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金齊山的訪談剪輯

那天我去市裏,找一個客戶聚聚。他叫上幾個朋友和同行,大概七八個人,我們一起吃晚飯。當時路上雪很厚,白天還好,到了晚上我沒有信心開車回鎮上。

晚飯十點左右散場,客戶約我去洗浴會所。我們喝了點酒,踩著雪一路走過去,打算洗完澡就在會所睡到天亮。

雪災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這兒是南方,到今天為止,我再沒見過地上落下這麽厚的積雪。

十二點多,我接到趙楠的電話,她說小瑩還沒有回家。

是的,晚上十二點,將近十二點半吧。

前幾日趙楠一直發燒——我當時並不知道,那天她感覺好一些,就去院子裏掃雪,順便清理掉一些不要的東西,折騰了一下午。結果到了傍晚體溫又竄上來,她沒吃飯,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休息,睡得很沉,一覺醒來已經十二點了。

對,那個同學叫康小奕,成績很好,是全校的優等生。趙楠有陣子和小奕媽媽走得很近,她們商量好,讓小瑩去小奕家做作業,晚飯也在那兒吃。周一到周五,每天都去。大多數日子,小奕媽媽會把小瑩送回家,也有趙楠去接的情況,順手帶點東西給她們。小奕爸爸早年去世了,母女兩個生活不容易。

小瑩的學習不理想,可能是隨我吧。我自己做生意,但是從來沒想過讓我的孩子繼承家業,就算小瑩是男孩也一樣。

因為,我留下來的東西會限製住下一代的圈子和眼界。我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一點也沒有,我甚至更喜歡女孩。但是我不認同“女孩要富養”這種觀點。小瑩將來應該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外麵生活,而不是整天跟機器、跟五金件打交道,還有一幫糟老頭子,那太可怕了。

可惜,這些話我沒有親口對小瑩說過。我總覺得她還小,聽不懂。

不,我現在覺得,如果你不說,你永遠不知道孩子其實早就能聽懂大人的話。

是啊,隻有十歲啊……就這麽高。我還記得她從這個櫃子裏拿獎杯的樣子,就是這一格,她都要踮起腳尖。個子矮這一點也隨我,從一年級到四年級都坐教室最前排。嗬,我帶給她的盡是缺點。

所以我很在意小瑩的學習和修養,我沒什麽文化,就特別看重文化。但說來慚愧,我隻是提要求,幾乎沒做什麽。趙楠想了很多法子,除了洗衣做飯,她所有的時間精力都放在小瑩身上。她覺得小瑩的智力有問題,帶她去醫院檢查過,結果是正常的。

她嗎?她之前在衛生院做護士,嫁給我之後就不上班了,嗯。

後來認識了麗娟,邱麗娟,就是康小奕的母親,她提出來讓兩個孩子一起做功課,小奕可以教小瑩。趙楠同意了,沒想到效果不錯。

小瑩是那種……怎麽說呢?比較容易茫然的孩子,一個人的時候常常靜靜地發呆,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又很容易受到別人的影響。所以,有個人在旁邊帶著她能好一些。她媽媽從小管得多,可能也有關係。

趙楠發現小瑩沒回來,先打電話給邱麗娟。她嚇壞了,從**爬起來,穿著睡衣就出來找人。

之前的情況是這樣的。康小奕做完作業,在一旁看課外書。小瑩突然站起來收拾書包,說媽媽來接她了。這時候邱麗娟正在陽台上擦地板,洗衣機甩幹的聲音很大,她沒有聽到小瑩關門的聲音,就是這麽巧。後來她也很自責,沒有第一時間打電話給趙楠確認。

對,我知道。不是康小奕母女倆的責任,小瑩自己心裏有事,但她不是離家出走,你聽我往下說。

我接到趙楠的電話,馬上就報警了。我開車往回趕,酒勁還在,路很滑,撞了好幾次路牙子,可能還撞了別的東西。我睜大眼睛看著前麵,腦子裏隻有小瑩。那一個多小時,開車的人好像不是我自己。

我跟派出所所長關係還不錯,他調了很多人,滿村子找,挨家挨戶問。村裏人也出來幫忙,一個警察帶三五個村民,分頭行動。

邱麗娟家是自建民房,靠村南,我家在倚山別墅,在村子最東北角——你知道那個地方吧?對,原本是山海間酒店的獨棟客房,後來生意不景氣,就低價出售,算是被我撿了個便宜。

兩個地方隔得遠,走路的話,以小瑩的腳力至少一個半鍾頭。康小奕說小瑩離開她家是在七點三刻左右,到警察出動已經過了差不多五個鍾頭,跑到哪兒都不奇怪了。搜尋範圍沿著兩點之間的路線慢慢擴大,那天晚上,整個村子都是手電筒的光。

