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我和高美

剪輯到這裏,我在考慮要不要把那句話刪了。金齊山對警察不滿意,抱怨他們能力低下,這倒也罷了。但這句話意思是,警察由於證據不足不能直接動梁皓的房子,就任由金齊山把房子拆了,然後借機尋找新的線索。

可惜,房子下麵並沒有屍體,什麽可疑的東西都沒翻出來。

陳舜要我把采訪記錄一字不落地整理成文檔,刪不刪的問題暫時倒也不用考慮。可我還是有些擔心,不知道片子最後出來的效果究竟怎麽樣,於是一邊記錄對白,一邊開始嚐試做一些簡單的後期效果。

我降低曝光,讓黑的地方更黑,加強人物被暗影包圍的濃重感,再降低飽和度,調暖色溫,乍一看還真有點素雅滄桑,很是高級,可是盯久了也就那麽回事。我的興奮勁很快就過去了。一個人在鏡頭前連續說上幾十分鍾,這樣的畫麵實在缺乏吸引力。而且,由於小希提問的部分被剪掉了,金齊山的坐姿和神態會瞬間改變,硬切很突兀,疊化更是說不出的別扭。我琢磨著,必須要穿插情景演繹的畫麵才行。

撇開效果不談,更讓我不安的是內容。如果金齊山所言非虛,那真是離奇到家了。

小希在車上談到過腳印的問題,但是從訪談期間的反應來看,她和陳舜都不清楚關於腳印的實際情況——有去無回。而穿過院子又是唯一的出路,金瑩必定在那棟房子裏遭遇了意外。作為嫌疑人的梁皓,是如何在一夜之間讓金瑩消失的呢?

我有一個相當殘忍的猜想……可即便是那樣,也必須有同夥在外麵接應才行。我能想到,警察也一定朝這個方向調查過了。想著想著,我竟有些害怕來。

不知不覺快六點了,窗外的晚霞很漂亮,但已經過了最鮮豔的時段。我伸個懶腰走到窗前,俯瞰賓館外的馬路。

對麵是一長排兩層樓的商用房,底樓是店鋪,小而密集,排布亂糟糟的,裝修精致的衣服店隔壁就是燒餅攤,爐子挑出門麵放在人行道上,濃煙伴著火星子隨風飄散。衣服店大門敞開著,不知道顧客試穿時會不會聞到一股炭烤味。二樓的窗戶上貼著“作文、奧數、英語”等紅紙裁剪的大字,一個字占一整塊窗玻璃,看來是家規模不小的培訓班。水泥路麵被夕陽照得泛紅,路很窄,一輛收廢品的三輪車緩慢挪動,不斷有車流從它旁邊掠過,然後分岔。

我懷念、也喜歡這樣的小街,亂歸亂,可是別有味道。千桂市在我小時候也是這番樣貌。高美說我有時候說話像個老頭子,就是因為我經常提以前的事。

我想對著樓下拍張照片發給高美,表示我時刻惦記著她。不過我現在有點害怕聯係她,因為她正在生氣。在賓館落腳後,我硬著頭皮打電話告訴她,國慶回不去了。

今天是九月二十七號,剩下三天采訪不了幾個人。選擇國慶期間拍攝,我猜是陳舜刻意為之,被訪者大多上了年紀,假期不會到處亂跑。

高美大發雷霆,最後給我兩條路選,一條是把她的雷克薩斯借我用,讓我每天辦完事就回去,第二天再來;另一條路是找老板溝通,換人。

“不同意?不同意就辭職,反正你在那兒上班也沒什麽前途!”

