁皓看向夜空,像是肯定自己的判斷,點了點頭,“她說完想說的,也許就不會跳下去了。”

“也許?”

“真想死,就要割脖子。她曾經是一名護士,警察就在家門口,割手腕死不了的。”

小希聽到陳舜轉述梁皓這句話,馬上說:“可不是嘛,我早就這樣覺得,這個女人。”也不知是不是馬後炮。

麵對死亡的深淵,任誰都會卻步吧。即使像趙楠說的,九年來的每一天都在等待解脫的那一刻,但解脫隻能由他人來施加。

我們三個聽完錄音,半天沒有緩過勁來。我難以平靜,同時又感到莫名的失落,好像人群散去,獨自被留在了空****的房間裏。

而然,情緒一旦從事件中脫離出來,我便對即將呈現的內容充滿期待,不要說連幹三天,就是三十天也不在話下。有了趙楠的自白,這部紀錄片不但圓滿,而且形式上脫胎換骨,之前所有采訪內容都將成為最後這段情景演繹的鋪墊。我甚至看到了我的腳步在未來留下的印記,陳舜和小希成了我親密無間的夥伴……

我滑動鼠標滾輪,和陳舜一起接著往下看。

胡琛是上一年春天來的,具體哪天沒有人記得。那時候的填埋場不像現在有那麽多人,頭一批拾荒者走了大半,留下許多空房,胡琛挑一間占了,就這樣悄然無聲地每天出現在垃圾場上。

像胡琛這樣的流浪漢常常出現,他們大多是路過的,趕上垃圾車傾倒,臨時起興來分一杯羹,有些是因為惡劣天氣,在空房裏躲一晚,第二天、最多不過三四天就走了。流浪漢習慣了接受施舍,撿垃圾是辛苦的體力活,撿得好,還需要經驗。盡管那個時候,垃圾像沙土一樣多,怎麽也撿不完。

一段時間後,胡琛的臉被為數寥寥的定居者記住了,他們發現他頻繁出入的那間磚房裏開始有了家當。這片被人遺忘的群落有新成員加入,他們起初是願意接納的。可是胡琛性情陰鬱,幾乎從不搭理人,隱約守持著一種高傲的姿態。他很年輕,身強力壯,每天卻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睡到日頭將直,才拖著行屍走肉般的步子出來幹活。此時的填埋場上往往隻有他一個人。

有人傳言,他原本是鎮上一家小餐館的老板,因為交友不慎受騙上當,店鋪和女人都沒了,喝過農藥,但沒死成。他大概是想要重頭來過的吧。這樣一來,他們對他更加排斥了,現實已經無路可走,心裏卻不甘與社會底層為伍,撿著垃圾,又看不起撿垃圾的人——這是最讓人憤懣的。

他們開始有意為難他。見他出門,早就收工的他們又從房子裏晃**出來,他往哪兒走他們就往哪兒跟,他翻垃圾,他們就在後頭盯著,專撿他要撿的東西。他的動作慢,也無意爭搶,他隻好再回去,等天黑了才出來。他們結伴去他的房子裏,拿起能吃的就吃,隨意碰他的東西,抓過來看一眼,放回去保準不是原來的位置,碗盆落到地上,碎了也就碎了,一邊還閑聊嬉鬧著,儼然是和他來往多年不分彼此的死黨。他搬過一次家,搬到了靠近馬路的那間更小的磚房裏,原因是有人賴在他家裏不走。

麵對欺淩,胡琛不悲不怒,逆來順受,淡然得像一個老和尚。他們說,要飯要慣了就是這個樣子。他們漸漸覺得索然無味,除了戚海,沒有人再對胡琛感興趣了。

戚海是填埋場的元老,填埋場尚未竣工時,他就在周圍一帶徘徊,偷建築材料賣錢。他在空置的工棚裏住過,被工人發現了,就躲到山裏去,然後繼續偷盜。為了躲避工人,他經常繞著山坡換地方過夜。用他的話來說,他熟悉鹽平山的一草一木,他願意帶領這群被遺忘者在這裏開辟新的家園。他也很年輕,那時因為資源充足,他的領袖作用還沒有充分體現出來。

