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漂向何方

雪正在消融,到處能聽到水聲。水順著葉脈、順著石縫往下落,匯到水泥路和山腳之間的溝渠裏。

眼前的緩坡大約有四五十米長,走上去,就進了倚山別墅群。別墅群沒有圍牆,靠地陡然拔高的地勢與外圍區分。緩坡右側是尋安河支流,沿著山壁往北流淌,穿過一座木橋。山海間酒店在橋西,橋東數過去第二幢就是金瑩家。

梁皓走到橋上轉頭看,見羅顯章把車停在緩坡頂上,下了車跟過來。梁皓從看守所出來過了六天,羅顯章和他的一名下屬就跟了他六天,兩人輪替,他們不靠近,也不避諱。今天是大年初五——他們連回家過年都是輪替的。值得慶幸的事,那些記者沒有警察那麽賣力。

梁皓被刑拘的半個月裏,羅顯章來找過他兩次,第一次是跟姓汪的刑警隊長一起。他們問,在倉房外接應的人是誰?這個問法和在刑警隊審訊的時候不一樣了,他們強行設置了梁皓送走金瑩的前提,然後在這個前提下提問,梁皓無論怎麽回答都等於承認這一前提,於是他隻能答非所問。第二次是羅顯章一個人來的,那時距離金瑩失蹤已經過去了十二天,他很疲憊,臉上滿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這樣耗下去沒有意義。”他推過來一張紙,“你看一下,在後麵簽字按手印。”

紙上的文字描述了這樣一番情形:1月21日,也就是金瑩失蹤那天晚上的七點半到十點之間,革馬村西南住宅區的一位名叫黃彩珍的住戶在自家廚房裏切筍幹——梁皓知道這個女人,她就住在他家南麵。廚房在房子北邊,因此黃彩珍家的廚房和梁皓家的院子隔路相望——八點左右,金瑩來到梁皓家,想讓梁皓帶她去玩雪。梁皓拒絕了,勸金瑩回家。他注意到黃彩珍家的廚房亮著燈,黃彩珍手拿菜刀,正對窗戶朝北站立。梁皓顧忌到過往的風評,怕黃彩珍看見了說閑話,便讓金瑩從倉房的氣窗離開。他搬了一張桌子,自己站上去,再把金瑩托出氣窗,隨後關上並鎖住了氣窗。

梁皓從紙上抬起目光,看著羅顯章。

“看懂了嗎?”他說,“你行為失當,大晚上的,不該讓小女孩一個人回去。”

“……你們平時都這樣辦案?”

羅顯章的眼瞼收縮起來,“現在你麵前有一個機會,你會承擔民事責任,賠點錢,給女孩爸媽道個歉,總好過現在這樣。孫律師會幫你處理妥當的。”

“這是你自己的主意?”

“別扯有的沒的,簽還是不簽!?”

梁皓搖頭,把紙張推了回去。

“也好,橫豎有個交代。”他起身走到門口,回過頭來咬了咬牙,“你以為我想這樣?我巴不得你不簽,給你明路你不走,行,等著瞧。”

這股倔勁還在繼續,羅顯章似乎對揪出梁皓的把柄充滿信心。他走上木橋,倚著欄杆點了煙,他知道梁皓要去金瑩家,不再往前跟了。

趙楠背靠屋門坐在院子裏,望著地麵出神,她用絨毯裹住上身,卻沒有穿襪子,細瘦的腳踝**著。梁皓推開鐵藝門,鏽蝕的合頁“咯吱”響,有鳥聽到了,點著樹枝飛起來,雪塊震落,散在趙楠腳下。趙楠抬起頭來看梁皓,好像已經不認識他了。

梁皓在院門內站了一會兒,直到趙楠的眼神不再變化。他不確定屋裏還有沒有其他人,因為還在節日上,一路走來,整個別墅區都空****的,趙楠好像被遺棄似的守在這裏。他走向趙楠,趙楠便垂下目光看著他的膝蓋。