譚村長說革馬村地方小,指的是可利用的耕地麵積,按行政村的規劃區域算,革馬村是嶺陽鎮最大的一個村子。北麵有鹽平山,山的西麵是垃圾填埋場。鹽平山不算高,但是山勢很緩,延伸好幾公裏,這都算在革馬村。山坡南邊種了很多茶葉,橘子樹。再往南是尋安河,走東西方向,通杭州灣。田地、集市和住宅區都在河的南邊,所以大家普遍感覺過了河再往北,就出村子了。事實上並不是,北麵至少還有半個村子,是荒無人煙的。

你可以想象,我當時有多害怕,我總有一種感覺,小瑩被什麽人帶進山裏,已經出事了。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大概六點多鍾,我和幾個村委會的人在山腳下的樹林裏找人,他們被我硬拖著,已經筋疲力盡了。這時我接到羅隊長的電話,他說在一戶人家的院子裏發現了小孩走進去的腳印——雪地上的腳印。

沒錯,就是梁皓家的院子。

梁皓起先不承認,一問三不知。哼,他說他在家裏工作,四五天沒出過門,也沒有人來過。你說這多荒唐?

是做設計的,建築裝潢這一類吧。山海間酒店的設計據說是他做的。他當年就是因為幹這個活住在村裏,和俞家的姑娘好上的。

沒有了,他一個人住。那時候他離婚了,老婆和兒子住回老家,整棟房子裏就他一個人。

離婚的原因我不清楚。村裏人都不喜歡他,說他會偷魂。

就是偷人的魂魄。之前也發生過一些事情,我就不囉嗦了,很多情況我也不清楚。

忙著工作四五天沒出門,勉勉強強還能信,沒人來過?那小瑩的腳印是怎麽回事呢?

我趕過去的時候,他們已經控製住梁皓,蘇眷紅——就是上午發言的那個蘇主任,她是村裏的婦聯主任——和另外幾個村民全在客廳裏盯著他。但是羅隊長一直在院子裏守著腳印,之後我們趕到現場,羅隊長也沒有讓我們進去。他現在已經退休了,當時五十出頭,很有經驗,是個好警察。直到中午縣裏的痕檢專家過來,腳印都沒有被破壞。

清楚,非常清楚,因為小瑩踩下腳印的時候沒有下雪。雪在那天上午就停了,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繼續下。

我覺得老天爺真的……真的很有意思。如果雪不停,腳印就會被填上,用不了多少時間,就形狀模糊,變成一個個淺坑,你可以想象吧,線索就沒有了;可是如果不停,小瑩或許就不會下定決心走到梁皓家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去找梁皓做什麽。沒有人知道,除了梁皓自己。

那當然,一定是約好的。梁皓家根本就不順路,小瑩為什麽要往那個方向去呢?

沒有監控,那時候哪有這種東西,你們市裏可能有,這兒沒有!

不可能的。你聽好,腳印隻有一組,從梁皓家的院門開始,通向主屋的正門。隻有進去的,沒有出來的。整個院子除了這組腳印,全部被雪覆蓋,白茫茫一片,連鳥爪子的痕跡都沒有,院牆上,房頂上也是一樣。梁皓家主屋兩層樓,窗戶全裝了窗杆子,杆子的間隙隻有七八公分,人是鑽不出去的。警察檢查過窗杆子,沒有拆過的跡象。

而且最關鍵的是,梁皓家的客廳裏有小瑩的指紋,在杯子上。桌上也有。所以小瑩一定進去過,一定見過梁皓。

找不到……什麽都沒有。警犬,金屬探測儀都用了,沒有一滴血,沒有一根頭發。小瑩就像進屋之後就憑空消失了。

警察真是太讓人失望了。不是說偵查能力讓人失望,而是——罪犯明明就在眼前,卻拿他沒辦法,隨便關幾天就放出來了。

法律?你不能光講法律不講道理。如果梁皓沒有見過小瑩,小瑩是怎麽進屋的?隻要耍無賴死不承認就可以無視的東西,能叫法律嗎?這種法律如果存在,也隻是為了保護像梁皓這樣的人。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麽在這種情況下還不能定罪,給他判死刑,我不信他還那麽嘴硬。

……我不甘心,後來用推土機把他的房子鏟了。

警察當然管啊——可是他們也想知道房子底下有什麽,既然他們不能這麽做,那好,我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