他們說胡琛,要飯要慣了就是這個樣子,胡琛有沒有要過飯其實誰也不清楚,戚海倒曾是個不折不扣的乞丐。他覺得胡琛的孤僻懦弱跟要飯沒關係,他帶頭欺負胡琛,是因為胡琛難以控製,他像水碗裏的一粒沙子,幾乎不影響水質,但他在那兒,水就喝不下去。戚海需要溶解他,或者把他趕走。可是其他人的響應逐漸淡漠,他們覺得良心有愧,隻要胡琛的存在對他們沒有幹擾,何苦咄咄逼人。

幾個月以後,填埋場擴建,又挖了一個填埋坑,新坑比舊坑的兩倍還大,拾荒者的生活空間受到擠壓。另一方麵,嶺陽鎮的工業開發區日益興盛,越來越多的人從內陸和山區奔赴而來,打工群體的素質不斷提高,也就不斷有人被淘汰。他們無處可去,很快占滿了填埋場的磚房。這其中包括一支從電子廠車間出來的十多人的隊伍,戚海收留了他們,並帶領他們砍樹刨泥,向北拓寬領地,加蓋了許多房子。

(後來這支隊伍的領頭忘恩負義,對壘戚海,形成另一派拾荒者與之爭奪資源。這種關係一直維持到戚海死於非命。)

這番動靜太大,嶺陽鎮政府坐不住了,派土管和環保部門出麵與戚海交涉。最後的結果是,允許填埋場的居住區保留,但房屋數量必須控製在五十間以內,建房區域重新劃定,不可妨礙作業車輛出入。政府把多餘以及不符合位置的磚房拆除,補償少量錢款了事。無奈之下,許多人擠在一起生活,搭起了上下鋪。到了2007年,獨居一房的人除了戚海之外可能隻有胡琛了。

11月,胡琛重病,肺炎導致高燒不退,每天有二十個小時,他像隻蝦一樣蜷縮在**咳嗽。一對兄弟找到他,對他說,這樣占著地方不幹活,不是辦法,身體一天天垮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們願意買下胡琛的房子,胡琛拿了錢,可以去看病,等病好了,房子的事再商量。胡琛起初沒有答應,可是,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錢一點點吃空了,現在撿個易拉罐和搏命無異,就算肺炎沒有奪走性命,幹不了活他一樣要餓死。

他收拾起一個包裹,衣兜裏揣著兄弟倆給的兩千五百元,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填埋場。12月初,他從嶺陽人民醫院出來的時候,身上隻剩三百多元。他回去找那對兄弟,對方二話不說把他轟了出來。沒有人願意收留他,當然,他也不曾向任何人求助。

沒有據點,也就沒有存放廢品的倉庫,最近的回收點在填埋場六公裏外,回收車不是每天都來,倘若要繼續原來的工作,他必須背著體積龐大卻賣不了幾個錢的廢品來回趕趟,大病初愈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況且,現在輪到他撿的東西,是垃圾中的垃圾,就像他自己一樣。他覺得世界再次拋棄了他。

他回到鎮上,住在廢棄的車站裏,每天靠乞討和吃垃圾桶食物為生。這樣過了一個多月,他倒有些習慣了,就這樣吧,餘生就此苟延殘喘下去,直到某天體內積攢的腐食物將他融化。

然而,2008年的那場寒潮改變了胡琛的生命軌跡。

1月20日下午,從天空中飄下的雨水開始凝結成霜。夜晚,胡琛手捧包子,瑟縮在廢棄車站的大廳角落。穿堂風裹挾著雪片灌進來,包子餡剛剛露出來,下一口就已經涼了。他不是沒有見過南方下雪,但這天晚上的風仿佛是氣化的冰晶,滲進衣服,附著到皮膚上,再迅速凝結。他能聽到體內的熱量被抽走的聲音,心髒失去活力,黏黏地蠕動著。