“我不知道小瑩在哪兒……”梁皓輕聲說。

趙楠石像般一動不動,連胸口的起伏都察覺不到。過了許久,淚水從她眼眶裏溢出來。

“那天晚上我沒有見過她。”

梁皓做好了充分準備,如果趙楠情緒失控無法交談,他就離開一會兒再來,實在不行就改天。趙楠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此刻他意識到,他並不能對失去孩子的痛苦感同身受。

“如果她真的來過——七點半從同學家離開,走到我家的時候,我可能剛好睡著了一會兒,對不起……”

梁皓強調了時間,是想從趙楠口中得到確認,他不那麽信任警察了。昨天下午他去找過邱麗娟,但是邱麗娟沒讓他進門。他很在意時間,從邱麗娟家全力趕路到達家他家,大約需要五十分鍾,他趴在桌上睡了半個小時,醒來時是八點四十分,仿佛命中注定要錯過。但是他又覺得自己似乎沒有昏睡到聽不見敲門聲的地步,也許他就是被最後一記敲門聲驚醒的——伴隨著夢裏那隻貓的消失。

那時夜深人靜,二樓書房亮著燈,院子裏是平坦的雪地,即使是十歲的孩子也能判斷出來家裏有人在。金瑩沒有呼喊,隻是怯懦地用帶著手套的手掌拍門——梁皓這樣想象著——她透過窗戶看向黑漆漆的客廳,樓梯上始終沒有人下來,於是不再堅持。因為梁皓對她說過,如果再偷偷來找他,他們就不是朋友了。

“小瑩走丟之前,她來找過我。”梁皓說。

趙楠終於再次與他目光相會。

“她拿了作業過來讓我檢查,她說,往後想在我家做作業。我沒有同意。那天是禮拜天,1月14號,你有印象嗎?”梁皓沒有等到答複,隻好接著說,“她坐了一會兒,我倒水給她喝,所以桌子和杯子上有她的指紋。”

“你來做什麽?”趙楠忽然開口,好像梁皓才剛剛出現在她眼前。

“……她說是趁你不在偷跑出來的,我想,你是不是知道這件事?”

“我不知道。”她的氣息開始顫抖,越來越劇烈,以至於她不得不挺直上身說話,“我不知道,梁老師。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趕你走的,是我的錯,求求你,把小瑩還給我,求你了!”

她曲著雙腿往前邁了一步,緊接著跪倒在泥地上。梁皓本該來得及扶住她,但她的話讓他楞住了。絨毯從她肩上滑落下來,梁皓看見她的左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繃帶。

梁皓無言以對,他把毯子撿起來,塞進趙楠的臂彎裏,轉身朝外走去。

“1月14號……”

梁皓回頭,見趙楠站了起來,她忽然變得麵無表情。

“14號我去縣裏辦事了,小瑩一個人在家。”

“你回來的時候,沒有發現她有什麽異常嗎?”

“什麽意思?”

“她走的很快,渾身都是汗,我送她回來走得也很快,或者就是,她的鞋子特別髒。”

“我沒注意。”

“……是嘛。”

“如果,”趙楠說,“如果那天她去了你家,那麽多鄰居,總該有人看到,他們怎麽說呢?”

“沒有人願意說,願意說的都說沒看到。”

“梁老師,你的說法很奇怪,那就是沒人看到。”

梁皓觀察趙楠的神情,他沉下胸中的氣息,隨後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這一切都在羅顯章眼皮底下進行,但是他應該聽不到他們的對話。梁皓經過木橋時,他把煙頭扔進河裏,低頭說,你真行,下一步去哪兒?仿佛是在問煙頭將要漂向何方。

不知為何,梁皓莫名地想起那天在金瑩家吃午飯的情景。金齊山調侃山海間的經營狀況差強人意,趙楠白了他一眼,說:“這一切都是緣分,沒有梁老師就沒有山海間,沒有山海間,誰在這兒蓋別墅啊?連外麵那條河都不會有。”

他抬頭仰望山海間巨大的樓體,眼前浮現出自己當年在記事本上信手塗就的畫稿。那個本子是什麽時候弄丟的,梁皓怎麽也想不起來了。