第一條路是死路,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駕照,現在叫老板換人,我也開不了口,真要辭職也得把這個任務完成再說。高美在親爹的廠裏幹一份閑職,這種道理她是不會懂的。

我辯解說,導演指名道姓選了我來參與,換人他不樂意。高美冷笑一聲,她不相信我具有不可替代的能力。

“要說有,就是國慶讓你加班你也不吭聲。”

她說對了。在她的未來圖景中,我總有一天要成為她家族企業的一份子,最遲也就是在跟她結婚以後,所以現在的工作都可以不當回事。她和我一樣大,二十五歲,一天到晚想著結婚的事,著實不可思議,也許家教真的很傳統吧。我想起金齊山說他對女兒的期待,是完全朝另一個方向走的。

總之,高美對我一片癡心,而我卻對這幅圖景深感迷茫。她的蠻橫無理背後,有一份我的虧欠在支撐她,說到最後我總是啞口無言。她說,我知道了,我在你心裏還不如你的爛工作。

其實還有第三條路,就是讓高美來嶺陽鎮過假期。那個叫山海間的,好歹算個度假酒店不是嗎?就在我準備提議的時候,腦海裏突然斜刺進一條手臂。

——我們住那兒去吧。

小希的聲音在左耳道裏回響,猶豫間,緊貼右耳的手機聽筒裏傳來“嘟嘟”聲。高美把電話掛了。

我鬆了口氣,坐下來開始剪片子,那是下午兩點多鍾的事。沒過半個小時,我媽來電話了。

“夢輝啊,小美找我呢。你跟老板商量一下吧,早點回來。”

我跟高美是在大四的同鄉聯誼會上認識的。千桂市離省城不到一百公裏,那所大學裏最多的就是千桂人。我被一個老鄉硬拖著去參加聯誼會,他說有個伴,我以為是二對二,結果去了才發現男女各有九人,少我一個根本無傷大雅。整個過程我都提不起興致,窩在唱吧的沙發裏看手機。這種喪裏喪氣的感覺深深迷住了高美。即使後來我很快告訴她,我身上壓根沒有什麽頹廢美,隻是為不能在寢室裏打遊戲感到惋惜,她也不以為意。

過了一個禮拜,她約我逛街。我和她並肩漫步,心裏一直在嘀咕,她真的曾在聯誼會上出現過嗎?因為她的美貌超出了我對所有女孩的印象。

我們保持每周一次的約會頻率,很快到了最後一個學期。高美回千桂,在她老爸朋友的公司裏實習,我留在學校直到畢業。見麵次數少了,微信倒是常聊天,但不像情侶那樣甜言蜜語。等到我回到千桂,她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你終於回來了啊!而且居然紅了眼眶,好像我是她守了半輩子才出獄的丈夫。她走過來挽著我的胳膊,從此不再撒手。

我也真是沒出息,一個人的時候從來不想女人,身邊有了女人,腦子裏想的盡是烏七八糟的東西。回家兩周,工作還沒落定,我就在酒店開房,和高美把事情辦完了。她很快睡著,我枕著胳膊透過窗紗仰望星空,感覺大事不妙。

本以為這種感覺沒有實質性的意義,然而兩個月後,高美告訴我她懷孕了。

在婦科手術室外的走廊裏,我頭一回見到高美的父親。他身材魁梧,嘴角有一顆黃豆大的痣。之後有過兩次,我夢到自己在深夜中被一個臉上有痣的人追殺,我奮力奔跑,懷裏抱著一個麵目模糊的嬰兒……

我坐回電腦前,想把金齊山的采訪視頻整理完,但心裏亂糟糟的,繼續不下去了,便去茶水台下的櫃子裏找吃的,裏麵果然空空如也。

這家賓館一晚上一百二十元,是我自己付的押金。房間陳設簡單,有煙味,白牆發黃,複合地板是貼著地皮直接鋪的,腳底能感覺到起伏不平。電水壺很久沒人用過,內壁滿是灰色的水漬。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網絡還算流暢。不知小希置身在這樣的房間是什麽感受。

有人敲門。我心裏一陣寬慰,他們沒有撇下我,終於來叫我吃飯了。門外隻有小希一個人。她雙手背在身後,似笑非笑地和我對視。

“怎麽樣,還順利不?”小希瞥了眼桌上的電腦,“吃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