於是他走出車站,尋找一處避風港,盡管他知道其實無處可去。他漫無目的遊**著,這樣至少比一動不動好,不是暖和,而是知道自己還活著。

他看到了革馬村的路牌,認為自己的腿正在下意識地邁向鹽平山。事實上,他幾乎一直在往東走,從西南村界進入革馬村,走進了一片住宅區。

這裏是政府統一規劃的新農村別墅,每戶有獨立的院子和圍牆。暗夜裏靜悄悄的,路燈照在橫平豎直的小路上,照得白霜閃爍。胡琛看見不遠處一扇窗戶映出微弱的暖光,他便朝那戶人家走去。

院門開著,胡琛來到主屋廊簷下,朝門板伸出手。他在心裏對房子的主人說,不要食物,不要水,隻要一個角落。可是他深知這隻汙垢嵌滿掌紋的手有多髒,比這棟房子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要髒。他不但髒,而且危險。他把手放下了,低頭看著潮濕的鞋子。躊躇間,他稍稍側轉身,注意到了邊上的另一間屋子——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用力擠了擠眼皮——那扇門開著半尺寬的縫。

他沿著台階走過去,聞到一股木料的黴味,這間屋子不是用來住人的。他把門朝裏推直了,麵對著比黑夜更黑的空洞,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然後伸手摸到牆內側的開關,打開了燈。

裏頭是個近似方形的房間,橫豎都有四五米,東南角堆滿了裝修廢料、瓦楞紙箱和看不清楚的雜物,占去了三成麵積。西牆的隔板上有一些五金工具,下方的水泥地麵上有淡淡的桌角印記,或許那兒原本有個工作台。

這是上天的恩賜啊!

燈泡蒙著灰,門鎖沒有修,胡琛覺得,這間倉房已經被主人遺忘了。他有微弱的希望——那畢竟是希望——可以在這裏躲過嚴寒。

他關了燈,擠著那堆雜物抱膝而坐。坐了一會兒,他抽出一個疊好的紙箱,擴開了套在身上,隨即又套了一個。有點可惜的是,門大概是變形了,合不嚴實,隱隱有寒氣滲進來。放幾塊瓷磚在後麵就能完全關上,但他不可以這麽做。在外頭看,這扇門還得是原來的樣子才行。

挨凍久了,沒有風的地方就溫暖如春,凍僵的手腳變得酥麻,胡琛很快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天光從北牆上的氣窗投進來,胡琛睜開眼,看到了白色的樹梢和飛揚的雪花。他來到門後往外瞧,隻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白得刺痛了眼睛。院子裏的雪平整無暇,沒有半點痕跡。他看到圍牆頂上的雪,才知道雪積了那麽厚。

他沒有找到太陽,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主人沒出過門,他也就不能出去。他還不餓,即使有那麽一點,和昨晚的寒冷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必須等待,等主人出來掃雪,他的來去才不會被發現。

他又睡過去了,這次是被竹笤帚劃過地麵的聲音吵醒的,“刷——刷——”。但這些聲音在北牆和東牆外,那是馬路,路上似乎很熱鬧,人們一邊交談一邊賣力地掃著雪。可是院子裏的雪沒有分毫變化。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這家人竟然沒有一個出過門,莫非是間空房子?不,昨晚那扇透出暖光的窗戶,分明有人影在晃動。

天黑透之前,雪停了,這讓胡琛稍稍安心。再等一晚吧,他做了決定,明天天一亮,無論如何要出去找食,能不能回來就看命了。

他像昨晚一樣坐在雜物堆旁,隻是沒有那麽容易睡著了,想著過去,想著騙光他錢財的女人,萬籟俱寂的孤獨是另一種寒冷。

恍然間,他覺得自己聽到了腳步聲,是積雪被壓實的聲音,咯吱一下,兩下……又聽不見了。他既緊張又欣慰,終於有人出來了嗎?他所在的位置隻能看到一小片院子,他不敢調整角度,身上套著紙箱,一動就響。

過了幾分鍾,他的心猛然狂跳起來——腳步聲從主屋來到了倉房門口。緊接著,倉房門緩緩開了,一個矮小的黑影立在門口,遮住了月光。他知道它看不到自己,他們仿佛在各自的黑暗中注視彼此。

胡琛屏住呼吸,繃緊全身肌肉,就在聽到電燈開關撥轉的瞬間,他躥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